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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刺地夜华

“《末阑游邪记》说得果然没错,这山有古怪。”

此行一共一十三人,为首者是一个清矍男子。

说话者正发感慨,身旁一人道:“闭嘴!国师自有盘算。”边说边转向那清矍男子道,“现下大家已经平安入山,国师可有下一步指示?”

被尊唤国师的男子将四周仔细目测一遍,突然发现一物,踱步过去拈了起来,面色霎时凝重。

紧随其后的几人看一眼,也都面露惊色。

“这、这不是……”

那国师脸上的诧异最先褪去,冷冷道:“看来有人在咱们之前就已经入内打探了。”

他拿的正是一个纸包,内有吃食若干。白痴也知道这不是山中该有之物,难怪随者无不惊叹。

“咱们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耗损数百精将才能进入这迷幻一样的艳疆山!”

“莫非另有渠道?”国师喃喃吐出一句,整颜道,“不管是谁,进来的目的又是否和咱们一样,都不能留他活命。”

他手按腰侧刀柄,“蹭”一声抽出,空气顿时凝结,转而逆向流动,众人身上不知不觉覆了一层浅霜,寒意袭骨。

“那东西我势在必得,阻者唯有一死。”

雾气骤然浓烈。

朱弋浑身一颤,抬起眼来,伸指在面颊轻轻一揩,半透明的霜珠。

又、又是那伙人……他们进山了!朱弋一惊,飞快地坐起来,本能去摇晃依偎着的身体,却在触碰到他时反应过来,这个叫燕非的少年,似乎已经在自己一念之间,魂归黄泉了。

朱弋拿起水壶,黯然心忖,“还是不行么……”

她深叹口气,把仅剩的水倒在手心,用纱巾蘸了,去擦拭燕非脸庞。

乍一摸,他的脸似乎还有弹性,似乎也不那么冰冷,只当是因为自己抱着他暖了一夜才不至僵硬彻底的朱弋不做他想,专心致志地揩去燕非脸上鳞片一样硬硬的血痂,正擦着,手腕忽然被轻轻攥住,朱弋眼前雾蒙蒙的看得不甚清楚,怔了一下后惊叫道:“燕非,是不是你?是……”

静了片刻,一个声音说:“我……我怎么了?”

燕非摸摸湿润的面颊,又按一下胸腹,毫无痛感,与失去意识前的境况完全衔接不上,顿时疑惑不解。

朱弋却笑了起来,“诈尸一样,你这是故意报复我么?”边笑边止不住地流下热泪,好像眼前雾气都化作了细雨。

燕非一惊,坐起来捧着她的脸连连问:“为什么你的眼睛变了颜色?发生了什么?”

朱弋别过头去笑着说:“别提啦,我太笨不会玩这东西,被它的光刺了个半盲,不过还是能看见你的大致轮廓的。你呢,可有不舒服的感觉?”

燕非道:“我好得很……外面那些怪物,没有冲进来么?”

朱弋说:“大概都死啦,说起来这个东西真是了不得呢,你快看看我把它放到哪里了?”

燕非扭头一看,一个暗金色的东西就在她手边不远处,于是拿起来说:“在这里。”

朱弋听了,微微笑说:“你收着吧。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清东西,接下来要靠你啦。”

燕非一愣,说:“究竟发生何事?”

朱弋忧道:“恐怕、恐怕是你的主人进山来了。”不容燕非开口,她又说,“他们一定会要我的性命,求求你,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要把我交出去,否则我宁可死在这里!”

燕非看她面色惊惧混了愁哀,说不出的可怜,心里一紧,又急又怔道:“我、我不把你交出去就是了!”

朱弋露出欣然笑容,伸手摸了摸燕非额发,说:“你别动。”她撕一条红纱,摸索着拢起燕非脑后长发,以指为梳,端正地为他打了个结,笑道,“这样一定好看许多,燕非,如果好好穿戴你一定是个俊秀少年,只是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呢。”

尾句有些消极,被燕非一口打断,“用泉水敷治,一定能好!”他但凡有个头疼脑热,伤筋动骨都会拿这法子解决,还真就百试百爽,因此笃信没有山泉治不好的病疾。

朱弋苦笑道:“我早试过啦……不过许是时间或分量不够,你也别担心,以后慢慢来吧。”话锋一转又道,“如今你拿到了神器,交给主人后他必会带你离开,那时我们可就要分别了,你、你好生保重。”

燕非一怔,他完全没想过朱弋的处境——不能把她交出去给主人,又不能舍弃她一人在此,如何是好?左思右想,争斗一番,脱口而出道:“那么、那么我便不把神器交给他好了!”

朱弋愣道:“你不给他,要如何离开?”

燕非说:“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从没想过要离开。若不是你,我也许就在山中过一辈子。”

朱弋笑斥道:“傻瓜。”又柔柔说,“你不后悔么?”

燕非想也不想,笃定答道:“不。”

朱弋虽然猜到他会这样回答,心里还是柔软得想哭,“傻燕非,大傻瓜,差点死在我手上的笨蛋,我这样坏的人,你怎么能对我这样好?你不怕我再害你么?下一次我若决计杀你,绝对不会再救你的!”

燕非抬起手伸向朱弋睫羽,后者双眼轻轻一颤,只听他说:“从今后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分开,我就算是死,也一定要死在你旁边的。”

语气稚嫩认真,透出淡淡温顺,比不上洛泷缠绵誓言的万分之一,然而此时朱弋早将洛泷忘得一干二净,心房骤然紧缩后,缓缓释放出了她这一生的全部柔情。

“好,你说的。即使是你尊崇的主人,也不能把我们分开。”朱弋摸到他的手,紧紧抓住说,“咱们快躲起来吧,你记住!不要让任何人发现我们!”

燕非答应一声,突然将她抱起来扛在肩上。

朱弋胸前一凉,脸顿时红成天边晚霞,脱口骂道:“我是半瞎又不是瘸了,让我自己走!”

燕非说:“可是这样快些。”

朱弋脸更红,“你、你等等!”她挣扎一下,理了理胸前衣襟,以免春光尽泄,这才赧然地勾住燕非脖子说,“你、你背我好了。”

燕非虽弄不明白这前后有什么区别,不过她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完全没有意见。

朱弋眼不能视物,只能全然信赖燕非的决措。伏在他背上,心底一片宁静,没有惊惧,没有担忧,甚至没有一丝忐忑。

燕非一边走,一边惊异看着被破坏得满目疮痍的沿途,“这里怎么变成了这副光景?都是怎么回事?”

朱弋说:“那是我昨天去找水的时候随手砍的,就用你怀里那个玩意儿。”她说得好像自己只是踩烂了几棵小草苗一样。

燕非越看越奇,等到了断崖边,大惊说:“你,该不会从这里跳了下去?”

朱弋满不在乎,“我又不知道这里是个坡!黑灯瞎火地掉下去有什么稀奇?”

燕非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你真的好冒险!”

朱弋笑了,说:“不冒险,你还能活着站在这里?我还能这样优哉游哉地趴在你背上?”她看不清面前情形,但听燕非的口气,想必是一处十分凶险的断崖,虽然死里逃生,心中难免有些后怕,但很快倒也释然:幸好自己看不见,否则一定会因为畏惧,而错过崖底生机。

朱弋说:“这座山虽然大,但是乱走说不定也会迎头撞上,依我看你的主人一定不会去那个安放长匣的山洞,那里对他来说是危险之地,对我们来说却安全,就去那里避到他们离开吧。”

燕非说:“好。”

正要举步,朱弋又迭声叫道:“慢慢慢!我们不能避开他!”

燕非奇道:“怎么了?”

朱弋说:“只有他掌握了进出这座山的规律啊,咱们必须得跟着他,伺机离开!”燕非又说:“好。”

朱弋道:“你千万小心,既要找到他,又不能被他发现咱们。”

燕非对她的意见开始变得只会说一个字:“好。”

朱弋意识到这点,心底分泌出丝丝甜喜,又不能被他察觉,便故意使了劲地制造话题:“你的主人很厉害么?是个怎样的人?”

燕非正专注探路,随口说:“是,他很厉害。”

朱弋问:“你觉得,他对你好么?”燕非不知该怎样答,只说:“他不如你对我这样好。”

朱弋开始自我提醒不能太喜形于色以免被他发现,“据你所知他有弱点么?”

燕非说:“我不知道。”

朱弋嗯一声,“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

“是不知道。”燕非老实答道。

朱弋确定他并未隐瞒自己什么,暗自盘算开来。若二人要离开这里,势必依仗燕非这位神秘的主人,但对方底细不明,似乎能力远在他们之上,究竟能否使他就范,听命于己,朱弋一时之间全无把握。

“燕非,那件神器,你要小心收藏,我昨日不知触动什么机关,光华迸现,才晃花了眼,你不要乱按,只管挥刺即可。”

“好。”

燕非忽然停下,片刻后加快步伐,朱弋意识到有异,凝神问:“怎么了?”

燕非说:“我看到脚印,对方有十三人。”

朱弋一怔,道:“一十三人?你光看脚印就知道么?”

“是啊,有何不妥?”

燕非理所当然的反问,引来朱弋一阵非议,“啥不妥!是说——你也太能耐了吧!”

燕非突然“嘘”一声,朱弋立刻噤声,燕非道:“对方之中有个身手极好的,小声说话,免得被他察觉。”朱弋一惊,噤若寒蝉,燕非忽然笑道,“也不必这样小心,他起码在百丈之外。你放心,有我在。”

朱弋佯怒,“一惊一乍!”

燕非道:“同样的脚印交叠出现了数次——看情形他们还在这附近转来转去,没有找到入口。”

朱弋说:“没有找到入口?怎么会,你的主人——”她忽然顿住,讶异道,“莫非,是另一伙人?”

燕非思忖道:“这些时日来从没有无关生人进入,这拨人来历绝非寻常。”

朱弋眼珠一转,忽然凝声说:“燕非,你将他们引入那山洞去吧,洞里机关重重,就看这十三位头次造访的客人有没有这个运气破解,不是说有非常人么?”

燕非说:“好。”

朱弋思绪沉入了新的轨道,滑向另一个空间。她一直以为,那一队能让空气结霜的夜行人,既是宴古茶楼的老板及同伙,也是燕非的神秘主人,更是伪装成老实的生意人,表面获取皇室信任,暗地里却做着不法勾当的刽子手。

不论如何,朱弋笃信他是控制这一切的幕后者。而今看来,似乎不止如此,垂涎艳疆山内至宝的大有人在,且能者甚众。

真相就在身边,浑沌胶着,模糊难辨,或许只有等出去了才能查明。

正想着,燕非轻轻道:“好了,我也留下脚印了,他们应当能发现。”

他背着朱弋下了旋洞,轻盈地跃入地底,朱弋只觉得身体腾空,风声猎猎,纱巾拂过脸颊,讶异道:“燕非——你会飞啊?”

燕非笑着说:“不是……只是,轻功的一种而已。”

朱弋奇道:“又是中原的武学吧?中原……真的好强!”嗫嚅间愁忧盈满心腔,“若是有朝一日,圣国进攻末阑,我们怕是连招架之力都没有,就做了俘虏,何谈还击!真不知道大家怎能这样高枕无忧,闲暇度日。”

她忽然想起了前去圣朝拜师的洛泷,“……洛泷,一定是意识到了这点,想让末阑也强大起来吧。”朱弋顿觉宽慰。有洛泷这样的血性男人,末阑倒也不能说一丝曙光没有。

燕非问:“洛泷是谁?”

朱弋脸一红,重重说:“是我一个哥哥。”

燕非哦了一声,“你累吗,要不要歇息一下?”

朱弋思绪回到当下,心头暖道:“明明是你背着我在走还问我累不累!从那么高跳下来很耗体力吧?”

燕非老老实实说:“没,我独自进洞时都是一口气来回,中途不停歇。”

朱弋惊了一下:“那前两次……”她意识到那是因为自己和小四的缘故,才使得他故意放慢了速度。那种情境下,谁能想到这举止残野的少年,心腔却细腻如斯呢?

朱弋淡淡笑着,理了一下他鬓发柔声道:“燕非啊燕非,你若是长在一个正常人所处的环境,不知道会是怎生模样。究竟是追求者甚众,还是乏人问津?”

燕非想也不想,说:“那还是我吗?”

朱弋一想也对,笑声溢出唇边。还要戏弄他两句,燕非忽然压低声音:“他们来了!”

脚步声轻不可闻,若不是屏住呼吸,真真很难察觉有人靠近。

朱弋凝神静气,心忖道,这些肯定是中原人,末阑绝对没有此类身手。

“国师,洞内可有异状?”

男子还刀入鞘,细细端详着四周。

“这石质……”男子皱眉,语气低下去,像是自言自语,伸手摸向泛着幽兰荧光的洞壁。

他身后随从立即小心探道:“这石质——有来头?”

“这不是石头,是龙目晶。”男子道,“世间万物,不离金木水火土。这蕴含五行之气的几种极品,金为血铜翎,木为沉兰乌,水便是这龙目晶。”

随从喜道:“听来像是价值连城之物?这里有这么多……”

男子沉斥道:“你懂什么!龙目晶传说是海底龙王眼中凝结的精华,妄动一下必有惊世水患!末阑位处沙漠……”他思忖道,“看来水脉都被这龙目晶锁住了。”他回头吩咐道,“所有人不许碰触墙壁,若被我发现有人动这龙目晶的主意,砍手来见!”说罢打头阵探洞。

余下一十二人唯命是从,全都小心翼翼避开。

燕非听得分明,待他们走远后,一五一十告诉朱弋。

朱弋道:“原来这东西叫龙目晶,还好我们俩几次来都没有动它。不过我不明白,这里是沙漠,发场大水不好么?咱们若能出得去,就抠几块下来带走吧。”

燕非说:“好。”

朱弋扑哧笑道:“你当真啦?我说说而已,这东西似乎危险得紧,你看你所谓的高手都不敢打它的主意,难道我傻么!”

燕非歪着头说:“可是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朱弋摆摆手道:“这个再说吧。你说他们之中,有个‘国师’?”

燕非说:“是。”

朱弋疑道:“什么模样?”

燕非说:“个子瘦高,三十左右,我说的高手便是他。”

朱弋皱眉说:“你不懂末阑话,可见他说的是中原语言。末阑何时请了中原的人来做国师?这玩笑开得委实有些大!对了,十三人里,没有你的主人么?”

燕非摇头说:“我全都不认识。”

朱弋松了口气,看来她暂时无须为自己的性命忧心了。胸中一轻松,玩心就起,“燕非,咱们吓吓他们。”

燕非先说一句:“好。”顿一顿又疑惑道,“怎样吓?”

朱弋贴着他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燕非点头,朱弋说:“放我下来,这事你一人去办即可,背着我会不方便。”

燕非却不肯,说:“无妨,背着你,我比较安心。”

朱弋笑一下,也就由他去了。

所谓吓唬,只是为了探一探底细,朱弋旨在打乱这群人的阵脚,从他们的对话中尽量套出离开艳疆山的法子,或者至少掌握些末阑皇室现今的消息也好。燕非速度迅疾,实在非常适合做这等装神弄鬼的事,按说那为首男子功夫不见得在他之下,可惜对洞内不够熟悉,因此无疑处于被动地位。

几次下来便有人惊疑道:“国师,这、这里面可是有鬼?”

男子淡淡道:“有什么鬼,我看是有人装神弄鬼。”

那矮胖些的随从道:“能够在艳疆山内装神弄鬼,相信也非凡人了!国师可有对策?”

男子道:“不必理会。”

燕非静悬高处阴影内,回头对朱弋说:“那人很镇定,不为所动。”

朱弋哼道:”反正匣子里的东西已经被我取出,饶是他再怎样厉害,此行也注定是徒劳无功而已,咱们正好省省力气,静静尾随即可。”

燕非嗯了声,朱弋说:“有句话叫以逸待劳,等他们在洞内九死一生,发现无功而返,精疲力竭之际,咱们再去擒下他们,问问出山的法子。”她眉间思虑之色渐深,“不过他们为的,到底是匣子里哪一样东西呢?”

燕非问:“匣子里有好几样么?”

朱弋说:“嗯,有两样,除了给你的那个神器,还有这个物什。”

她从怀里取出一个轻薄柔软的卷轴,大小差不多同一支短笛相当,递给燕非。燕非接过来,尽数展开后,长约三尺,纸质透明一如蝉翼。朱弋屏息静气,“怎样?”燕非说:“上面的字……我居然看得懂!”

朱弋道:“说明这是中原的东西——你倒是快些念啊!”

燕非看了又看,迟疑着说:“尚……天行律。”然后就没了下文。

朱弋一怔,“就这样?”

燕非说:“还有的,不过很乱,我每个字都认识,可是放在一起就完全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朱弋没辙道:“看来和神器无关。你的主人叫你取匣子,究竟是想要这个叫做‘尚天行律’的东西,还是想要末阑的创国神器?”

燕非摇头说:“我不知道。”

朱弋摸着额穴沉思道:“尚天行律?既是用中原文字所写,想必不是末阑的东西,那又怎么会在放着神器的匣子里?知道了——放进去的人和我一样有皇族血统。”她脑中灵机迸现,“燕非,这尚天行律一定收好了,说不定和末阑神器一样,是中原的至宝,若是有朝一日中原举兵进犯,我可以拿这个做谈判条件。”

燕非还是那句,“好。”

朱弋很是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得意劲过去才意识到不妥,“燕非,我只是说‘如果中原进犯的话’,并没有攻击你故土的意思。”

燕非平静笑道:“无妨,第一我并不确定自己是个中原人,第二我已经决定了要和你一起,你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朱弋定定望着他,虽然视线浑浊,目光却轻灵柔和,“燕非,虽然时间很短,我却有翻天覆地的感悟。一开始在外面的世界时,我觉得自己很不幸。进来艳疆山后,我觉得自己在外面的生活已经值得满足;可是如今我忽然觉得,其实身陷此地所度过的岁月,才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日子。”

燕非的脸红了红。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慢慢学会了将喜怒形之于色?朱弋看不见他的神情,可是安静传递了一切。在朱弋心中,这个少年已经变得像雾一样透明,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他的情绪。

“等我们出去,我必在皇室获得一席之地。”朱弋微微笑道,“把所有我想要的,牢牢握在手中,亲眼看到自己发过的誓愿一一实现。厚葬母亲,严惩人贩,肃清国理,整顿军力以抗外敌。还有,”她拿起残破的红纱,晃了晃,嘴角噙一抹笑,“封你做贵族,什么都给你最好的,让你跟在我身边,从今以后无忧无虑。”朱弋说着说着忽然面露黯色,“若是你不想留在末阑,要回家乡……”

燕非立即打断她道:“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朱弋立即转而笑道:“傻瓜,我是说,若你想回家乡,我就陪你回去啊,我怎么会和你分开呢。哈哈。”

向来分不出玩笑话的燕非唯有把她句句都当真,反正发现被逗了也只是一笑付之而已。

朱弋意味深长笑过后,正色道:“好啦,有话咱们留到出去再说吧,那些人又谈了什么?你说与我听。”

燕非道:“他们方才有个人提到了古华志。”

朱弋道:“《古华志》我倒有听过,是先祖身边一个能人所著,不过珍本失传,连我娘亲这种博览群书的人都未曾得见,那伙人居然看过?来头果然不小。”

燕非又说:“他们此行是为了找《古华志》中记载的刺地夜华,这是何物?”

朱弋恍然大悟道:“是了,《古华志》这种几百年的古书,里面必然有关于创国神器的记载,你说这东西叫什么?”

燕非重复一遍,朱弋喃喃道:“刺地夜华,刺地夜华……果然很像啊。”

燕非道:“刺地夜华,就是我拿的这东西么?像什么?”

朱弋淡淡一笑说:“刺地夜华是末阑话,意思是‘盛开在大地心脏里的花朵’。你看这件武器,两头像不像一朵花儿?”

燕非看了看说:“嗯。”

朱弋又道:“这花是靠汲取地母心脏的鲜血生长,利刺为蕊,锋刃为瓣,荆棘为根,无柄无叶,在地下深处一旦蔓延,所有养分都被它吸干,所有物体都被它绞碎,据说千百年前,有一个叱咤风云雄霸天下的国家,只因为地下长出一株‘刺地夜华’,整个国家因此灭亡,万里疆土,变成了鬼神难侵的沙漠。”

燕非皱眉道:“这样说来它应该是灭国之物,怎地又成了创国神器?”

朱弋一笑,说:“我也不知道,不过略一推断应该是这么回事:那国家亡国后,末阑先祖掌握了它的生长特性,将它挖出地面,加以封印,打造成武器,放在那个匣子里。那匣子本身就是很莫名其妙的材质,这座山也稀奇古怪,也许都是它的天敌也未可知。不过,刺地夜华这种传说中的植物,竟然真的存在,真是叫我不知道该兴奋,还是恐惧!”

燕非说:“有那样骇人么,我听这名字,觉得虽然犀利,却也很美。”

朱弋愕然道:“很美?”

燕非笑一笑说:“刺地夜华,听起来让人想到暗夜中的辉芒,射向地心,光彩夺目得很绚丽。”

朱弋试图严肃,却终不得果,也笑了,“是啊,虽然在末阑话中,是个恐怖的词儿,不过照中原文字字面看来,确实很迷人。”

燕非拿着刺地夜华,仔细看了看,说:“不知道主人找的是否就是这个。”

朱弋说:“那可不一定,你的主人来自中原,他要找的也可能是那卷尚天行律。”

正说着,忽然间天动地摇,碎石频落,燕非说:“不好,他们准是动到那匣子了!”

朱弋也吃惊于这十几个人竟然可以那么迅速地通过层层机关,直抵石室,这些人的能耐实在远远超出他们预计。

燕非将朱弋一把抱起,沉声说:“抓稳。”身形如电疾退。

刚出旋洞,大地响起数声轰鸣,燕非发现不止地底,竟连外面也在振动着,讶异道:“怎会如此?”

朱弋也记得自己刚进入这座山时,就是因为地道塌陷,才断了回去的后路,不由惊道:“莫非艳疆山又在移动?”她心中有个强烈的预感,二人若要出去,必然跟山的移动有关,当下急急嘱咐:“燕非仔细瞧清楚,山移动时这四周有什么变化?”

燕非道:“没有什么变化,我只知道每次这种震动之后,主人就会进山来。”

一句话如火种点燃朱弋胸中希望,她迅速有了主意,“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让我看看这些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因为对艳疆山内十分熟悉,燕非起落间寻到一处高地,头顶有遮蔽的巨石,四周灌木成阴,他抬手轻轻捂住朱弋口鼻,道:“我们藏在这里观察情形,只是距离太近,下一刻起不能再讲话,免得露出蛛丝马迹。”

朱弋点点头,忽然想到自己这身红纱极为显眼,不由得拽了拽裙角。

燕非看在眼里,说:“不碍事,我都挡住了。”

说话间那些人已从地底拔起身形,敏捷迅疾,不见一丝拖泥带水,是极俊的上乘轻功。燕非瞧得分明,又将人数清点一遍,少了七人,无疑已经葬身地底。

为首男子双足甫落,便冷笑一声,“阁下既已到来,何不现身指教一番?”

近距离下,朱弋也能听清他的话,心中一惊,难道二人被发现了?可是燕非无声无息,好像变做了她身边的一块石头,朱弋一直谨记他的话,小心翼翼纹丝不动,断无露馅之理呀!

那男子又道:“好吧,就算阁下避而不见,郁某还是要讨教几招的。”

朱弋只觉迎面一阵带着水露的微微清风,脸上便结出冰霜,惊魂未定之际,再听一声沉喝:“好刀!”却不是自己这个方向发出,朱弋松一口气,当下意识到,原来还有第三方蛰伏在场,却不知道是不是燕非的主人。

自称郁某的男子道:“人都出来了,还遮什么头,蒙什么面,这般躲闪,究竟什么来历?难道是郁某认识的朋友?”

朱弋凝神,只听有人朗笑道:“郁先生何等人物,怎会识得小人?倒是小人听闻中原的朋友说郁先生失踪,原来是到末阑当国师来了。郁先生且听小人一言,末阑土瘠地小,民风不化,供不起郁孤台这尊大佛,还是请回吧。”语中处处带刺。

郁孤台哼笑一声:“果然是中原的朋友,就不知咱们目的是否一样。废话少说,进入艳疆山还能为了什么,把刺地夜华交出来吧!”

蒙面人道:“刺地夜华?那是什么!我没听过。”

郁孤台阴怒道:“装蒜。也罢,待我先掀你那斗篷,看清面目后再剥你的皮!”

朱弋下意识偎紧燕非,后者也不动声色加重臂力。只听缠斗声不绝于耳,时而轻柔时而激烈,她又不能开口询问,只好静待结果。

郁孤台对这蒙面人颇有顾忌,他若是已经取得了《古华志》上记载的神物刺地夜华,一旦使用,自己只怕招架不住。但数百回合下来,迟迟不见对方亮出兵器,只凭着一双肉掌与之厮搏,不由心中暗生疑窦。

蒙面人道:“先生先别误会,我的确没有听说过什么刺地夜华,也无夺取之意,咱们的目的并不一样。”

郁孤台眯眼,凝神一想,道:“不是刺地夜华,这艳疆山里还有其他宝贝,值得你冒险深入么?”

蒙面人道:“也算不得什么宝贝,在无缘人手里,不过废纸一张。”

郁孤台道:“不妨一说。”

蒙面人笑道:“无缘何必强求。”

郁孤台冷道:“看来也没有合作的必要。”

蒙面人哈哈笑起来,笑完之后,语气愈见沉稳:“我看诸位还没有明白一件事,不错,以郁先生的能耐,进艳疆山,探迷洞,易如反掌,可惜现在山体旋转渐趋异常,回去早已不是你们来时的路,没有我的带领,几位今生今世都休想走出去。如今此洞已经塌落,再入不得,我大不了空手离开,倒是几位,虽然身揣至宝,如果葬身山腹,又有什么意义呢?”

朱弋心中一动,抓紧燕非的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良久,郁孤台道:“好吧,你先带我们出去。”

蒙面人道:“且慢啊,我知道郁先生如今贵为国师,出了这艳疆山,您是重臣我是平民,您是刀俎我是鱼肉,为保小命,还是请您吞下我这‘一曲银钩’,比较保险。等大家都安全了,再以东西交换解药,您看如何?”

郁孤台已确定这蒙面人并未拿到刺地夜华,而自己身上也没有他所要的那件“有缘物”,但看情形,不依仗他又不行,眼下只能先出了山去,再想法子对付这人。便伸手接过细长脖颈的湛银瓶子饮了,蒙面人道:“豪爽,居然问都不问此毒的来历。”

郁孤台道:“你也说了,我是重臣你是平民,杀一个重臣会引来多少麻烦相信你不是不知道。”

蒙面人道:“先生说的极是,我越来越钦佩您了。”

朱弋急急道:“我们快点跟上!”

燕非说:“嗯。”

朱弋只觉身躯腾空拔起,轻飘飘的有如书中所写腾云驾雾一般,当即欣然笑道:“我看你的功夫,也不在他们之下嘛。”

话音刚落,身旁气流急剧旋转起来,什么话都噎了回去,仿佛置身风暴之中,被抛上抛下不受控制,看来这条离山的途径也是凶险非常,朱弋眼不能看,只好听天由命,她向来不信神佛,此刻却生出了一丝丝悲悯虔诚,紧紧在心里默念着自识字起便耳熟能详的祷告句子:“天地初开,混沌无边,万生潦倒……”刚念了这三句,身体突地被抱紧,朱弋蓦地一怔,继而欣然。

“大凡慈悲之世,混沌未开,而爱已先生。”以前对她来说毫无意义的句子,此际有如暖流在体内舒走,熨烫得四平八稳。

如果这也是天命,不妨相信。

意识再回躯体,朱弋第一个举动是睁开眼,眼前依然一片混沌,好像蒙了一层纱,但起码可以分得出哪里黑哪里亮,那亮光不像是太阳或月亮所有。

朱弋一下子坐起来,“我们出来了么?!”

旁边响起哎唷一声尖叫,一个人向后仰跌在地,口中迭叫:“没见过这样一睁眼就突然坐起来的!真真惊死人了!”

踩着这句话尾巴响起来的是一串笑声,“哨子胆子也忒小了,怎么在这大漠里打混!姑娘你没被他吓着吧?”

朱弋回过神来,听出身边都是陌生人的声音,神志先是一松,突地又绷紧了,“燕非!”

那大汉的声音道:“小姑娘你是找那个少年人吗?他就在你旁边,还活着呢,怎么,看不见?”

朱弋立刻探手去摸,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说:“谢天谢地。”

那叫哨子的人声音压得低低地说:“原来是瞎子!可惜了这脸蛋。”

大汉怒道:“休得胡说!让人听见多不好!”

他也不管自己的嗓门有多大,朱弋欣笑道:“谢谢各位搭救,我叫朱弋,他是燕非,敢问恩人如何称呼?”

大汉道:“罗虎生,叫我虎生哥即可,那是哨子。小姑娘,你俩年纪轻轻就敢闯这大漠?遇上匪贼了是不是?这年头,正是歹人猖獗,若不是我们驮队为了躲避风沙到那废丘暂歇,你俩这条小命救不救得回来都是个问题。”

朱弋信口编出一番托词,说家中经商,二人随父母去西域路上遇到劫贼,惶惶失散,想必大家凶多吉少。罗虎生听得十分同情,尤其那叫哨子的年轻人,大概有亲人死于匪乱,因此格外动容,当即夸下海口,要将他们平安送抵,罗虎生骂道:“奶奶个熊,眼下克孜戈尔就在百里开外,明日便到,平安送抵?你娃吹个屁牛!”

朱弋谢过二人,说末阑有父母的好友,可去投靠。

罗虎生道:“这叫燕非的小哥儿是你夫君吧?伤得虽重却不碍事,多歇息几日便好了,得,不打扰了,哨子咱们走!”

二人一走,朱弋拿出水壶,摇晃一下,发现还有大概三成,便拧开盖子打算都让燕非喝了,她摸了半天也弄不清楚燕非伤在何处,只有用老办法,含在嘴里喂,刚呷一口,就听燕非说:“你在干什么?”

朱弋反应不及,咕嘟一口咽了下去,心痛得死去活来,“啊!你做什么要突然开口说话!害我浪费了好大一口!算了,你醒了也好,自己喝吧。”

燕非说:“我又不渴,为什么要喝水?这是哪里?”

朱弋略加解释后仍然坚持要他饮下剩泉,燕非拗她不过便乖乖接过来吞了几口,朱弋这才满意,摸着水壶道:“早知如此,应该多灌一些带出来的。不过无妨,反正不必再过那种担惊受怕遍体鳞伤的日子了,水还是要井水才好喝。”

她又伸手抚上燕非的脸,试着问:“我们真的离开那鬼地方了,是吗?”

燕非说:“嗯。”

朱弋心中欢喜,一下搂住燕非脖子,“太好了,他们说明天就到克孜戈尔,我立即去找外婆和小姨,她们发现我和娘亲的住处被烧毁,一定很着急。”

燕非虽然不懂她的话,但见她如此欢欣,心里也松了口气,说:“我只想治好你眼睛。”

朱弋道:“皇宫里什么没有,大夫个个出类拔萃,珍奇药草比比皆是,还怕治不好眼睛?傻燕非!”她一时高兴,早都忘了自己双眼便是连那堪称神奇的泉水也无济于事这一点。燕非摇摇头,朱弋止住笑意,低柔道:“况且有你在身边,这双眼睛如何,我早不在乎了。”

燕非笑一下说:“好。”顿一顿又说,“我会为你保护好自己这双眼。”

朱弋笑了,说:“这样才对。伤口痛吗?睡不着的话,给我说说你的从前吧。”

燕非说故事的功力朱弋早早见识过,饶是惊心动魄的过往在他嘴里也不过云烟,吐出口来就散了。她不过是想陪他熬到天明,无奈眼皮困得打架,起先还嗯嗯应两声,后来就只空出一对耳朵听着,什么时候起意识逐渐飘远,自己也不知道,听见的最后一句是什么,也忘了。记忆中遗留大漠里的一轮孤月,那样安静地悬在墨空,混淆了过去和未来,交叠了现实和梦境。

清晨在暖阳中醒来,朱弋发现自己坐靠着,周身通泰,十分舒适,并无不良睡姿带来的任何后遗症,那软和的胸膛舍他其谁?只微微一动,燕非便说:“醒了吗?”声音亮无粘音,俨然一个清醒的人所发出。

朱弋怔道:“你一夜没睡?”

燕非说:“我不困。”

朱弋柔和笑道:“哎,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傻瓜。”又说,“对了,我感觉眼睛清楚些了呢。”

她自然只是为了安慰燕非,孰料燕非当真,欣喜地盯着她道:“真的吗?看得到我了吗?”

朱弋笑道:“看得到看得到,这是眼睛,这是鼻子,这是嘴!”她一边说一边抬手点来。

燕非困惑地顺着她手指走过的痕迹自己摸了摸,“可是我怎么觉得你眼珠的颜色并没有变回来?”

“也许没有恢复彻底呢——现在的颜色很难看吗?”

“什么算难看?深灰色本身的么?”

“原来变成了深灰色的……”朱弋歪着头笑道,“话说刺地夜华如果有天敌,估计应该在那座山里。对了,刺地夜华和卷轴你都收着吗?”

燕非说:“嗯。”

朱弋道:“那个中原来的国师看过《古华志》,也许对刺地夜华各方面知之甚详,我们就这样带在身上太过危险,应该想个法子掩人耳目。”

她思忖良久,喃喃自语说:“如果能改变形态……或是拆开来,就好了。”

耳畔沉寂了那么一小会儿,朱弋感觉太过安静,扬声唤道:“燕非?你还在吗?”

“嗯。”只要她一唤,燕非就立即应声,“拆开来,是这样吗?”

“是怎样……啊!”朱弋惊叫一声,“你你你你已经拆开来了?”

“嗯。”还是那种乖乖的应声,朱弋只觉得脑子宛如有一头龙吼着飞过,惊起骇涛无数……燕非拿起朱弋的手,把一个东西放在掌心,“喏,小心不要碰到尖刺。”

利刺为蕊,锋刃为瓣,荆棘为根,朱弋颤抖着手,那样危险的东西……她合拢五指,手里是一根像簪钗一样的东西,朱弋慢慢摸索着,疑道:“这是哪一部分?花蕊吗?”

“嗯。”

燕非捏着她的手,把蕊刺抽出,“等你看得清了,再一同研究吧,我先装合回去了。”

一样灭国的东西在他手里怎能有如玩具?朱弋呼了口气,“还有那个尚天行律,你有空的话,将它再抄一份,不不,还是让我背下来吧,虽然不懂意思。”

“好。”

往后的日子变得绵延漫长,一切都需要从长计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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