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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阴影边缘

J.J.格林(J.J.Green)

石萍打心底里注意到,这个年轻男人的脸上写着巨大的悲伤。半空中正好高于她视线的屏幕上,没有选框或评论区能用来记录对死者面部表情的描述。她对着面前的录像机,无话可说。通常,她不会研究尸检对象的表情。从她成为一名病理学家开始,不过分纠结死者人性能让她更好地投入工作;现在,这已然成为她的习惯。

但这个案件不同寻常。19岁男孩不会死于心脏病,这是公认的。年轻人通常会死于车祸或自杀,而老年人才因心肌梗塞而死。

她提醒自己要保持开放的心态。

“病史,”她说着,屏幕上显示的死者医疗档案缓缓往下滚动。“卢康威,身高一米八五,体重81公斤……”

“停!”滚动停止,石萍再次阅读那个地址,“新北市中和区中和路245巷43号,中和政府育幼院。”“这孩子应该是个孤儿,除非他是因为工作才住在那里?也许两者都对。”“过的都不是好日子,”她想,“现在他已经死了。”

石萍再次看向年轻男子的脸。她见过的大多数尸体都会有一些细微神态表达。死于医院通常意味着药物致死,是不会有痛感的。因此那些人往往面无表情,近乎非人,但他的面部轮廓却定格了他的悲伤情绪。

“继续。”急性胸痛、呼吸困难、发汗、恶心反胃,都是心肌梗死的典型症状。但这个人并不肥胖,也不是吸烟者,那必然有其他致死因素。

石萍对尽力抢救他的医护人员感到一阵惋惜。尸体斑驳青紫的胸部,昭示着他们曾在最后关头对死者采取了传统胸部按压法。

“停止录像,”石萍说着,低下了头,双手合十,“卢康威,我为你年纪轻轻就死去感到很遗憾。我会尽我所能查出你的死因。”

她感伤地摇摇头。

“继续录像。”

除了她平淡单调的声线外,解剖室里唯一的声音,来自正将尸体内流速缓慢的血液吸入备用袋的抽取器,以及人体纤维发出的哗啦声和平缓的沙沙声。她早已习惯这种死亡的气味。

她开始进行解剖,一旁的摄像机记录着她的动作。她仔细检查并描述了尸体的外部特征,然后拿起解剖刀,自尸体双肩开始进行Y型切割,两侧刀口重合于胸骨处,并继续向下开至趾骨。她将内脏器官一个个从尸体内取出检查后,放到秤上称重,再分别放入不同的容器。内脏质量闪过显示器,然后出现在相对应的方框中。

石萍口袋里的手机震了又停、震了又停,来回反复了四次,她都忽略不管。

她的手指沿着尸体的动脉摸去。

“无动脉硬化特征,”她的话闪现并静止在屏幕上。她俯过身去,仔细观察连接心脏的两条动脉。

“冠状动脉无血栓形成特征。”她查看完心脏部位,突然停下来皱起眉头。他的心脏看起来很健康,仅在左心室位置存在些许扩张现象,甚至连脂肪含量都非常少。那为何它会停止搏动?石萍的手机又一次震动起来。

两小时后,解剖结束,石萍却并未更进一步理解死因。她列出了需要进行的血液测试项目,然后停止了录像。

从尸体的心脏及其他内脏器官上,她已经提取出了用作显微观察的纤维标本。现在,她今天的工作已完成。在洗漱间内,她换下了衣服,洗过手,然后望向墙上的时钟。已经六点半了,她无法再对手机消息视若无睹。

正如她所料,她的丈夫给她发来了一长串短信。她叹了口气。终有一天,她的丈夫会接受她在工作期间无法回复手机消息这件事。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她没有打开短信详读内容就直接打给了他。

“喂,我刚下班,”她说,“我会在老时间到家。”

“喂。我整个下午都在给你打电话。你收到我的短信了吗?去探望过你爸了吗?”

她清清嗓子,“还没有,我……”

“石萍……”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很忙,还有,这事很重要吗?他认不出我,也不知道我是否去过。任何人去探望,他都不知道。”

“这个问题我们谈过了,但你还是该去探望他。”

“也许明天吧。”

“你昨天已经说过这话了。”

“我有很多工作要做。事实上,今天就有一个很有趣的案子,死者是一个年轻男子,案件挺诡异的。”

“噢,是吗?晚饭后和我说说吧。那么,你明天会在下班前去探望你爸吗?”

“好的好的,我会的,”她愤愤地用拇指按下了手机上的“结束通话”按钮。

***

从石萍工作的医院地下室往上十五层,就是她爸爸住着的单人病房。作为一名医院职工,石萍在家属的护理费用上可以得到巨大的折扣。但是单人病房和专人护理依然价格不菲,她在想这一切的花费究竟是否值得。

她爸爸瘦骨嶙峋的手从睡衣衣袖中伸出,塌在床罩上,他的头无意识地歪向一边。一道细细的口水从他含满唾沫的嘴边流下,稀疏油腻且花白的头发覆盖在头皮上。他的双眼半开着,却似对外界视而不见。石萍撇撇嘴,伸手按下爸爸床头上方的呼叫按钮。很快,一名护士打开了房门。

“他需要有人帮他擦嘴。”

“是的,当然,”护士说道,然后弓着身子快速走到床边。他抽出一张湿纸巾在老人的唇周擦拭过后,便离开了。石萍背对父亲在窗边站着,凝视着楼下的街景。老人在她背后轻轻急促地呼吸着,她揉了揉胳膊玩起了手机。二十分钟理应足够让她的丈夫相信,她还是顺从了他的要求。

父亲重重地干咳起来,她惊了一下转身望去。

“靓靓,”他低语道。那是石萍母亲的名字,她只从照片中见过母亲的样子。父亲重新恢复了粗重的呼吸,令她放松下来,转身继续凝视楼下街景。

她看见一辆摩托车从医院停车场驶出,上面骑着一个男人。在他双臂与车把之间的踏板上站着一个小孩,紧抓着男人的手臂。

石萍回忆起,她也曾经像这样站在父亲的摩托车上。她还记得去夜市时,父亲的货物总会堆叠在车尾。由于货物太重了,摩托车又容易失去平衡,她不得不在踏板上站得笔直。在她扶着的把手下面,父亲的手臂曾是坚实可靠的。她想起某个夜晚,她抓住父亲手臂时、钻进鼻孔的刺鼻尾气味。

“石萍,你记得你的作业吗?”在嘈杂的路上,父亲提高了音量问。

“记得啊,爸,”书包的重量拉扯着她的肩膀。

“多吗?”

“挺多的,爸。今晚有国文、数学、科学和英语作业。”

“那你会挺忙的。我打算让郭先生帮我布置,他不会介意的。”

在夜市里,父亲将她放在摊位旁边的小矮凳上坐着。那是一个黄昏,头顶上的路灯颤悠悠地发出微光,木头摊位在地上剐蹭着发出响声,锅碗瓢盆丁零当啷地响着,一旁瓦斯烧起来的火焰滋滋地渐渐高涨起来。腐烂的气味被食物煎炸的油香覆盖住了,夹杂着臭豆腐的腥臭味。

父亲的摊位在街灯的光照下投射出一道阴影。她坐在阴影的边缘,把作业本摊在膝盖上,朝向光线。她小心翼翼地逐行抄写书着长长的中文字表。在她头顶上,父亲的声音在回响。

“蛇肉,蛇肉,新鲜的蛇肉!新鲜蛇血滋阴补阳,还有跳动的蛇心和蛇毒,今日特价!”

石萍局促不安,恶心作呕;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点什么。

在她面前的一个碗里,随着父亲的不断撕扯,渐渐地叠起一摞鲜血淋漓的蛇皮,一阵细细的血雾喷溅到了她的笔记本上。她把脚抵在地上、将小板凳往后挪了挪,让她的作业本远离污染,板凳腿尖声地剐蹭着路面。她用袖子擦了擦作业本,留下了粉褐色的痕迹,然后继续抄写。

但她挪进了阴影中,就无法看清自己的字。她又将板凳向前拉,重新回到了灯下。

一条依然活着、却已被剥下了皮的蛇蠕动着身体,敲打到那一摞蛇皮上。她瑟缩了一下。蛇翻腾着身体,她却无法从它死亡的痛苦当中挪开眼睛。当她父亲的手出现在面前、捞起这些血淋淋并扭动着的糟乱东西,她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呕吐了。父亲笑着对顾客道歉,然后又剥下了一块蛇皮。

人群变得稀疏时,时间已经接近午夜了。石萍的作业已经完成,书包也已经装好,她的头昏昏沉沉,因为困意而不住摇晃,已经快要将她从凳子上掀翻在地。父亲把钱袋拉链拉上装好,将双手和双臂伸进满是血水的大铝盆里清洗,然后用毛巾擦干。

“你的作业都写完了吗?”他问道。他的声音猛地将石萍惊醒。

“写完了,爸。”

“很好。你明天有考试吗?”

“有,只是一个听写。”

“那你准备好了吗?已经记住了所有词吗?”

“准备好了,爸。”

“好,好。要拿一百分、再得一次第一名,能做到吗?”她爸爸露齿而笑。

“可以,爸。……爸?”

“嗯?”

“你为什么非要卖蛇肉?我所有的同学都笑话我、羞辱我。他们说我的家是……是……”

“石萍……”她爸爸辛酸着,踟蹰着停下。他摊开双手,“我尽力了。”

这不是答案。当同学们喊出羞辱她的名字时,她到底该怎么回答?

如往常那样,在回家的路上,低垂的暮色和摩托车引擎发出的嗡嗡声使她再次进入梦乡。她沉睡前的最后记忆,是爸爸的手臂穿过她的胸前将她紧紧环抱住。

***

一场夏日的暴雨,让她回家路上从出租车窗看出去的景色都变得朦胧起来。石萍将注意力转向她手提电脑屏幕上显示的病例报告。“卢康威,”她念道,“中和政府育幼院。”她再次看向窗外,但目光却无焦点。

“司机师傅,”她说道。

“嗯?”

“更换目的地,去中和政府育幼院。”

“中和路吗?”出租车司机问道。

石萍将地址递给司机,然后发短信给丈夫,让他先吃饭、不必等她了。

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雨停了,暮色渐渐降临。穿过一条又一条街,石萍看着眼前的景象一点点改变,便利店、办公楼和饭店都变得越来越陈旧、寒酸而灰暗。穿着时尚而整洁的年轻通勤者,被身着塑料凉鞋和背心、啤酒肚悬在松垮裤子上的老男人所取代。男人们坐在马路旁的混凝土长椅上,身边环绕着被槟榔染色的飞痰。锃亮的轿车渐渐变成了肮脏的摩托车和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干净而平滑的道路也变成了裂纹斑驳且掉色的破马路,眼前的整条街上都是快餐摊档。

出租车停在了通往育幼院的巷口前,一辆卡车堵住了路。

“我就在这里下车吧,”石萍说道。

付过钱后,她步入了小巷。

温暖而潮湿的空气,混合着煮饭、动物和腐烂的气味,一起包围了她。她在停靠的卡车与墙壁围成的狭窄空间中艰难移动,才挤到小巷外。附近空空如也,只有一栋灰色的方形建筑,四五个小孩正在对墙玩弹跳球。随着她的靠近,他们停下了游戏。她的高跟鞋敲打在路面的声音,以及昂贵的西服裙与大腿摩擦发出的沙沙声让她敏感起来。她把手里的提包抓得更紧了。

走过一个站着的小孩,回避着他目瞪口呆的凝视,她到达育幼院的大门,走进了一间破旧的办公室。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坐在一台过时的电脑前。

审视了石萍一会儿后,他问石萍是否需要帮助。

“我想要查看一下过去的住户记录。”

“那些都是机密,恐怕你无权查看。除非,你有授权吗?”

“我是大安医院的病理学家,在试图确定一个叫卢康威的男子的死因。”

“哦,康威,”男人停了一会儿,叹息道,“我对他的死感到遗憾,他很不幸。”

“我带了身份证件。”她打开了她的包。

“谢谢,能否请你给我看一下?”他接过她手里拿着的卡,“你知道我可以直接把这些记录发过去给你吗?其实你并不需要亲自到这里来,我们也许并不是最先进的机构,但我们并不会保存纸质记录,文件都是电子版的。”

“我明白,只是……”她停顿了一下,为什么她会来这里?“我对康威曾住过的地方很感兴趣。他的死不同寻常。偷偷和你说,尽管我还有一些测试没有完成,但我认为常规尸检无法揭示他的死因。”

男人从他正在敲击的键盘上抬起头来,说道:“康威死前早就不住在这里了。如你所知,他已经十九岁了,在此之后政府不再为他支付抚养费,他只能离开这里。”

“但是,根据他的医疗记录,这里是他的地址啊。”

男人看起来很窘迫。“一般来说,我们只要知道了他们的新地址,就会更新每个孩子的资料。但是……我也不清楚康威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

“那么,他曾在哪里住过?”

男人的脸扭曲了一下。“我很抱歉地告知你,也许他只会在街上流浪了。一般一个住客无法找到工作,而且他或她没有亲戚可以投靠的话,他几乎没得选。当然,如果一个孩子有亲戚,他们通常也不会来到这里。”他凝视屏幕,“啊,找到了。我可以直接把它发到你身份证上写的这个邮箱地址吗?”

“好的,谢谢,”她从包里拿出手机,点击了屏幕,“收到了,谢谢你,”她迟疑了一下,“我知道这肯定是不合规矩的,但你是否能允许我去看一下康威曾住过的地方?”

“嗯……现在几点了?”他看了一眼屏幕,“好的,没问题,宿舍看起来应该还挺像样的。”他的薄唇泛起微笑。

石萍跟着他走上木楼梯,穿过似乎有数千米长的通道,随即进入了一个空旷的走廊。他用一把简单的金属钥匙,打开了门锁。

朦胧的黄昏下,这个有十张床的宿舍显得阴凉而安静。石萍被这些狭小的床和上面的薄床垫吓住了。她回想起了康威高大的骨架。他在这种儿童规格的床上一定不得不蜷缩着身子,才能睡得下吧。在每张床旁边都有一个柜子,很小,但已经足够装下一部分物品了。

瞥到石萍的反应,男人耸了耸肩,“政府在这些孤儿的抚养上只支付非常少的钱,我们已经用这些仅有的预算做到最好了。”

“可怜的孩子们,”她一边说,一边觉得惋惜。这里糟糕的居住条件,也不是这个男人的错。

“他们已经尽力适应了。起码大多数时候,他们看起来是开心的。”

“那么康威呢?你是否知道他有一些并没有被记录下来的问题?任何生理和心理上的问题。”

男人锁上门,带着石萍下楼。他沉默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回到办公室,石萍想到男人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身想走,他的声音却让她停下脚步。她回过头,看见那个男人正看着电脑屏幕。

“康威是一个很棒的小伙子,他没有任何问题。无论如何,没有什么是一对慈爱的父母不能帮他解决的。在我印象中,他离开这里的时候,他曾打算去看望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但是——”

男人向下看去,“在这个城市里,影响力可以让你获得很多的东西。并非所有的孩子都失去了父母,只是有时候他们的父母……算了,你需要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应该在这份记录里面了。”

***

晚餐时,石萍终于发现了丈夫的怒目而视,于是将手机关机放到一边。她开始吃饭。

“喜欢吃吗?”她的丈夫问道。

“喜欢啊,这是章鱼?”

“嗯,今天超市里新鲜的章鱼。现在正好是旺季,牡蛎和虾也正是季节。面也是新鲜的。”

“你这是要宠坏我。”

她丈夫耸耸肩,“你工作很辛苦啊。所以,你父亲怎样了?”

“像往常一样,毫无反应。但是看上去医院在好好照护他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觉得他还能过多久这样的生活。”

她的丈夫叹息道,“嗯,他已经过了长久而快活的一生了。”

她没有回答。

“他为你感到骄傲。”

她耸肩,然后夹起面条往嘴里送。被酱油浸泡过的章鱼从面条上滑进了碗里。

“是的,他当然骄傲。在你母亲去世后,你是他活下去的所有希望,他很多次都这样跟我说的。再看看你现在多成功。”

“亲爱的,我很清楚你想说什么,但我父亲现在根本一点都不知道我还存在。他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一个躯壳还在,但这是不能长久的,”她将一个牡蛎扔进嘴里,咀嚼着,“相信我,在实习过程中我曾经见过非常多这样的案例。”

在筷子剐蹭碗的声音和面条的细啜声之间,沉默在滋长着。石萍再次拿起了手机。

“石萍,不至于吧!”

“抱歉,”她放下手机,“今天的案子很困扰我。当事人心脏已停跳,但是原因未明。他看起来非常健康,我正在阅读他的报告;我以为他是一个孤儿,但事实告诉我并非如此。我想要……”她停顿了一下,“……你介意我晚饭后出门一趟吗?我想和一个人谈谈。”

“是的,我介意。”她的丈夫皱了皱眉,然后笑了,“我会阻止你吗?不会的。但是别太晚回家了,行吗?”

“好的,”她也对他笑了,“我爱你。”

“我也爱你。你这个可气的女人。”

***

卢康威父亲的地址在台北的一个高档住宅区。石萍停在街尾,给他家打电话。一个女人接了起来。

“请问我能与卢先生通话吗?”

“我不清楚,现在已经很晚了,这位小姐。”

“请告诉他我是李医生,想跟他谈谈一个专业问题。”

“好的小姐,请稍等。”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喂?”

“卢先生,我很抱歉打扰到您。冒昧地问一下,您是否介意我来短暂地拜访您?”

“为何?”

“这不太方便在电话里说。”

“关于健康的事吗?”

“某种程度来说,确实。”

短暂的沉默后,“好的。”

两辆SUV停在卢先生家的车道上。石萍经过车旁,来到前门。她仰望着面前这栋三层独立别墅的外墙,抛光的窗户上倒映着路灯的眩光。一位佣人打开了门。

“这是卢先生的家吗?”

“是的,没错。”

“卢孝意?”

“是的,小姐。你是李医生吗?”

石萍再次扫视了一遍房子。佣人皱眉,往后退了一步,似乎要把门关上。

“等等!不好意思。没错,我是李医生。”

佣人把石萍请进门,将她带入一个极简主义风格的客厅,一个瘦高的男人正在那里等着她。很明显,他与他死去的儿子很相像。在他旁边,站着一位年轻貌美身着华服的女子。

“李医生,请坐。喝茶吗?”

“谢谢。”

佣人给她倒了一杯茶。

“这位是我的妻子。”

石萍点点头,朝美貌妇人微笑。她在想,卢先生选择这位女子做妻子,是否有装饰家居的目的?如果是,那她确实完美地做到了,低调、高雅而有韵味。妇人对她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她用眼角余光注视着卢先生。她似乎在等待指令?石萍暗暗想。

卢先生坐在了石萍对面,揉搓着双手。

“医学界的神秘人物可不会经常来见我,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石萍往身后看,发现佣人正站在一旁待命。

“这是个私人问题,卢先生。”

卢先生朝他的妻子点点头,妇人的眼睛回避着,快速地离开了;卢先生又挥手让佣人离开。他将注意力转回石萍身上,神情中有疑惑和些许警惕,但依然微笑着。

石萍说:“卢先生,有一些关于您儿子的事情。”

卢先生保持着微笑,但神情有些僵硬。

“我明白,现在对您来说是一个煎熬的时期,”石萍继续道,“但是我希望您能对我的疑惑有所解答。我从您儿子的医疗记录上获知,他去世时是在您公司的总裁办公室倒下的。假设他曾见过您,我想知道您在那时是否注意到了他身体上发生的一些状况?如您所见,我是一位病理学家,我在尝试找出您儿子的死因。”

她一边说着,看到卢先生眼周围的皱纹在变平,但他依然保持着微笑,表情僵硬。两人沉默着,石萍能听见电视机发出的闷响。

“我很抱歉,”卢先生说道,“看起来你有些误会了。”

“哦?”

卢先生站起身来,“是的,你肯定拿到了一个错误的地址。”

“我并不觉得这是错误地址,我——”尽管石萍知道自己没错,她依然在包里翻找她的手机。

“你不该就此有任何疑问的,抱歉。”他按下了椅子把手上的按钮,“不好意思,今晚我感觉身体不太舒服,”佣人来到他们面前,“李医生要走了。”

“好的,先生。”

“但是,我的记录上写着,康威的母亲死后……”她有白纸黑字的记录,但她不知道该怎样出卢先生的所作所为,他是怎样在儿子母亲的葬礼那天,将亲生儿子遗弃在育幼院的。

卢先生的笑容凝固了,眼里透出冰冷和坚硬。佣人低头望着地面,石萍慢慢站了起来。

“你的记录是错误的,”卢先生说道,“我没有儿子。”

***

第二天上班时,石萍没有离真相更近一步。她把屏幕上的图片关闭,揉搓着双眼。康威的心肌样本揭示了他生前的一些应激反应,但这些又都并不足以让他的心脏停止搏动。石萍在实验室里抬头望向大屏幕,等待她处理的解剖案例正在不停增加。无论从专业角度上还是个人原因来看,她都需要从这个男孩的案子中解脱出来,然后继续新的案子。她想不明白,为何这个案子总是在困扰着她。

她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向后靠的时候打到了从她身后走过的女子。

“啊!对不起,”她说。

“没关系,”她的同事美莹,停下来与她聊了起来,“昨天很晚睡?”

“有点晚。但主要是这个案子一直让我困惑。”

美莹在石萍办公桌的边缘坐下,“至少你的丈夫在照顾你啊。他还是负责做饭?”

“是啊,他也确实喜欢做饭。我们这些天几乎不外出吃饭,他从超市里买新鲜食材回来。昨晚他做了很好吃的章鱼……”她的声音渐小,眼睛却瞪大了。“章鱼,”她说,“章鱼锅。”

“什么?”

“章鱼锅,应激性心肌病,心脏凸起呈现章鱼形状。”

美莹站起来,担忧地说,“嗯……石萍?”

“是应激性心肌病!”

“噢,你的案子?你觉得这是死因?”

石萍给美莹进行了解释。

“嗯……我能看看样本吗?”美莹研究起了石萍在屏幕上打开的图片。

“这是从哪里提取的样本?”

“左心室。”

“很经典啊,真有趣!我之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案子。”

石萍没有回答。她注视着屏幕,陷入了沉思。“不好意思,美莹,我需要给我丈夫打电话。”

门外的走廊上,她拿着电话的手颤抖着。

“喂,”她的丈夫说道,“一切顺利吗?工作时间打给我可不像你的作风。”

“是的,是的,一切都好。”

“真的?你的声音听上去在抖。”

“那个男孩,你知道的,我昨晚跟你说起的那个案子,我终于找出他的死因了。”

“噢,是什么?”

“在他的心脏部位,但不是心脏病,是一种状况……”她停下来,咽了一下口水,“噢,我都不知道我怎么了,在犯什么蠢。”

她的丈夫等待着。

“男孩找到了父亲公司的地址,想要找他。无论在他们的会面中发生了什么,这都是康威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亲爱的,他,他死于心碎综合征。”

“心碎?这是真事?”

“是的,没错……”她看见一位同事走过身边,连忙转身,想要藏住她的泪水。“心碎综合征发生于经历一些极端重大而情绪化的事件时,非常罕见,特别在年轻人群中;但这确实是真的。”她将喉头哽住的情绪咽下,“他的父亲不认他,于是他心碎致死。”

“噢,可怜的孩子。”

“我想……我想我需要去看看爸。”

“你去吧。”

***

她的父亲看起来从昨日起就没有挪动过一丝一毫。阳光洒进房间,让他苍白灰败的脸毫无生机,呼吸也有一搭没一搭的。骨骼,他生命仅存的证明,如今看起来也有些异常。

石萍在他床边坐下,握住父亲轻且凉到令人无法置信的手,在她手里肤薄如纸。她俯身向前看着他的脸,父亲松弛的嘴半开着,唾液沿着嘴角淌下。石萍从床边的盒子中抽出一张湿纸巾,轻轻地把他的脸擦干净。

“爸,”她耳语道,“爸,是我,石萍。我来看你了。”

也许是她产生了错觉,但她觉得,自己分明看到了,父亲眼中闪烁着肯定的光芒。

关于作者

我们为何会有我们所表现出来的行为举止?是不是我们的性格、经历、背景和环境影响了我们的行为?或者说,我们是否受到周围人的行为影响最大?有一些问题总是占据着英国作家,格林(J.J.Green)的内心。这些问题,都是她在写作关于人们当前、未来和想象世界的过程中被推入新阅历与新境况的相关故事中,所探究的。

格林(J.J.Green)的作品出现在《灯光》、《近日点》、《周六夜读》,以及其他杂志与网站上。她还有在《愚民的故事与星火》杂志上即将出刊的故事,《创作者选集》;她还将马上出版她的第一本中篇小说《死亡开关》。在Twitter上关注J.J.Green的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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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言前言有人说,人,就是上帝的实验品。那么当人成为人的实验品时......有人说,人,只要努力就可以出人头地。那么,当无数的努力成为泡影时......我总觉得我在为自己的命运挣扎,奋斗。可是,当我发现现实是那么的不公平时,我愤怒了,我害怕了。我逃避过,彷徨过,绝望过,我嫉妒过。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事实终究成为事实,我在思考,我在怀疑。人是不是人的实验品。简介一个成为实验用的人,或得了实验外的力量,面对销毁实验品的实验品,他将如何去抉择自己的命运?这不是一个异想天开的故事,而是有可能成为事实的猜估.(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也是不可能)
  • 诱夫入账:这个狐狸有点萌,谢谢!

    诱夫入账:这个狐狸有点萌,谢谢!

    当21世纪唯一一个九尾狐妖果果穿越到了古代,她冷哼,谁怕谁,不就是穿越到了废物的身上吗?身为修炼到九个尾巴的她怎会就这样认命?看她重新修炼,再创奇迹!一路上,她顺手抓了只魔兽,逮了只冥宠,最厉害是拐了个魔君!本以为可以一直和他在一起,却一妖一魔,触犯了上天的规定,妖魔殊途,注定不能在一起,一个被关进火狱被受燃烧之苦,一个被冻在寒冰受尽折磨!十八年后,再次相遇,你是否爱我如初?【略带虐文,不喜勿进】
  • 少夫人只是个普通人

    少夫人只是个普通人

    风萧萧本来以为自己为国家做的已经够多了,决定让自己去体验一下从未好好体验的校园生活,没想到陪好友试镜自己顺手拿了个影后,没想到的是开始演戏后却开始了她的掉马之路游戏大神,财阀幕后boss,推理小说大神作家…风神表示:自己只想当个普通学生裴度表示:自己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扒自家老婆的马甲
  • 网游之蜃市楼城

    网游之蜃市楼城

    看着从落地窗中射来的晨光,我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感叹。自己似乎从成为游戏职业选手开始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的睡一觉了。看着一旁还躲在被子里面赖床的诺雅回想着昨夜的疯狂,我不禁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