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庙桧[1]
己巳至曲阜[2]，谒孔庙，买门者门以入。宫墙上有楼耸出，匾曰“梁山伯祝英台读书处”[3]，骇异之。
进仪门，看孔子手植桧。桧历周、秦、汉、晋几千年，至晋怀帝永嘉三年而枯[4]。枯三百有九年，子孙守之不毁，至隋恭帝义宁元年复生[5]。生五十一年，至唐高宗乾封三年再枯[6]。枯三百七十有四年，至宋仁宗康定元年再荣[7]。至金宣宗贞祐三年罹于兵火[8]，枝叶俱焚，仅存其干，高二丈有奇。后八十一年，元世祖三十一年再发[9]。至洪武二十二年己巳[10]，发数枝，蓊郁；后十余年又落。摩其干，滑泽坚润，纹皆左纽，扣之作金石声。孔氏子孙恒视其荣枯，以占世运焉。
再进一大亭，卧一碑，书“杏坛”二字，党英笔也[11]。亭界一桥，洙、泗水汇此。过桥，入大殿，殿壮丽，宣圣及四配、十哲俱塑像冕旒[12]。案上列铜鼎三、一牺、一象、一辟邪，款制遒古，浑身翡翠，以钉钉案上。阶下竖历代帝王碑记，独元碑高大，用风磨铜赑屃[13]，高丈余。左殿三楹，规模略小，为孔氏家庙。东西两壁，用小木匾书历代帝王祭文。西壁之隅，高皇殿焉[14]。庙中凡明朝封号，俱置不用，总以见其大也。孔家人曰：“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注释】
[1]孔庙：在今山东曲阜南门内。原为孔子故宅，初建于公元前478年，后历代帝王不断加封孔子，扩建庙宇，是我国三大古建筑群之一。
桧（guì）：又称“刺柏”，一种常绿乔木，木材呈桃红色，有香气。
[2]己巳：即崇祯二年（1629）。
[3]梁山伯祝英台：民间传说中的人物。祝英台女扮男装，与梁山伯同窗共读，结下深厚情谊。因父母干涉，婚姻未成，两人殉情而死，化为一对蝴蝶。
[4]晋怀帝永嘉三年：309年。
[5]隋恭帝义宁元年：617年。
[6]唐高宗乾封三年：668年。
[7]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年。
[8]金宣宗贞祐三年：1215年。
[9]元世祖三十一年：即至元三十一年（1294）。
[10]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
[11]党英：当即党怀英（1134—1211），字世杰，号竹溪，冯翊（今陕西大荔）人。曾官至翰林学士承旨，以书法名于世。
[12]宣圣：汉平帝追谥孔子为褒成宣公，后历代王朝皆尊孔子为圣人，人们多尊称其为宣圣。四配：配祀孔子的四位儒门圣贤，即复圣颜子、宗圣曾子、述圣子思子、亚圣孟子。十哲：孔子门下最优秀的十位学生，即子渊、字骞、伯牛、仲弓、子有、子贡、子路、子我、子游、子夏。
[13]风磨铜：一种主要成分为铜、金的合金，风越吹磨则越明亮。赑屃（bì xì）：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动物，外形像龟，能负重，旧时石碑基座多雕成其形。
[14]高皇：即朱元璋，凤阳（今安徽凤阳）人。
【简评】
作者写有《孔子手植桧》一诗，最后几句云：“昔灵今不灵，顽仙逊蓂荚。岂下有虫蚁，乃来为窟穴。余欲驱除之，敢借击蛇笏。”其志向于此可见。
孔林[1]
曲阜出北门五里许，为孔林。紫金城城之，门以楼，楼上见小山一点，正对东南者，峄山也[2]。折而西，有石虎、石羊三四，在榛莽中。过一桥，二水汇，泗水也。享殿后有子贡手植楷[3]。楷大小千余本，鲁人取为材、为棋枰。享殿正对伯鱼墓[4]，圣人葬其子得中气。由伯鱼墓折而右，为宣圣墓[5]。去数丈，案一小山，小山之南为子思墓[6]。数百武之内[7]，父、子、孙三墓在焉。谯周云[8]：“孔子死后，鲁人就冢次而居者百有余家，曰‘孔里’。”《孔丛子》曰[9]：“夫子墓方一里，在鲁城北六里泗水上。”诸孔氏封五十余所，人名昭穆[10]，不可复识。
有碑铭三，兽碣俱在。《皇览》曰[11]：“弟子各以四方奇木来植，故多异树不能名。一里之中未尝产棘木、荆草。”紫金城外，环而墓者数千家，三千二百余年，子孙列葬不他徙，从古帝王所不能比隆也。宣圣墓右，有小屋三间，匾曰“子贡庐墓处”。盖自兖州至曲阜道上[12]，时官以木坊表识，有曰“齐人归罐处”[13]，有曰“子在川上处”[14]，尚有义理；至泰山顶上[15]，乃勒石曰“孔子小天下处”[16]，则不觉失笑矣。
【注释】
[1]孔林：在今山东曲阜北门外，为孔子及其后裔的墓地。作者在《夜航船》一书亦有介绍，兹引如下：“自泰山发脉，石骨走二百里，至曲阜结穴，洙、泗二水汇于其前，孔林数百亩，筑城围之。城以外皆孔氏子孙，围绕列葬，三千年来，未尝易处。南门正对峄山，石羊、石虎皆低小，埋土中。伯鱼墓，孔子所葬，南面居中，前有享堂。堂右横去数十武，为宣圣墓。墓坐一小阜，右有小屋三楹，上书‘子贡庐墓处’。墓前近案，对一小山，其前即葬子思父子孙三墓，所隔不远，马鬣之封不用石砌，土堆而已。林中树以千数，惟一楷木老本，有石碑刻‘子贡手植楷’，其下小楷生植甚繁。此外合抱之树皆异种，鲁人世世无能辨其名者，盖孔子弟子异国人，皆持其国中树来种者。林以内不生荆棘，并无刺人之草。”
[2]峄（yì）山：又名邹山，在今山东邹县。
[3]子贡：端木赐，字子贡，孔子的弟子。
楷（jiē）：又名黄连木，一种落叶乔木。
[4]伯鱼：孔鲤，字伯鱼，孔子的儿子。
[5]宣圣墓：孔子墓。
[6]子思：孔伋，字子思，孔子的孙子。
[7]武：步。
[8]谯周：谯周（201—270），字允南，西充（今四川阆中）人。曾任蜀汉学官、光禄大夫。入晋后任骑都尉等职。著有《五经论》《古史考》等。
[9]《孔丛子》：三卷，二十一篇，旧题孔鲋撰。主要记叙孔子及子思、子上、子高、子顺等人的言行。学者多认为该书为伪托之书。
[10]昭穆：古代宗法制度所规定宗庙或宗庙中神主的排列次序，以始祖居中，以下父子相递为昭穆，左为昭，右为穆。
[11]《皇览》：三国魏文帝时刘劭、王象等人所编撰的一部类书，共四十余部。因供皇帝阅览，故名。原书今已失传，后人有辑本。
[12]兖州：今山东兖州。
[13]齐人归罐：语出《春秋·定公十年》：“齐人来归郓、罐、龟阴田。”
[14]子在川上：语出《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15]泰山：在今山东泰安，古称东岳，为五岳之首。
[16]孔子小天下：语出《孟子·尽心上》：“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简评】
作者写有《子贡手植楷》一诗，末两句云：“惟不受秦官，真堪为世楷。”可谓话里有话。
燕子矶[1]
燕子矶，余三过之。水势湁潗[2]，舟人至此，捷捽抒取[3]，钩挽铁缆，蚁附而上。篷窗中见石骨棱层，撑拒水际，不喜而怖，不识岸上有如许境界。
戊寅到京后[4]，同吕吉士出观音门[5]，游燕子矶。方晓佛地仙都，当面蹉过之矣。登关王殿，吴头楚尾，是侯用武之地，灵爽赫赫，须眉戟起。缘山走矶上，坐亭子，看水江潎洌[6]，舟下如箭。折而南，走观音阁，度索上之。阁旁僧院，有峭壁千寻[7]，碚礌如铁[8]，大枫数株，蓊以他树，森森冷绿，小楼痴对，便可十年面壁[9]。今僧寮佛阁[10]，故故背之，其心何忍？是年，余归浙，闵老子、王月生送至矶[11]，饮石壁下。
【注释】
[1]燕子矶：在今江苏南京城北直渎山，因石峰突出江上，三面临空，远望如燕子展翅欲飞，故名。名胜有头台洞、观音洞、二台洞和三台洞等。
[2]湁潗（chì jí）：水流喷涌翻腾。
[3]捽（zuó）：揪、抓。
[4]戊寅：崇祯十一年（1638）。
[5]吕吉士：吕福生，字吉士，绍兴人。复社成员，入清后曾任高淳知县。
[6]潎洌（pì liè）：水流很急的样子。
[7]寻：古代一种长度单位，八尺为一寻。
[8]碚礌（bèi léi）：坚硬的石头。
[9]面壁：又称壁观，面对墙壁默坐静修，后泛指十分专心地思考、反省。
[10]寮（liáo）：小房子，小屋子。
[11]闵老子：闵汶水，作者在金陵结识的一位茶友。详见本书卷三《闵老子茶》。王月生，明末南京名妓，详见本书卷八《王月生》。
【简评】
如此风景，自然不能“当面蹉过”。
鲁藩烟火[1]
兖州鲁藩烟火妙天下。烟火必张灯，鲁藩之灯，灯其殿[2]、灯其壁、灯其楹柱、灯其屏、灯其座、灯其宫扇伞盖。诸王公子、宫娥僚属、队舞乐工，尽收为灯中景物。及放烟火，灯中景物又收为烟火中景物。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内之王宫也。
殿前搭木架数层，上放“黄蜂出窠”“撒花盖顶”“天花喷礴”。四旁珍珠帘八架，架高二丈许，每一帘嵌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一大字。每字高丈许，晶映高明。下以五色火漆塑狮[3]、象、橐驼之属百余头，上骑百蛮，手中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诸器，器中实“千丈菊”“千丈梨”诸火器，兽足蹑以车轮，腹内藏人。旋转其下，百蛮手中，瓶花徐发，雁雁行行，且阵且走[4]。移时，百兽口出火，尻亦出火[5]，纵横践踏。端门内外，烟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看者耳目攫夺，屡欲狂易[6]，恒内手持之。
昔者有一苏州人，自夸其州中灯事之盛，曰：“苏州此时有起火，亦无处放，放亦不得上。”众曰：“何也？”曰：“此时天上被起火挤住，无空隙处耳！”人笑其诞。于鲁府观之，殆不诬也[7]。
【注释】
[1]鲁藩：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封其第十子朱檀为鲁王，后世代因袭，故名。
[2]灯其殿：此处灯活用为动词，有装灯、点灯之意。下文“灯其壁”“灯其楹柱”等皆同。
[3]火漆：以松脂、石蜡为原料加颜料制成的物质，易融化，亦易凝固，通常用于密封文件、瓶口。
[4]且阵且走：一边排列队阵一边跑着。
[5]尻（kāo）：脊骨的末端，包括骶骨和尾骨。
[6]狂易：精神失常，一反常态。
[7]诬：欺骗、骗人。
【简评】
读罢此文，很自然会联想到卞之琳的《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朱云崃女戏[1]
朱云崃教女戏，非教戏也。未教戏，先教琴，先教琵琶，先教提琴、弦子、箫管、鼓吹、歌舞，借戏为之，其实不专为戏也。郭汾阳、杨越公、王司徒女乐[2]，当日未必有此。丝竹错杂，檀板清讴，已妙腠理[3]，唱完以曲白终之，反觉多事矣。
西施歌舞[4]，对舞者五人，长袖缓带，绕身若环，曾挠摩地，扶旋猗那，弱如秋药[5]。女官内侍，执扇葆璇盖、金莲宝炬、纨扇、宫灯二十余人，光焰荧煌，锦绣纷叠，见者错愕[6]。
云老好胜，遇得意处，辄盱目视客[7]；得一赞语，辄走戏房，与诸姬道之，佹出佹入[8]，颇极劳顿。且闻云老多疑忌，诸姬曲房密户，重重封锁，夜犹躬自巡历，诸姬心憎之。有当御者，辄遁去，互相藏闪，只在曲房，无可觅处，必叱咤而罢。殷殷防护，日夜为劳，是无知老贱，自讨苦吃者也，堪为老年好色之戒。
【注释】
[1]崃（lái）：山名，即邛崃山，在今四川西部。
[2]郭汾阳：郭子仪（697—781），郑县（今陕西华县）人。历任兵部尚书、太尉兼中书令、天下兵马副元帅，封汾阳郡王。
杨越公：杨素（？—606），字处道。华阴（今属陕西）人。曾被封越国公。
王司徒：王允（137—192），字子师，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人，历任豫州刺史、司徒。
[3]腠理：肌肤。
[4]西施：春秋时期的美女，曾协助越王勾践灭吴。
[5]“绕身若环”句：语出《淮南子·修务训》：“今鼓舞者，绕身若环，曾挠摩地，扶旋猗那，动容转曲，便媚拟神，身若秋药被风。”描绘舞者的舞技高超，舞姿美妙。
[6]错愕：吃惊。
[7]盱（xū）目：瞪大眼睛看。
[8]佹（guǐ）：不时。
【简评】
“借戏为之，其实不专为戏”，说起来也是一种境界，这正是朱云崃的高明之处。
绍兴琴派
丙辰学琴于王侣鹅[1]，绍兴存王明泉派者推侣鹅，学《渔樵回答》《列子御风》《碧玉调》《水龙吟》《捣衣环珮声》等曲。戊午学琴于王本吾[2]，半年得二十余曲：《雁落平沙》《山居吟》《静观吟》《清夜坐钟》《乌夜咏》《汉宫秋》《高山流水》《梅花弄》《淳化引》《沧江夜雨》《庄周梦》，又《胡笳十八拍》《普庵咒》等小曲十余种。王本吾指法圆静，微带油腔[3]。余得其法，练熟还生，以涩勒出之[4]，遂称合作。同学者，范与兰[5]、尹尔韬[6]、何紫翔[7]、王士美、燕客、平子[8]。与兰、士美、燕客、平子俱不成，紫翔得本吾之八九而微嫩，尔韬得本吾之八九而微迂。余曾与本吾、紫翔、尔韬取琴四张弹之，如出一手，听者服[9]。后本吾而来越者，有张慎行、何明台，结实有余而萧散不足[10]，无出本吾上者。
【注释】
[1]丙辰：万历四十四年（1616）。
[2]戊午：万历四十六年（1618）。
[3]油腔：腔调浮滑。
[4]涩（ｓè）：不够润滑、顺畅。
[5]范与兰：生平不详，参见本书卷八《范与兰》。
[6]尹尔韬：字芝仙，号袖花老人，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曾任中书舍人，精通音律，著有《原琴正议》《审音奏议》等。
[7]何紫翔：生平不详，作者写有《与何紫翔书》，与其探讨弹琴之法。
[8]平子：张峰，字平子，作者的弟弟。
[9]（hài）：同“骇”，使人吃惊。
[10]萧散：闲散。这里指乐调的悠扬。
【简评】
作者在《与何紫翔书》一文中谈到弹琴的“练熟还生”之法，颇为精彩，兹引如下：“弹琴者，初学入手，患不能熟；及至一熟，患不能生。夫生，非涩勒离歧、遗忘断续之谓也。古人弹琴，唫揉绰注，得手应心。其间勾皆之巧，穿度之齐，呼应之灵，顿挫之妙，真有非指非弦，非勾非剔，一种生鲜之气，人不及知，己不及觉者。非十分纯熟，十分淘洗，十分脱化，必不能到此地步。盖此练熟还生之法，自弹琴拨阮，蹴踘吹箫，唱曲演戏，描画写字，作文做诗，凡百诸项，皆藉此一口生气。得此生气者，自致清虚；失此生气者，终成渣秽。吾辈弹琴，亦唯取此一段生气已矣。”
花石纲遗石[1]
越中无佳石。董文简斋中一石[2]，磊块正骨，窋吒数孔[3]，疏爽明易，不作灵谲波诡[4]，朱勔花石纲所遗[5]，陆放翁家物也[6]。文简竖之庭除[7]，石后种剔牙松一株，辟咡负剑[8]，与石意相得。文简轩其北，名“独石轩”，石之轩独之无异也。石篑先生读书其中[9]，勒铭志之。
大江以南，花石纲遗石，以吴门徐清之家一石为石祖。石高丈五，朱勔移舟中，石盘沉太湖底，觅不得，遂不果行。后归乌程董氏[10]，载至中流，船复覆。董氏破资募善入水者取之。先得其盘，诧异之，又溺水取石，石亦旋起，时人比之延津剑焉[11]。后数十年，遂为徐氏有[12]。再传至清之，以三百金竖之。石连底高二丈许，变幻百出，无可名状。大约如吴无奇游黄山[13]，见一怪石，辄瞋目叫曰[14]：“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注释】
[1]花石纲：古代专门运送花木异石以满足皇帝喜好的运输编队的名称。北宋时为修建艮岳，宋徽宗在苏州设置应奉局，在江南搜罗花木奇石。经水路运至汴京。当时的船队十船为一组，称作一“纲”，花石纲名称由此而来。
[2]董文简：董玘（1487—1546），字文玉，浙江会稽人，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历任刑部主事、吏部右侍郎、吏部左侍郎。谥文简。著有《董中峰稿》。
[3]窋吒（zhúzhà）：原意为物体在穴中突出的样子，这里指洞穴。
[4]灵谲波诡：神奇怪异的样子。
[5]朱勔（miǎn）：朱勔（1075—1126），苏州人。宋徽宗时，朱勔为奉迎皇帝，搜求珍奇花石以献，劳民伤财。
[6]陆放翁：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历任夔州通判、朝议大夫、礼部郎中。著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南唐书》《老学庵笔记》等。
[7]除：台阶。
[8]咡（èr）：嘴边，口耳之间。
[9]石篑先生：陶望龄（1562—1609），字周望，号石篑，会稽（今浙江绍兴）人。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待讲、国子监祭酒。著有《制草》《歇庵集》《解庄》《天水阁集》等。
[10]董氏：董份（1510—1595），字用均，号南浔山人，乌程（今浙江湖州南浔）人。嘉靖二十年（1541）进士。历任翰林编修、太常少卿、礼部右侍郎、礼部尚书、吏部尚书。著有《泌园集》。
[11]延津剑：指龙泉、太阿两剑。据《晋书》记载，雷焕得双剑，一曰龙泉，一曰太阿，他送张华一把，一把自佩，后来“华诛，失剑所在。焕卒，子华为州从事，持剑行经延平津，剑忽于腰间跃出堕水，使人没水取之，不见剑，但见两龙各长数丈”。
[12]徐氏：徐泰时（1540—1598），原名三锡，字大来，号舆浦，长洲（今江苏苏州）人。万历八年（1580）进士，历任工部主事，太仆寺少卿。苏州著名园林留园即为其所建。他是董份的女婿、徐清之的父亲。
[13]吴无奇：吴士奇，字无奇，号恒初，安徽歙县人。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历任宁化、归安知县、南京户部主事、太常寺卿，著有《绿滋馆稿》《史裁》等。
[14]瞋（chēn）目：瞪大眼睛。
【简评】
文中所言徐家所藏石祖，原放置在徐氏东园（今留园）内，并更名为瑞云峰。乾隆四十四年，乾隆皇帝南巡，被移到其行宫（现苏州第十中学）内，今保存完好。
焦山[1]
仲叔守瓜州[2]，余借住于园[3]，无事辄登金山寺[4]。风月清爽，二鼓，犹上妙高台[5]，长江之险，遂同沟浍。
一日，放舟焦山，山更纡谲可喜[6]。江曲涡山下[7]，水望澄明，渊无潜甲[8]。海猪[9]、海马，投饭起食，驯扰若豢鱼[10]。看水晶殿，寻瘗鹤铭[11]，山无人杂，静若太古。回首瓜洲，烟火城中，真如隔世。
饭饱睡足，新浴而出，走拜焦处士祠[12]。见其轩冕黼黻[13]，夫人列坐，陪臣四，女官四，羽葆云罕[14]，俨然王者。盖土人奉为土谷，以王礼祀之。是犹以杜十姨配伍髭须[15]，千古不能正其非也。处士有灵，不知走向何所？
【注释】
[1]焦山：又名浮玉山，在今江苏镇江，位于长江中，因汉末学者焦先隐居此地而得名。
[2]仲叔：张联芳，字尔葆，号二酉。作者的祖叔。
瓜洲：在今江苏扬州市邗江区，与镇江隔江斜望，位于古运河下游与长江交汇处。
[3]于园：详见本书卷五《于园》。
[4]金山寺：在今江苏镇江。东晋时建造，原名泽心寺、龙游寺，自唐代以来人们多称其为金山寺。
[5]妙高台：又名晒经台，为宋代僧人了元所建。1948年与金山寺大殿、藏经楼等同毁于火，今仅存台址。
[6]纡谲：曲折。
[7]曲涡（wō）：盘旋、回环。
[8]甲：甲鱼之类的水生动物。
[9]海猪：海豚。
[10]驯扰：驯服、顺服。
[11]瘗（yì）鹤铭：南朝摩崖刻石。原刻在今江苏镇江焦山西麓崖石上。宋时受雷击崩落长江中，清康熙时移置山上，后砌入定慧寺壁间，今存残石。瘗，埋葬。瘗鹤铭，也就是葬鹤的铭文，在中国书法史有着重要的地位和影响。
[12]焦处士：焦先，字孝然，东汉人。汉末天下大乱，他隐居山中，焦山即由此而得名。
[13]轩冕：士大夫以上官员的车乘和冕服。黼黻（fǔfú）：泛指古代礼服上所绣的精美花纹。
[14]羽葆：用鸟羽装饰的车盖。作者在其《夜航船》中亦有解释：“羽葆：聚五采羽为幢，建于车上，天子之仪卫也。”云罕：旌旗。
[15]以杜十姨配伍髭须：典出宋俞琰《席上腐谈》：“温州有土地杜拾姨无夫，五撮须相公无妇。州人迎杜拾姨以配五撮须，合为一庙。杜十姨为谁？乃杜拾遗也。五撮须为谁？乃伍子胥也。少陵有灵，必对子胥笑曰：‘尔尚有相公之称，我乃为十姨，岂不雌我耶？’”
【简评】
写得颇为真切、传神，这是靠道听途说无法做到的。
表胜庵[1]
炉峰石屋为一金和尚结茅守土之地[2]，后住锡柯桥融光寺[3]。大父造表胜庵成，迎和尚还山住持。命余作启，启曰：
“伏以丛林表胜，惭给孤之大地布金[4]；天瓦安禅[5]，冀宝掌自五天飞锡[6]。重来石塔，戒长老特为东坡[7]；悬契松枝，万回师却逢西向[8]。去无作相，住亦随缘。伏惟九里山之精蓝[9]，实是一金师之初地。偶听柯亭之竹笛[10]，留滞人间；久虚石屋之烟霞，应超尘外。譬之孤天之鹤，尚眷旧枝；想彼弥空之云，亦归故岫。况兹胜域，宜兆异人，了住山之夙因[11]，立开堂之新范。护门容虎，洗钵归龙[12]。茗得先春，仍是寒泉风味；香来破腊，依然茅屋梅花。半月岩似与人猜[13]，请大师试为标指；一片石正堪对语[14]，听生公说到点头[15]。敬藉山灵[16]，愿同石隐。倘净念结远公之社[17]，定不攒眉；若居心如康乐之流[18]，自难开口。立返山中之驾，看回湖上之船，仰望慈悲，俯从大众。”
【注释】
[1]表胜庵：作者祖父张汝霖所建，祁彪佳《越中园亭记》对其有详细的描绘：“表胜，庵也。而列之园，则张肃之先生精舍在焉。山名九里，以越盛时笙歌闻于九里，故名。渡岭穿溪，至水尽路穷而庵始出。冷香亭居庵之左，砎阁、钟楼，若断若续，俱悬崖架壑为之，而奇石陡峻，则莫过于鸥虎轩。”
[2]炉峰：即香炉峰，为会稽山的支峰，在绍兴城南。石屋：寺院名，在香炉峰西麓。
[3]融光寺：在今柯桥融光桥西南。宋绍兴六年（1136）始建，明正统十二年（1447）改称融光寺。
[4]给孤之大地布金：传说印度憍萨罗国给孤独舍购买太子祇陀的园林，以赠释迦，让其在此说法。太子说，如能用黄金将地面铺满，便将此园相让。孤独舍依言用黄金铺地，感动太子。后此园以两人名字命名为“祇树给孤独园”。
[5]天瓦：即天瓦山房，在表胜庵下，背负绝壁。
[6]宝掌：印度高僧。五天：即五天竺，指古印度。古代印度分东天竺、南天竺、西天竺、北天竺、中天竺五个区域。飞锡：云游四方。作者《夜航船》一书亦有介绍：“飞锡：《高僧传》：梁武时，宝志爱舒州潜山奇绝，时有方士白鹤道人者亦欲之。帝命二人各以物识其地，得者居之。道人以鹤止处为记，宝志以卓锡处为记。已而，鹤先飞去，忽闻空中锡飞声，遂卓于山麓，而鹤止他处，遂各以所识筑室焉。故称行僧为飞锡，住赠为卓锡，又曰挂锡。”
[7]重来石塔，戒长老特为东坡：苏轼《重请戒长老住石塔疏》一文中有“大士未曾说法，谁作金毛之声；众生各自开堂，何关石塔之事。去无作相，住亦随缘。长老戒公，开不二门，施无尽藏。念西湖之久别，本是偶然；为东坡而少留，无不可者”之语。戒长老：北宋高僧，名戒弼。
[8]万回师却逢西向：传说唐代僧人万回之兄守服役安西，父母十分想念。他早上去探望兄长，晚上就带回兄长的书信。
[9]九里山：在绍兴城南。精蓝：佛寺。
[10]柯亭之竹笛：据晋伏滔《长笛赋序》记载：“邕避难江南，宿于柯亭，柯亭之观，以竹为椽，邕仰而眄之曰：良竹也，取以为笛，音声独绝。”柯亭：又名高迁亭，在今绍兴西南。
[11]了：了结，结束。
[12]洗钵归龙：《晋书·僧涉传》：“僧涉者，西域人也，不知何姓。……能以秘祝下神龙，每旱，坚常使之咒龙请雨。俄而龙下钵中，天辄大雨。”
[13]半月岩：即半月泉，在绍兴法华山天衣寺下。
[14]一片石正堪对语：典出张《朝野佥载》：“温子升作《韩陵山寺碑》，庾信读而写其本。南人问信曰：‘北方文士何如？’信曰：‘唯有韩陵山一片石堪共语。’”作者《夜航船》一书亦有记载：“韩山一片石：庾信自南朝至北方，惟爱温子所作《韩山碑》。或问北方何如，信曰：‘惟韩山一片石堪与语，余若驴鸣犬吠耳。’”
[15]听生公说到点头：语出晋无名氏《莲社高贤传·道生法师》：“师被摈，南还，入虎丘山，聚石为徒。讲《涅槃经》，至阐提处，则说有佛性，且曰：‘如我所说，契佛心否？’群石皆为点头，旬日学众云集。”后以“顽石点头”比喻说理透彻，令人信服。
[16]藉（jiè）：借。
[17]远公之社：东晋元兴元年（402），高僧慧远（334—416）曾与信徒一百多人在庐山结白莲社，倡导净土法门。
[18]康乐：谢灵运（385—433），原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出生于会稽始宁（今浙江上虞），出身名门望族，袭封康乐公。曾任大司马行参军、太尉参军、中书侍郎、散骑常侍、太子左卫率等。为山水诗的开创者，著有《晋书》《谢灵运集》等。
【简评】
启文写得颇有文采，可见作者文风的另一面。
梅花书屋
陔萼楼后老屋倾圮，余筑基四尺，造书屋一大间。旁广耳室如纱[1]，设卧榻。前后空地，后墙坛其趾，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出墙上，岁满三百余朵。坛前西府二树，花时积三尺香雪。前四壁稍高，对面砌石台，插太湖石数峰。西溪梅骨古劲，滇茶数茎妩媚，其傍梅根种西番莲，缠绕如缨络[2]。窗外竹棚，密宝襄盖之[3]。阶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杂入。前后明窗，宝襄、西府，渐作绿暗。余坐卧其中，非高流佳客，不得辄入。慕倪迂清[4]，又以“云林秘阁”名之。
【注释】
[1]耳室：堂屋两旁的小房间。纱（chú）：纱帐。
[2]缨络：同“璎珞”，用珠玉串成的装饰品。
[3]宝襄：当为“宝相”，一种蔷薇花。
[4]倪迂清：倪瓒（1301—1374），初名珽，字元镇，号云林，别号幼霞生、荆蛮民、奚元朗等，无锡（今江苏无锡）人。元代书画家，与黄公望、吴镇、王蒙并称“元四家”，著有《清阁集》。家中建有清阁以收藏书画、古玩。清阁：清秘阁。作者《夜航船》一书有介绍：“清秘阁：倪云林所居，有清秘阁、云林堂。其清秘阁尤胜，前植碧梧，四周列以奇石，蓄古法书名画其中，客非佳流不得入。尝有夷人入贡，道经无锡，闻云林名，欲见之，以沉香百斤为贽，云林令人绐云：‘适往惠山饮泉。’翌日再至，又辞以出探梅花。夷人不得一见，徘徊其家。倪密令开云林堂使登焉，东设古玉器，西设古鼎彝尊罍，夷人方惊顾，问其家人曰：‘闻有清秘阁，可一观否？’家人曰：‘此阁非人所易入，且吾主已出，不可得也。’夷人望阁再拜而去。”
【简评】
除本文外，作者还写有《云林秘阁》三首，其二云：
清倪迂在，云林浪得名。
鼎彝贡使拜，洟唾主人熏。
石卧苍霞老，蔓横空翠生。
琅嬛真福地，南面有书城。
不二斋[1]
不二斋，高梧三丈，翠樾千重，墙西稍空，蜡梅补之，但有绿天，暑气不到。后窗墙高于槛，方竹数竿，潇潇洒洒，郑子昭“满耳秋声”横披一幅。天光下射，望空视之，晶沁如玻璃[2]、云母，坐者恒在清凉世界。图书四壁，充栋连床；鼎彝尊罍[3]，不移而具。余于左设石床竹几，帷之纱幕，以障蚊虻。绿暗侵纱，照面成碧。夏日，建兰[4]、茉莉，芗泽浸人[5]，沁入衣裾。重阳前后[6]，移菊北窗下，菊盆五层，高下列之，颜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沉秋水。冬则梧叶落，蜡梅开，暖日晒窗，红炉毾墱[7]。以昆山石种水仙，列阶趾。春时，四壁下皆山兰，槛前芍药半亩，多有异本。余解衣盘礴[8]，寒暑未尝轻出，思之如在隔世。
【注释】
[1]不二斋：为作者曾祖父张元忭所建。祁彪佳《越中园亭记》有如下记载：“张文恭于居第旁，有楼三楹为讲学地，其家曾孙宗之更新之，建云林秘阁于后。宗之嗜古，擅诗文，多蓄奇书文玩之具，皆极精好，洵惟懒瓒清秘，足以拟之。”
[2]玻璃：指天然水晶石之类的物质，有各种颜色。
[3]罍（léi）：盛物的器具。
[4]建兰：俗称雄兰、骏河兰、剑蕙等，兰花的一个品种，花香浓郁。具有很高的观赏价值。
[5]芗泽：同“香泽”，香气。
[6]重阳：重阳节，每年农历的九月初九。
[7]毾墱（tà dēng）：毛毯。
[8]盘礴：伸开腿坐，无拘无束的样子。
【简评】
生活在如此幽雅的庭院里，自然不会轻出。可惜太短暂了，到作者落笔时，已有隔世之叹。
砂罐锡注[1]
宜兴罐[2]，以龚春为上[3]，时大彬次之，陈用卿又次之。锡注，以王元吉为上，归懋德次之[4]。夫砂罐，砂也；锡注，锡也。器方脱手，而一罐一注价五六金，则是砂与锡与价，其轻重正相等焉，岂非怪事。然一砂罐、一锡注，直跻之商彝、周鼎之列而毫无惭色[5]，则是其品地也。
【注释】
[1]砂罐：一种陶质器皿。锡注：一种锡做的酒壶。
[2]宜兴：今江苏宜兴。
[3]龚春：供春，明正德、嘉靖间人。原为吴颐山家僮，以制陶名于世。作者在《夜航船》一书亦有介绍：“无锡瓷壶：以龚春为上，时大彬次之，甚规格大略粗蠢，细泥精巧，皆是后人所溷。”
[4]王元吉：或为黄元吉，见张岱《夜航船》：“嘉兴锡壶：所制精工，以黄元吉为上，归懋德次之。初年价钱极贵，后渐轻微。”
[5]商彝、周鼎：商周时期的青铜礼器。彝、鼎：古代祭祀所用的鼎、尊等礼器。这里泛指珍贵的古董。
【简评】
作者写有《龚春壶为诸仲轼作》一诗，可与本文对读，兹引如下：“仲轼龚春壶，两世精神在。非泥亦非沙，所结但光怪。应有神主之，兵火不能坏。质地一瓦缶，何以配鼎鼐。跻之三代前，意色略不愧。当日示荆溪，仆仆必下拜。”
沈梅冈[1]
沈梅冈先生忤相嵩[2]，在狱十八年。读书之暇，旁攻匠艺，无斧锯，以片铁日夕磨之，遂铦利[3]。得香楠尺许，琢为文具一，大匣三、小匣七、壁锁二，棕竹数片为箑一[4]，为骨十八，以笋、以缝、以键，坚密肉好，巧匠谢不能事。
夫人丐先文恭志公墓[5]，持以为贽[6]。文恭拜受之，铭其匣曰：“十九年，中郎节[7]；十八年，给谏匣，节邪匣邪同一辙。”铭其箑曰：“塞外毡，饥可餐[8]；狱中箑，尘莫干，前苏后沈名班班”[9]。梅冈制，文恭铭，徐文长书[10]，张应尧镌[11]，人称四绝，余珍藏之。
又闻其以粥炼土，凡数年，范为铜鼓者二，声闻里许，胜暹罗铜[12]。
【注释】
[1]沈梅冈：沈束（1514—1581），字宗安，号梅冈，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嘉靖二十三年（1544）进士，历任徽州推官、礼科给事中等。嘉靖二十八年（1549）因得罪严嵩被下狱，时间长达十八年。
[2]相嵩：严嵩（1480—1567），字惟中，号介溪，江西分宜人，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历任翰林院庶吉士、吏部右侍郎，吏部尚书、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曾任首辅，把持朝政多年。
[3]铦（xiān）利：锋利。
[4]箑（shà）：扇子。
[5]夫人：沈束的妻子张氏。丐：请求。文恭：张元忭（1535—1558），字子荩，号阳和，山阴（今浙江绍兴）人。隆庆五年（1571）状元，历任翰林院撰修、左谕德、直经筵。谥文恭。著有《不二斋文选》《绍兴府志》《云门志略》等。他是作者的曾祖父。
[6]贽：见面礼。
[7]十九年，中郎节：西汉时苏武以中郎将身份出使匈奴十九年，手持汉节，不忘汉朝。单于逼他投降，将其关入地窖，断绝饮食。苏武啖毡饮雪，始终没有变节。
[8]塞外毡，饥可餐：指苏武被断绝饮食，啖毡饮雪事。
[9]前苏后沈：苏指苏武，沈即沈梅冈。
[10]徐文长：徐渭（1521—1593），字文清，后改字文长，别号青藤、天池、田水月等，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曾帮助总督胡宗宪筹划军机。著有《徐文长全集》《徐文长佚草》《四声猿》《南词叙录》等。作者年轻时曾搜辑徐渭遗稿，成《徐文长逸稿》。
[11]张应尧：主要生活在明末清初，嘉定（今上海）人。以刻竹而闻名。
[12]暹（xiān）罗：对泰国的旧称。
【简评】
十八年的囹圄生涯竟然成就了一位工艺大师，这正应了一句俗语：监狱是最好的学校。苦难对不同的人来说，有着不同的意义。
岣嵝山房[1]
岣嵝山房，逼山、逼溪、逼韬光路，故无径不梁，无屋不阁。门外苍松傲睨，蓊以杂木，冷绿万顷，人面俱失。石桥低磴，可坐十人。寺僧刳竹引泉[2]，桥下交交牙牙，皆为竹邮。天启甲子[3]，余键户其中者七阅月[4]，耳饱溪声，目饱清樾。山上下，多西栗、边笋，甘芳无比。邻人以山房为市，蓏果、羽族日致之[5]，而独无鱼。乃潴溪为壑[6]，系巨鱼数十头[7]。有客至，辄取鱼给鲜。日晡，必步冷泉亭[8]、包园[9]、飞来峰[10]。
一日，缘溪走看佛像，口口骂杨髡[11]。见一波斯坐龙象[12]，蛮女四五献花果[13]，皆裸形，勒石志之，乃真伽像也。余椎落其首，并碎诸蛮女，置溺溲处以报之。寺僧以余为椎佛也，咄咄作怪事，及知为杨髡，皆欢喜赞叹。
【注释】
[1]岣嵝山房：作者在《西湖梦寻》一书中有介绍：“李茇号岣嵝，武林人，住灵隐韬光山下。造山房数楹，尽驾回溪绝壑之上。溪声淙淙出阁下，高厓插天，古木蓊蔚，大有幽致。山人居此，孑然一身。好诗，与天池徐渭友善。客至，则呼童驾小舫，荡桨于西泠断桥之间，笑咏竟日。以山石自磥生圹，死即埋之。所著有《岣嵝山人诗集》四卷。天启甲子，余与赵介臣、陈章侯、颜叙伯、卓珂月、余弟平子读书其中。主僧自超，园蔬山蔌，淡薄凄清。但恨名利之心未净，未免唐突山灵，至今犹有愧色。”岣嵝（gǒulǒu）：山巅。
[2]刳（kū）：劈。
[3]天启甲子：即天启四年（1624）。
[4]键户：闭门不出。键：门闩，户：门。七阅月：过了七个月。阅：经过。
[5]蓏（luǒ）瓜果。羽族：禽类。
[6]潴（zhū）溪为壑：拦溪蓄水，让它成为水坑。
[7]系：这里是放养的意思。
[8]冷泉亭：在飞来峰下，因下临冷泉而得名。
[9]包园：包涵所所建的园亭。
[10]飞来峰：又名灵鹫峰，在杭州西湖西北灵隐寺前。东晋僧人慧理云此山系中天竺国灵鹫山之小岭，不知何年飞来，故名。作者在《夜航船》一书中亦有介绍：“飞来峰：在杭州虎林山之前。晋时西僧叹曰：‘此是天竺国灵鹫山之小岭，不知何日飞来？’因名之飞来峰。”
[11]杨髡（ｋūｎ）：杨琏真加，元代西藏僧人。曾任释教总统。至元二十九年（1292），他与其他僧人勾结，大量盗挖宋代帝王、诸侯的寝陵。作者在《西湖梦寻》卷二《飞来峰》中有详细介绍，可参看。
[12]波斯：泛称来自中亚地区的人。
[13]蛮女：胡女。
【简评】
不知杨髡所塑佛像，今尚有残存否？
三世藏书
余家三世积书三万余卷。大父诏余曰：“诸孙中惟尔好书，尔要看者，随意携去。”余简太仆[1]、文恭、大父丹铅所及，有手泽者存焉，汇以请，大父喜，命舁去，约二千余卷。崇正乙丑[2]，大父去世，余适往武林，父叔及诸弟、门客、匠指、臧获[3]、巢婢辈乱取之，三代遗书，一日尽失。
余自垂髫聚书四十年[4]，不下二万卷。乙酉避兵入剡[5]，略携数簏随行，而所存者，为方兵所据，日裂以吹烟，并舁至江干，籍甲内，挡箭弹，四十年所积，亦一日尽失。此吾家书运，亦复谁尤。
余因叹古今藏书之富，无过隋、唐。隋嘉则殿分三品，有红琉璃、绀琉璃、漆轴之异。殿垂锦幔，绕刻飞仙。帝幸书室，践暗机[6]，则飞仙收幔而上，橱扉自启；帝出，闭如初。隋之书计三十七万卷。唐迁内库书于东宫丽正殿，置修文、著作两院学士，得通籍出入[7]。太府月给蜀都麻纸五千番[8]，季给上谷墨三百三十六丸，岁给河间、景城、清河、博平四郡兔千五百皮为笔，以甲、乙、丙、丁为次[9]。唐之书计二十万八千卷。我明中秘书不可胜计，即《永乐大典》一书[10]，亦堆积数库焉。余书直九牛一毛耳[11]，何足数哉。
【注释】
[1]简：挑选。太仆：张天复（1513—1574），字复亨，号内山。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历任礼部主事、云南按察司副使、甘肃道行太仆卿。他是作者的高祖。
[2]崇正乙丑：崇正即崇祯，因避“祯”字，改其为“正”。崇祯间没有乙丑年，结合此年“大父去世”一语，当为天启乙丑，即天启五年（1625）。
[3]臧获：奴婢。作者在《夜航船》一书中有解释：“臧获：海岱之间骂奴曰臧，骂婢曰获。盖古无奴婢，犯事者被臧，没入官为奴；妇女逃亡，获得者为婢。”
[4]垂髫：孩童、童年。
[5]剡（ｓｈàｎ）：剡溪，在今浙江嵊县。
[6]暗机：隐藏的机关。
[7]通籍：古代出入宫时将写有姓名、年龄、身份的竹片挂在门外，以备核对。作者《夜航船》一书亦有解释：“通籍：举子登科后，禁门中皆有名籍，可恣意出入也。”
[8]太府：官名，掌管国家钱谷财货。
[9]以甲、乙、丙、丁为次：作者《夜航船》：“四部：唐《经籍志》：玄宗两都各聚书四部，以甲、乙、丙、丁为号；甲，经部，赤牙签；乙，史部，绿牙签；丙，子部，碧牙签；丁，集部，白牙签。”
[10]《永乐大典》：明成祖时期解缙等人所编辑的一部大型类书，共二万二千八百七十七卷，收录古代典籍七八千种。正本约毁于明亡之际。副本至清咸丰时逐渐散失。1900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副本遭到焚毁和抢掠。现存已征集到残卷七百九十五卷，不过是原书的一个零头。
[11]直：只不过。九牛一毛：比喻渺小轻微，不值一提。
【简评】
本文最后一段为作者《石匮书》卷三十七《艺文志总论》的一部分。从个人藏书之失联想到历代藏书之变迁，言语之间流露出沧桑之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