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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神灵难保

匆匆买完回到客栈,弄玉已经醒来,能够睁开眼了。那瓶丸药确乎神效,将死之人只消得大半日光景,也就可以保全性命了。一般不会顾及到性命的外在伤害,是不会用此药疗治的。只是因为,这药太过于猛烈了,待伤病初好,接着就有暂时的后遗症。它是将人身上所有可用的生命能量,积聚到一起,共同抵御伤病,以达到起死回生之用。但稍愈之后,由于抽取去了身体内的生命的能量,便会陷入较长时间的虚弱。这期间身体虽已平稳,若是没有外力伤害,自是不会有事。但是稍一不慎,也会死于非命,身体太虚弱失去了最起码保护能力,就像只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哪怕只是轻轻的跌倒,也能要人死命,更别说江湖上人,有其他变故。弄玉耗费了大半天的时间才稳定下来,已经躺了有两天,这样的情形,到底还要虚弱三到四天,也无法活动。

弄玉看见婉卿,眼角竟滚落下几颗清泪来。婉卿将手心摸她的脸,理了理两颊滑落下来的头发,微微一笑。婉卿叫店小二弄两大桶热水到屋里来,一会儿准备好,自己先洗了澡。她知道弄玉一向洁净,也给弄玉洗了澡,解开包扎伤口的缠布,伤口已经愈合,肌肤完好如初,根本看不出被利器伤过。只是脸上的那条小口子,约有两三公分长,留下条淡淡隐隐的红线。看上去红艳妖娆,反而增加了几分动人的魅力,更显得娇美。

洗毕,已经是酉时日入,刚刚才吃过午饭不久,还不饿。也不在客栈里过夜,退了房。地面上总是人多错杂,麻烦也多,还是在船中过夜,一者没人打扰,也避了麻烦,二者自己无人也清净。就这样子抱来抱去,回到船舱内。

婉卿见弄玉已经大好了,只是虚弱,静养几天便当没什么事了,心里宽慰。因问夜里伤她是什么人,弄玉却不回答。无奈只作不是存心问罢了,坐在一边,看弄玉脸色平和,似是想要睡觉,就不问了。左顾右看就只剩下头顶的船篷,静静坐在一旁,看她悄然成眠。忽然弄玉听见低低的声息。“我知道”。婉卿续问道:“是谁?”却又不再说下去。不说也就算了,婉卿见她眼睛里噙了泪水,不知是何缘故,也不敢多问。

一时船内静默,那颗泪挂在眼角,就不落下去。弄玉也不动静。婉卿知道她体弱不愿多言语,也就不看她了。河水雨后初凉,河风新浴,看这样景致,就同于看着一张梨花带雨的美人脸。走到船头,看船在快水里顺流,在慢水上静止,在静水里徘徊。船在江心,时快时缓,却也还如在平地里一般平稳。

不知什么时候,船后跟了只乌篷的小船,像是有意般,随着自己的船,不紧不慢,不舍也不弃,两船一直相隔,仅有丈余之远。看看又是一天将尽,落日西斜,昏昏蒙蒙的夜色升上来,将身子在船边倚着,靠着头。这几天来,时时警醒着弄玉,都没有好好合眼过,只能是将船壁靠着,略略打会儿盹儿,闭眼稍歇一歇,都已经忘却了不知道床的滋味。一闲静下来,就觉着困意袭人。婉卿在梦里轻轻的哼了几句,是被梦魇住了。轻轻地将她唤醒,微微睁眼,又即睡了过去。

出来到船头,河风凉爽,透透气,脑子觉得清爽,便不怎么困了。隐隐听见船上两个女子说话的声音,贴水面传过来,声韵婉转,入耳甚觉得动听。一个女子征求道:“姊姊,你说我们这一路碰到那么多好玩的事,什么时候能再出来玩啊?”另一女子,显然就是姐姐了。“还想再出来?闯了那么多祸,你现在赶忙着拜神求佛,求菩萨保佑,叫爹爹不责骂就是好的了。淘气!”看不见他们说话时的神情,姐姐嘤嘤一笑,想是姐姐说最后一句话时,妹妹拧了姐姐一下。

“别淘了,放手!看我不回去叫爹爹将你在屋子里关上两个月,不准出门!”姐姐嗔怒着吓唬妹妹,但这并不灵验,妹妹不买她的账。“我就是不放,就要挠你胳肢窝。看你还敢告诉爹爹,还不带我出来!”妹妹多是娇惯惯了,有姐姐痛着,有爹爹护着,便很放肆起来。差点让姐姐笑得岔过了气,娇喘微微。

婉卿听她们说着一些私房话,时不时的传过来一阵笑声,金声玉应,清脆堪破。弄玉恬静的睡着,没有再醒来。怕惊醒了,不声响。不待听她们说话,静静的在船头坐着,稍稍歇息一下,吹吹冷风,该好好休息得片刻了。又听见两姐妹的说话。妹妹问姐姐:“姐姐,你说那位高公子干嘛对我们那么好啊?我们好像对他没有什么好处,你说是不是?”姐姐嘤嘤笑道:“什么高公子矮公子的,时间哪有无所求的人,你见过吗?”妹妹接道:“是没见过。我就说嘛,他对我们那么好,没有所图才怪呢,原来是有所图的!”姐姐道:“他哪里有向我们要过什么?”忽然觉得中计了,不好意思起来,忙岔开话。道:“谁又说做了事就一定要有所图?我对你好,有所图了吗,要你给过我什么?也有少部分人,做事是不求回报!对人好,是因为人心好,不需要理由的。”妹妹逮着刚才的话,不愿意放手。道:“怎么不要理由了?比如你对我好,是因为你是我姐姐;爹爹对我好,是因为他是我爹爹,哪里会有人平白无故对别人好,你平白无故对人好过吗?”姐姐不想跟她再费着溜下去,抢道:“我就见你平白对人好过!”妹妹忽然变低了声音:“我才不平白对人好呢,他们都不接受。”半晌,姐姐轻声叹了口气,似是柔肠百结。“也许吧!”半会儿又道:“‘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想总归只是想,我也不能平白对人好。亲戚朋友,也是不能够。”

“啊,我知道了!”妹妹突然扬声叫起来。姐姐问:“你知道什么了,这么了不得?”“是了,一定是了,姐姐长得这么漂亮,心地又温柔善良,高公子又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有情有义;姐姐不平白对人好,高公子也不平白对人好,那定是他看上姐姐你了。否则,没道理就该是‘无事献殷勤’。哈,高公子成我姐夫了,呵呵!”突然又叫道:“‘无事献殷勤’原来是为着成为我姐夫啊!”姐姐低声骂道:“小蹄子,再编排乱说,仔细我撕烂你的嘴。”口上虽是狠狠地言语,话里却是锁不住的甜意,仿佛心上人站在自己的面前,藏不住的娇羞,又不尽的欢喜。

“你撕烂我的嘴,就没有人给你们说合了。”姐姐立时就不语言,像是真怕了她不再说下去,而自己再听不见什么声息,没有人说合,恐就此见不到了。妹妹见她不说话,以为真是生气了,忙止道:“好了好了,不说就不说了,还要朝人凶。”

婉卿在船上一句一句听得分明,想那妹妹,倒是和弄玉相像,其神情定是娇气,调皮得可爱。旋即又听见妹妹说:“不知道那位破公子怎么样了?”这句话引得婉卿好奇,先前听她姊妹两说话,是声音传过来,不听也难,倒不是有意要听他们谈话。这下子倒是想听听他们将话说下去。妹妹也是古灵精怪得够了,一会儿一个高的,一会儿又一个破的,再过会儿不知道还会有个什么样的呢。

姐姐问:“哪位破公子?”“就是砸破船的那位公子啊!姐姐就忘了?”妹妹狡黠的问。“什么破公子砸破我们的船!瞎编乱造!”听见说道砸破船的公子,姐姐忽而语气就变了,似乎是又恨又气,但是话里感情成份复杂,不止恨和气那么简单,里面的恨似乎让自己都手脚忙乱了起来。低声骂妹妹。“那是我自己毁了的,不干他们什么事。我就是不要别人碰我东西,我没允许,谁都不成,你也不成。”隔了又加道:“天下女人都一个样,用花瓶将自己簪起来,供着让人把玩赏弄,她还骄傲自己是件艺术品。男人也没什么好,更是一个样,骨子里全是一滩烂泥,污秽又软弱,还自道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只不过都是为自己的行事找个堂亮的借口,自我安慰,心理平衡,顺带骗人眼目。统统都只是虚伪的表情”

“啊,不对不对!”妹妹似是找到了姐姐话里的漏洞,叫喳起来。“那半夜里你又给他们风衣,那又该怎么讲?”姐姐一时语塞,找不到话支吾,便默然不作声。妹妹还在旁絮叨一堆闲话:“何况我要是把我自己簪起来,你上哪儿去找那么大的花瓶,连花瓶都没有,后面还怎么进行啊?”

那天两姐妹坐双舟,路过青衣城,船行在江边的一处临水亭旁不远,由吾和吾丘被那群人追,飞身恰好落在她们的一只船上。不久发现,姐姐是愤怒已极,一掌之下,将那条船击得碎了,沉入水底,却带由吾和吾丘到了她们住的船上。其时天色将晚,船不曾停泊,一直在江心飘着行走。五月初夏,夜晚的河上,河风还是有些生凉的。姐姐本是要待天彻底晚后,让他们在船头露宿一晚,才可以泄一泄自己的怒气。虽然也是露宿了一晚,到半夜里,姐姐又不忍心听他们在船头瑟冷地发抖。便叫妹妹拿了两件风衣,放在了船舱外。

这事婉卿倒是大略看到了些。夜静悄悄的,渐在人眼里进入昏睡状态。姐姐听到了声音,知道由吾和吾丘是穿上了风衣。照着姐姐的性子,要是两个人不领这份情,她会一手撕了两件衣服,并将他们两个直接从船上撵下去,不管船还行在江心。泅水而渡也好,淹死也罢,都是她不会关心的问题。

姐姐话锋略转:“听说,我们将他们送上岸后,他们便分别去了朱衣和紫衣,只是不知道去干什么?不久又传言,说他们将朱衣和紫衣城主都杀了。以我看,或者四大城的城主都没死。”

婉卿听到这儿,心里一惊,白衣城主四年前就死了,不知道情况。青衣城主,却是自己亲手所为,余者便不知了。自己从来不知道这四城城主是什么人,有什么事。只是行藏怪异,很是叫人不解。知道两个城的城主都已经死了,忽然又听说四个城主都没死,很是惊诧。不过这女子眼力,果然是很不一般,按她的话,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妹妹一边正色着说道:“这不大可能,但也很大程度上是可能的。姐姐你想啊,那两人是百合谷的,月黑风高,你也知道,我们却将他们放走了。这种事都有可能,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啊?”

姐姐听第一句,还道是合着自己意思,听到后面,知道她又在将话照自己,也不理她。不动声色地说:“你说的,也有理。但我看,爹爹也知道了这件事,也知道了这秘密。爹爹却不是百合谷的人啊!”婉卿又听提及秘密,在青衣,也是因为这个,还没有开始,就混乱了好一场。这下去不知道还要怎生乱法,说不明白,也不知道这所谓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妹妹笑道:“你忘了,爹爹和紫衣城主有流水之意,从他那里得来,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妹妹,你这话就不妥了,爹爹和伯伯,从不相互渗透生活,他们各守各的方式。”妹妹问:“什么叫各守各的方式啊?”姐姐道:“就是不分什么事,管它好的坏的,两人你不涉及我,我也不殃及你。当然这只是比如,就是彼此的事,谁也不插手,不过问。”妹妹又问:“能做得到吗?”“谁又知道来?爹爹的事,从来就不要我们过问。”

想了想,妹妹道:“有一次我就过问过爹爹。”姐姐忙问:“结果怎样?”“哪里有什么结果?他的事,从来就不要我们过问。”姐姐嗔怒:“个小蹄子,说话净是没着没落的,还爱学舌。再这样子,仔细我真恼了。”妹妹道:“是有一次,但不是我过问的。我路过爹爹的书房,就听见里面响动,有生人说话,声音很是怪异。我当时是口渴了,丫头又不在,去端茶回来路过。一时好奇,就靠上去看了看。”姐姐问:“看见了什么?”“姐姐你猜猜看,我看到了什么?”姐姐逼着让她快说,休得故意萦三绕四吊人胃口。“我不是说了嘛,是生人的声音,当然我只看见了陌生人。却是两个,都站在底下,恭恭敬敬,像是在跟爹爹禀报一些事情。面貌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声音还是听得分明。他们一会儿说到紫衣,一会儿又说到白衣,一会儿又是青衣。我虽然听得清楚,里面却有很多话不懂,却是把我给搅晕了。不过说到有一件事,我倒是记得。”

停住了,就不说,她知道姐姐想听下去,会问她,她就是要让姐姐问。姐姐问道:“什么事?”妹妹故意拖着她胃口:“你做什么又急了,不要忙嘛,没见过像个猴儿似的,你怎么不抓耳挠腮呢!”姐姐想是将她没奈何,只不作声。“一切皆好来,且听小女子慢慢道开,今日个理书作讲,专讲他,专讲他暗夜里伏埋。”学着副怪腔调唱着,立时就引得姐姐“扑哧”一声笑了。姐姐问道:“‘暗夜伏埋’是什么意思?”“只是个比方。爹爹和那两个人的谈话里提到了一个地方,‘莲剑山庄’。”

莲剑山庄,这倒是婉卿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不过想他们的事与自身也没什么关系。自己没见识过的事,何止这一件,自己见识过的,前前后后加起来,寥寥屈指,可以数清。姐姐说:“爹爹和莲剑山庄交往在一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看你,我又没说有什么大的了的,都是你自己在这儿说的!”想是姐姐仍旧无奈,只能够拿眼睛瞥着妹妹,盯她几眼而已。想自己要是遇上这样的妹妹,也只能是那眼睛盯她,又恨又爱。

船里暂时没有了说话的声音,良久也不见再有说话,河雾浓重,也已渐深,想是也该睡了。婉卿起身进舱,看视弄玉,睡得安恬。

弄玉醒来,倒比婉卿先几分钟醒,想坐起来,碰醒了婉卿。天竟是已经亮了,想是的确太困了的缘故,夜里真真靠着船壁就睡着了。忙扶弄玉高卧,气色较昨天是越发大好了。问她肚子饿,眼下船在江心,前无片村,后无爿店,只能少取点干粮,取些水喂她吃下。因想起昨夜两姊妹的说话,撩起舱帘看,船还离地儿跟着。

弄玉挣扎着坐起身子。“姐姐你看什么呢?”婉卿转过头来,见她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吃她盯不过,先不好意思起来,浑身上下像是被条铁链紧拴着一般,不自在得紧。“看什么?”婉卿道,“没看什么。你又看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弄玉摇了摇头,突然簌簌的落下眼泪来。又是手足无措,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偶尔看护一下人还可以。至于别人的感受,常常是以自己为中心,知道不了别人的心理,想了解,都无从下手了解起走。心下慌乱了一阵,看她慢慢止了啜泣,四目相接,登时静默,好不尴尬。

婉卿避开眼光,环顾四周,只好找些闲话,零零散散,把这岑寂支吾过去。“昏迷中,一直听见你叫姐姐,你是不是有姐姐?”话一出,就觉得有些后悔,这明着不是一个好的话题,只恨说出的话没法子收回来。好容易才歇住了,没来由又要勾出伤心。心里忐忑,只望她没听见就算了。弄玉回道:“有,已经死了!”还是撞上刀口了,好走歹走,终是没能逃过,偏偏还是不开了那壶就提了那壶。心下微凛,又碰了她的伤心了,觉着愧疚,就闭口不再说这事了,拨开话题往别的路上引。“身子觉得好了吧?再休养两天,体力就能恢复全了。”“没用了,最终还是要死,不是吗?”这话该怎么讲呢,看她两眼目光呆直,空空洞洞,能穿透厚厚的几层石墙,看到墙后面的景象。以往见她都是嘻嘻哈哈,少有正经的样子,怎的突然一股苍凉,像是历经世事后的红尘看破,曲终人散时,落得的长窗一叹。“谁说的呢,最后的确都会死。但就比方今天死和明天死,它们就是有着不一样!古人‘朝闻道夕死可矣’,是因为死前‘闻道’了,得了他心中所愿,满足了,当然就可以死了,那是死得没有遗憾了。如果没有‘闻道’就死了,会含恨九泉的,做鬼也不会安生!”弄玉道:“朝死夕死,又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争得多一时半会儿的残生。人死万事皆成空妄,争得些蝇头微利的由头,还放着给人用!”

婉卿不敢再与她争说下去,听她这言语,失魂落魄,像是中了邪一样,怕又不知道要引出什么怪脾气。“好了好了,你都是对的。来躺下,继续多休息会儿。”“我不躺下,我要多醒一会儿,躺下去就行不来了,就死了。”瞬息间,又恢复了正常,向婉卿道。“姐姐,你答应我的事,可不能忘记了!”婉卿点头答应着。“这个自然,找到了机会,我会的。”弄玉突然倾身凑上前来,低声道:“南宫姑娘,你可不可以像姐姐一样,抱我一次?”这时似乎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叫自己姐姐,原因大概就在这儿了。隐隐觉得有些为难,自己没有妹妹,没有做过姐姐,像姐姐,到底该是什么样啊?虽然这些天来,一直守着她,不时抱着她来来去去,不觉得有什么。经她一提,却觉得有些茫然,中间像是隔了生硬的一睹什么东西,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最终还是将她横抱在怀里,看她的面庞,脸贴在自己胸口,露出甜美的笑容,竟真像是自己的一个妹妹。被剑划开的小口子,因没有愈合好而留下的淡淡隐隐的红线,妖娆而娇美,忍不住叫人想要去疼惜。

看着弄玉,涌起一阵感受,感觉是上天太不善良,让她受了过多的苦楚。心里疼惜,又只是无可奈何,任何可以变化的情由,都在不经意间将人掠夺一番。倏忽脸上的笑容冷静下来,没有任何的征兆,只觉得两边腰间同时酸麻,一阵触电的感觉,瞬间便游遍全身,手脚便即僵直,不能动弹。

“弄玉……”婉卿慌错,不知她又在想什么。弄玉从婉卿手里挣开来,转而将婉卿抱着,放平到自己先前睡的地方,垫好枕头,将薄被拉过来盖好。对婉卿说道:“南宫姑娘,对不住了。你几天没有休息,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子了。我要谢谢你,可是没什么能谢的。现在我要离开,我也不要你照顾,我不和你同去百合谷了。可是你答应我的事,你一定不可以忘记。”婉卿问道:“你要做什么去?”“我要找我姐姐。”婉卿奇怪:“你姐姐?你不是说你姐姐已经死了吗?”“没有,”弄玉突然有些激动。“最近我查到了一些消息,知道了她还没死。”“可是你身上的伤……”

弄玉慢慢坐起身子,“没什么了。”透过壁缝,朝外面望了几眼,回过头来,静静的不说话。既然弄玉不愿说什么,婉卿也不好再说得什么,现在就算说,也是等于白说,还浪费了力气。不如就省省,就顺其自然吧。临走她愿意要说些什么,自己就听下去,不说,也不盼望她说了。或者此时,说与不说,听与不听,都已经没有意义了。拿她是没有办法的,两次都被她困住了,就当是命该如此罢了。若果真要走,自己也不能阻挡得她什么。既然已经知道了结果,过程就失去意义了。这样子看来是有些消极的味道,可是万事万物是无所谓消极与积极的。消极只是因为看透了结局,积极便变得有些画蛇添足。

“四年前,也有这样的情形,河雾还要密还要重些。”皱着眉头,阴云密布。看着不禁让人心痛,总想要将她抱在怀里,去疼惜她。紧紧抱着,用掌心轻轻替她抚平深蹙的上锁的眉头,告诉她冬季寒冷的阴郁,已经走得远了,太阳就出来了。“那时候爹爹刚去世,百日未满。我和姐姐坐一条船上,我恨我的姐姐,所以等她不备的时候,我杀了她。可是,你知道吗?她没有死,她还活着。”婉卿听这话有些套路式的,但不愿去深究是否有此事,也不愿知道是真是假,过程已经没有了意义,眼下的结果,才是应该关心的。问道:“既然恨她,你也杀过她一次,时间也这么久,该是忘了,现在为什么又要去找她呢?”“就是为着去杀了她。”婉卿只道是她被一时意志冲昏了,劝解一会儿,待冷静下来,也就罢了。“你刚才不还说没用吗,何必又要去寻此仇恨呢?”“只要我活着,我就要寻了这仇恨,了结了,方能安心。”隔着忽又道:“我花了整整四年的时间,查阅了江湖上所有高手的身世背景。南宫姑娘,不,我还是叫你姐姐,你答应我的事,不要忘了,好不好?”

婉卿点了点头,没想到这时候自己还是会答应她。不听自己的劝慰也罢了,想起上次被她算计,变成的却是诚心诚意的待她好,一路看护着她,对她又疼又爱,最后终于又一次让她算计了。本该有些恨才对,可是怎么也激不起心底的恨来。才知道要恨一个人,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明明知道她这样子有些过分,就是不愿意去责备她,心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怜惜着她。抛开一切的想法,努力想在她的行为里挑出来一些尖刺,可以让自己去生气,去愤恨,看见了都总是不忍心拿出来。前前后后的相处,她到底也还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大约这是感情太过丰厚的原因了,无法确定自己是要彻底的将一个人破坏,那么就留一份最美好的印象吧。只能在这两端做选择:要么如是将一个美丽的花瓶碎成小块,守着一堆零落,也是好的;要么就是忽视了所有的缺点和瑕疵,将最美好的那一小处,放大到整个空间,并用以取代她本身。绝对不要折中。

“如果会有那么一天,就请你挂一块白色的菱纱,以此为旗。不论是在哪儿,我定能够看见,我都会欣慰,都会感激你。”婉卿不知道她这一去,会是到哪里,听她的语气,像是在永诀。弄玉扶着船壁颤颤地出到舱外,取了竹篙,将船划靠岸边。

婉卿在船内问道:“你要去哪儿,这儿前村无着,后店不靠的?”这叫喊亦是无用了,弄玉根本不回声。对于一般人,也许几番好言语劝了,她承你情面上碍不过,就停下来了。但是弄玉的性子,婉卿深知道,她下定了决心的事,雷都无法打动。在她心里深处藏了一股韧劲,一朝发出来,便如火山爆发,不可遏止。便也不再将言语说她,做着无用的苦工。

弄玉将船往岸边拨去。“我要去找我姐姐,你放心吧,船会一直顺流,这一路水流也都平缓。不用担心什么。两个时辰后,穴道自会解开。你身上还有轻微的中毒,也放心吧,半天后也会自然消失。”婉卿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又给自己下了毒,一点都没有察觉。还是改不了的习惯,粗枝大叶,这已经是第三次说要小心谨慎了。自己说要小心谨慎不够,每次见着师父,师父也叮嘱小心谨慎。人心不古,虽说人心未必可比作荆棘,凹凸时候,总还是要扎手。婉卿相信弄玉这样说,自是不会伤害自己,换作了别人,就难以保证,未必每次都能遇到这样子守情守性的人,真不知道以后会死在哪角哪落里。

眼睁睁看弄玉将船靠到岸,身体不大轻松,挨下船去。再用竹篙点着船舷,使劲吃力一推。船动了,渐渐融合到水的节奏里来。弄玉没动,身子越发单薄,伫在河边,河风挟了她长裙,袅袅挪挪的摇荡。

“姐姐,你不可以忘记答应我的事,我会好好的!”声音散落在河面上,没有动静就融进水里了。几点从船篷缝里漏进来,落进耳朵里。从口里说出来,是隔了太长的一段距离,已经冰凉,凉得嘶嘶的发抖。身子不能动弹,幸好刚才吃了些东西,不曾饿着。现在也无法想别的什么了。不饿。不饿,便什么事都不会有。

眼睛望着船篷,久久地发直。想要看清楚,那些声音,那么大,是怎么从这么细小的缝隙挤进来的。忽然觉得脸颊上一点冰凉,从脸颊又滑过鬓发,落在枕上没有声音。原来是船篷漏进来的一点雨滴,外面细细地又开始在下雨了,或者只是河面上水汽比较重而已。

弄玉走了不久,船正在平稳地前进,忽然觉得船身猛烈的摇晃了几下,该是被什么东西撞上了。接着船身又上下颠簸了几下,待平静,似乎比先前要沉下去一些了。料想定是有人落在了船头,凭直觉,落下来的阵势,绝非一个武功高手,只是一般走江湖的身手。外面没有多少声音,只听见细细碎碎的两个人一阵叽咕。舱帘被河风掀起一角,婉卿看见船头确站着两个人,那两人也看见婉卿了。原来他们是落到船上便在候望,里面没有响静,不敢贸然进来,怕会遭着意外。这下子好了,见婉卿躺在船舱内一动不能动,便大起胆来。将兵器解身,放在船头。

确着是遇上贼人了,这回终于有了时间有了心思小心谨慎了,却已是雨后撑伞,时间已经晚了。开始害怕起来,抢了包袱也不过是几两散碎银子,若遇到的是一群不讲江湖道义的下三滥坯子,什么事情他们做不出。以前常听到说,河汊湖滩,多的就是没人性的强盗土匪,这些人惯使用手段,断财劫色什么都干得出。在平时,自是不必要担心什么,也不值得担忧。可是眼下,眼下……,自己无法动弹得,就只有任人凌辱的份儿。想念及此,不禁越想越害怕,鼻子一酸,黯然滚下泪来。干干净净的死了倒好,现在只能怪弄玉了。若是真有了事,怕怪也是不及了。

两人进舱来,巡视两眼。一人对另一人高兴喊道:“大哥,这漂亮的丫头,手脚不能动弹!”另一人道:“我都看见了,赶忙搜了钱财,别的都不要动,老大交待了只要钱财。”停了停,继续说道:“虽然我们没门没派,是新成立的一个小团伙,到底以后要在江湖上立足。江湖之人,义气为重。下三滥的勾当,我们不能做。这里靠近码头不远,来往船只多,人多嘴杂,不要坏了老大的名头,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那人倒也听话,将船壁一边能值钱的东西,三五两下,利利索索的囊装得干净。忍不住回过头来看,被那大哥给狠狠瞪了一眼。“这边有值钱的东西,也算了,算是送她的路费,做人要有点良心,不能绝了。”那人悻悻的回过头去,心里有不愿,在口里将些言语轻薄谩骂一番。婉卿听这人口里言语不干净,到底还是被困着,这刻不知下刻,这时不知下时节,想总是逃不脱这些人的魔爪。心里又气又急,“啊”的一声长啸,声嘶力竭,吐出一口鲜血,沿嘴角涔涔流下。

二人倒一时愣住了手,忽然听见船外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哪里来的没门没派的鼠类,光天化日之下,作此勾当!”这声音婉卿也听见了,心下甚是喜悦。想再不用遭受这些人凌辱了,虽然他们自称义气,没对自己动手动脚,还是让人觉得受了莫大的耻辱。只是一时记不起来声音,像是昨夜船里说话的,是姐姐,还是妹妹?两人听到这声音,半撩起帘子,船头上并没有人。二人将东西包好,斜搭在背上,同时抢了出去。身法也还迅速,手一探,兔起鹘落,分别将先前来时放在船上的一条九节鞭和一对双刀抓在手里。

看说话的那人,站在另外一条船头,是昨夜说话的妹妹。这两人见是一个小女子,但既然敢只身上来说话,却也不得大意。正欲叫她不要管闲事,那女子半字不言,就是两根银针射过来。速度太快了,叫人避无可避,手中兵刃亦是无法可挡。纵身一跳,扎进河水里。半天,见得河水里隐隐红色。妹妹拍拍手,似是抖落灰尘一样,撅着嘴道:“射你颈部三寸动脉,你还有的逃?”

婉卿听说两人一死,心中说不出的快意。不禁对两姊妹感激,向着舱外道:“两位救命之恩,有容再报。船内不甚宽敞,无妨进来一坐!”听见妹妹回道:“我们在外边侯了很久了,就等你请我们进去,只是一直不见你动静。”撩开帘子,映了一张清气的脸,想就是妹妹了。傍着身后还有一个女子,就该是姐姐。妹妹看见婉卿,喜道:“原来真的,应该是被封住了穴道!”姐姐道:“妹妹错了,是的确被封了穴道。”婉卿不知道这两姊妹为什么对自己封了穴道这事这么高兴,就算隔岸观火,与她们无关,也没有什么值得好高兴的啊?

妹妹道:“早知道会如此,还劳我们昨晚说了大半夜的话。哼,听够了没有?”最后这句话是对着婉卿说的,神情有些不屑,有些怀恨,却是一副天真的样子,天真得无可救药。婉卿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夜里听她们说的,是她们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她们只是在编一个故事,做了一场假说?但是夜里的话却不像是假的,听她们语气似是知道自己会有此一劫。“姐姐道:“假的?不说真话,有那么容易骗住你吗?一个深山里的野丫头,居然叫我们每天围着你转!”婉卿问:“我们在哪里见过吗,这话从何说来?”这姐姐脸上露着笑:“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所以我就只想看看。”她话说得缓慢,一字一句,目的是要人听清她话里的意图。

婉卿知道这笑有些可怕,暗伏着难以预料。笑意越是灿烂,就越是恐怖,毕竟不单纯。如果允许给笑分一下类,可以是单纯和叠加。一种就像纯净水,平淡得清澈,没有什么大的味道,人们却真正需要;一种就是像太阳一样,各种颜色层层叠加,看着很花哨,也很艳丽,可是你一望眼,就会刺痛眼睛,就会犯晕,要当心摔倒。突然自己下了自己一大跳,这关头居然走了神,想起了无关紧要的事。这段时间来,总是常常走神,一不小心就溜到了于眼前无关的事上。忙收回来精神。“现在看到了,又怎么样了?”“怎么样?不怎么样!我们跟了你这么久,想必昨晚故事也该听得够了,那可是这几个月来发生的,几乎所有的事情,一晚上就让你全听去了!怎么说,你也该感激我一下!”婉卿细想她的话,应该怎么说呢?感激?这话听来觉得可笑。

妹妹忽然扶住姐姐,拉着手,附在耳旁。细语低声:“姐姐小声些,百合谷奇里的船在后边来了不远。”姐姐陡然高了几分嗓音:“他来了又怕什么?我做事,与他无关。”妹妹一旁连忙伸手捂住姐姐的嘴,不要她说话。“姐姐,我们答应了他的,不碰她身上东西,我们不能食言。”姐姐狡黠一笑:“好妹妹,姐姐决不食言,我也绝不碰她身上的任何东西!”说着“唰”的一声从腿上抽出来一柄断匕首,在手里晃动。阴惨惨的刀刃,寒光直漏,不禁让人心底里生凉。把婉卿手拿起来,看她玉手纤纤,皓腕凝霜。“我听说没有了手腕筋脉的人,便终身没法提剑。可只是听说,没见过。我就只想在你身上试一下,看是不是真的,没准那天又好了呢?”她放下婉卿的手,晃着匕首,目光闪闪烁烁,看得人心惊胆战。一路往上移去,在她脸上停住。口中啧啧称道:“或者……,这么一张脸,要是刻上一朵花,那不真是锦上添花了?”

到此时为止,婉卿还是不清楚为的是什么。想自己从来没见过她们,又哪里来的恩怨仇恨使得如此呢。就算有吧,对自己来说,有些事情容易忘记,或许,正在那些被遗忘了的内容里边。对于这种恐吓,较之先前,只要不受那群人凌辱,便已经没有多少效力了。生死天命,身体虽是自己的,到底命不是自己的,何况只是毁了容貌?昨晚有一句话,她倒是说对了,容貌都是给别人看的,自己又见不到,是好是坏都不重要。可是,心里还是有隐隐的恐惧,莫名难以说得清楚。一种比死亡还要难过的悲伤,浸透过心胸。郁积,而突然变得尖利,穿胸而出。

姐姐拿刀往脸上逼来,不像是吓唬。手脚不能动,眼睁睁任着她来罢了。面朝外,舱帘是挂起的,赫然见一个人从天落下,站在船头。躺在舱内,正好看见整个人的模糊的样子。以为是眼花了。两姊妹没有见着,姐姐拿刀要往脸上划下去。妹妹见婉卿不动,眼光直直地盯着外面,觉得奇怪。忙抓住姐姐的手,顺着她眼光看出来,顿时神情有些慌错。叫道:“姐姐!”那人看到这姐姐还不停手,就要划破脸了,忙喝道:“林书妤住手!”

“姐姐算了吧,我们先答应了人家,不好反悔!”妹妹摇着姐姐手臂。姐姐气急,将手一摔,将匕首钉在船板上,不情愿的放开手。

“钟鳐,钟浟!麻烦两位姐姐替我照看一下这位南宫姑娘。”婉卿心里一动,怎么他们全都知道自己名姓,也是知道自己身世背景了。正如刚才那位林姑娘说的,这姐姐叫林书妤,终于知道了一个名字,“你不认识我们,我们却认识你。”人声结束,船头上又落了两位姑娘,长得竟是一模一样,船身便跟着下沉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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