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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千防不敌万恶人心

慨叹亦是无用的。这情景反让床边的人手足慌乱,“唉,你哭什么呀?”心也慌乱起来。她不知道婉卿心里想什么,只道是受了些委屈,拿出手帕,擦拭眼角的泪痕,抱着将婉卿扶坐起来。“你别哭,别害怕,我不会对你有什么坏主意的。我只是想请你帮忙做件事!”

并非伤怀,突然的失落而已,自己不是一个善于悲春伤秋的人。被她打断,只得暂收住心思。听她语气并不见恶意,但不知底细,双腿不能动弹,只手上还有知觉,心下不敢大意,稍稍防备。转念又想到,目今已是砧板上的鱼肉,防备也是无所用了,倒不如省省力气,洒洒脱脱的倒好。心里一味只管顾着自己,表现出的动作不免就会猥猥琐琐。

“你要找我帮忙?你不是认错人了吧?”想她多半只是认错了人,自己在江湖上走动几无,认得自己的,师父师伯,就只剩先前见过的百合谷两兄弟了。婉卿确定她是认错了人,虽然认错,可知道她确实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坏主意,心里也能宽松了。人犯错误,当是在所难免,跟她说得清楚,待她知晓过来,自然也就罢了。自己受点伤,也不值什么。直觉让她将这些人和事,想得简单,而且愈是简单愈好,没有必要复杂。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怎会找错人,我知道,你复姓南宫,名婉卿。你师父,云台山上的云台道长,对也不对?”两只眼睛闪着光,黑白忽闪忽闪地分明。瞧着婉卿,有些欢喜之色,从两只眸子里就流了出来。

既然这些她都知道,那么确定是找自己的了。却没见过,有这样子请人的,心里不悦。想要发泄点恨意,心里又即回落,空空荡荡,阴霾倏地无影无踪,找不到方向一样。每每到这种情形,婉卿总不能确定自己是怎生的想法,觉得本该要生气才对,可刚刚一生气,又怀恨不起来,什么都无所谓了,竟是有逆来顺受的感觉。常常这样子想,人家只是不得已,谁又总是可以奈何得一切呢。总是估计到别人,如果不是什么大事,解人急难,帮帮忙,觉得是应该的。复又问道:“你确信是要找我吗?”点了点头。

“也许我该先告诉你我的名字,你也好知道我是谁。”婉卿突然想起来什么,且道:“慢一下,昨晚的那杯茶是不是你弄的?”脸色很是难看,最是讨厌暗里手脚,觉得即便是偷偷摸摸,也该光明正大。空气一下子陷入尴尬,都不说话,僵持了几秒。又突然后悔说了这么一句话,或许是自己太优柔寡断了,不懂得好好选择时机。

“是,我下了点药在里面,是怕你不答应。”她居然这么爽快的答应了,出乎了自己意料。她直爽,那也就跟她直来直去了,自己便也不再有怀恨。一个能直暴自己意愿的人,其情致总是美的。接着问道:“不答应便怎样?”“我就只好强迫你去。”听她这话,原来是有备才来的。不过这般直爽,偏分心机又这么深,这样一个人,她的心窍该是怎样才能长得出来?时机合适,莫不会玲珑胜过比干,放逸超过刘伶。

“强迫?”疑问。“对,就是强迫。不过现在不用了,我知道你心里已经应允了。”说着,递过来一个鸽子蛋打小的玻璃球形瓶儿。“这是解药,还是先将你身上药性解了,再说吧!”婉卿接过瓶儿,瓶身干净透明,内装有半瓶透明的液体,似水而淡香。却没有瓶盖儿,上面只有七个针样小孔,呈勺状分列,上下来翻弄,水也不从孔眼里流沁出来。瓶底有两个阴字,镌着“弄玉”。

“弄玉?”婉卿不禁小声在嘴里念叨了出来。“就是我的名字。这是解药,你闻闻就可以解你身上的毒了。你可知道,这是天下之至宝,也是天下之至毒。佩在身上,百毒不能侵,凡天下之毒,也都能解;如果需要,用绣花针从里面沾取一点,随便放什么里面,让人服下便是至毒,会跟你现在一样,下半身无法动弹。除了这药本身,再无药可解得。”婉卿问:“你跟我说这些,是要干嘛?”弄玉答道:“不做什么啊,这个呀,就作我送给你礼物!记住了,沾取两滴就能致人死命的。”

“这东西我是不要你的,等解了毒,自还给你。”心里有想法:解药再灵验又怎样,别人有意要来害你,纵你千般能万般耐,思想没有防备,终也无济于事。不针对这会儿,自己就是太大而化之,什么事都看得太简单,不愿意复杂,以后势必要学着多点防备,人心毕竟还是险恶的。“还是你留着防身备用吧。对了,你说是有事,不知是什么事啊?”弄玉也不管她心里想些什么,强将瓶子要留给她。“对你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大事。现在这里也没人,我不妨就对你说了。”语气郑重,“请你帮忙杀一个人?”

杀人?婉卿听到都震惊了,她小小年纪,也是自己看走眼了,会想出这些花招,弯弯曲曲要通过自己去杀人。一时好奇,又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杀人,杀什么人。先不能答应她,若是叫自己像一个职业杀手,不分缘由地是人便杀,万万是不能够去的。应下了,岂不是有负于她?虽然武林中是非恩怨,自来没棱没角,侠道节义,也模糊含混,但道义存于自心,别人不说,自己总难安生。

婉卿问:“有违道义吗?”“不违!”便问道:“我一个人去?”“你放心,不是你一个人,你只是帮我,我要和你同去,是我们两个人。”“能告诉是谁,为什么杀人吗?”弄玉环顾了一下:“现在尚不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想请你和我同住几天,可以不?”这话是没法子驳回的,转念想想,初来白衣城,人地生疏,能找个人作引导也不错。何况自己心下已经许了要帮她,她这么开诚布公,便和她住几天也不妨碍什么。眼下她既不愿说出人名姓,多是有隐情,体谅她。每个人都有自己内心的隐秘,不愿与人知晓,也是人之常情,说与不说,都无可厚非地合理。只盼望她要杀的人能消失,就可以少了这场杀伐,或者是不甚艰难才好。这想法自己突然都觉得好笑起来。弄玉玉质一般性情,这次就算是豁出去了。再次下了决心,以后一定得注意,师父说人心险恶,只当是句空话,左耳进右耳就出了,根本不放心上。吃一堑,长一智,这条江湖的路,还不知多长,会遇上什么样的人和事,也说不清楚,小心驶得万年船,是没错的。婉卿看弄玉,疏朗的脸上,忧虑都沁到眉间一堆了,仿佛要不承其重,顷刻间就会倾盆而下。浓云不去,是必雨意难收,心头也跟着阴雨绵绵,便点头答应了。

弄玉上前来扶住婉卿,药性初去,勉强能活动。只是这一夜腿脚无法动弹,药性乍去,双腿麻木,无法走动。搀着走了几步,扶到桌旁坐下,到了一杯清茶,又去端了一盘点心。“一夜没沾点茶水,肯定渴坏了,也饿坏了,快吃点儿!”这一夜茶水不沾,想还不都是这弄玉无端引弄的。端来茶,端了点心,不禁又觉感激。这本身是她弄成的,再端这些来,最多也只算是扯平了。看她来去,婉卿却怎么也无法想到这些不平,调试着去想,反对她愈是感激,充满了怜爱之意。

两个侍女端了洗脸帕并水盆儿进来,洗毕,弄玉亲替婉卿梳好头发,簪好头钗,引她出来。外边早侯了两顶软轿,看了一眼,婉卿刚能活动,不要轿子,说想要一路走走,也顺便瞧瞧这地方景致。弄玉便打发轿子去了,两个侍女也跟着回去了。一路上颇曲折逶迤,弄玉掺着婉卿,高兴地这儿指点,那儿指点,抱着手臂,不时将头靠肩上来。婉卿本也不想瞧什么,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弄玉家在哪个方向,只是随处乱走。心里觉得隐隐不畅,也无心看玩。走了一段路,便叫弄玉引着,随她回家去。

穿过两条深巷夹着的花园,觉得好像是进了一所大宅院,进的似乎是后门。东穿西进,就是不见尽头,也不见停歇。忽然看到前面站的两个女子,方才知道是到了家。弄玉叫过来其中一个,在前边引路,往东院去。另一个去取铜盆来承水洗手,一路走回来,确是也走得乏了。盥洗毕,院子里刚进来,翠翠郁郁,只见得椒兰玉树,清清静静,积户盈室;春松秋菊,纷纷扰扰,留足挽步。虽是暑热天气里,也觉得满室余荫,清凉透骨。

婉卿在东院里二楼的一间住下,屋子有扇朝北开的窗,窗下是一个花园,一些花,花期在夏季,零零散散的开着些。站在窗口,恰恰看清楼外的这一片城市,街陌通衢,飞屋走檐,棱角分明,再远处,阴荫如盖,碧瓦飞甍,层层幢幢。要是在雨天,就能见到南方特有的景象,烟雨朦胧的街景,摇曳如丝,飘忽不定,就似梦似幻般,婉约而细腻。这间屋子不是待人的客室,弄玉一直住在这儿,特地让出来自己搬到西院去了。看这屋子,这样阵仗,这家是十足的不小。弄玉安排完了,便先退出屋子,叫好好休息。走到楼梯口了,婉卿突然叫住弄玉,对她说道:“忘了问你,现在才想起来,那位船家和女儿呢?该不会……?”话没有说下去,弄玉朝婉卿笑道:“亏姐姐还是云台道长弟子呢,可没传下姐姐什么本事!”婉卿道:“这怎么说?你何故又叫我姐姐?”弄玉脸上露笑,笑得有几分邪气,半天不说话,只看婉卿。被她看得局促起来。“没事,我把她也带进来了,你等等,我去叫她……”说着,跑出去了。

去了约莫一刻钟时间,那船家女儿从门外进来,远远地便叫婉卿姐姐。婉卿听她声音,见是她,心里欢喜,问她:“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船家女儿笑着答道:“看见姐姐来,好玩,就跟着弄玉姑娘一起来了。姐姐怎的忽然就想起我来?”伸手入怀,婉卿不知其意,见拿出一方雪白缎子的手帕,另用一方帕子包着。打开来,在胸前上上下下地舞弄着。“姐姐送我这手帕,我还揣着呢!”婉卿心里惭愧,又是感动,当日只作一时遮掩,不想她竟收着,还藏得那么好。

“姐姐可见过弄玉姑娘?刚刚我还见她呢,等等我找她来有事。待会儿一块儿坐坐!”也不待婉卿回答,径自起身出去了。前脚刚走,后脚就听见侍女说弄玉姑娘来了。进来便也问婉卿船家女儿来过没有。“她说找你去了,刚出去,你就来了。该走不多远,你叫一声,应该能听到。”话音未落,弄玉转身也出去了。也是前脚刚去,后脚,船家女儿就进来了,说没有找到弄玉姑娘人。举脚刚走,跟着弄玉就进来。如此三四次,总差那么几秒,婉卿觉得这两人蹊跷,又忍不住好笑,怪道今天这两人撞鬼了。

船家女儿进来,跑得娇喘微微,看见婉卿好笑,也咯咯笑起来。婉卿正自暗里发笑,见她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捂着肚子,笑个不停,险些气都笑岔了。忙问道:“你好笑什么呢?”“姐姐,我耍你呢!”“耍我?”婉卿不明白,今日这两人确是够怪,忙停住笑。“为什么?”

“姐姐,你瞧……”站起身来,举手罩着脸,一挥,像川剧变脸的把戏一般,放下手,分明竟是弄玉。

“你们……”掩不住的惊讶,像低温的水汽,瞬间被冰冻了,凝固在了眉间。“婉卿姑娘,不,你还让我叫你姐姐吧。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的,怎么样,真的吧?”婉卿没有心情跟她开玩笑,发急问:“那,那船家和女儿呢?”弄玉见婉卿发急,忙上前安慰道:“姐姐放心好了,我给他们银两,在‘乱街’时,就打发他们回去了。”“‘乱街’?”“嗯,就是‘乱街’我还以为这么几天,你都发现了,害得我小心了又小心。”相信一个人,不容易,既然已经信她了,也就不再问了,心下略宽。指着弄玉骂道:“个小促狭鬼!”

“那我还想问你一些事。”话未落地,弄玉回说:“我知道姐姐都想问些什么,现在尚不是时候。姐姐放心好了,不会叫你为难的,到时候我自会告诉你。只是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我也复姓,长孙。别的,请你暂时不要多问。”

只好都听在心里,不问。她说复姓长孙,倒也不怎么听得在意。午饭过后,小憩片刻。其时正值六月天气,中午酷热难耐,直到傍晚天阴,才渐渐有些凉意,能靠着席子安静枕一回。此时人多步出户来散热解闷,用过晚饭,婉卿从正门出来到大街上,见着门匾,体势气派,好生富丽的一座府邸。西天金乌未退,霞光披照,披着匾上斗大的金字,映射出血一样的颜色。

在街上站了一回,这白衣城的女子,个个清新,脱去俗艳,都是用美人模子活印出来的一般。虽一人千面,也绝不雷同,看得是一张美似一张。身子骨格,都是水里生出来的,有千种风流,万种柔媚。

渐渐月上柳梢,人影斜地。正是良辰美景,街上行人往来开始稀落。弄玉打发侍女出来找,随着回去,只留下些叶影子,踩得散碎,撒落满地。和弄玉一起吃过夜茶,道罢晚安,各人房下歇息去了。

刚刚睡下,只觉得恍恍惚惚,起床来,过几个院门,走出来到园子外。街道都是用青石铺成的,白天时候也来过这里。站在一棵树下,四处张望,夜色青青,声息俱寂。不知道要往什么地方去,前边只有一条路,自己是走过的,却也没走完,只识得一段路程,到街头就止了。正转盼间,听见“铮”的一声,身上带着的凤钗,是从青衣令头上摘下来的,不知是在哪里,从头顶落下来,在地上摔得粉碎。不知缘故,蹲下身去,拾起一点破碎。又见那些散碎,忽的起了变化,被风吹到一块儿,拼成了一个完整的飞翔着的鸟的图案。却随风羽化了,变成一只凤凰,羽翼美艳,流光溢彩。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透明,如血欲流出来,跃跃欲试。飞起来绕过头顶,飞来飞去,也不停歇,就一直在上空徘徊,光亮照艳了整个青暗天空。怔怔地出神,那凤凰突然暴怒了一般,向着头顶俯冲,如石块砸过来。吓得慌忙伸出手去挡,没有触到手,晃眼,又消失的无踪无影。再看地下,适才凤钗摔落的地儿,只有一滩浓血,红艳艳的热烈,还散发着香味。喷泉一样不断涌出来,如火烧着原野,没有阻挡,随处漫延。那滩血越发不肯停住,越流越远,越流越厚。闻到的香味,随时间越加浓烈,竟妖艳起来。那血一直流过来,流到脚下,顺着爬上脚背,顺着身体不断往上倒流。就要将自己紧紧缠住,最后将自己淹没。

觉得暖和,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暖,在身体的每一处迅速蔓延开来。那艳烈的红,火一样燃烧,将自己团团围紧,紧紧抱紧。火还在继续燃烧,温度越来越热烈,一直烧下去,一直烧下去,……

突然一阵刺剌剌的寒风,将火冻结,愈来愈笨重。这陡峻的寒冷开始发狂,就像十月北风肆掠过西伯利亚的草原一样,肆掠过沟沟坎坎的心底,将还残存的温度,清理得彻底。紧紧将身子抱住,这生活着的日子依旧发冷。

在黑夜里开始绝望,即使没有人离开,金星散发的光芒,或许看不到,仍然是许多人很好的旧宿。在所有人都倒下的时候,仅得到猜测的一点温暖,围在火炉的旁边,是春天里的某个夜晚。剑身不小心沾上几点鲜红,映着没有闭上的眼睛,照见不再分明的瞳孔。如果只是简单的来去,就没有必要再超度,埋在黄土和野草的地下,会得到安生。但是灵魂应该更高,被苍鹫带得更高些,在苍鹫的背之上,在苍穹之外。从此,再不怕冷,再也不需要这可怜的温度。

师父说,如果剑不能向上扔出去,之后竖直原路落下来,你就必须得上前走一小步,或是退后。那只是一记高明的剑招而已,有个很美的名子,唤作“执子之手”。还说,他不该教会这么美丽的一招,现在还在后悔。想起来,都是姣花照水一样美丽的人儿。

惊醒来一身冷汗,嚯的坐起,心犹余悸。回想起梦里一些情节,时间才四更刚过,窗外黑压压的,东天没有月亮,西天也没有,中天正低沉,天开始下雨。

坐在床上,打坐调息,看看又坐了半夜,才静心睡下。站在楼上,望见城下,地上的路,太过于崎岖了。在眼睛之外,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所在,或许根本就没有路了。只是暂停下脚步来想象,想象里充斥着一些变化,猛可在醒来的时候失落,或者别的。每一个人都在想象里生活,或真或假,或假或真,也没有人愿意说出来一些话,或假或真,或真或假,将它们揭穿,他们都天生的良善。

卯足了劲奔跑,也许是在奔逃,不能稍回头,也不能回头看见后面。双腿渐渐沉重,累起来,身子却比双腿还要累。只想要停下来歇息得片刻,还得向前奔走,该怎么办呢?身后的一双眼睛,如鹰隼,那么尖利,却冰凉得恐怖。手上该有一些温度,要是有一些温度就好了,围住双臂,将自己抱紧,暖暖的不再会有冰样的受伤。也可以疏平那冷峻的悲伤,只要愿意,还一直藏在眼睛里。师父站在旁边,他们再不怕冷,再不需要这可怜的温度……。但是不可以放手,也不能放手。看见前面的不远处,长剑在夜里闪闪发光,隐约的温度,开出有红艳的花。再上前两步,只两步,已经能触摸到了……

一睡下来,就又开始做梦。似乎这梦一旦开始了,就没法停止下来,哪怕会被魇住,也还是无法舍弃。这正如清醒时候的时间,睡着的时候,时间远逸到荒落的角度里,是不存在的。时间还是保守,不愿意丢了先天的秉性。从小就是如此,经常悄悄地在背后做些小动作,大把大把的,却拿到面前来炫耀。

雨下下来,淅淅沥沥,把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一起淋湿。水檐下长起青苔,开始是一丝一丝看不见的青绿,忽的就变成厚厚的,如草甸。地上犯起滑,空气便也跟着糜烂,潮潮的,粘粘的。白日里不能往他处去,闲起无聊,就和弄玉赶围棋作耍。弄玉,人如其名,性情如玉。棋品却是不甚高明,先讲好了,说要落子无悔,答应了,偏偏落子后就要悔棋。手来手去,将子往枰里一搁,等得婉卿将要丢子,又忙抓起来。三四个往还之后,也还不知终要将子落在枰里哪条线上,哪个角里。眼看要输了,一推手,将棋子乱和了。不服,叫着吵着不算,重新再来一局。常常弄得婉卿怒也不是,恨也不是,只是无可奈何。让她侥幸赢了一盘,高兴的连饭也不吃,走路都要跳起来。

雨稍住脚,到街上走一回,河里水雾还没有升起来,站在石桥上,就看见河里鱼儿跳闹。雨天里,行人寂寥,偶尔一个人披了蓑衣,戴了箬笠,或是撑了雨伞,往桥上走过来,又走过了。站在桥上就见着这些人事,闲闲适适。隐隐地听见箫声,从水面上传过来。河水悠闲,映了岸边淡墨的柳条。游鲤傍动莲叶,涟漪圈起,时而一阵啪啪的跳珠,砸破水面成縠皱。箫声惊了鲤鱼,箭一样射了出去,将块水玉也似的,划出长直的褶皱。河莲还在动荡里惊颤。循声音望过去,不远处的桥头上,站着两个人。一人举着伞,另一人正按箫,箫声就断断续续似有若无地飘出来。走近却是弄玉。

弄玉见婉卿走近,紧忙跑过来,神色凄切。“姐姐这好,随我回家吧,有事要与你商量。”叫侍女自先回去,自己跟着便回来。婉卿不知道她居然还识得音律,真觉得是石声玉质般人了。问她什么事,也不答应,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交到婉卿手里。“姐姐且慢启,等到夜深人静再启视不迟。”婉卿问:“那还有什么事?”弄玉回道:“我今日占卜,卦象不吉,约在明日不远,此身有劫。只望姐姐,随后挽救得几分才好。”神色颇是荒凉。婉卿也不知道她还有此异能,善卜易,于生死都能料知,越发可怜爱了。问道:“你既然能勘破其中机要,为何不避开?”弄玉忙道:“命当如此,是避不了的,姐姐不要忘却才好!”

命当如此,婉卿也不好再说什么,一路上默默无语,各人想自己的心事。才突然想起,以前师父将武林中轶事,大概自己也记得些,只是于细节处,师父说得含混,听便也听得含混。清水镇白衣城里,复姓长孙的,好像就一家,叫作长孙长平,乃是白衣城的城主。师父说的,自然是十几年前的事,听说四年前,这位城主突然死了。但是膝下有子,该当就和弄玉年龄相仿。

进家来,弄玉叫人收拾了些盘缠,打包行礼,说姐姐走时方便些。一并叫侍女送到婉卿住房里。婉卿记起刚才路上想的,便问弄玉:“不知道长孙长平老先生和你是什么关系?”弄玉答道:“姐姐不待问,我也正准备告诉你。开始我说复姓,还以为你知道了,后来见你行动精细,细节处却还是大意了些,便料知你,有七八分是不知道的。长孙长平是我父亲,四年因故去世了,他是这城的城主,之后,我便接替了他。”婉卿对她和长孙长平的关系,在肚里猜测来去,有几分肯定她便是城主的女儿,只是没有去想她就是城主。弄玉年龄尚幼,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到底这地方一城之主的身份,与弄玉很是不相称。这倒罢了,但是城主既然四年前死的,那日听说三个月前的事,又是怎回事?

“白衣城是百合谷的一个下属,这是江湖上较少人知道的。”这对婉卿也颇为陌生,师父常常提到百合谷的一些事情,却很少涉及谷以外地方的事。“还有青衣南城,紫衣东城,朱衣北城,都是百合谷的下属,城主皆听命于百合公主。长久以来,就是这样子,却很少为人知道。”婉卿不知道她突然会说这么多,每句话都一本正经,丝毫没有平日里见到的娴淡随意,便在桌旁坐下,听她细说。“百合公主下面有四令,他们是和四城相配的,各自管一方,也都住在百合谷里。”这一点婉卿倒是知道,在青衣城也见过青衣令了。“这四令武功一流,远远胜于武林中人。百合谷甚少与外界往来,武林中人知道的不多,也就是此了。公主有事多是交与这四令去做的,一年之内也很少出谷去,也没有几个人能见到她的面。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公主长什么样子呢!”脸上笑得僵苦,说着望婉卿。“从这里东门出城,逆水上行,等入了河流主道,一路顺流,经南城,过东城而入谷。在东城与北城之交的东北方向上,也就是云台山的东北面山脚。进入东城,沿山脚径往北走,就可以到达百合谷。”

婉卿知道在云台山的东北面,是一片陷进去了断崖,如巨斧斩断的一般干净利落,整个山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西瓜,在整个上切去了一牙。从未近距离看过,每次能看,都只是站在这边棱角的山腰里,看终年的云雾挂在半壁上,见不到那边尖出来的棱角。不曾想到,断壁云雾之下,会存在有另一个世界。名字怎么叫百合谷,那一定是很美了,想着不禁神往。但是,觉得有疑问,一时又记不起了是什么。先前听她说时,疑问不断,几次想打住,都忍了下来。现在却想不起来,想法一晃神就给过了。

“据说百合公主长得很美,不知道可信不可信?”弄玉突然连着哀叹数声,蛾眉深蹙。“她的武功已经没法用词来形容了,应该比她的容貌还要美!姐姐,请求你的事,我都在信里说得明白了。不拘什么时间,也不管你去,还是不去,我都感激你!”

这话叫婉卿有些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了,想是信里该说得明白。听就听了,也没法子计较。稍后侍女摆上晚饭来,弄玉陪着婉卿吃了。在窗前围了一会儿棋,又看了一会儿雨,雨汽渐重,夜幕垂下来。心里急着想解开些疑惑,不作久待,和弄玉分手道了晚安,及早回房里休息去了。

取出交给的那个信封,在灯下来细看,却只有四个字。“又是百合公主?”心里暗暗吃惊。想那日问师父,师父左环右顾,最终也没说出半个字。师父让陪着师伯,却无端底的跑到了这里来。遇着弄玉又要自己帮忙,难道弄玉是叫自己去杀百合公主?百合公主,这究竟是个什么人,为什么自己每到一处,总脱离不了她的声息。这城是百合谷的下属,弄玉如何也不该有此一着。想不明白。有些事不弄得清楚,自己怎么能够有什么动静。即便是自己有能力,能够杀了百合公主,也只能暂时先放过了。弄玉大约也知道这些,才会有最后一句话吧。不过答应了她的事,就算万死,自己会替她完成。忽然想到,弄玉说她料定自己有避不开的劫数,当日欧阳正也这么说,知道自己将死。他们都是百合谷的城主,难不成这些城主都能未卜先知?那是不是说百合公主也能够,若此,叫人可怕也就算了,岂不现在已经知道了自己要去寻他?将信放火上,旋即点着烧了。

正要上床休息,忽听窗下簌簌的脚步声响。凝神却又没有了,稍歇,又响起来。这边隔着弄玉的房间一个院子,丁点动静也不会听见。忙起身推门到檐下,只看见一条黑影倏忽转过墙去,朝外奔走了。在自己眼下,也不能不管,顺手牵羊,也就当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了。当下毫不迟疑,提身赶过去,追过几个屋顶,眼见得方寸之间,就能追上了,那影子一晃身,落到了下边的巷子里。水乡之地,河汊纵横,房屋便是因着些小台地,屋瓦遮盖,井基相连,往往错乱杂交。人入于其中,就同步入迷宫,三步九转,便失其所在。婉卿对这里地形不是太熟悉,不敢大意追下去,只好回身。回来特意过弄玉房门,望了眼,信着没事,方才回到自己屋里。这下也不敢大睡,怕是那人会回来。如弄玉所言,有人来找事,自己怎生也该帮她抵挡一二。

日出起床,卯时才刚过,步入辰时,房屋里静悄悄的。有些发渴,平时这会儿,早经有人送过来茶水,并早饭。出屋子去来,寻水洗漱,院子里也是安静,甚至说有些寂寥。夜里细雨化成晨雾,细细淡淡的清,罩过来,隐隐觉得有些异样。路过花园,走几步,吸取点新鲜的空气,顺带将体内浊气换一换。过西院来,西院也是寂无人声。不见有侍女在外面走动,这么大早了,都不道去哪儿了。敲弄玉房门,间晌,没有回应。径直推门进去,道是还在贪睡,要掀她被子。门被推开,前脚一提迈了进去,可是前脚刚迈进门槛,后脚就再无法提进了,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了,半时身体僵直地站住。只看见两个侍女倒在地上,血从左胸流出来,将半边衣襟浸得透了。流到青砖的地板上,血已经凝固,泛着的颜色,凄艳着冷漠。俯下身查看,身体已经冰凉。屋子里只撞翻了几件轻小的物件,地上却到处是血点斑斑,印着血的脚印跟着也杂乱。弄玉已不知何在了,在房里大声呼叫了几声,静静的,也没有回响。忙奔出来,四下察看,下房还死了几个仆侍,都一般的被剑穿左胸而过。

院子里本来人很少,弄玉生活比较随适,府里雇有的人不多,平日里就比较冷清,突然躺了这些尸体,一下子让人觉得冷静得有些恐慌。还是找不到到弄玉。是自己昨夜大意了,明明听她说将有劫数,却沾床就睡死了过去。竟是自己大意招成了这后果。不禁自责,一边自责,一边四下再三检视,仍是不见弄玉。打算出府去找寻,在门口站住,一时间又找不到些因由,理不出些头绪,不知道该往哪一处去。复返身又回到弄玉的房间,再细检视一番,发现有一串凝结的血迹,直到西面墙壁跟脚,突地没有了。婉卿以前常听说起,江湖上有千奇百怪的机关和暗器,心下暗想,莫非这墙内也有玄机?墙壁光滑如镜,四周翻检摸索个遍,也未能找到诸如机关按钮之类的东西。上前用力推墙,想凭借点儿力气,看是否能将墙推动,使尽解数也不见得半点动静。料想该是在这墙内,可是没法子打开,还是等于不能知道弄玉在哪儿,也不知道怎样了。脑子里突然一闪,想起夜里闪过的影子,这般可恼。但又有了几许希望,说不准就可以找得到。他深夜到此,必是有目的的,脱不得干系,虽然无法确定,可能性较小,但是不能排除。这希望又即跌落了,只是唯一一个问题,当时没看清楚人影身法,又不知道从何找起。

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听得身后响动了一声,西墙壁上有近平米见方的一面小门,豁然洞开了。这一响动之后,静听却再没有什么声息。也不及多想,也顾不得有没有危险,躬身进去。是一间小屋,犹如地下暗室一般,却就是一间地下暗示。所幸外面有些朦胧的光从壁缝里漏进来,里面大体情形勉强还能看得清楚。数步石阶下去,右侧微转,墙角里倒着个人,不正是弄玉?身上到处都是伤口,脸上也被划了一条不甚深的小口,血沁到脸颊已经凝固了。脸颊也经冰凉,天幸,胸口还微温,还剩下一丝游气,微弱也似无。地上全是凝固的血,虚弱不堪,将连最后呼吸的力气都将没了。

婉卿轻抱住弄玉身子,不敢大动,忙从怀里取出青瓷药丸,倒一粒,敲开嘴,放进嘴里含着。这药救护性命,有神效,但还是不能确定是否会有效,若是身体太虚弱,反而会加快死亡。轻轻抱弄玉出来,过屋里取了包袱,快步从正门出来,直走到江边码头。这府里再不能让她留下,自己也是要走的,这时候一路坐船顺流向东罢了。说实在的,婉卿现在也有些不知所措,倒不怎么担心怀里抱的人。到底却是想去百合谷看看,站到百合公主面前,想知道她究竟是长得什么模样,但隐隐又有后怕。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些想法,人总是恨奇怪的,自己都不能闹得明白自己的一些想法。

在江边找了条小船,也不讨价,让船家解缆便行。半日后行完逆水行程,在一处集市,叫船家帮忙添换了床新的薄被,再找两个能保温的水袋,灌了两袋开水,放在船里。也就不要船家跟船了,干脆将船买下来,管它慢流快走,自己慢慢划,这一路下去都是顺水了,划船也就不是很粗重的事了,也需要不得十分力气。将弄玉船舱内安放好,解缆起锚,自己将船划到江心,就任其自流,只偶尔看着调换一下方向。半夜里,弄玉渐渐就有了起色,呼吸还弱,但已经平稳,性命已是无虞了。看她嘴唇干裂,脸色惨白,血渍还未除去,不禁觉得一阵心痛。起身取来水袋,开水现在不是很烫,只是热水了,用盆盛着,开始给弄玉清洗伤口。将青瓷药丸取了一颗,碾碎成粉末,撒在伤口上,包扎好。只是脸上伤口无法包扎,也就没法了。又给她换了身干净衣服。听见弄玉昏迷中呓语:“姐姐,我会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似是呜咽。原来秀美的脸庞上,爬上几丝痛苦,小心翼翼地抽搐,在闭着眼睛的梦魇里挣扎。

婉卿不知道弄玉昏迷中叫着的是谁,不像是在叫自己。小声假装应答:“会好的,姐姐会好好的。”就看见弄玉嘴角微微的翘起,苍白无力的脸上,是看不见的笑容,旋即就又丢失在了路边的野草丛里,落地无声,随风吹散了。

船舱内不甚宽敞,弄玉睡下,就有些转动的空间不足。在旁又守护了一夜,怕是夜里被魇住,一夜未成眠,倒还安静。五更天将明,靠着船壁,闭上眼小憩了会儿,又醒来。掇张矮凳,出到船头。下了这么久的雨,今天终于放晴,雾汽已经晞干了,还没有太阳,也不见得沉闷,想是夜里山风将空气吹得散了,余下的都是干净。沿河两岸低山起伏,绵延不间断;两岸人家散落,影动楼台,渐行渐无。再看远处些,青山凝黛,叶茂扶疏,翠色迎人而来。这样的景色,却是头一回见到,有山有水有人,山欲活起来走几步,水浸山立,人又在其中,不觉忘记所在,心旷神怡。

又走了一日,行近中午,见到一处市肆,将船停歇了,抱起弄玉找了间客栈。早上起来只嚼了半个干饼,不想吃,至时早已经饿了。在房里吃过了午饭,又向店小借了个小炉,文火细熬了半碗粳米粥,慢着喂了几勺。将她躺在床上,盖了层薄被,岀房来锁了门,吩咐店小二仔细看护一下,别让人惊扰了。弄玉准备的包袱,只是简单装了几件衣物,并些钱财,走时比较仓促,也没有准备多少东西,过了这两天,东西基本上用得没有了。上街挑选了些路上必需的物品,尽着分量合适,不多买,这样可以多买几件,能带得走。这一路往东去,没有人烟的情况已经见识过了,昨天行了半日,中途就没见过一个人的影子。除了日常物件,干粮也还是不可以缺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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