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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短剑穿喉

“不知是不是这样的?”云亭将盒子里的寒月露仔细看了看,又将奇里看了看,眼中沁出一些飘忽不定的神情。良久,慢慢的道:“东西自然是了。我们这一辈,从来没有人上去采下来过,倒不是不能,是去了便没有回来。”

说完,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回忆过于悠长。奇里却是吃了一惊,那些上去的人定然是死了,自己竟能采下来,还好好的存活着,算是捡了一条命。想起在山上的情形,不禁又有些后怕。暗下决心,以后再不做这没把握的事了。

“这原本只是个传说,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现在不提也罢了。想来,这都是天命吧!”云亭道长说这话时,语气竟由先的回忆悠长转化出几丝悲凉。像是无奈,更像是哀叹与惋惜。似乎有些隐秘的事情,不好为外人知道。

奇里自然不会问那些陈年老事。突然想到,两个道长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却是拿自己去做了试验,心里立即就有些不悦。想是他们有意欺瞒自己,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但是忽地又转变了想法,救人也是自己自愿的,并不是他们逼迫。别说他们欺瞒自己,就是不欺瞒,自己也还是会去。又将心里那点不悦,去得干净了。便随着云亭道长的话,接问了一句:

“传说?那又怎样?”

云亭道长似乎知道他会这样问。看着奇里,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说完才突然想起,这句话是当时婉卿这丫头来嘲笑自己的。心下不禁觉得好笑,倒是被她给说着了。又陡的紧张起来,就不再说话,却是说话就说忘了正事。

进到婉卿房里,叫来云竹道长帮忙。两人对坐,同时运气将寒月露化成一股气,凝结成一个透明的防护结,将婉卿罩在里面。奇里在一旁观看,也没什么可帮忙的地方,也插不上手。待两位道长将护结结好,息气敛神,脸色微红,是伤神了。一时间怕还不会恢复。忙将两位道长各各扶回房里休息。

临去,云亭道长叮嘱:“回去好生看护一下,不要动护结。而且还需要你在周围结结防护,三个时辰后就大好了。我知道你刚从山上回来很辛苦,但还是要辛苦你了。”

“道长不用客气了。”出来看婉卿好好的,似乎有起色了,脸上渐有了气色,不同先前一直惨白,冷如冰雪。结好结以后,便在床边放了一张椅子,静坐着。

申酉相交。突然坐立难安,打坐亦是不能静心。感觉到一阵饥渴,才想起下来之后,还不曾吃过饭,也不曾喝点水。看婉卿好好的,便也放心。起身到厨房拿了两个馒头,坐在天井外,就着井水,慢慢下咽。

奇里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很轻,随风飘起,忽焉不定。脚下的路是走过的,记起来了。前面一座挺直的山,被云雾缭绕得不像山了,就是云亭山。其间微露的小路,走上去,一点儿吃力,很是容易。正奇怪自己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望见山顶上站着一个人,似是不胜高处的寒冷,整个人都变得单薄。走近一点,看清楚居然是婉卿。

“婉卿姑娘,怎么是你啊?你不是还昏迷着吗?怎么又到了这里来了?”他一句话就连着问了三个问题。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觉得奇怪,又是想不通,越想就越觉得头晕。自己明明看着她好好地躺在床上,云亭道长用护结将她罩住,自己也正在给她护结。

婉卿表情欢好,宛似朝霞初露。然而那种美好里总是少不了淡淡的哀伤,隐隐的落寞。

“我没有受伤,也没昏迷啊!很久以前,我就在这里,一直都在等你,你怎么现在才来?来,上来这儿吧!”说着伸出手来,要拉奇里到那块天露石上。奇里看了看,那块石头太小了,仅能够一个人站得下,自己上去,那她又往那里站?这么高的山,一个人站上去,那另一个人就无着落,落入万丈谷底,必死无疑了。摆了摆手,不肯上前一步,只是站在原地。

婉卿见奇里不肯上前,神情蓦地黯然。低下头,临风站在那里,默默无语。看脚下云雾迷漫,凛凛生寒。奇里道:“婉卿姑娘,小心一些。这里就先告辞了。”

“站住!”转身要走,梦听见婉卿怒喝道。又忙回过身来,只见到婉卿手里已经多了一柄短剑,正恶狠狠的望着自己。还想说话,话没出口,那柄短剑就已经朝自己飞过来,正中胸口。被剑上力道一带,身体向后倾倒,脚下一空,便直直向山下坠落。一切都是莫名其妙,那剑刺中却也感觉不到一丁点痛意,也不流血。

往下落,想象自己这样摔下去,鲜血淋淋,变成一堆肉泥,尸骨无存,精神不复,才感觉到一阵空前的恐怖。一个人最忌怕虚无的想象,特别是对于死亡的想象。这一想下去,就是最不惧怕死亡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陷进无边无际空旷无知的恐慌中。拔又不起,出又不能,完全而彻底的被精神分裂。以至于到了最后,歇斯底里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悲鸣而已。

奇里霍地醒过来,怀里不知是哪里落的一枚山果,被啃了一口。举目,见到房顶上有只猴子,张牙舞爪,吱吱喳喳的朝自己扮鬼脸。原来是这只猴子扔的果子打中了胸口,刚才也只是睡着做了个梦,虚惊一场。人也真是奇怪,吃饱了居然会食困。突然想起云亭道长交代的事来,连忙起身,惊得那远在屋顶的猴子吱吱又是一阵怪叫,声音传出去老远。

婉卿气血还是虚弱,脸色还是惨白,没有一点血色。云亭道长从外面急匆匆的进来。不禁问道:“道长,现在什么时辰了?”“我正在找你呢,已经有三个时辰了。”奇里心里忽然一紧,不是说三个时辰就好了吗,现在怎么还是这样呢,难道是是自己没有看守好,出了问题?心里不禁自责,又是焦急。

“本来先前好好的,血脉渐畅行回复,不知怎的,气血又突然虚弱下去了。我已经看过了,这丫头心脉处有股气息极为古怪,凝而不散,不能和身上其他气息融合,阻碍了周身气息的运行。”

奇里将刚才做的梦说了一回。云亭道长听完,摇了摇头,长叹息一声。“是我忘了叮嘱你,看来都是天意啊,又能奈何?”

无奈的随身又出去了,也不理会奇里。奇里不知就理,刚见他急急地走进来,说了这些话,神情颇为沮丧地走了,无法可想。可是那些话,他为什总说是天意,很无辜的样子。好像这一切又都隐隐与自己有关,明显的又觉得出现的情况,是与自己短暂的睡觉有关,又说不清楚,这两者之间是无论如何也扯不上关系的。

现在婉卿脸色已经平和,呼吸也平缓,与以往好好的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与前一刻相比较,这种变化还真的让人觉得害怕。变化太快,便不真实,害怕虚幻,害怕失去。

当奇里遇上婉卿以后,总会不由自主的陷入神游虚幻的境地。恰看见那一双眼睛,青色的瞳仁,要将自己冰封。梦境里的真实,心里蓦地害怕,隔过多少天后,想起还是余寒犹厉。然而再也不能放下心去。不禁记得,那些潜藏的过去,随着时间会生出遥远的牵挂。

余斜向晚,从台阶上,透过树叶,将云挤破,终于照见斑斑点点的天际,打上些勉强温暖的颜色。

半夜里,婉卿终于醒来。三人都等在屋子里等候了好半天了。两位道长自是因为关心,奇里一来是因为关心,二来也是下午听了云亭道长的话,不知道是不是会出现什么情况,要是真的因为那点睡梦而造成什么后果,那自己是万死难赎的。那寒露也真是神奇,可以将凝滞的血脉复苏,令人神智清醒,不亚于仙丹灵药的起死回生之能了。这看来就是好了,此来自己的任务也算完成了,不至于抱憾于人。然而心里又蓦地生出几分失落。

婉卿醒来,并没有出现什么料想中的意外,没什么大碍,只是体虚,休息得一段时间也就真正大好了。奇里道了晚安,自回房去休息了。两位道长看看,让婉卿继续躺着,也就去了。

婉卿自是对这一切浑然无知,只记得自己在百合谷,周围站了那些人,紧紧看着百合公主,身体似乎不由自主的要脱离自己而去。接着世界却真真的从眼里消逝而去,那一刻天地真静得寂寞,寂寞得让人感到恐慌。记忆是停住了,清楚地停留在了那段虚妄的时空里,不用想便记得,然后悄悄却又溜进了另一个难过。心微微的痛楚。

婉卿看见云亭师伯在,奇里居然也在这屋里,心里却涌起一阵奇怪的滋味。看见旁边还有一位道长,却是不认识。心里正诧异,又见得他们全都出去了,急忙在脑子里搜索还停存的记忆,一片空白,哀伤而凄惨的白。

屋子里简朴到只剩有坐下的这张竹床,两把竹凳,黑青的发亮,散落在一扇向内开着的窗下。没有门,风吹过来,从竹帘的缝里便进来,在屋子里漂荡。像是天生就这么淡然,不磕碰到任何一件东西,波澜不惊。

翻开手掌,翻来翻去地看,没有留下丝毫有关于过去的印记,左手心的凤凰艳艳着明丽,宛似晚霞斜照,娇艳无比。人最怕在某一天里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的一切都不是眼睛所记得的模样。这突然而来的变故,会使人产生无所适从无知的恐惧。就像一个人突然入到一个异种的空间里,那些东西能飞能跳,而自己连走动都不能。这森森的恐惧,不是那些要将自己吃掉或是撕杀,而是自己想要逃离。要逃离这无边的空寂,才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样逃,连走都不会。

外面簌簌的一阵声音响起来,知道是在下雾,时间稍久,就变成了雨。雨滴沿着屋檐滚落下来,砸在水槽,也有很响的声音,一、二、三、四……,就不间断了。

心里蓦然涌起一阵激荡,良久无法平息下来。以前听见雨声,会觉得安然宁谧,清逸静远,时间随同生命一样远逝,却越来越觉得心烦了。当这烦心歇止的时候,时间正给她另外一种苦痛,那是来自生命的悸动。

静坐宁神,当气息通过心脉往外散时,却怎么也无法散走。再运气通过心脉,就像有一支利剑猛然穿心而过,立时又化成一条毒蛇,将心紧紧的缠绕,一口一口地撕咬。那种苦痛只想寻求解脱,死亡会是最好的办法,一如那艳冶的生命。略松口气,歇一歇,便不那么苦痛了。再试一次,依然如旧。时间正时这样子聪明,以一种苦痛换取另一种痛苦,他从来就不曾吃亏。

如果自己不运气,那便什么也不会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但是难道自己就一直这样过完一辈子吗?冥冥之中好像记得,自己还有事情没有做完,一时间又不知道是什么。一直心心念叨着要见百合公主,人是见到了,结果又怎么样呢,自己不知道。但是这辈子不这样,又怎样呢?心痛也该是生命的一部分,没有理由对它就该吝啬。如果好了,那又怎样?不好,那又怎样?如果现在好了,以后又不好,那又怎样?现在不好,以后又好了,那又怎样?好了是这样子生活,不好也是这样子生活,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区别?

想象日后生命不复,一朝红颜如花落,掩埋于泥土,便一切的存在都成为空无,没有用处,那现在要那么多又有何用呢?突地想起了师父。为什么见到了师伯,没有见到师父呢?随即又自找到了可以安慰自己的答案,师父说过要让随师伯上云台来。那云台,是不是在这里?多半便是了。那么师父还在云台基了,不对,最可能是下云台基了,远近山河观游才是。师父他知道生命的结局在哪里,要是他在这儿,便可以给自己说得明白,也不用这样纷纷扰扰没有出路了。

有太多的问题,是自己没有办法解决的,所能做的,就是顺其自然的承受,至少现在是。尽管有一些,还可稍尽人事,终至于也是在艰辛里枉然。

起来屋子里走走,睡得太久,身子乏困无力,走路也成为了一件困难的事。雨夜晦冥,在屋子里小心走了两圈,转出廊子来。夜色凉浸浸的。走不动了,在台阶上坐下来,望着青冥的夜空发神,脸上忽然现出浅浅的微笑,像是看见了黑暗里久远的温暖。

刚坐了片时,听见背后一串细碎的脚步。回头看,却是云亭师伯。勉力站起来,云亭道长忙伸手扶住,看见她脸色,摇了摇头,叹了两口气,将婉卿扶进屋里。

“师伯,这么晚了不睡,还有什么事吗?”婉卿问。

“真苦命的丫头,我趁他们都不在,比较清静,特来的。”

婉卿立即知道云亭道长所指何事,忙道:“师伯是说心痛的病症吗?我看没什么大碍的”

“难得你能看得这么开,可毕竟你生命的路程还长,总是一桩事情。”顿了顿。继续道:“我本以为能够将你治好,阴差阳错,还是留下了病根。这病可能就要伴你一辈子了。”

婉卿听说这心痛会陪伴自己一辈子,不由得勾起了初醒时的情绪,反是心下踏实了,豁然开朗。自己终于算是知道了自己生命的结局了吧,不至于茫然了。有她的陪伴,自己能走下去了。

“不治了吧,师伯,好与不好也没有什么差别!”

“不治?不治,你如何能在江湖上行走?”这一点婉卿倒是不曾想到,身已在江湖,便不由得自己了。“百合公主既然不愿救你,那你去找师祖吧,他是一定能救治你的。”

“师祖?又是怎么说,从来没有听师父说起过啊?难道还没有作古?”想是师祖,那该早不在人世了。

云亭道长不理会这个问题,转而说其他。“我把‘内道’的修习之法传给你,虽然不能治愈心痛之疾,却能护住心脉,可以让真气正常转运,如此便可以在江湖上行走。但是心痛之疾不能根除,是以在江湖上特别要加以小心”说完,便将口诀心法已经说了了出来。

婉卿见云亭道长说得快,没有给自己细想的空间,只好先用心记下来。听云亭道长说到“万物载柔,抱元归一”时,记起了师父教的“形骸俱释,与万物并生”,道果然是有内外之别的。运气方法也是不同的,一正一反。但是这种奇正相反的事情,如何能同时做到。

云亭道长道:“百骸放松,五脏俱空,唯心气下沉。神动而意应,意应而道成,道成而顺,顺乎者自然。其如横柯卧空,风雨织护,在于道坚。道坚然后意定,恍惚若无,大境至矣。”

婉卿听了一遍,全都记下了,依着所言,全身放松,意念集中起来。百骸俱释,本是师父教的,自然是会。放松之后,本身便不存,就宛似天地自然之一物,与天地之气同呼同吸。意念集中,等到完全感觉不到外物时,冥冥就见到一团自己的影子,静坐在自己的意识里,顺身下滑到心间,将心裹住。运气,慢慢散出,果然心便不再痛了。只是感觉心脉间,那团气凝结在那一处,既不外泻,也不内收,里面竟是一片空白。

云亭道长见婉卿运气过程中没有什么难色,便也高兴。“过几天你们就下山去吧,奇里那孩子会陪着你,我已经跟他说好了,他也答应了。记得要去找师祖。”说完也就走了。

经过两天修养,婉卿大体上算是好了。辞别了两位师伯,云亭道长不愿意再下山去了,一路有奇里伴着,也不觉得怎么清冷。沿原路返回,这条路来时没有走过,刚进去时还觉得害怕,眼睛适应不了,突然凝重的黑暗。过一段,也就渐渐好了,对于突冷突热的变化反而觉得好奇。问奇里,回答亦是无知。

因为有‘内道’护住心脉,对这极端的气候变化,倒是没有什么不适的反应。但总时常担心会突发心痛。尽管没有任何征兆,总少不了心生隐忧。知道这心痛之症,已经是无法根除,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是这样子,也就不将它上心了。不上心,也是有好处的,现在若要是想做什么,会毫不犹豫,放开手的就去做了。

虽是不上心,到底一个心结还是在的,只是暂时压下了。临走云亭道长也跟她讲得明白,表面上与正常人一样,只是会不定时的间歇性发作,还交代自己要特加小心。现在也就只有这个问题,能将人心烦了。

所幸一路下来都没有遇到有发作的症候,时间稍久就将之彻底压下,淡忘了。脚下路是没有走过,总是高高低低的不平,随时要坠下深渊一般。每每此时,就听见奇里在一边提醒,倒也平安无事。后来干脆拉着奇里,一步一步靠下来。

时间如果永远只是如黑暗那般单纯,你说我们是不是该高兴呢?至少我们可以就这样,一步一步挨着,一起走到生命缘尽,走到时间的荒芜。然后再一起将这一切慢慢丢落,静静迎接死亡的降临,来将我们遗忘。可是,时间总在我们之先忙碌,为我们安排好一切拥挤不堪的怅惘。于是,我们只能等待飞散如羽落,骨立形销,赢得一眼残恨。

站在云台基上云亭内,看见明明净净的太阳光,已经是下午时候了。对这短暂时间久违后的草木屋宇,觉着是比以往更加亲切了。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将无关紧要的事情,一点一点的积攒下来,到某一个时刻,成为了不能舍弃的牵挂。于是这些牵挂,在遇到之前,先悄悄生下根来,专在等候某一个时间,等大家都措手不及的时候。

师父还是清健,从屋里走出来,脸上堆了厚厚的一层笑。云台道长是知道婉卿要回来的,走时云亭道长已经传信给云台了。也不多问,见到婉卿没事,便就高兴。叫奇里也进屋坐了。

“好了就好,你师伯也说过了,我都知道了。奇里在这里,我也就当着说了。”奇里道:“道长有事尽管吩咐就是了,晚辈会尽力的。”

“无妨,无妨!你先坐下。”转过对婉卿道:“本来上次你回来时,我就不准备再让你下山。恰云亭师兄又下山来,说是想看看人间的世情,就让你陪着去了。你师伯做事也太大而化之了,原本有些事情,是没有必要的,无奈又要生出这些事端。他这人就是喜欢将事情搅乱,好像看热闹本身就是一件热闹。”

“我知道,你是因为去了百合谷,才受了伤的,而且还见到了百合公主,是不是?”婉卿本想回答是,还没待开口说出来,听师父又继续道:“我也不是要责备你,这也没什么好责备的,去都已经去了。只是你以后如要还在江湖上行走,就该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必要参与进去的。当然这不是单指百合谷。一切都小心为是,千万不要偏执一念。我知道这对你很难,要你放下,恐怕现在有很多事情已经是你不能放的下了吧?”

说了,转而顾视奇里。“对你,当然就是单指百合谷,但也还有其他。你是百合公主的弟子,尽管如此,有些事情也最好不要参与进去。毕竟这些事情都该与你们无关。若是牵涉进去,只会对你们自己不利。”

婉卿自是将云台道长的话记下了。这世界上有许多的人和事,是我们一旦拿起,便再也不能放下的。我们自己不允许。只是糊涂,这回来椅子还没坐热,脚上灰尘还没抖落呢,师父就像是在跟自己说临别的嘱咐了。

“奇里,你要记住,切忌不要参与进一切与你公主有关的事情。这事情是局外人自然简单,但是你是她的弟子,不是那么容易的。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以后怎么样,那都要看你自己。”

奇里听这话也是糊涂,云亭道长也大略跟自己提过与公主有关的事,却没这么说。说道:“道长的话,晚辈自是会记下。只是其中有些事情,还要道长指点才好!”

“也真是难为你了,也罢了,事实是我也不能怎么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内心的过去,你实在不能,那么只要你不去关心你公主的私事也就够了。”这里将话说完,给奇里安排了客房住下,云台道长自去了。

婉卿回到自己屋子里。不管走多远,什么时候回来,这间屋子总是她的,静静的等候。站在南窗下,就想起以前西边的园子。偷偷的爬过去,将园子里的东西乱搅一番,最后将师父埋在竹丛底下的酒都给挖出来了。是不小心发现的,现在早已经没有了那种心情去做那些事情了。师父也不生气,做着便失却了许多的味道。倒是那竹子可爱得紧,发出的笋是暗红的,过两天颜色又变了。长大脱去了笋衣之后,竹身上却是点点斑斑的,血印一样。师父说,有什么奇怪的,它的名字就叫斑竹,当然该是斑斑点点了。婉卿心里却想着不。那是天生的一种情愫,我们说那是善感,却也还未到达多愁的境地。

在云台基上停了两日,奇里辞了回百合谷。云台道长暂时不要婉卿下山,就留下来了。余后几天突发的觉得不习惯了,就像太阳天天绕着人东西转,突的某天,太阳不转了,而且还消失了,天底下顿时就陷入一片黑暗,去哪儿都辨不出方向了。婉卿是将这感觉照搬过来了。去跟师父说要下山,云台道长开始不答应,婉卿就只好再耍赖,终于被缠不过,叮嘱一番,放婉卿了。

山下似乎是比以前热闹了许多,最直接的证明就是来往的人多了,坐在茶肆和住在客栈的人比以往要多了一倍不止。尽管一路上还是听岑寂。店小二又新添了一名,手生得紧,只知道跟客人招呼,却不会跑路。

晚上在客栈里住下,早上又继续走,竟发现这一路是指向东边的。发现过来自己都不禁觉得吃惊,而且不安。转而向南行,一路事物多是故旧所识,是以不费力气就到了青衣南城。

在青衣一住竟是半个多月,自到的那天,天便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秋雨绵绵,一直不见到放晴。也幸好是暂住了,没有走,其间心痛的病疾突然了两次,中间隔的时日并不多,有三天竟连发了两次。那种苦痛真是生不如死,感觉身体正在被一点一点地挫骨扬灰。直想用身边的佩剑,将心剜出来,亲手将之撕开,看看里面为何会这么的痛苦。天地何其的无情,总是不会放弃任一个机会,残忍的将人苦痛折磨。

醒来时候,发现躺在床上,爬起来,又没事了。休养了几天,精神慢慢恢复过来。又担心再发作,也不敢多走动。是以竟是在青衣长久地逗留了。想起师伯的话,是应该去找师祖,却不知道去哪里找。也就只好先作罢了。

上午天终于放晴了,更难得的是,太阳也露出了不大不小的半边,透射过云层时,霞光绚烂,熠熠生辉。阳光是干净而透明的,能看见屋檐下湿润的土壤里,飘起一颗颗细小的水珠,循着太阳的光线,一直往上升,最后也变成绚烂的阳光了。

坐在桌边吃午饭,拿调羹喝汤。往常都是在客房里吃,今天见着有太阳,心情比较好,就出来了。听见邻桌几人笑话,正说道一件事。一人道:

“听说几天前,听风楼上来了一个女子,每到未时便出现,酉时便又消失了,第二天又来。但是没人知道她住在哪里。那女子不但人长得倾城倾国,手上一只竹箫更是夺人魂魄,令人如痴如醉,情不自禁啊。你们可曾见过?”

另一人接道:“我也听到过,有天下午我在家读书练字,便只觉得有一阵清恬的箫音入耳,迷迷糊糊,朦朦胧胧,就像是入了睡梦一样,但是却不知道什么原因。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有人立即反问道:“是吗,我怎么没见过?”先前那人道:“你自是见不到,你以为人家都如那里的其他女子,凭借一点微末道行,出来骗钱混吃啊?人家每天下午出现在那地方,凭窗而立,若是心有所发,便吹奏一曲。身形恍惚,时间一过自然消失。”

又另外一人道:“你们说的就跟真的一样,你们怎么知道人家箫吹得好,人又长得美,又没有见到过?三人成虎,不足为信。”

先那人道:“你们几个书呆子,只知道孔子比孟子小,就不知道孟子也好色。全城人都知道了,谁要你信?爱信不信。”

第二人立即道:“兄错了,孟子言‘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彼色非此色也。何不说得分明一点,叫我们先听闻一些。”

那人道:“跟你们这群朽了的人说话真是费劲,方才不是说了,几天前有个美女来矣,竹箫吹得好,三月不知肉味矣,尽善矣,又尽美矣,吾不敢请矣!”

婉卿听这人说话,不禁莞尔,这显是在讥讽他们,不太拘泥,这人也可见得性情了。突然想起了弄玉。时间也挺利索的,这么几日已是一个多月了。不知现在何处,也不知怎样了。忽而又记起了百合谷里那个“弄玉”,长得一模一样,分明就是一个人。这两人太叫人难以清楚了,犹如百合公主会让人心绪纷乱,头脑里一片空白一样,只能想起长得什么样子,至于内力一点都不知,无法可知。

那人继续说:“听说那听风楼老板花了许多工夫请她献曲一支,时间在后时日入时分,各位有兴就去听上一听。想前次夜里听见那箫声,清澈到近乎悲戚的地步,叫人忍不住伤怀,又不知伤从何来,真是欲哭无泪,竟是无端的给迷住了。”那第三人道:“想必如此颜色,定是娼家了。”又对身旁的人道:“这样女子见见也是件美事!”

那人不禁愤然:“何以出此言,姑娘并非娼家,寄临而已。多少人求听一曲而不得,没得便被你们这群人言语玷污了,真是丢读书人的脸!”

酒杯在桌子上滚晃,几声清脆的杯盘撞击的声音,人已经飘然离去。看那背影,还真有几分风流洒脱,超逸出尘。隐约听见他的声音:“呼朋不堪把酒欢,引伴还能上小楼?悲哉!”远远的,便飘散了。

起身回到房间里,忽然想起刚才几人的说话,猛然心里一动,也想要去看看。似乎人总是会无知,即使在一个地方走过很多次之后,对于角落里静处的事物,还是习惯漠视。在南城来去过无数次,以前却没有听说过有听风楼这样的地方,在什么地方当然更是不知道了。问店里伙计,居然也不知道。

第二天清早起来,向路上许多的行人打听,才终于知道了一点。这有点像三人成虎,事实的真实在人们眼里都已忘记,反而被人说道得多的假象,占据了人心,根深蒂固。午后,另换了一番装束,就去了。

听风楼现在没有人这样叫了,虽然招牌依旧是那几个字,所有的人都把它叫红楼。所以一开始问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但是一说起红楼,就没有人不知道了,那是全城最大的一家戏楼,也算风月之地了。

到听风楼恰见到几个伶人咿咿呀呀的唱,底下坐满了人,听得都不耐烦了,只是一个劲的叫着一个人名字。雨莲?这名字倒是第一次听见,难道是那女子便叫雨莲?既来了,也不妨听听,再见见。在后座临窗的一个角落,捡张桌子坐了。到这儿的人,其实目的都很简单,就是想见到传闻中那绝美的容颜。真正的,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听懂曲中深意呢?

在后座,居然又看见了那天喝酒的那人。这种地方,这种时候,按他的性子,倒是一定会来的。

一大群人都一个劲的往前挤,也不管前面的地方并不宽敞。这结果,使得后面还留有相当一截空地,稀稀落落的冷清。临窗更是清净,远山凝绿,清风入户,半分惬意。这听风楼,倒是有几分风趣,估计没人的时候,临窗远眺,日昏月夜,确实颇能引动人心,忧喜参杂,不胜凄楚。

几个伶人唱了几段,就退去了,久久的台上没有上来人,空着。台下开始骚动混乱了一阵,涌到台前,似乎有要拆台的趋向。但立即又都停住了,怎么说,也许是不好意思,毕竟装一回斯文不容易。又退了回来,安安静静的坐了下来。这倒奇怪,莫名其妙的变动。人全都退回来坐下时,就出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子。

“诸位请抱歉,我家小姐因是路过此地,一时偶然兴起,引弄一曲。不想惹大夥痴爱,深感惭意。感谢各位的流水之谊,小姐说了,愿奉还大家一曲。”也不看台下人反应,说完径回身了。

底下人像是还没闹明白,听说小姐不出来,就觉得遗憾,又是愤愤的,多有不甘。突然洞箫声起,断断续续的响了几下,立时便又鸦雀无声了,静静的只剩下风吹过屋檐沙沙的轻响。这也是奇怪,人们静下来,洞箫的响声也立即没了,一时间万籁俱寂。底下的人大气都未出一下,屏气凝声。台上依旧没有人,也不见有人出来。隐约有一缕声音,渐长渐大,渐行渐远,渐近渐粗,终于能听见了。

像是一根蚕丝,从黑暗的地底,被一寸一寸缓缓地抽出来。不敢稍稍用力,轻微就断了,如泣如诉,幽怨着绵长。箫声沿着一段长的斜坡往上走,坡脚是一个多雾的早晨,草木树石,浸在雾里变得湿答答的。一切的事物,都被打湿了,将这声音也洇染,渗出些冰凉。慢慢有了一些暖意,是太阳藏在雾的后面了。幸运的是,居然是块广阔的原野,不是危难的千丈绝壁,太阳没有被阻挡出来了。洒落下来碎银一样的光,铺在清净的湖面上,湖水荡漾,波光粼粼,又映出天蓝的清澈。

这样一段调子从清静而变得晓畅,洋洋的欢娱。但是终于走尽平湖,平湖的尽头,是一堆荒丘,旷野接连,几照残阳而已。声音也变得荒凉,是曲终而散的空荡,是筵欢而断的人去楼空,决然的凄凉,天地渺茫。

那一股悲怆的气息,一点一点也渐渐从空气里远去,若隐若现。不知道何所从来,何所从去,靠近土壤的时候消溶。久久的空旷,映着落霞无数。

底下坐着的人听得都痴迷了,在声音消失之后,很久都没有醒来。脸上初始欢愉的神情归于平静,平静后变得虔诚,像是佛面前跪着的衲子,纳礼合十,顶礼膜拜。

远远的听见像是一只鸟落单的清唳,在一座高山前盘旋,缓缓飞上山顶。那该是最后的瞭望了,之后世界会重新归于寂静。不安定的情绪,通过瞳仁被无辜放大了好几倍。流落出来,将自己也淹没了,无法飞翔。

羽饰上的粼光,逐渐暗淡了,彩色转换成黑白。天空在那一瞬也变了颜色,雷霆在发怒,越来越高,它有毁灭一切的力量。呼啸着,狂风席卷而过,飞沙走石,白草连天,吹折断一切阻挡的事物,并将这天地一起破灭。

呼吸开始异乎寻常的沉重,胸腔像狂风将门一样猛烈地撞开,充塞满天地,再无法阖上。将一张弓,猛然弯折,啪的一声脆断成两截,那声音高高的抛起,还在剧烈的颤抖。

突然一片寂静,一切都消失,鸟没有了,山没有了,人也没有了,声音也没有了。所有的一切在一刹那沦陷断落,整个世界在一瞬间破裂成无数,映照在瞳孔,一并将眼神撕裂,甚至最后一点太阳的余光也紧跟着消灭。匆匆的便归位于平静,黑暗如死亡的压迫,不堪重负。

胸口还在剧烈的起伏,世界荒凉得无法承受,最后要爆体而亡。婉卿看底下坐着的人,张着嘴,一息一息地喘着粗气,忍不住哇的一口鲜血。纷纷夺门而去,留下满地的喘息。

婉卿只觉得有一点气闷,还好心口并不痛。待人去得空了,略坐会儿,便也起身离开。先前的那个女子,却走到跟前来。“这位小姐,我家小姐有话,不知能否换得贵步屈移?”

婉卿不禁好奇,问道:“你家小姐认识我?”“去了自然知道。小姐这边请!”说着前边引路。婉卿略想想,也跟随着去了。

先前听见箫声,只是想着世上竟会有这样奇异的人,能吹得如此好的洞箫。自己以前倒是听过,就是弄玉,再没别的任何一人能相媲美。可见世间事情总会给人莫多的惊喜。但是绝对没有想到要去见见这洞箫的主人,毕竟与常人来这里的目的不大一样,多少是不同的。当第一眼看见的时候,不禁大是惊诧了一回,却也有几分高兴。

“你?是……”世界是在恍惚里突然变得小了。心里的惊喜差点没按捺得住,却又冷静下来。自己本来来这里是因为突然想起了弄玉,闲着亦是无聊,出来就当是打发时间了。事实证明按捺确实比冒然的视觉高明多了,因为她看见的那一张脸,让人无法去想象第二个人,竟以为就是弄玉了。

“我叫雨莲,家父姓高。”所幸在外边听到过这个名字,否则,乍一见,她该陷入迷乱之中了。但是现在的情形,已经让人迷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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