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尚之走进屋内时,闵将军正在看青元城的舆图,这位征战多年的老将军只是站在那里不动,便给人一种大山一样的威严感。闪烁不定的烛光在他沧桑的面容上变幻出深深浅浅的阴影,虽然他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眉间的皱纹还是隐隐地透漏出一种沉重难言的心绪。
他看见裴尚之进来了,眉间一开,然后就像招呼自己的子侄一样对他亲切地招手,示意他走近一些说话。
裴尚之向他行了礼,这才朝舆图那边走了过去,到了一个合适的距离,他便停了下来,像一个虚心的晚辈一样安静地站在了闵进军旁边。他这种很好的分寸感总是让闵将军既欣赏又有几分无奈。
闵将军常年握剑修长有力的手指在舆图上轻轻滑动,最后停留在了上面的某一处,他指着舆图上的那一点问裴尚之:“此地一无天险,二无精锐,若想守住此地,所依者何?”
裴尚之不愧是他看中的人,这个年轻人听见了将军的问话,先是不慌不忙地观察了舆图上他所指之处,然后才朗声道:“此地虽无天险,但其左右皆有城池可随时增援,虽无精锐,但军民一气满城皆兵,如此一来,就算敌军攻下此城,也难免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况且此地有将军您坐镇,将军多年征战,用兵如神、决策千里,敌人闻之莫不丧胆,吾不知还有何可忧之处。”
闵将军先是笑了一笑,然后负手在屋内踱起步来,说:“据说这几天城内正在举行百工会,街上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就像是过节一般。参会者几百上千人,至于观看者那是不计其数,上至官员,下至百姓,莫不欢欣涌动,庆贺这盛世丰年。你,有没有去看过?”
裴尚之说:“从暨阴侯那边回来的时候,在街上曾远远看见过,只是当时忙着回来复命,故没有多看。”
闵将军看着他颔首而笑:“这一趟辛苦你了。”
裴尚之忙低头抱拳:“不敢,这是属下的分内之事,将军是信任属下所以才派属下前往,属下绝对没有半分怨言。”
闵将军扶起他,叹道:“你是我提拔上来的人,我岂会疑你?你不管为人办事都是叫我放心的,所以,你在我面前不必总是如此小心。”
裴尚之应了一声。
见闵将军似乎有点微微出神,裴尚之就问道:“方才将军为何突然谈及百工会一事?”
闵将军稍稍抬起了头,“百工会的热闹让我觉得像是一场快要结束的歌舞,大家似乎都沉醉其中忘却了这场歌舞快要结束这件事。上至官员,下到青元城内的百姓,他们不是不知最近黎国生乱之事,只是安享太平太久了,早已没有了防备与进取之心。官员和百姓是这样,将士亦然,恐怕我军将士早已经生了懈怠之心,不复当初之锐气。而黎国,假意依附我国已久,实则无时不在暗中筹划准备,四年前黎国的老国主去世,新国主执政,这位新国主的野心比他父亲还要大,岂会甘于臣服我朝?前岁他们再次发兵侵扰我国边界,与之前的几次纯粹是由于某些将领泄私愤不同,前岁那次他们显然是预谋许久的,所以上面才派我来镇守此地。可就在我来了之后,他们那边却没有什么大的动静了,只有几次小打小闹而已,我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安,但却始终觉查不出敌人的动向来,这是很危险的。”
裴尚之看着将军书案上那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摞公文,说:“这是将军整日忧国忧民、思虑过甚,或许敌人只是见了将军来此因而有所收敛、不敢妄动而已,将军何必多虑。”
闵将军却摇了摇头:“你不了解黎国人,更不了解黎国的那位新国主。他此番引而不发,估计是后面还有大动作,而且是能给我们致命一击的动作。他筹谋已久,岂能就这么轻易罢休?只可惜,我现在是真的年迈了,居然看不透,居然看不透了。”
裴尚之忙说:“将军宝刀未老,何来迟暮之叹?”
闵将军笑笑说:“什么宝刀,桑榆暮景之人而已。如今许久没上战场,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拿起我的沥魂剑?”
裴尚之也笑着说:“虽然没见过将军舞剑的神威,但也听得他人说过,将军曾仅凭一人一马一剑,就于狩奇道上斩杀敌军百余人,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闵将军笑道:“都是他人夸大而已,哪有百人,几十人而已,且若不是援军及时,只怕我也要殒命于斯了。”
说完,又接道:“倒是你,派你此番去打探的消息打探得怎么样了?”
裴尚之说:“果然如将军所料,他们只在下泉郡附近劫掠些骚然些民众而已,并不和暨阴侯的军队正面交锋,每次军队一来,他们就提前撤走了。若不追,他们这样侵扰民众,军队却拿他们没有办法,着实让人愤恨,更让百姓失望;若追了上去,又怕遭埋伏,这一点让暨阴侯很是头疼。”
闵将军听了裴尚之的话,久久不语,过了些时方道:“恐怕让暨阴侯头疼的还不止这一点。”
“将军何出此言?”裴尚之问道。
闵将军走到案旁,从书案上抽出一张信封,然后将里面的信取了出来递给裴尚之看,“你看了这个便知。”
裴尚之拿过信从头看了,越看脸色便越不对,看罢,他将信放回案上,说:“不想那些黎国人如此大胆,连暨阴侯运送到下泉郡的粮食都敢劫,他们如此肆意妄为,难道我们竟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闵将军说:“他们是算好下泉郡缺粮,必会从别处借粮,所以才有了这么一步棋啊。”
“那我们就任由他们放肆吗?”裴尚之拧起了眉头。
闵将军叹了口气,说:“黎国经过这么些年的养精蓄锐,早已今非昔比,而仲国这些年来仗着底子不思进取,再不复当年的强盛。很多将领的心思其实我都明白,他们都憋着一口气呢,但越是禁不住敌人的撩拨,就越是容易冒进,越是冒进,就越给了敌人可乘之机。不日前,怀远将军袭营,结果你也看到了,我们的人就是太过轻敌,所以有这一败,不过打了这场败仗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可以让他们重新评估对手的实力。”
裴尚之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是将军有远见。只是经过这场败仗,士兵们的士气便不复如初了,这可怎生是好?”
闵将军一手扶着书案,一手去翻自己今早看的书,“士气这个东西,还是要看将领,这我倒不是很担心,我现在担心的是暨阴侯给我出的这个难题。”
裴尚之说:“今年包括青元城在内的周遭几个郡县都是丰年,暨阴侯大概也是知晓了这一点才向将军借粮的吧?”
闵将军说:“这一点他自然是知道的,可是他应该也知道虽然征来的秋租都屯在青元城的梨花仓内,但真正管辖这个的还是枼州牧,他和枼州牧交恶,所以不写信给他偏写信给我问我借粮,这是把我推入两难的境地啊。”
裴尚之问:“那您有没有探过枼州牧那边的口风呢?他对于借粮这件事怎么看?”
闵将军说:“我也就此事略微问过他几句,但他一听到暨阴侯就颇为不悦,再听得暨阴侯打算借粮一事,他便说,一来没有上头诏令,二来运输途中难保不会遭遇敌军劫掠,所以此事万万需谨慎。”
裴尚之问:“那将军对于此事有何打算?”
闵将军合上书页,负手道:“你可知暨阴侯此次是派谁给我送上这封书信的?”
裴尚之摇头:“不知。”
闵将军望着那摇曳不定的烛火说:“是派他的独子来的。他送来的不单单是这封信,还有下泉、朱阳两郡的民情。我若是不借给他,不仅拂了他的面子,还让下泉、朱阳两郡的民众陷入饥荒,从而失了下泉、朱阳两郡的民心。可若是借给了他,又难免得罪枼州牧,况且枼州牧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若要运粮过去,势必经过介菽、南溪一带,而那里我们的布防最弱,万一敌人来劫粮,我们岂不损失惨重?”
裴尚之低头想了半日,突然想到一事,说:“不是有京都来使在此吗?此事何不问他?他是天子近臣,如果由他来裁断此事,相信暨阴侯和枼州牧就都没有话说了。”
闵将军苦笑道:“这位天子近臣岂是那么好摆布的?你甚少与他打交道故而不知道其为人,我跟你说,京都官场之酷烈比起沙场来那是毫不逊色的,唇枪舌剑即可杀人于无形,作为天子近臣,更是整天如履薄冰,行差踏错半步,不光自己的命保不住,还带累家人。所以能在殿前得到天子的信任,那他的手段只怕比千年的老狐狸还要精,你还想利用他,只怕还没等你靠近他,他在心里早就摸透了你的心思。”
裴尚之惊讶道:“只闻得这位大人来了之后,只是按照惯例听了下这边的汇报,也不去四处查访,每日只管在后院里弹琴饮茶。谁若是向他说起些什么,他也就只听着,别人要请示他一些什么,他也不懂,只摆手让别人自己拿主意,别人随便提点什么,他无有不应允的,这样一位人,和将军所说的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
闵将军笑着说:“他能看清你而你却看不清他,那是别人的本事。你如果没事的话,最好还是少和他打交道,连我都吃不准他,更别说你了。”
裴尚之点了点头:“多谢将军提醒。”
闵将军突然想起了些什么,问:“你听说过桓山石没有?”
裴尚之说:“传说中扶苍帝神遗留在桓山清微宫的仙宝?”
闵将军点头道:“正是,最近传说此物在青元城出现了。”
裴尚之觉得难以置信:“那只是传说中的仙宝而已,就连桓山这个地方,真假都还两说呢,况且在传说中扶苍帝神只炼化了三枚桓山石以镇守神殿,就算真的存在于世,那怎么会偏偏在青元城出现?而且偏偏是这个时候?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放出的消息想对青元城不利?”
裴尚之缓缓说道:“桓山石不仅仅是传说中的仙宝。”
“难道这世间真的有桓山石?”听到闵将军这样说,裴尚之不禁问道。
闵将军在屋中一边踱步一边说:“我原先也以为桓山石只是传说,可是后来却亲眼见到了这种上古的秘宝。不管这个消息是不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也不管那人的意图何在?我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牢牢守住这里,不要被敌人所迷惑。可是既然这个消息出来了,我们也不能坐之不理,这样,你先帮我去确认一件事情。”
裴尚之听了就说:“但凭将军吩咐。”
闵将军让裴尚之走近了些,然后对着裴尚之轻声吩咐了几句话。最后还嘱咐了他一句:“此事你一人知之即可,莫要让别人知道了。”
裴尚之听完就抱拳称是。
外面的风好像更加急切了些,卷起落叶的声音在屋内也听得分外分明,闵将军用手微微护住那根将要燃尽的烛火,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裴尚之答道:“业已四更了。”
闵将军咳嗽了一声,说:“也不早了,你先下去吧。”
但裴尚之还站在原地,似乎有话想说。闵将军见了就问:“你有什么话大可直接说,不必拘束。”
裴尚之说:“虽然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事物冗杂,但还请将军保重身体,能交移他人的一些事情就交移他人,万万莫要太过劳累,更不要再像这般熬夜了。”
闵将军只是沉默而已,半晌才说:“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于是裴尚之便退了下去。
这个行事稳重的年轻主簿,在夜风中就像一杆乌沉但不失锋利的枪,任凭夜风急劲,也阻不住他那坚毅果断的身形。
走出了很远一段距离,他方停了下来,抬起头去看今晚的月亮。此时正逢几片薄云飞过,盖住了那原本就不甚明亮的天镜,河汉寥落,浩宇荒凉,萧萧晚风似乎鸣起了一首古老的哀歌。
天地玄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