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1]
钟山上有云气，浮浮冉冉，红紫间之，人言王气，龙蜕藏焉[2]。高皇帝与刘诚意、徐中山、汤东瓯定寝穴[3]，各志其处，藏袖中。三人合，穴遂定。门左有孙权墓，请徙。太祖曰：“孙权亦是好汉子，留他守门。”及开藏，下为梁志公和尚塔[4]，真身不坏，指爪绕身数匝。军士榉之不起[5]。太祖亲礼之，许以金棺银椁，庄田三百六十，奉香火，舁灵谷寺[6]，塔之。今寺僧数千人，日食一庄田焉。陵寝定，闭外羡[7]，人不及知。所见者，门三、飨殿一、寝殿一，后山苍莽而已。壬午七月[8]，朱兆宣簿太常，中元祭期[9]，岱观之。飨殿深穆，暖阁去殿三尺，黄龙幔幔之。列二交椅，褥以黄锦孔雀翎，织正面龙，甚华重。席地以毡，走其上，必去舄轻趾。稍咳，内侍辄叱曰：“莫惊驾。”
近阁下一座，稍前为碽妃[10]，是成祖生母[11]。成祖生，孝慈皇后妊为己子[12]，事甚秘。再下，东西列四十六席，或坐或否。祭品极简陋，朱红木簋[13]、木壶、木酒樽，甚粗朴。簋中肉止三片，粉一铗，黍数粒，东瓜汤一瓯而已。暖阁上一几，陈铜炉一、小筯瓶二、杯棬二[14]。下一大几，陈太牢一、少牢一而已[15]。他祭或不同，岱所见如是。先祭一日，太常官属开牺牲所中门[16]，导以鼓乐旗帜，牛羊自出，龙袱盖之。至宰割所，以四索缚牛蹄。太常官属至，牛正面立，太常官属朝牲揖，揖未起，而牛头已入燖所[17]。燖已，舁至飨殿。次日五鼓，魏国至，主祀，太常官属不随班，侍立飨殿上。祀毕，牛羊已臭腐不堪闻矣。平常日进二膳，亦魏国陪祀，日必至之。
戊寅[18]，岱寓鹫峰寺[19]。有言孝陵上黑气一股，冲入牛斗，百有余日矣。岱夜起视，见之。自是流贼猖獗，处处告警。壬午，朱成国与王应华奉敕修陵[20]，木枯三百年者尽出为薪，发根，隧其下数丈，识者为伤地脉、泄王气，今果有甲申之变[21]，则寸斩应华亦不足赎也。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思之猿咽。
【注释】
[1]钟山：又称紫金山，在今江苏南京东。
[2]龙蜕：传说龙蜕去的皮。
[3]高皇帝：朱元璋（1328—1398），明开国皇帝，谥高皇帝。刘诚意：刘基（1311—1375），字伯温，曾被封诚意伯。
徐中山：徐达（1332—1385），字天德，曾被封魏国公，死后追封中山王。
汤东瓯：汤和（1326—1395），字鼎臣，死后被封东瓯王。
[4]志公和尚：南朝僧人宝志（436—513）。俗姓朱，南京东阳人。志公去世后，梁永定公主为其建造一座五层石塔。明初朱元璋为营造孝陵，将塔迁至灵谷寺内。
[5]榉（jú）：古代一种运土的器具，这里用作抬、拉的意思。
[6]舁（yú）：抬。灵谷寺：在今江苏南京紫金山。初建于梁武帝时，原名开善寺，明初改名灵谷寺。
[7]羡：墓道。
[8]壬午：即崇祯十五年（1642）。
[9]中元：中元节，又称盂兰盆节、鬼节，阴历七月十五日。
[10]碽（gōng）：姓氏。
[11]成祖：明成祖朱棣（1360—1424）。
[12]孝慈皇后：朱元璋妻子马氏，谥孝慈。安徽宿州人，郭子兴养女。
[13]簋（guǐ）：盛食品的器具。
[14]棬（quān）：木头做的饮器。
[15]太牢：古代祭祀，牛、羊、猪三种祭品皆备或用牛为祭品，称太牢。少牢：古代祭祀，只用羊、猪或只用羊为祭品，称少牢。
[16]牺牲：祭祀所用牲的通称。
[17]燖（xún）：用水煮。
[18]戊寅：即崇祯十一年（1638）。此段文字王文诰评点本、《粤雅堂丛书》本皆无，据《砚云甲编》本补。
[19]鹫峰寺：在今江苏南京白鹭洲公园内，始建于明天顺五年（1461），为纪念唐代名僧鹫峰而建。
[20]朱成国：朱纯臣（？—1644），曾被封成国公。王应华：字崇暗，号园长。东莞（今广东东莞）人。崇祯元年（1628）进士，曾任礼部侍郎。明亡后参加抗清，失败后隐居。善画兰竹木石。
[21]甲申：崇祯十七年（1644）。这一年，李自成带领起义军攻进北京，崇祯皇帝自缢而死，明朝灭亡，故称甲申之变。
【简评】
以《钟山》一文开篇，写得郑重其事，显然有深意在，只要看看被八卷本删去的最后一段就可明白这一点。
报恩塔[1]
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2]，则报恩塔是也。报恩塔成于永乐初年，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3]，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塔上下金刚佛像千百亿金身[4]。一金身，琉璃砖十数块凑成之，其衣折不爽分[5]，其面目不爽毫，其须眉不爽忽[6]，斗笋合缝[7]，信属鬼工。
闻烧成时，具三塔相[8]，成其一，埋其二，编号识之[9]。今塔上损砖一块，以字号报工部[10]，发一砖补之，如生成焉。夜必灯，岁费油若干斛[11]。天日高霁[12]，霏霏霭霭，摇摇曳曳，有光怪出其上，如香烟缭绕，半日方散。永乐时，海外夷蛮重译至者百有余国[13]，见报恩塔，必顶礼赞叹而去[14]，谓四大部洲所无也[15]。
【注释】
[1]报恩塔：在今南京市中华门外雨花路东侧，系明成祖为纪念自己的生母而建。咸丰年间毁于太平天国战火。
[2]永乐：明成祖朱棣年号（1403—1424）。
[3]功令：法律、法令。
[4]金身：装金的佛像，这里指用琉璃砖建成的佛像。
[5]爽：差错。
[6]忽：计量单位，一毫十丝，一丝十忽。
[7]斗笋：建筑物上连接和拼合的榫头。
[8]相：事物的外观，这里指塔砖。
[9]识：标记。
[10]工部：明代中央政府六部之一，主要负责工程建设。
[11]斛（hú）：古代容器单位，原为十斗一斛，南宋末年改为五斗一斛。
[12]霁：天晴。
[13]夷蛮：对其他民族的称呼。重译：辗转翻译，意为路途遥远，言语不通。
[14]顶礼：佛教最高的礼节。
[15]四大部洲：古印度神话传说宇宙有四大洲，东方胜身洲，南方瞻部洲，西方牛货洲，北方俱卢洲，这是人类所居住的世界。
【简评】
作者写此塔自然也是有深意的，“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
天台牡丹[1]
天台多牡丹，大如拱把，其常也。某村中有鹅黄牡丹，一株三干，其大如小斗，植五圣祠前。枝叶离披[2]，错出檐甃之上，三间满焉。花时数十朵，鹅子、黄鹂、松花、蒸栗，萼楼穰吐[3]，淋漓簇沓。土人于其外搭棚演戏四五台[4]，婆娑乐神。有侵花至漂发者[5]，立致奇祟[6]。土人戒勿犯，故花得蔽芾而寿[7]。
【注释】
[1]天台：今浙江天台。
[2]离披：繁茂的样子。
[3]穰吐：繁盛。
[4]土人：当地人。
[5]漂发：毫发，细微。
[6]祟：灾祸、灾难。
[7]蔽芾（fèi）：花木茂盛的样子。
【简评】
确实是稀见的牡丹品种，难怪大家看得如此神圣，还搭台演戏，挺当一回事。这样也好，无人敢犯，“花得蔽芾而寿”。
金乳生草花
金乳生喜莳草花[1]。住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乳生濒河构小轩三间[2]，纵其趾于北[3]，不方而长，设竹篱经其左。北临街，筑土墙，墙内砌花栏护其趾。再前，又砌石花栏，长丈余而稍狭。栏前以螺山石垒山披数折，有画意。
草木百余本，错杂莳之，浓淡疏密，俱有情致。春以莺粟、虞美人为主，而山兰、素馨、决明佐之；春老以芍药为主，而西番莲、土萱、紫兰、山矾佐之。夏以洛阳花、建兰为主，而蜀葵、乌斯菊、望江南、茉莉、杜若、珍珠兰佐之。秋以菊为主，而剪秋纱、秋葵、僧鞋菊、万寿芙蓉、老少年、秋海棠、雁来红、矮鸡冠佐之。冬以水仙为主，而长春佐之。其木本如紫白丁香、绿萼玉楪蜡梅、西府[4]、滇茶[5]、日丹、白梨花，种之墙头屋角，以遮烈日。
乳生弱质多病，早起不盥不栉，蒲伏阶下，捕菊虎[6]，芟地蚕[7]，花根叶底，虽千百本，一日必一周之[8]。癃头者火蚁[9]，瘠枝者黑蚰[10]，伤根者蚯蚓、蜒蝣[11]，贼叶者象干[12]、毛猬。火蚁，以鲞骨、鳖甲置旁引出弃之；黑蚰，以麻裹筯头捋出之；蜒蝣，以夜静持灯灭杀之；蚯蚓，以石灰水灌河水解之；毛猬，以马粪水杀之；象干虫，磨铁线，穴搜之。事必亲历，虽冰龟其手[13]，日焦其额，不顾也。青帝喜其勤[14]，近产芝三本以祥瑞之。
【注释】
[1]莳（shì）：种植。
[2]构：建造。
[3]纵其趾：拓展地基。
[4]西府：即西府海棠，一种比较名贵的海棠。
[5]滇茶：即滇茶花，又称滇山茶、云南山茶、大茶花等。叶片光鲜，花朵硕大艳丽，有较高观赏价值。作者在《夜航船》一书中亦有解释：“茶花：以滇茶为第一，日丹次之。滇茶出自云南，色似衢红，大如茶碗，花瓣不多，中有层折，赤艳黄心，样范可爱。”
[6]菊虎：一种侵害菊科植物的小型天牛。
[7]地蚕：俗称土蚕、地老虎，其幼虫咬食花木的根茎。
[8]周：遍。
[9]癃（ｌóｎɡ）：枯萎，衰弱。火蚁：一种危害农作物、花木的蚂蚁。
[10]黑蚰：一种危害花木的黑色爬虫。
[11]蜒蝣：又名蜒蚰、鼻涕虫，危害农作物，可入药。
[12]象干：即尺蠖，又名造桥虫，蚕食花木的叶子。
[13]龟（jūn）：同“皲”，皮肤因受冻而裂开。
[14]青帝：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司春之神。
【简评】
金乳生所建园亭为亦园，据祁彪佳《越中园亭记》记载：“在龙门桥，主人金乳生。植草花数百本，多殊方异种，虽老圃不能辨识。四时烂熳如绣，所居仅斗室，看花人已屦满户外矣。”可与本文对读。
日月湖
宁波府城内[1]，近南门，有日月湖。日湖圆，略小，故日之[2]；月湖长，方广，故月之。二湖连络如环，中亘一堤[3]，小桥纽之。日湖有贺少监祠[4]。季真朝服拖绅，绝无黄冠气象。祠中勒唐元宗饯行诗以荣之[5]。季真乞鉴湖归老，年八十余矣。其《回乡》诗曰：“幼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孙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八十归老，不为早矣，乃时人称为急流勇退，今古传之。
季真曾谒一卖药王老，求冲举之术[6]，持一珠贻之。王老见卖饼者过，取珠易饼。季真口不敢言，甚懊惜之。王老曰：“悭吝未除，术何由得？”乃还其珠而去。则季真直一富贵利禄中人耳[7]。《唐书》入之《隐逸传》，亦不伦甚矣。月湖一泓汪洋，明瑟可爱，直抵南城。
城下密密植桃柳，四围湖岸，亦间植名花果木以萦带之。湖中栉比皆士夫园亭，台榭倾圮，而松石苍老。石上凌霄藤有斗大者，率百年以上物也。四明缙绅[8]，田宅及其子，园亭及其身。平泉木石[9]，多暮楚朝秦，故园亭亦聊且为之，如传舍衙署焉。屠赤水娑罗馆亦仅存娑罗而已[10]。所称“雪浪”等石，在某氏园久矣。清明日，二湖游船甚盛，但桥小，船不能大。城墙下趾稍广，桃柳烂漫，游人席地坐，亦饮亦歌，声存西湖一曲。
【注释】
[1]宁波府：今浙江宁波。
[2]日之：以日来称呼它。
[3]亘：横贯。
[4]贺少监：贺知章（659—744），字季真，越州永兴（今浙江萧山）人。证圣元年进士，历任太常少卿、礼部侍郎、工部侍郎、秘书监员外、太子宾客、秘书监等。天宝三年还乡。
[5]唐元宗：即唐玄宗，底本避“玄”字，皆改其为“元”。唐玄宗又称唐明皇，即李隆基（685—762），唐代皇帝，712年至756年在位。
[6]冲举：飞升成仙。
[7]直：只不过。
[8]四明：今浙江宁波。
[9]平泉木石：典出李德裕《平泉山居戒子孙记》：“鬻平泉者，非吾子孙也。以平泉一树一石与人者，非佳士也。”
[10]屠赤水：屠隆（1542—1605），字长卿，号赤水、鸿苞居士。鄞县（今浙江宁波）人。万历丁丑进士，官至礼部郎中。著有传奇《彩毫记》《昙花记》《修文记》及诗文集《栖真馆集》《鸿苞集》等。
【简评】
作者在《越山五佚记》一文中也谈到平泉木石一事：“昔李文饶《平泉草木记》：以吾平泉一草一木与人者，非吾子孙也。文饶去不多时，而张全义与其孙延古争醒酒石，而致杀其身。平泉胜地，亦遂鞠为茂草，文饶所属之言，问之谁氏？故古人住宅，多舍为佛刹，如许玄度之能仁，王右军之戒珠，至今犹在。苏子瞻以吴道子四菩萨画板，舍僧惟简曰：‘若得此，何以守之？’答曰：‘吾盟于佛，而以鬼守之。’人苟爱惜平泉，亦当赠以此法。”读此可知作者感慨之所在。
金山夜戏[1]
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2]，余道镇江往兖[3]。日晡[4]，至北固[5]，舣舟江口[6]。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7]。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8]。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傒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9]。锣鼓喧填，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摋眼翳[10]，翕然张口[11]，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12]，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注释】
[1]金山：在今江苏镇江西北，名胜古迹有金山寺、慈寿塔等。
[2]崇祯二年：即1629年。
[3]兖：兖州，在今山东西南部。
[4]晡（bū）：时刻名，即申时，相当于现在的下午三点到五点。
[5]北固：即北固山，在今江苏镇江北长江边上，由前峰、中峰和后峰组成，梁武帝曾题书“天下第一江山”，名胜古迹有甘露寺等。
[6]舣（yǐ）舟：停船靠岸。
[7]噀（xùn）：喷、吐。
[8]漆静：昏暗宁静。
[9]韩蕲王：韩世忠（1089—1151），字良臣，绥德（今陕西）人，行伍出身，以军功历任偏将、浙西制置使、京东淮东路宣抚处置使、枢密使等。去世后被追封为蕲王。
[10]摋（shā）：揉。
翳（yì）：眼角膜上所长的一种妨碍视线的白斑，多见于老年人。
[11]翕（xī）然张口：目瞪口呆的样子。
[12]徐：缓慢、和缓。
【简评】
夜深人静的，突然锣鼓喧天，唱起夜戏，可以想象僧人们惊愕、好奇的表情。听了一场没头没脑的戏，如坠雾中，确实弄不清到底是人、是怪还是鬼。在作者，实际上看了两场戏，演出的是戏，在外围观的僧人们不自觉的也配合着演了一场戏。作者举止，颇有魏晋风度。
筠芝亭[1]
筠芝亭，浑朴一亭耳。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吾家后此亭而亭者，不及筠芝亭；后此亭而楼者、阁者、斋者，亦不及。总之，多一楼，亭中多一楼之碍；多一墙，亭中多一墙之碍。太仆公造此亭成，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内亦不设一槛一扉，此其意有在也。亭前后，太仆公手植树皆合抱，清樾轻岚，滃滃翳翳[2]，如在秋水。亭前石台，猎取亭中之景物而先得之，升高眺远，眼界光明。敬亭诸山，箕踞麓下。溪壑萦回，水出松叶之上。台下右旋，曲磴三折[3]，老松偻背而立[4]，顶垂一干，倒下如小幢[5]，小枝盘郁，曲出辅之，旋盖如曲柄葆羽[6]。癸丑以前[7]，不垣不台[8]，松意尤畅。
【注释】
[1]筠芝亭：作者叔祖张懋之所建，在绍兴卧龙山下。据祁彪佳《越中园亭记》记载：“卧龙山之右巅，有城隍庙，即古蓬莱阁。折而下，孤松兀立，古木纷披，张懋之先生构亭曰筠芝，楼曰霞外。南眺越山，明秀独绝。亭之右为啸阁，以望落霞晚照，恍若置身天际，非复一丘一壑之胜已也。主人自叙其园，有内景十二、外景七、小景六，其犹子张宗之各咏一绝记之。”
[2]滃（wěng）滃翳（yì）翳：云气升腾、烟云弥漫的样子。
[3]磴（dèng）：石头台阶。
[4]偻（lǚ）：弯曲。
[5]幢（chuáng）：一种仪仗用的旗帜。
[6]葆羽：以鸟羽为饰物、供仪仗用的华盖。
[7]癸丑：万历四十一年（1613）。
[8]垣：围墙。
【简评】
繁华的好处，人人理解，简约的妙处，未必个个明白。只要营构得当，恰到好处，一亭足矣。
园[1]
砎园，水盘据之，而得水之用，又安顿之若无水者[2]。
寿花堂，界以堤，以小眉山，以天问台，以竹径，则曲而长，则水之；内宅，隔以霞爽轩，以酣漱，以长廊，以小曲桥，以东篱，则深而邃，则水之；临池，截以鲈香亭、梅花禅，则静而远，则水之；缘城，护以贞六居，以无漏庵，以菜园，以邻居小户，则閟而安[3]，则水之用尽，而水之意色，指归乎庞公池之水[4]。庞公池，人弃我取，一意向园，目不他瞩，肠不他回，口不他诺，龙山蝰蚭[5]，三折就之，而水不之顾。人称砎园能用水，而卒得水力焉。
大父在日[6]，园极华缛。有二老盘旋其中，一老曰：“竟是蓬莱阆苑了也。”[7]一老咈之曰[8]：“个边那有这样？”
【注释】
[1]砎园：作者祖父张汝霖晚年所筑，据祁彪佳《越中名园记》记载：“张肃之先生晚年筑室于龙山之旁，而开园其左。有鲈香亭，临王公池上，凭窗眺望，收拾龙山之胜殆尽。寿花堂、霞爽轩、酣漱阁皆在水石萦回、花木映带处。”
砎（jiè）：坚硬。
[2]安顿：安置、安排。
[3]閟（bì）：幽静。
[4]庞公池：在绍兴卧龙山之西。详见本书卷七《庞公池》。
[5]龙山：又称卧龙山，位于绍兴城西，以形如卧龙而得名。春秋时为越国王城，越大夫文种死后葬于此处，故又名种山，后因绍兴府署设在山东麓，改称府山。
蝰（ｋｕí）蚭（ní）：蚰蜒，俗称草鞋虫。
[6]大父：祖父，即作者的祖父张汝霖（1561—1625），字肃之，号雨若。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历任兵部主事、山东、贵州、广西副使。
[7]蓬莱：古代传说中神仙所居住的地方，据说东海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山。
阆（làng）苑：传说中神仙所居住的地方。
[8]咈（fú）：否定，不赞同。
【简评】
得水之力、之神、之趣，且安顿巧妙。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观，难怪两位老先生有置身蓬莱之感。
葑门荷宕[1]
天启壬戌六月二十四日[2]，偶至苏州，见士女倾城而出，毕集于葑门外之荷花宕。楼船画舫至鱼蠡小艇[3]，雇觅一空。远方游客，有持数万钱无所得舟，蚁旋岸上者。余移舟往观，一无所见。宕中以大船为经，小船为纬，游冶子弟，轻舟鼓吹，往来如梭。舟中丽人皆倩妆淡服，摩肩簇舄[4]，汗透重纱。舟楫之胜以挤，鼓吹之胜以杂，男女之胜以溷，歊暑燂烁[5]，靡沸终日而已。荷花宕经岁无人迹，是日，士女以鞋靸不至为耻[6]。袁石公曰[7]：“其男女之杂，灿烂之景，不可名状。大约露帏则千花竞笑，举袂则乱云出峡，挥扇则星流月映，闻歌则雷辊涛趋。”[8]盖恨虎丘中秋夜之模糊躲闪[9]，特至是日而明白昭著之也。
【注释】
[1]葑（fēng）门：在今江苏苏州城东。初名封门，因周围多水塘，盛产葑，后改称葑门。
[2]天启壬戌：即天启二年（1622）。
[3]楼船：有多层结构的游船。画舫：装饰华美的船只。
蠡（ｌǐ）：小船。
[4]舄（xì）：鞋。
[5]歊（xiāo）：热气直冒。
燂（qián）烁：炽热、炎热。
[6]鞋靸：拖着鞋。
[7]袁石公：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又字无学，号石公，湖广公安（今属湖北）人。与兄宗道、弟中道，并称三袁，是公安派的代表人物，著有《袁中郎全集》等。下面的引文出自其《荷花荡》一文。
[8]雷辊（ɡǔｎ）：雷声轰鸣。
[9]虎丘：在今江苏苏州，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有吴中第一名胜的美称。作者在《夜航船》一书中亦有介绍：“虎丘：吴王阖闾死，治葬，穿土为川，积壤为丘，铜棺三重，以黄金珠玉为凫雁。葬三月，金精上腾为白虎，蹲踞山顶，因名虎丘。”
【简评】
农历六月二十四，相传是荷花的生日，按苏州当地的民俗，这一天全城男女老少都要到荷花宕赏荷。本文描绘了当年的盛况。
越俗扫墓
越俗扫墓，男女袨服靓妆[1]，画船箫鼓[2]，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为常。二十年前，中人之家尚用平水屋帻船，男女分两截坐，不坐船，不鼓吹。先辈谑之曰：“以结上文两节之意。”后渐华靡，虽监门小户，男女必用两坐船，必巾，必鼓吹，必欢呼畅饮。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夫家花园。鼓吹近城，必吹《海东青》《独行千里》，锣鼓错杂。酒徒沾醉，必岸帻嚣嚎[3]，唱无字曲，或舟中攘臂，与侪列厮打[4]。自二月朔至夏至[5]，填城溢国，日日如之。
乙酉[6]，方兵划江而守[7]，虽鱼菱舠[8]，收拾略尽。坟垅数十里而遥，子孙数人挑鱼肉楮钱，徒步往返之，妇女不得出城者三岁矣。萧索凄凉，亦物极必反之一。
【注释】
[1]袨（xuàn）服：华美的衣服。
靓（jìng）妆：漂亮的装扮。
[2]箫鼓：箫和鼓，泛指演奏乐器。
[3]嚣嚎：大喊大叫。
[4]侪（chái）列：同伴，同伙。
[5]朔：农历每月初一。
[6]乙酉：顺治二年（1645）。
[7]方兵：方国安手下士兵。当时鲁王监国绍兴，封方国安为镇东侯，负责抗清。
[8]舠（dāo）：小船。
【简评】
“填城溢国”的扫墓盛况转眼间变成“收拾略尽”的“萧索凄凉”，“物极必反”一语后有多少难以言说的感慨和忧伤。
奔云石[1]
南屏石无出奔云右者[2]。奔云得其情，未得其理。石如滇茶一朵，风雨落之，半入泥土，花瓣棱棱，三四层折。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无须不缀也。黄寓庸先生读书其中[3]，四方弟子千余人，门如市。余幼从大父访先生。先生面黧黑，多髭须，毛颊，河目海口，眉棱鼻梁，张口多笑。交际酬酢[4]，八面应之。耳聆客言，目睹来牍，手书回札，口嘱傒奴，杂沓于前，未尝少错。客至，无贵贱，便肉、便饭食之，夜即与同榻。余一书记往[5]，颇秽恶，先生寝食之不异也，余深服之。
丙寅至武林[6]，亭榭倾圮，堂中窀先生遗蜕[7]，不胜人琴之感[8]。余见奔云黝润，色泽不减，谓客曰：“愿假此一室，以石磥门，坐卧其下，可十年不出也。”客曰：“有盗。”余曰：“布衣褐被，身外长物则瓶粟与残书数本而已。王弇州不曰‘盗亦有道也’哉[9]？”
【注释】
[1]作者《西湖梦寻》卷四“小蓬莱”一则与本文内容大致相同。该文开头介绍了奔云石命名的由来：“小蓬莱在雷峰塔右，宋内侍甘升园也。奇峰如云，古木蓊蔚，理宗常临幸。有御爱松，盖数百年物也。自古称为小蓬莱。石上有宋刻‘青云岩’、‘鳌峰’等字。今为黄贞父先生读书之地，改名‘寓林’，题其石为‘奔云’。”
[2]南屏：南屏山，在今浙江杭州西湖南岸，因在杭州城南，如一扇屏障，故名。多产奇石，有南屏晚钟等名胜。
[3]黄寓庸：黄汝亨（1558—1626），字贞父，号寓庸，仁和（今浙江杭州）人。万历二十六年（1598）进士，历任进贤县令、礼部郎中、江西布政司参议等。著有《天目记游》《廉吏传》《古秦议》《寓林集》《寓庸游记》等。他是作者祖父张汝霖的好友，作者曾向其学举业，称其为“举业知己”。
[4]酬酢：应酬，应对。
[5]书记：掌管文书的人。
[6]丙寅：即天启六年（1626）。武林：杭州的别称，因武林山而得名。
[7]窀（zhūn）：埋葬。遗蜕：遗体。
[8]人琴之感：典出《世说新语·伤逝》：“王子猷、子敬俱病，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后多用此典表达对亲友的哀悼、思念之情。
[9]王弇州：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江苏太仓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历任刑部主事、南京刑部尚书、青州兵备副使、浙江右参政、山西按察使、应天府尹等。以诗文名于世，是后七子代表人物。著有《弇州山人四部稿》《弇州山人续稿》《艺苑卮言》《弇山堂别集》等。
【简评】
《西湖梦寻》的《小蓬莱》一文写作时间当在本文之后，其结尾一段写得颇为凄凉，兹引于下：“今当丁酉，再至其地，墙围俱倒，竟成瓦砾之场。余欲筑室于此，以为东坡先生专祠，往鬻其地，而主人不肯。但林木俱无，苔藓尽剥。奔云一石，亦残缺失次，十去其五。数年之后，必鞠为茂草，荡为冷烟矣。菊水桃源，付之一想。”
木犹龙
木龙出辽海[1]，为风涛漱击[2]，形如巨浪跳蹴[3]，遍体多着波纹，常开平王得之辽东[4]，至京。开平第毁[5]，谓木龙炭矣。及发瓦砾，见木龙埋入地数尺，火不及，惊异之，遂呼为龙。不知何缘出易于市[6]，先君子以犀觥十七只售之[7]，进鲁献王[8]，误书“木龙”犯讳，峻辞之，遂留长史署中。先君子弃世，余载归，传为世宝。
丁丑诗社，恳名公人赐之名，并赋小言咏之。周墨农字以“木犹龙”[9]，倪鸿宝字以“木寓龙”[10]，祁世培字以“海槎”[11]，王士美字以“槎浪[12]”，张毅儒字以“陆槎[13]”，诗遂盈帙。木龙体肥痴，重千余斤，自辽之京、之兖、之济，由陆。济之杭，由水。杭之江、之萧山[14]、之山阴[15]、之余舍，水陆错。前后费至百金，所易价不与焉。呜呼，木龙可谓遇矣！
余磨其龙脑尺木[16]，勒铭志之[17]，曰：“夜壑风雷，骞槎化石；海立山崩，烟云灭没；谓有龙焉，呼之或出。”又曰：“扰龙张子[18]，尺木书铭；何以似之？秋涛夏云。”
【注释】
[1]辽海：泛指辽河流域及其以东沿海地区。明初曾设辽海卫，隶属辽东指挥使司。
[2]漱击：吹打，冲击。
[3]跳蹴（cù）：跳跃。
[4]常开平王：常遇春（1330—1369），字伯仁。怀远（今安徽怀远）人。为明开国功臣，死后追封中书右丞相、开平王。
[5]第：府第、住宅。
[6]易：交换、卖。
[7]先君子：已去世的父亲，即作者的父亲张耀芳（1574—1632），字尔弢，号大涤。曾任鲁王右长史。
[8]鲁献王，当为鲁宪王，即朱寿，万历二十九年（1601）被封鲁王，去逝后谥宪王。丁丑：崇祯十年（1637）。
[9]周墨农，字又新，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曾任职南京国子监。作者好友。字：写字，命名。
[10]倪鸿宝：倪元璐（1594—1644），字玉汝，号鸿宝，上虞（今浙江上虞）人。天启二年（1621）进士，官至户部尚书、礼部尚书。以书画名于世，传世作品有《舞鹤赋卷》《行书诗轴》《金山诗轴》等。著有《儿意内外仪》《倪文贞集》。张岱称其为“古文知己”。木寓龙：亦作木禺龙，即木雕的龙，古代祭神时用。
[11]祁世培：祁彪佳（1602—1645），字虎子，又字幼文、弘吉，号世培，别号远山堂主人。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天启元年（1621）进士，曾任苏松府巡按。著有《远山堂曲品》《远山堂剧品》《越中亭园记》《救荒全书》《祁忠敏公日记》《寓山注》《里居越言》《祁彪佳集》等。作者称其为“字画知己”，其事迹参见本书补遗之《祁世培》。
[12]王士美：王业洵，字士美，余姚（今浙江余姚）人。为刘宗周弟子，善琴。
[13]张毅儒：张弘，字毅儒，善诗文，编有《明诗存》。他是作者的堂弟，作者称其为“诗学知己”。
[14]萧山：今浙江萧山。
[15]山阴：今浙江绍兴。
[16]尺木：传说龙升天时所凭依的短小树木。作者在《夜航船》一书中也有介绍：“尺木：龙头上有一物，如博山形，名曰尺木。龙无尺木，不能升天。”
[17]勒：刻。
[18]张子：作者的自称。本书中作者多以“张子”自称。
【简评】
作者另写有《木寓龙》一诗，诗序中说：“先君子有木寓龙，生于辽海，形如蹴浪，命岱赋之，因用东坡《木假山》诗龙。”可与本文参看。
天砚
少年视砚，不得砚丑。徽州汪砚伯至，以古款废砚，立得重价，越中藏石俱尽。阅砚多，砚理出。曾托友人秦一生为余觅石[1]，遍城中无有。山阴狱中大盗出一石，璞耳，索银二斤。余适往武林，一生造次不能辨[2]，持示燕客[3]。燕客指石中白眼曰：“黄牙臭口[4]，堪留支桌。”赚一生还盗[5]。燕客夜以三十金攫去。命砚伯制一天砚，上五小星一大星，谱曰“五星拱月”。燕客恐一生见，铲去大小二星，止留三小星。一生知之，大懊恨，向余言。余笑曰：“犹子比儿。”[6]亟往索看。燕客捧出，赤比马肝，酥润如玉，背隐白丝类玛瑙，指螺细篆，面三星坟起如弩眼[7]，着墨无声而墨沉烟起，一生痴[8]，口张而不能翕。燕客属余铭，铭曰：“女娲炼天，不分玉石；鳌血芦灰，烹霞铸日；星河溷扰，参横箕翕。”[9]
【注释】
[1]秦一生：作者好友，绍兴人。性好山水声伎、丝竹管弦。作者写有《祭秦一生文》。
[2]造次：仓促、匆忙。
[3]燕客：张萼，字介子，号燕客，张岱叔父张联芳之子。
[4]黄牙臭口：这里是说石头品质低劣。
[5]赚：哄骗。
[6]犹子：侄子。“犹子比儿”，语出《千字文》：“诸姑伯叔，犹子比儿。”作者在其《夜航船》一书中亦有介绍：“犹子：卢迈进中书侍郎，再娶无子。或劝蓄姬媵，迈曰：‘兄弟多子，犹子也，可以主后。’”作者引这句话，意在安慰秦一生，砚在燕客那里，与在他手里一样，不必太计较。
[7]坟起：隆起、突出。
[8]痴（zhì）：呆痴。
[9]“女娲炼天”句：古代神话传说，女娲炼五色石补天，折鳌四足支撑四极，用芦灰来堵洪水。参、箕：星宿名，这里指砚上的小星。
【简评】
作者的这位堂弟果然是行家里手，懂得璞石的价值所在，只是得来的手段不够光明正大。
吴中绝技[1]
吴中绝技：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镶[2]，赵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银，马勋、荷叶李之治扇，张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
但其良工苦心，亦技艺之能事。至其厚薄深浅，浓淡疏密，适与后世赏鉴家之心力、目力针芥相对[3]，是岂工匠之所能办乎？
盖技也而进乎技矣[4]。
【注释】
[1]吴中：今江苏吴县一带。泛指吴地。
[2]嵌镶：以物嵌入或镶边。
[3]针芥相对：即针芥相投，比喻性情契合，相互合得来。
[4]进乎技矣：语出《庄子·养生主》：“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
【简评】
其他版本的最后一句皆作“技也而进乎道矣”，与“技也而进乎技矣”相比，显得平实且缺乏韵味。
濮仲谦雕刻[1]
南京濮仲谦，古貌古心，粥粥若无能者[2]，然其技艺之巧，夺天工焉。其竹器，一帚一刷，竹寸耳，勾勒数刀，价以两计。然其所以自喜者，又必用竹之盘根错节，以不事刀斧为奇，则是经其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价，真不可解也。
仲谦名噪甚，得其款[3]，物辄腾贵。三山街润泽于仲谦之手者数十人焉[4]，而仲谦赤贫自如也。于友人座间见有佳竹、佳犀，辄自为之。意偶不属，虽势劫之、利啖之[5]，终不可得。
【注释】
[1]濮仲谦：濮澄，字仲谦，当涂（今安徽当涂）人。民间竹刻艺人。作者《夜航船》亦有记载：“竹器：南京所制竹器，以濮仲谦为第一，其所雕琢，必以竹根错节盘结怪异者，方肯动手，时人得其一款物，甚珍重之。”此外作者还曾为其竹刻作品撰写《鸠柴奇觚记序》。
[2]粥粥：卑恭和顺的样子。
[3]款：款式、样式。
[4]三山街：在今江苏南京中华路、建康路交会处，因临近三山门而得名。润泽：受到好处、恩惠。
[5]啖（dàn）：利诱、引诱。
【简评】
宋琬在其《竹罂草堂歌》一诗中这样描写濮仲谦的技艺：
“白门濮生亦其亚，大朴不斫开新硎。虬须削尽见龙蜕，轮囷蟠屈鸱夷形。匠心奇创古无有，区区荷锸羞刘伶。妙制流传真者少，何侯得之为异宝。”
可为本文之补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