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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枕着秦姬越女成眠

一个男子的声音,半暗半明:“真是奇怪,这样大的园子,没人住!”另外一个声音紧接着,幽幽的说:“别说那么多话,难道要引人过来这里,我们也不费几分力气了!”那声音很软,显然是女子。但那软不同于平常的软,里面夹了柔媚,有秋天里肃杀的气息,软而且清劲。“话倒是这样子,”那男子接过话,又停顿了一刻,“不过,这起人也太过了,恁大又漂亮的园子,给这群人住,害得我好找!”“这几间屋都走过好几遍了,会不会让他知道先藏去了?”“我已经查得清楚,永远不会!”便是信誓旦旦一般。

他听得那女子声音渐渐朝他们这边走近来。看来他们是不知道这屋里有人,碰上了,说不准也会像现在一样,搅得不是大乱定无法停歇。

那男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话音硬朗地说:“看来,明天只有去给他拜寿了。”

吾丘听得明白,暗暗里惊诧,眼前的女子,似是有几分熟,是见过的。外面说话的声音却被抽干了似的,突然消失了。一阵脚步声响,渐行渐无。只听到那女子最后一句话“我们本来就是来来拜寿的,你还当是来做客吗?”

他不明白拜寿和做客有什么不同,觉得她的话不那么暖温了,可以掉得下冰渣,甚至还能从冰渣里滴出血来。可能只是夜色的原因吧。

辗转难以成眠,四更天的时候刮起了大风,原来如照的朗月,顷刻间被几片云撕得体无完肤。窗户和门,没有关上。一个在风里摇摆,摔得“砰砰”的一声声响;一个便作出呼呼呜呜的唳叫。夜汽从窗缝张头张脑的挤进来,暗青的屋子,更加晦涩了,有股冷冷的鬼气冲进来似的。吾丘起身过去扶上窗户,想要关紧。楼下园里有几棵枯瘦的树,光秃而劲拔的枝干,被风吹得弯过来倒过去,像是喝醉了的人,两两三三围在一起舞剑。树枝便是手臂,便是剑戟。脚下生根,无法移动,全仗着身形腾闪挪跃。这边刚亮出一点虚空,那边长臂一舒,斜枝横剑,奔拢来,粘缠在一起。这边刚取出剑势,那边一个晃身,又仰剑追了过来。忽起忽落,忽左忽右,身来剑去,便似是没有了身体,也没有了剑,剑便是了身体,身体便是剑,再无法分清楚谁是谁。霍然一声长唳,咔嚓一声,一团黑影掠过树梢,冲上苍穹,晃眼消失了。树梢往下坠,对着地上的树影,骨肉碎裂的气息,在街衢里巷,弥漫开来。

风渐渐止了,一根高高挺挺的树,立在园子里,背着手,像是一个胜利的王者,傲视脚下苍茫的人间,伏在脚下的臣虏。四周的树全被拦腰折了树巅,也吹翻了枝间的巢燕,凌乱不堪。那棵树依旧高高地站立,如同战争后胜利的王者,立在城楼上,尽管衣衫会有些许的破裂,无关紧要。这混沌的场面,破烂不堪。

吾丘突然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师哥说那颗珠子,顶重要的一颗珠子,却被放在空落无人的香堂里边,既见不得价值昂贵,也不见得地位重要。不用多想,那一男一女也半是冲着这珠子来的了,险些就碰上了。但婉卿是不应该来的,她没理由来跟着瞎搅和这事啊。是了,他们要去给那城主祝寿,那个他们当然是指代这一男一女,甚至更多的人。又突然想起了自己,明天一样的会去祝寿,自己却是稀里糊涂,不知道为什么要去。

慢慢想来,不觉得五更天色朦胧欲晓,一宿没合眼。这会儿头脑稍稍静下来,一停下来就只觉得眼力疲惫已极,便似有千万斤在眼皮上压下来。头脑在活动时候,还能清清楚楚想见一些事,却也想不明白。越来越困顿,竟是忘记了要合上眼。

农历五月初五,这天乃是端阳,也有叫做浴兰节,或是女儿节的。相传是纪念曹娥,也有说是纪念伍子胥的,后来演变为纪念屈原。这一习俗胜于南方,五月初五日也叫作小端阳。在五月十五日,更有大端阳的说法,其意大略无从考起。

大端阳日,城主在府内要宴请天下宾客。从侵早开始,府里上下就忙活开了,人里穿梭,来去纷忙,走得就跟水在流一样,稍不断绝。城主家里人口极为简单,城主及夫人两口,疏疏落落的几个随侍。听说还有个女儿,从一开始就没见到过面。任谁知道这真相,也会不由得咋舌。富甲一方的一城之主,门庭却是冷冷清清。这日突然来了这许许多多的人,庭室充盈,一派热闹景象,与前日之冷清,恍如天上人间。

时辰未近午,欧阳城主出来到大厅,与众人一一照过面,还礼不迭。厮见完毕,归座,又有客人上前客套。只搬出满面的笑,一番陈词滥调之后,叫大家稍事休息,自己先转身进屋去了。婉卿坐在人迹稀松的角落里,这里不易引人注意。庭上人来人往,沸沸扬扬。在一旁细看来往的人,嘴上高高兴兴,一派喜庆样子,脸上却是神情淡漠,大多倒不像是来祝寿的,倒像是来哭丧的。听见说城主出来,倒似是一群看见了腐肉的苍蝇,也没东西南北,不假思索的飞上去。四下环顾,这些人与城主相识的,怕是极少。她在江湖上走动甚少,不大理会得了这些事,想法常常简单。眼下这些人,兀自不认识,却要装作熟识。这于她便像是见惯了光明的人,忽有一日,见到了黑暗,不一定大惊,也必要小怪一番。

这几日城内走动的江湖人士,眼下差不多都聚到府上了。厅上人等,数来不分身份隐显,还是地位尊卑,这城主也算得上是脚盆洗脸,够大的面子了。乱眼望过去,那次在茶舍交手的那四人竟也在,黑黄得分明。这种人,不 分黑道,碰臭触腥,没热闹不会来,没甜头也断不会来。如此光景,势必会有大事了。

端起杯子,呷了两口茶。这次出来,不同于以往,师父没有交代事情。只叫自己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任务很明确,就是城主身上佩戴之物,随意取一样。初始不大明白师父意思,还道是安排去做盗贼。偷一件东西,何其容易,没来由,师父却是一本正经,还千叮万嘱小心,师父也不至于老得糊涂。话说回来也是,城主也不会心甘情愿让人从身上取走东西。

刚进午时,吾丘和由吾也来了,远远地闻到一股百合花香。婉卿心里暗想,原来也有男子用熏香的。手里捧了三尺长的一个锦盒,像是剑匣,更要宽厚些。剑匣,婉卿突然才明白师父的意思。前几日夜里倒是错过了许多机会,后悔已不及了,只有再等夜里。诺大一个活人不怕他溜了,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也不用心急。

忽听到厅上人声响起“城主到!”话音清润,似是女子,却不折不扣是一个男子发出的。厅上众人齐围上来,一齐道贺,一阵骚动之后,霎时又沉静下来。进来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须发尽白,往厅中一靠,站站危危,神气却是颇为清朗。众人才知道先前出来并不是城主本人,是叫出来先安稳众人的。那老头儿微一拱手,众人立时就静下来。厅下人等都从来没有见到过城主本人,请柬上说是四十大寿,以为先前的便是,是以都上去祝贺一番。心里想江湖上人纵然多怪异,也从没这样子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但是既然相邀,各人都抱了来看热闹的心里。看热闹不嫌事大,生恐热闹不热闹,反而无味。四十岁,大庆生辰,这在武林上可也算是少见之大事。况且是青衣一城之主,这面子也是不好不卖。现在猛见之下,四十岁的城主欧阳正却是一个七老八十长须及胸髯发尽白的老头子。心里惊诧,又不好表露出来,生恐再被糊弄。众人一片默然,都在心里暗骂。

那老头也不理会众人心理,走上前来,再拱手作揖。气定神闲,慢慢悠悠的道:“小老头今日承蒙各位高足相顾,屈驾移来,三生有幸!望各位不弃,多用酒水数杯,小老儿心下感激!”

坐中多是江湖草莽,哪里能听他文绉绉半日里客气,延杯推盏,早按捺不住了。

“但在筵席之前,小老儿尚有一事相告,万望各位驻听!”

“老头你有话还是快说吧,一次说完。”当下便有人站起来,“你看你这么老大远的把我们请来,也不大对得住你这桌子你这酒啊,你要不快说,你岂不赔得更多!”这话要是另放一个地方,是一番自谦之词。厅下人等听罢,哄然一声大笑起来,变成嘲笑了。

“各位请稍安,听我慢言,老儿非为这半身朽腐,今日死矣,实想对大家将一件要事坦言布公,还望各位耐心听得只言片语。”厅里忽而沉寂下来,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这老头哪根筋堵塞,说出这一番言语。又有要事又要死了,难不成是让大伙儿来听临终遗言的,他要分家产怎的?见其神色自若,不像将死之人。听他自道能料知生死,禁不住在心里开始玩笑起来。自来就没人能料知生死,处生死而犹泰然自若,更是如海沙淘金。何况对一个势力财富均让人艳羡的一城之主,谁人不想,没事做便这般一阵疯言疯语!那老儿现在也不等有不有人听,只顾自己说开了。“夜来观天象,料知今日当死……”忽有人打断他话:“你是怎么观天象,料知生死的,不妨也教教我们大伙儿,让我们也料知料知啊?”众人听这一言,更是活跃起来,想是自己也去未卜先知,那也不错,干脆去摆摊卖卦,想杀死人,也不用动刀动枪了,坐下来,在下颌上假作捻胡须,摇头晃脑卜一卦,不死也吓死人家;知道了生死,那就可以想干嘛就干嘛了,反正是要死的,不用白不用,院里的雏儿还等着我呢;有人想,要是知道了生死,我费这么大力气挣来的生活,岂不是白费力,那还不如出家削发更直接些,或者是死了更直接。敢问世间最纷纭,向来杂乱在人心。众人将个大厅,当作游戏场一般,自耍自的,不管主人。纵有人暗想,城主此番慎重其事,想必真有大事,亦不过少数几人而已,人声嘈杂,无异滴水遁入江河,早淹没得不知所踪了。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论是出自私心还是公义,我实在不愿将此秘密珍藏到地府冥幽,好叫天下豪仕俊杰得知,希冀有朝一日,能冲破生死藩篱,也不至于昏昏昧昧度日了。”众人里听他说到秘密,又是一阵道理,心下嘲弄他迂腐,一阵哗然,又想听他说出秘密,霎时又鸦雀无声,短暂的长久,白日里静静得气氛诡异。各人都去打自己的算盘去了。听他继续说下去:“这是一个有关生死的大秘密,一直以来,不为江湖人士所知。不瞒大家说,我虽是这一城之主,也有诸多无奈,并非大家所想见……”

“老头儿你就捡重要的说,别拖拖拉拉了”江湖草莽,不耐烦他说书似的,“且听我慢慢道来”。再说,谁又耐烦一个人絮絮叨叨的净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来。关心自己尚且忙不过来,又怎会愿意猜测别人境地。

“百合谷百合公主……”

“城主且慢,可否借一步说话……”话音甫落,人影晃过,傍着城主身边已多了两个人,一人扶着手臂,一人手里捧着锦盒。

“二位公子,不知……”婉卿看得明白,便是由吾两人。双双欺身上前,一上手便紧紧扣住了老头儿双手手腕。两边同时用力,这一下,既快且稳,身体半遮。众人眼力不及,未看得分明,速度之快,如同障眼之法,还道是眼睛在欺骗自己。看见只扶着手,打断了说话,只一个劲要城主将话说完。

那老头儿嘴角微动了动,想是要说话,无奈,只得随着进里屋去。婉卿看了不明其意,难道他们也同自己一样,奉师命伺机而动?若是如此,也不用自己动手,倒省了自己力气。众人心下愤懑,只管指斥怒骂,哪有这样待客的道理?将客人放在一边,不闻不问。将人请来坐冷板凳,这滋味确实十分的不好受。想跟进去瞧瞧,又没人打头。没人打头,是说什么也不能进去的。无论如何不能做第一个。众人皆一般心理,你看我我看你,要知道有句话,枪打出头鸟。走在前面的人,常常不是被前面的难事困死,而是被后面的人,唾沫流星般地淹死;淹不死的,旋即也会被踩死。自己不能冒着莫大危险净赚些没用的好处来。结果对自己好,当然能得其所,付出也不冤枉。要是不好,没来由便便宜了后面的人。自己得不了的好,就不能白手送与他人。

厅上人来来往往,好生没趣。婉卿见进去半天,安静安静的也没点声响,外面已是嘈杂混乱得一塌糊涂。

早有摆好的酒席,燕翅鱼珍,清泉洌酒,尽得江南之富丽。众人没好气,在桌旁坐下,也不厮请,举杯动箸,净捡那好吃的吃好喝的喝。那将满肚子怨气尽数发泄在那些食物上,吞进肚子里去了。不一会儿功夫,已是杯残瓦漏,椅倾桌斜,狼藉不堪入目。

屋里还是没声没息,也不见人出来,一时觉得情况不对劲。想进去,又是你望罢来我将望,谁人也不愿领头。突然想起方才老头儿说有秘密,众人再也坐不住,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商议”起来。一人问道:“现在怎么办,进去好半天了都?”另一人道:“欧阳城主说有秘密,这大伙儿都听见了,谁也不能藏着掖着不是?”又一人道:“谁说不能?我要是知道了就掖着!”先前那人道:“大伙儿别多嘴,我是问现在应该做什么?”“你在发问,自当是由你来说该怎么办了!”这些人,人多凑数,发表一大通正理真词很是在行,却谁也不愿意真正说些能解决问题的办法。众人“商议”了半天,终于得出一个人人都赞同的法子,推选了一个人带头,带领大伙儿到里屋去。

乱了一阵子,婉卿避开众人,从后院绕到里屋,躲在屏风后面,看见这一群人围成一个大圈。有人说道:“大伙儿说怎么办?”就有人接茬道:“能不能换个词问一下,老问怎么办,我说凉拌,你干吗?”另一人道:“城主已死,这寿宴再无法吃下去,我们还是要离开为妙。”说不得便要一哄而散。有人说道:“城主说的秘密,没说完就进来了,定是被那两人骗了秘密,杀人灭口!”一人忽道:“我们去把秘密追回来!”数人随即大声附和:“追秘密,追秘密!”一时激动,闹闹哄哄,鱼贯而出,追秘密去了。有不去的,见众人都奔了出去,也只得随大流,撵了出去。

刚还人多声沸,有几分热闹景象,眨眼间,就是楼静人空,沉沉的了无生趣。婉卿见众人纷纷离去,从屏风后闪出来。屋子里也不甚混乱,地上倒了不止一个人。一一检视过,几个侍女,自己前几日都曾见到,地上想是不曾冰凉,红沾秀颈,处子静卧。桌旁地下倒着欧阳正,就是那个老头儿。出乎意料,无声无息的就死了,须发被割断散落一地。颈上流出来殷红的血,兀自还未凝固。婉卿不想这两兄弟真会杀了城主,不知道这城主武功家数,究竟如何,也不晓其为人,倒是觉得有点可惜。若是一定要自己亲去动手,胜负自是不晓,终也怕是棘手,于己确是省了大力气。

只是还有些奇怪,进屋来静悄悄的半晌不闻动静,再见却已经沦为剑下亡魂,不引人起疑,实在是说不过去。细看屋里各处,并没什么可以注意的地方。

出来到大厅,全部的客人都已经去了。不留下半条影子,干干净净,从没见过的速度。厅上桌椅横七竖八乱了一地。侧耳听到女墙之外的街巷里,一阵一声的叫嚷,是追两兄弟的那群人无疑了。

转身抄后院花园的小径,遇到些不必要的人,总是麻烦,避开了,也是自己落得清净。正欲从后门出去,在角门里却听得一男一女的两个声音,低语窃窃,正在计较件事儿:“咱们找了这几天的东西,始终不见个影子。欧阳正却突然死了,死了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有点对不住老城主!”那男子接着话:“老城主死时,跟欧阳正也像得紧,话没说干净,只说这件东西,在青衣城主府内,这么大的院子,上哪里找去?”

婉卿立在门里,听他们的话,也是来此有所图的,还猜不出来,他们说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想必是极其贵重无疑。女子声音细长,便如穿针的丝线,缕缕不绝,突然嘘声叹气道:“人算不如天算啊!”

男子接道:“昨晚匆匆进来,转了诺大一个空圈,几乎他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翻检了一遍,也没见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婉卿听这话,暗暗吃惊,昨晚自己进来,和由吾长剑相交,一番光景,竟然没有碰到他们。不知道他们躲了在哪个角落,也或者这么不大个园子,他们走的路线不一样?心里疑惑,又感到幸运,幸好没碰上,要是碰上了,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收场。

听见男子说话:“这欧阳正也狡猾得紧,难不成他真是狡兔,还有我们不曾找到的三窟?”暗暗有咬牙之意。知道是心里不平,至于这不平的忿怒,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略略间歇一下,转开话题问道:“师姐,你说像老城主这样的人,一生不挂名,不沾利,为何到头竟是不能放下这件小东西?”

那女子也不回答他,似是还没有从刚刚的叹气里解脱出来,婉转音调:“只盼望找到这件东西,老城主九天也可欣慰了。”

又听那男子道:“今天倒是看见了由吾和吾丘两兄弟,不知他们来这儿为什么事情?”那女子回道:“百合公主要做什么谁又知道?他们总是不会像我们这样来净找些没用的东西。城主家里有什么东西,他们有什么不知道,我们却无从知道。四城皆是百合谷的下属,秘密便是百合谷的,他们当然是知道的。再说,这珠子对他们根本就不值一提。我们知道把它作秘密,是因为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老城主知道,却没说完。”

婉卿恍然大悟,终于才有了一点眉目。夜里强抢“凤眼”,想当时听那两兄弟说的话,他们说的秘密就是它了,但是也不觉得有什么奇特的,值得那么多人去抢?

那女子继续道:“老城主死时有抱憾,想来都是放不下那两颗破珠子的缘故!”婉卿一惊,由吾只说了一颗,她却说有两颗。闪过身去,在近便处藏了,想听他们继续说下去。突然听到那女子朝外面喊道,声音清劲:“外面的朋友,既来了,何不到院里来厮见?”

就听见门开了,几步脚步声响,奔到院落中央来。婉卿以为是自己被发觉了,后悔刚才就不该移动了身。正要从后边走出来,屋顶赫然一个影子,闪身落到院中央。幸好是从头顶的屋子上下来的,想是自己不曾被看见,打算就此离开。一看却是由吾两兄弟,脸生清辉,像是月光照着一般,又从衣襟上滚落下来。

当下四人站在一处,两两相距不过两米,合成方正之状。婉卿不料他两兄弟会再回来,昨晚偷走了凤眼,今天白天又一声不吭地将城主也杀了,虽然不是亲眼看到不能算是他们杀的,到底与他们干系是最大的。现在又回来,不知所为何事,心想最好不要有事。

由吾拱手微微一笑道:“姑娘美意,当然不弃!不过适才提及两颗珠子,不知可知底细?”他一种不知道的样子,很是虔诚。那女子也不搭理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冷冷的哼了一声:“你是百合谷的二弟子,我不便冒犯你,也懒得跟你多言。”

由吾讪讪地笑了笑:“姑娘既不愿意说,那也罢了,打扰清谈!”一拱手,“吾丘,带好凤眼,我们走吧!”说毕,竟不停留,急速过穿廊去了。这两兄弟也的确够怪的,没事偏偏出来白闹一遭。那女子不知为何,听了这最后一句话,脸竟涨得通红。

院里稍静了几秒,只听牙齿咬的咯咯的响。忽地眼前人影再是一闪,由吾两兄弟去而复返,仍站立在刚才的位置上,没有错开半分。四人相对。那女子一句话也不说,杏目圆瞪,青光阵阵。毕竟大家闺秀,修养极好,忍住了没有发作。

那男子已经沉不住气,指着手:“你们也太得寸进尺,过分了。”没想到由吾两兄弟这次也不言语,听见男子指骂,微一抱拳,转身走了。“我们走!”那女子狠狠的甩了甩袖子,院角的门接着“哐”的响了一声。那男子紧跟其后。

眨眼间,两边人都去了。空荡的院子,无半个人影,有些死寂。

婉卿转出来,走到院里一颗桂花树下,树阴深暗。正是方才吾丘站的地方。地上捡起一卷东西,刚刚看见了是从吾丘身上掉下来的,他们谁也没注意到。不及展开看,藏在一片假山石之后。刚才的两兄弟再次去而复返,唧唧咕咕的说着些话,也听不大清楚。四下里,来来回回走了半天。料想定是在找自己手里的东西了,恐怕刚刚也是要回来找这东西的,却碰上那两人还没走。不出声息,让他们慢慢找。悄悄转过几座假山,出来到院外,进一条小巷里,辗转走到客栈。

婉卿打开那卷东西,就是昨夜的那幅绢画。但这对婉卿来说是头一次见到,昨晚只见到了由吾手里的珠子,吾丘是捧着一幅像画卷的东西,看不到上面是什么。画的背后,已颇为陈旧,风雨晦涩。展开,画面还是光洁,艳丽如新。画上是一座山,峻险回落,烟遮雾绕,气势磅礴。山旁曲折隐深处流出一道涧水,声细可闻,经约数步,汇聚成潭,潭落山出,更显潭水幽渺。两只凤凰含羽而出,绕飞徘徊于潭水之上,水照成形,羽映霞光,粲然恍惚。

心里蓦地觉得是在哪里见过,似曾相识。这山这水,像是一个飘忽不定的梦境,站在一个地方,地之厚天之高,向远瞭望,不管天晴也好,天阴也好,晨雾夕岚,总是要站立好久,却一直望不穿尽头。不动,半夜钟声响起的时候,就会变得温馨,因迷恋而忘记所以。

旧年里随师父出游,在一座山寺,遇到一个老僧。那老僧和师傅彼此交心,夜里于灯下联席长谈,弄茶品茗,语态钦敬。说起一件轶事,二人相顾叹息,怅恨良久。后来提到凤舞于九天,徘徊不去,似是黯然神伤,久久的不怏。现在还清楚记得当时两人神情,说的彩凤徘徊,难道与这画上的会有什么瓜葛?叫人无从猜测。换作师父在这儿,自然是可以问他老人家了。

师父素来言语寡淡,不一定会说明白其中因缘,也难保他就一定知道这里面的原尾。倒是有一个人,百合公主未必就不知道。传言将她化到了两个极端,说起时,是又敬又畏。若真如传言,这样的一个人,是不会名不副实的。

突然一个冷战,似是突然抖落满树的冰晶,落了满胸满颈。怎么会不由得想起她来?关于她的种种神秘,叫人不寒而栗。怎么说,心里都还是先入为主的有几分隐怕。只听人说得多,却一点底细都不知道。她的两个弟子,想起她的弟子,那看样子应该也是七老八十了,至少都是半老。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目前就只这一点,不管能否确认,想起能让人感到一丝欣慰。

但随之就后悔了,觉得这种想法太卑鄙太肮脏了。是人都会老去,年轻不是一个人值得骄傲炫耀的资本,更不是用来在别人身上找慰藉的工具。等到花凋颜残,若有人一样拿自己去作嘲笑,那么这就算是今时念头的报应。把一个人想象的更年轻貌美一些,也不是罪过。但是关于百合公主的相貌,却是无从想来,想象停在半空里,就突然想到了那只凤凰。再无法想下去,凡事都往美好的想,在这美好里,会陷入恐慌。世界太平淡,如果继续想下去,就只能有一个悲剧性的结尾。

凤凰还在画上飞,自言道:“这画里应该还有些东西?”将画翻来覆去,为防看得不够明细,特地点一支蜡烛,移近灯再看,也见不出什么异象。挂在床头,细细端详了半天,只觉得有一股寒气袭来,空洞而迷茫。那分明是两只凤凰没有眼睛的缘故,如同画龙未点睛,只是副毫无生气的泥塑而已,终无法腾云驾雾凌空而去。还远远不止这点,好像有一种欲望,暗伏着的冲动,一点一点浸进心来。甚至都还没有准备,是否要接纳,突然破门而入。再也无法将门关上。

再次将画翻转过来,是背面,颜色斑驳,风雨晦涩。

暂将画搁一边,现在要将头绪理一理,白天和夜里,出现的事太奇怪了,超出了自己的意料。师父交代自己要将欧阳城主杀了,且不管为何,却没有杀成功。半路里蹦出这两兄弟,兼这珠子和画,还有那一男一女。人倒是代着杀了,都是百合谷的人,偏分有诺大不同。婉卿突然失声叫道:“不好,上这两人的当了!”在心里迅速计较了一番,手下不停歇,急急收起绢画。听到远处晚钟,已经日入黄昏。春来至夏,昼日渐长,再有个把时辰,天就要黑下来。

夜色开始的时候,纷扰离乱,慢慢浸入其中,变得昏沉而单调。像极了被一个人重复弹唱着的幺弦,而这是多年前的旧调,是风将他们一一串联起来,颜色如旧。隔河有几点灯火,散散碎碎地影了影子,倒在不怎么光洁,有些粗糙的河面上。月亮该挂在中天,时间还不是很晚,她竟然还在躲着偷那几分钟的懒。有些月阴,有几处有几棵张开了手臂葱郁得石子路有些发青的古树。当皓月朗照,就可以看见成群结队的月光,疏疏落落的撒满枝叶,上上下下地跳跃。

河岸有座临水的亭子,远远听见笙管细细,弦动歌吹。只是素裙罗绮,往往脂红粉白,每每风动钗环,艳冶尽说。水清光淡,倒影如花,摇曳生姿。垆边有酒,垆女还笑着,酒便也还温着,只要垆女还笑,酒便会一直温热下去。

看见由吾和吾丘在靠亭畔的一张桌子上对坐。吾丘半醉地举起杯子,在胸前晃一个圈,将酒送到眼皮下,定睛细瞧,迅捷地一伸手,又将酒送到对面的由吾。由吾捉了杯子,却不喝,启言道:“师弟,常言‘酒不醉人人自醉’,知道你喝酒不会醉,别自醉了才好!”吾丘乜斜了眼,看着由吾,舌头有些打卷:“人又不是酒,怎么会醉?人自醉,那不是人将自己喝下去了?肯定是不能醉的!是人把酒给弄醉了,是酒醉了,人没醉!二师兄,你看这杯子,泛夜光呢!”说着将个空杯子端到由吾面前,手上微微地发抖,晃眼又收了回来。“酒家,将酒来,我要一壶‘春色三分’!”“春色三分”实在不知道为何物。苏子有词云“春色三分,二分流水,一分尘土。”之语。吾丘本是酒中舌乱,不成言语,当垆女见他已经入醉了,知道他是胡言乱语。转身取过一个空壶,照着月亮落在水中的地方,对着月亮打了一壶清水。夏季暑热,至晚不减余威,但是河中水流动不息,竟是清凉甘洌,无半分尘杂气味。将水作酒,倾入杯中,依旧如饮琼浆,舍不得将手短暂停歇。“甘洌清凉,味净而纯”吾丘闭上眼睛,摇着杯子,边摇头。“不想酒也是可以冰镇的,只是这酒味清极,趋于太平,不像平常见到的酒!”忙问卖酒女,这酒是哪个作坊酿造的,等回头,好好研究一番方罢。

婉卿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言,疯语不止。想起日里居然为他们所骗,不由得心里有气。正打算走上去,找他们理论理论,忽听到一大群人,是白日里追着满大街跑的那群人,乱哄哄地围拢,将个亭子里三层外三层堵得水泄不通。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突然冒出的,亭柱都快要被推倒了。大部分人手里拿了兵器,晃动眼睛。由吾二人方才惊醒过来,清水算是白喝了,都化成一阵汗汽蒸发了。这群人于死缠烂打,算是十分敬业了,可是这种敬业叫普通人却是忍受不了。形式未必十分凶险,等到他们群起而攻,就是要死上百回,再死后鞭尸,对他们的敬业精神来说也还只是个侮辱。

密密匝匝的全是人。吾丘看了眼师兄,两人会意。人多势众,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一个诸葛亮任你能耐几何,抵得三个臭皮匠,十个呢?况且大人玩气,小人玩命,这种玩命的事,他死皮赖脸赖上你,还是走为上计。能放得下,也不失为一种风范。被他们追着跑了一天,就算躲的不烦,追的都应该烦了,还这么意志坚定!

“就是他们俩。”内中一汉子大声叫嚣,“你们抢了我们的秘密,我们追着这秘密,追了一天多,还能让你们带走不成?”“追秘密?”由吾突然大笑,“这倒是一件天大的奇闻啊!自古有谁是前方看着秘密,然后跟过去追过秘密的啊?也亏得各位心思灵巧,方能想得出这样新鲜的词来呀!”这句话是缓敌之计,好乘隙察看一下逃跑路线,听上去有些赞誉,却是暗讽。这一着,果然奏效。有人便接茬道:“有什么好奇不奇的?只要爷高兴,从你口里把那话拔出来都行!”说得众人哄的一声大笑。

眼下正是好时机,众人稍放松了精神。由吾和吾丘对望一眼,一点头,齐出双剑,以亭柱为突破口,剑尖连点,逼得几人连连后退。亭柱处本来人口松动,这一下,大势打开,几个开合之后,以剑尖压地,倒身腾起,一个绕缠,借力柱子,反身弹了出去。慌忙挥刀追过来的人,看看两人才踏在栏杆上,如蜻蜓点水,跳出亭子,已经越过好几只船顶,落在几十丈开外的地方了。只是跺脚,叫爹骂娘一番。二人知道眼下这些人再是无法追上,但不知道还会在哪里再碰上这些人,以后的事现在暂时也想不去。落脚极轻在一艘乌篷船顶上,隔不过数尺,还有一艘,这两艘离河岸稍远,离其他的船只也远。望了半天,确信再不会有人追来,才放开了胆子,彻底放下心来。从船顶跳到船头,从船头进到船舱。今晚那些人不来追已经谢天谢地,没准就会守在江边,是不能回到岸上的了。

甫一掀开幕帘,二人几乎同时退了出来。半晌都无人声响,才再次掀帘进来。是被船里摆设的东西吓到了。牙床素帐,兰木翠羽,隐香可闻,一间蜗居之所,布置得玲珑,却又尽得自然风流。靠舱壁有一个台子,台上是一个妆奁,奁内疏疏落落的,一把乌木篦子,一把檀香木梳子,一支青玉的簪子,另有二三散碎之物。却不见有水粉胭脂之类的物什。每一件都清清净净,婉约雅素,秀气便逼人而来。看见妆奁,如水照物,就看见了主人家清俊的仪颜。

没人。不知道主人是谁。现在也管不了那么些了,歇歇方好。

二人各占半截床,刚刚躺下,一直都在行走着的船,突然停了。打船壁缝隙看将出去,船在河中央,竟是搁浅了。一时难明就理,心下犯疑,提高警惕,心道这是哪里的河,河中心还不及河岸边水深,竟会搁浅!翻身跃起,拉吾丘起来,听听没有什么声音,船却一直不动。奔出舱来,又是一回吃惊。什么时候,船头上已经站着两个年轻女子,其中一个似乎甚是愤怒,忍着还未发作的样子。不用说,这船肯定是他们的了。也难怪怒发冲冠的样子,是自己俩鸠占鹊巢了,而让她们在这儿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却没一点儿发觉,不禁惭愧。想来,要不是船停下来,现在还占着人家东西呢。虽然他们这样子,定是不会进来,心里又觉得愧疚,两个大男人,实在有些对不住两个姑娘家。

“二位姑娘……”由吾向礼道,抱拳躬身。“请见谅!”他想了半天,想解释一番,人家定会说是有意为自己找借口,不解释吧,人家怕是会说自己无理。找词吧,开始想说“哎,姑娘,我们只是不小心,走错了地儿”,人家可不管你走没走错地儿,走错了就走错了,也没什么了不得,你还找了一大筐理由,倒像是你有理了!又想,“我们只是想借宿一晚”,看里面的摆设,这话没得便玷染了人家身份。想到给钱,“我们弄脏了你地方,我们陪你钱”,请几个人,将这地儿彻头彻尾地用水冲一道也成,这话更是污染了人家耳朵。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一时间头脑里道歉的话,状如泉涌,塞得整个空间满满当当的。有用的话,却是一句也没有。干脆什么都不说,“请见谅!”这句话还是挺好的,任她们怎么想。萍水相逢,自己理亏在先,百口不辩,先前有对不住,后来也算是尊重她们了。

“谁叫你们上这船的?是谁?”久忍的愤怒,爆炸了一般,力不尽不止,声不竭不歇。似乎是终于才寻到一个端口,滔滔如洪水,怒绝不息,决堤奔冲而下。话音陡落,身后晃出六枚银针,“丝丝”地划破空气,直射出来。中途倏忽又分成两路,一向由吾,一向吾丘,直逼胸口而来。由吾挥手将三颗针尽数打落在船板上,铮铮有声。但还是慢了半拍,听到那女子“唰唰”两声,握一柄长剑,剑尖对着由吾咽喉而来。“你再说,是谁让你上船的?”没有看清楚这一剑是怎么刺过来,只是剑停在喉咙外三寸的地方,不再下去。心里倒是对她的剑法大加佩服。要能拿出一个好的理由,有的话,早拿出来了。这撒谎本是一件极难的事,没有十年八载的功夫苦练,再加上先天的性灵乖觉,怎么能达到像样的火候?只能选择沉默,什么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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