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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肖潇的脸热了一热,她想说邹思竹并不是那个意思。不是吃醋,他是看不上萝卜头那种满不在乎、吊儿郎当的样子。他对那些无论走运还是落难的公子通通抱着深刻的敌意。但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种解释。鬼才知道他俩为什么犯别扭。

自从那次萝卜头怒气冲冲地甩了雨衣给她、第二天却精神焕发地来取走那件宝贝雨衣之后,他便几乎每天吃晚饭时,都要捧着饭盒到科研班宿舍来转一转。有时寻东西、讨东西吃;有时送来几只野鸭蛋或是灶坑里煨熟的土豆。他好像已经忘了那天雨中相逢的不快。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他对于食物的强烈兴趣。有时讲个逮野兔、打狗吃的故事;有时拿一本菜谱,教肖潇怎么样念着菜名来一个精神会餐,竟也真吃得津津有味,让肖潇忍俊不禁,笑得肠子都疼;有时他还教肖潇怎样在炉盖上烤窝窝头片儿,烤出喷香酥脆的饼干味道,吃得嗓子直痒痒,倒实在解馋。在这种无拘无束的轻松气氛里,她感到周身的血管活泼泼地跳动,每根神经都坦坦地舒张开来。萝卜头也爱笑,笑出一面腮上单只杏儿大的酒窝,将苦难和忧愁淘筛出去、放逐出去,盛满了自己寻来的快乐。一边抹着心满意足的油嘴唇,一边就从兜里掏出一只口琴来吹。吹一个《打靶归来》,又吹《我是一个兵》。那双清澈的眼睛熠熠发光。那光泽蓝中带着赤橙,不像大康的笑容,火红的热情一览无余。他的单纯中藏一点狡黠,是那种十五岁离家的小大人在跟头把势的人生路上沉淀下来的复杂。这种单纯大概为他赢得了信任,狡黠换取了威望。她曾奇怪这两种似乎矛盾的性格如何统一在他身上。看来这恰是机耕队的小伙子们信服他的原因。他们不会拥护一个过于认真或是过于不认真的人。于是她便给他讲《王子复仇记》,讲《牛虻》,讲《斯巴达克思》。讲得他屏息静气,突然自言自语说:“书是这么好看的吗?你没来之前,我们那儿,夜里专讲怎么同女人睡觉。”便借了书回去,又来还。虽然总没好意思叫出一声姐姐来,肖潇却觉得同认了一个小阿弟差不多。连常年冒黑烟的煤油灯,也变得透明透亮。其实萝卜头只不过在灯芯绳上,套了一个细细的铁皮管……

邹思竹见那油灯,“嗯”了一声,从此就一脸的不自在。

你总有什么难以诉说的心事,憋闷在心里,为什么不痛痛快快说出来?星光微弱的山丁子树下,彼此隔了一层夜幕。心的石壁凿到最后一层,终于再凿不动。我也不知为什么。那个中秋节我梦见过你,灵隐的山上我为你祈祷过。我曾那么渴望自由,渴望你的友情;但我自由之后,却更吝啬自由,也吝啬友情。我离婚决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但愿你不会发生这种误解,即使发生了你又为什么从不表白,究竟有什么障碍妖魔鬼怪在咬噬你纠缠你苦恼你你喜欢把生活弄得太复杂太累太严格太呆板真出乎我意料我其实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人受不了这样的深刻……

她在他久久的凝视中,惭愧不安,对自己说一百遍,说不出口。入夏以来,他的心思全在当年的高考复习上。听说将按成绩录取工农兵学员。他给肖潇送来复习提纲和参考书,为她出假设题,给她打分,讲解……他似乎比她本人对大学考试更有兴趣和热情,似乎把他后半生的全部希望,都抛向那只茫茫大海中漂来的舢板。肖潇甚至感觉到他对这次考试具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也许这是离开农场唯一的机会?为什么偏要死死地拽上她?

上次同你讲的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弄清楚没有?要根据我给你的哲学辞典上的定义去理解,不要参考那些乱七八糟的书。还有像逻辑思维、绝对真理、二元论的基本概念,都属于常识范畴,应该掌握,不管它考与不考。《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四百四十四页到五百七十三页的《自然辩证法》也可以读一读的。我要读就读原著。作文嘛,总有一篇什么唱起《东方红》的时候,要花点时间预先编一编。语文方面肯定是考鲁迅发扬痛打落水狗精神费厄泼赖必须缓行先生有知亡灵在九泉之下不安让人利用来作政治斗争的工具可悲可悲……

那些深奥或是费解的理论常常把她弄得筋疲力尽而又不知所措。她不喜欢那些枯燥的条例、概念,而情愿听听轻松的笑话和歌子。但她知道她必须争取考大学。她要去学知识学本领,回来建设边疆。她知道除此之外她再没有第二条出路。她不得不强迫自己、监督自己重温重背那些似乎从来也没有教过学过的东西。书本很陌生,大脑也很陌生。她宁可出出黑板报,写写广播稿什么的。她想她大概不会有什么出息。大学是她这样出身的人考得吗?做梦。她开始厌烦邹思竹。她发现同他在一起简直枯燥无味。他将自己那严肃而忧悒的情绪传导给她,使她绝望得想哭。

你晓得还有一种捉鱼的办法吗?比摸鱼还便当。弄一点烧熟的羊骨头来,放在一只破脸盆里,脸盆上包一块破布,中间露个洞。脸盆上系一根绳,绳头抓在自己手里,把脸盆扔进河沟里。要不了半个钟头,拉上绳子来,打开布,嗬,半脸盆河鲫鱼、鲫瓜子,活蹦乱跳。真的,我抓过,蛮灵光。那些笨鱼,都是嗅到羊骨头的味道从洞里挤进去的。还你争我夺呢,哈……

那你带我去抓鱼好不好?萝卜头,我是属猫的。……唉,不行不行,我要温功课,还有半个月时间了……

六月中旬,小麦扬花;下旬时,皑皑的土豆花染白了北大荒田野。忽然听说招生不考试了,仍然是去年的老办法。一夜之间白卷覆盖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那天清晨落下一场鸡蛋大的雹子,将试验田砸成一口绿酱缸。在肥硕的倭瓜叶上钻出无数的窟窿,连水库波平如镜的洋面,也让雹子凿出苍茫的空洞。大学的铁门从此紧紧关闭,将他们的那场大学梦,击得粉碎。

邹思竹出现在她面前时,一张青绿色的脸,几乎把她吓了一跳。眼镜儿如两块灰瓦片,脱落在鼻梁上。头发也稀稀拉拉露出了褐色的头皮。人往炕上一倒,坍了。

她递一杯凉开水给他。

你知道梅斯金公爵吗你读过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全部作品吗《白痴》《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名利场》《凯旋门》管它是谁写的都是些倒霉鬼我也写得出《苦难的历程》《高老头》你知道马丁·伊登为什么会死是他真挚的灵魂不能同这虚伪的世界和解的象征是他对人生的彻底否定你不懂我不懂我这样无知闭塞的地方会把人活活闷死……

她默默地望着他。她不知怎么安慰他。她不喜欢听到他哀伤的抱怨。如果仅仅为了上大学的落空,就变得如此沮丧,他未免太脆弱,他原先抱了如此的奢望,他未免太天真。那只小油灯下有一块黑影,大康管它叫“灯下黑”。它的火焰无法照亮自己?她希望他告诉她的,不是那些书本上的话,而是此时此地应当做些什么,怎样去做,哪怕去同萝卜头打一架。

那以后他仍然每周来一次。来了便怔怔地在炕沿上坐着,望着天棚,久久地一言不发。

有一次苏芳大姐在收工回来的路上,同她一起走。夏天快过去,路边只有淡蓝色的野菊,让晚霞染成紫金色。大姐弯腰采起一朵花,给背上的孩子玩着,笑吟吟地问她:“邹思竹还常来吗?”

她点点头。

“看见他,我总想起我大学里一个男同学,同他长得挺像,是我们班学习成绩最好的一个。”苏大姐耐人寻味地看了她一眼,“他对我好,我一直麻木不仁。快毕业了,他写信给我。我也觉得他不错。可不知为什么,总培养不起感情。一次开运动会,我管救护,你楚大哥扭伤了脚,刚一认识,心就乱了……后来就同他来了这儿……唉,说句笑话,我觉得感情这种东西,一开始没爆炸,就跟那二踢脚似的,时间越长,越点不着……”

肖潇把手里的花掐碎了。眼里悄悄迸出几点泪。谢谢你苏大姐。我大概是不会爱上他的。同他相处的时间越长,越是不会。月亮里的梦属于黑夜,而我渴望内心的阳光。陈旭燃烧过我,那场大火是真实的,而邹思竹沤着黑烟,我却不是吹火筒……

“你这样来回走,太累了……真的,你不用经常来……我没什么事情……”

于是,她在女宿舍门前的山丁子树下,口气尽可能婉转地对他说。

一辆黑色的吉普车从一片梧桐树林子里开出来。它的车门开在后头,并列的两扇。打开了,跳下一个头发短短的人,好面熟。那人抓住她的手,说:不认识啦?

大家哗哗地拍巴掌,有人呼口号:热烈欢迎七分场新来的一把手郭爱军同志!

她想,郭爱军不就是郭春莓吗?她不是在杭州住院吗?她死也要死在北大荒!

郭春莓拍拍自己的腿说:你看!一边说就一边跑起来,同马一样快,那腿细细的,脚指甲又宽又厚,很像马的腿。

她也跳上一匹马追上去。她的马是白色的,跑得风一样快,追上了所有的马,所有的马都跟着她跑。她毫不费劲就跑上了一座陡峭的山峰。回头望,身后所有的马都不见了。她感到地球在缓缓地转动,自己也在缓缓地转动。可是郭春莓却像吴琼花一样踮着脚尖在自己转圈,一会儿工夫就转了几十圈。她想郭春莓的鞋子里一定安了电池。到处是大幅标语:会战一百天,誓叫山河变!人为会战想,汗为会战流!女宿舍门口砖砌的花坛里开满了紫红粉白的罂粟花。郭春莓将花通通拔掉,扔在厕所里。厕所里鲜花盛开,香气扑鼻。郭春莓去上厕所,“哎哟”了一声,原来让罂粟花的刺扎了一下。罂粟怎么会有刺?

七分场一片混乱。所有的东西都被不停地从一个屋搬到另一个屋,又搬到房子外面的空地上。箱子架在大锅上,行李堆在柴禾垛里,脸盆扣在头顶……一只喇叭在哇哇地喊,只看见喇叭筒里的郭春莓厚厚的嘴唇在动。她不停地搬砖头,砖头无穷无尽,她搬了竹竿那么高的一抱,她累得再也走不动了。她想把砖头往郭春莓身上砸过去。可是郭春莓穿一件暗红色的上衣,只一动,衣服就绿了,闪闪烁烁的瞄不准。

她看见一头牛在啃地皮。地上有许多绿色的铁钉。牛张大嘴,一口一把,一口一把,就将钉子津津有味地吞了下去。郭春莓问她有没有看见它把阶级斗争吃下去,她摇摇头。一只毛毛虫倒着身子往树上爬。她想躲开那条毛毛虫,便用脚去踩,却隔着鞋底让毛毛虫蜇了一下,麻疼。有人喊她去开批判会。她看见到处都刷着白灰,黑森森的菜窖里装满垃圾,分场的大道上有无轨电车在开。路边耸立着一座放鹤亭,有长脖老等在走来走去。她想到亭子里去坐坐,却发现那是一幅画。

又有人喊她去开批判会。她走进一家气势宏大的剧场,天花板有无数金色的星星闪烁。突然眼前一黑,停电了。

将近麦收时,一辆草绿色的北京吉普穿过墨绿色的田野,停在七分场办公室门口,胖胖的余主任亲自送来了七分场新任的一把手郭爱军。

郭爱军的头发剪得短短,精神焕发的,只是瘦了些。她一眼看见肖潇,异常亲热地同她拍打成一团。

肖潇吃惊极了。她可没想到,刚从杭州医院的病床上爬下来的郭爱军,真会重返北大荒。听大康说,她是因为严重风湿不能再下水田,也不能再推饲料车,才被安排到这个分场来的。大康的口气,对郭爱军很有几分不敬。郭爱军说她想住科研班宿舍,大康答道:没地儿了。郭爱军不理那茬儿,当天就搬了进来,刚搬进来,就发现了宿舍门前花坛里的罂粟花,她劝大康清除这样危险的毒品,大康不肯,她便亲自动手,将刚刚开花的罂粟拔得一干二净,全部扔在了厕所里。为此大康同郭爱军吵了一架,气得号陶大哭。肖潇去安慰大康,说:“别哭了,真让上头以为科研班在种鸦片,也不好。”大康推开她的手,愤愤嚷道:“亏你和她是老乡,也不拦着点,鸦片,鸦片还能治跑肚拉稀呢!”她不吃晚饭,蒙头大睡,梦里还哼哼唧唧的。这是肖潇第一次见到大康哭,心里不是滋味。自己也琢磨不透,为什么郭爱军拔花的时候就没去拦一拦。

自从她年初时在杭州的医院里,亲眼看见郭爱军在疾病中的勇敢,在死神掌心里的无私,昏迷中的纯粹,生命边缘上对农场的深情,她真正感动了。那一刻她的灵魂被震撼、被惊醒、被荡涤、被冲刷——她认识了一个过去为她所不了解、不喜欢的郭爱军。在这个坚定高大的先进典型面前,她又一次感到无地自容。鱼娘娘,你做做好事吧,我的老太婆责骂我,不让我这个老头儿安静,她需一只新的木盆。而郭爱军真的就带病回了农场,真的在五分场就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肖潇越发惭愧。她竭力驱逐过去脑中残留的郭爱军的形象,拼命睁大眼睛去发现郭爱军的可敬可爱之处。她知道在她和郭春莓之间,心灵的通道曾意外地堵塞,才使她们彼此疏远。这个障碍如果说是陈旭,那么现在已不存在。她愿意重新得到郭春莓的信任和友谊,让郭爱军知道她决不是人们所传说、所认为的那种人。她们曾经坐一列火车来农场,三年过去了,郭春莓能做到的,她怎么会做不到?郭春莓所得到的,她为什么得不到?她越是做不到的事,就越想去做。所以,如从大处看,郭春莓毁了几棵罂粟,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她和大康之间,有那么一点别扭了。

平心而论,郭爱军到七分场才短短两个月,七分场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无论是七分场的人,还是外头来、上头来的人,都是一目了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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