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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誓达目的

“师伯,这玉瓶子,和着里面的酒,可是不能白给你的,我有条件。”半晌没听见回响。知道师伯性情乖致,不知道他会想些什么。这些东西白送给他,他即使想要,哪怕心里想得发毛,也是不会要的。对待怪异的人,就不能用普通对待师父师伯的办法。在云台基几天,摸索到了一些师伯的性情,要跟他有相往的交易,他才不会觉得是亏了别人。

“我不要你的东西,有事的话,就直说吧?”不知这句话是真是假。“我想要知道百合公主的事,能不能啊?”婉卿一直闹不清这个人,拿去问师父,被师父给稀里糊涂就遮拦过去了。这事一直搁在心里放不下,没闹明白,也难以安稳。此行目的虽然不一样,也不指望能从师伯那里知道些什么,既然有这机会,问问也不妨事。何况知道了,也不会沉几斤几两,又不要饭吃,现在知道了,以后也方便,何乐而不为呢。酒壶是师父要送给师伯的,要师伯拿回云台去,说放云台基,没得就糟蹋了。若是送给他叫他拿回去,也不知道他是否看上了那玉瓶子,估计他是千个万个不会。师伯有怪脾气,就是不是自己的东西,或不是自己愿意要的东西,说什么也不会带走,有时甚至连碰都不会碰一下,沾都不愿沾到,确切点说,是有点洁癖。现在拿瓶子这儿来私用,师父也不会说什么,不管南辕北辙,只要目的达到了,是一样的就成。

“这个嘛,不能,但我可以用另外一件东西来换。”婉卿想不到这个师伯居然要拿东西来换,那么他就是看上这件东西了。也好,反正是要给他的,他不要倒还成了问题,至于什么东西只是个幌子,也就不在意。嘴上却是半点不肯松让,装作样子,问道:“什么东西,我得先看看值不值?”

“值,肯定值。我用‘内道’的养神调气之法与你换,怎么样?”师伯在隔壁舱里很是自信的说道。

“‘内道’,什么‘内道’啊?难道还有‘外道’?”婉卿不解,好奇地问。从没听说过什么“内道”“外道”的说法,师父也从没说过,师伯与师父同门,哪里会有什么“内道”“外道”,一个师祖还教出来了两门弟子不成?

“当然有,只是这个我不能对你说。”师伯故作神秘,但是心底里对这个玉瓶子的喜爱马上又出卖了他。“除非你愿意换,否则我一说,你一下子全学去了,事后,再不换怎么办?”婉卿心里好笑,这师伯也确实怪到家了,会想到这一层,还害怕自己跟他耍赖。既是师伯说有“内道”“外道”的区别,还真成了一个师祖带出了两门弟子!暂且相信他。想来师父师伯同门,师伯既是“内道”,那师父肯定是“外道”了。一门之中,内外各别,那自然只是同出而异流的缘故。内外相反,那么修养之法也应该只是相反而已。同道之中,当然是不相伯仲,又不争什么高下之别,要来也没什么用处。即使“内道”要高明些,高明又有什么用?人各有命,也未必对自己就好,不妨各安天命,顺其日然。如果有缘,今日不用换,他日也会变为自己所有,相信还会自己就跑来。所谓“人在家里坐,横财天上来。”不就是这样?一切皆为有缘人得之。

“我还是不要了,就只要百合公主的事,哪怕只一丁点,我也换!”婉卿还是装作样子,不愿放松的表情。

“丫头,不是我有意说你,你要学着大方些,不能做事老那么紧张。比如,有人跟你说这件事不能做时,你就要转换了其他的事。不能让别人将你在一棵树上吊死,那多悲哀!”

“不管,我只要百合公主的事,别的,什么都不换。”婉卿一心里要将东西送出去,又想多知道些,两下里矛盾。师伯性子乖癖,也不知道能用什么法子,还能缠住他。再想不出别的更多法子,索性渐渐随着自己性子出起牌来。这句话一出,果然收到了些效果,师伯立时便不言语,显是思考去了。婉卿又怕师伯就此什么都不言语,那刚才的坚持就成自己给自己设的路障,要阻挡自己的路了。过了刻钟,隔着船壁,才传过来声音:“百合公主的事,我是不能告诉你的,这事我是不知道的。不过,你可以去问你师父。”

不露痕迹,就将所有的事挥给了不在的师父,这一招的确高明,这话却是等于白说。这样子下去是得不出什么的,最后说不准,东西还要落回到自己手里来,寻思要随便找个理由,将东西交给师伯算了,又值不了什么,只当白说了这么多。暗皱眉头:“我刚刚说过了,只要是百合公主的事,哪怕一丁点,也行。我可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现在那玉瓶子归你了。”

听见船里“咦”的一声,云亭师伯在隔壁船内大叫:“这样得来也太不便宜了,便宜云台那小子了,枉费了我这么多口舌。”随即又大叫道:“哟,不好,上你这小妮子当了。不行,我得送你件东西,不准你不要!”

婉卿听见师伯说要送给自己件东西,还不准不要,纳闷不知道是什么,自己并不需要什么东西,不过他要送,也乐得收下。师伯在隔壁船内说道,声音便似箭一般锋利,穿过蓬牗,“我将‘内道’的调息之法教与你,记好……”又是“内道”,婉卿忙道:“不要不要,我才不学呢!这么晚了,我得休息了。”想了想,什么道不道的,日常里听师父讲得也多了,却是没有什么实际用处。师伯身上有新鲜的物什,不如要件来,还可怡情养性些。“不如师伯,你送我一支竹箫吧。听师父说起,你的竹箫冠绝天下,为天下之悲。怎么样啊?”

“那也好,那我就传你一支竹箫。不过,有件事,明日醒来,你也不必再陪着我了,去到白衣西城走一躺。你师父不用回了,到时候他都会知道。”

婉卿突然听到白衣西城,这名字虽然也听说过,听来却怎么也觉得生疏。西城,定是在西端,照直往西走肯定可以到达,却不晓得师伯又要叫自己干什么。

“师伯,为什么要去白衣西城啊?”婉卿隔着船壁问。想不明白,去也就去了,还不用让师父知道,这么神神秘秘的,唱的是哪出哪回啊!

半天没有回音,撩开帘幕看,左右已经只是昏昏沉沉的江水。启视追出,那船也已经影子模糊,分辨不出是山是水了。

黑夜忽然静穆,将手合拢来,是一块不能反光的镜子,挡住了可以见到的光明,隐了一切难过,或是不难过的悲伤,冲洗了干净所有的不净和肮脏。天地在这静穆里,变得虚伪而真实。好冷!风瑟瑟的不停,吹醒身体,又将之睡着,好冷!山汽变成夜雾又变成雨,一点一点的滴下来。

你说他们这样躺着,师父,他们不冷吗?眼神已经冰凉,再不用怕冷,再不担心夜里来的寒风,吹醒身体的孱弱。已经不需要这可怜的温度。没有了欲望,再也无所谓求;没有希冀,再也不需要得到,再也不担心会失去。

那眼睛,在黑暗里战栗,一定还在发抖。她想到了曾走在山道上,碰到的一只狼,只是一只狼崽,躺在一只母狼的身边,母狼已经被猎人的钢叉叉穿了脾脏,是忍痛逃着回来的,可是也已经死了。小狼用舌头舔着母狼身上的血,也舔干净自己身上的血,眼睛发着幽幽的蓝光,是愤怒,还有惊恐,还有血液凝固时,风干哽咽的无助。将身子抱紧些,冰一样的尖利从背心传过来,浸透前胸。

一阵恐怖袭来,那是第一次那么真切而且真实的死亡。恐惧,像尖刀一样的味道。插在地上,高高的被挂起,明晃晃耀着眼睛,又悄悄潜进地下,吞噬自己的没有站稳的脚根。

黑夜渐渐清晰起来,清晰得如同白昼。不在自己的想象之内,她要超出自己的想象,窜逃到遥远的空间;也不在自己的承受之列,惊醒子夜里发硬的梦魇。所有的人都在逃亡,也包括自己。

猛然坐身起来,惊愕看见船上发出惨白的灯光。船家女儿奔进来,有些说不清,是一点儿都说不清,她也有惨白到恐怖的眼睛。“是做梦了,见你惊吓得不成样子!”额上渗出全是冷汗。船家女儿正十七八岁,有张可以令人忘记忧伤的脸。在静穆中,活泼着过于沉寂的芬芳。

“现在,什么时间了?”略略定定神,婉卿轻问。未安的情绪,水波一样的起伏,想在某一个角落里停靠,倏忽又迷失了渡口。

“现在已经五更天了。船从昨晚就顺水漂流,过了这一夜,今日下午应该就可以到白衣城的地界范围了。”船家女儿看见婉卿晕晕乎乎,睡意惺忪,将醒还未醒,又补充道:“现在天还没亮,你可以躺下再睡一会儿!”

婉卿睡眼里望着船家的女儿,清晰动人的一张面容,只如花照月。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伤感,想张开口说些什么,短短的,打心尖上掠过,在喉咙里鲠住了。

“是你梦里叫出了声,听到了,我赶忙就进来了。”她被婉卿看着,细声轻语地解释,像是在安慰别人。但是那双眼睛,依旧深不可识,如深渊,见不到端底,虚无飘渺的空白。遮过脸去,想起来未知的神秘,都映在了船顶的蓬牗。

“谢谢你了!”婉卿不知道,完全还没有清醒,糊里糊涂。完全不是自己想说的话,她现在根本没有说话的心情。一张口,话自己就溜了出来,无一点遮拦的阻碍。

不知道什么叫欲望,师父没有说话。但是她想要一点儿火,只用一截稻草燃烧起来,可以亮着那么三五秒,不,只要两三秒就知足了,甚至看一眼,也够了。

黑暗里埋藏有声音,一寸寸刺穿透过她的心胸,一寸一寸地割下心和脾,献给夜的祭奠。

身边最后一个人倒下的时候,自己也快要死了。只将身子缩得更紧些,突然看到炽烈而浓艳的希望。耀眼的红,灼伤眼睛,想要将人看见的一切都收回去,坚决,半点也不迟缓。血慢慢流过,修长而粉白的颈项,像盛开的红莲,流贮着盛开,烧到地面。想去取下那条红绡的丝带,那么好看而且暖和。死亡的诱.惑,娇艳而且凄美。

“醒醒,别再睡了!”突然睁开眼睛,又见到那张静静的脸。“你又做梦,被魇住了。起来喝杯茶,宁宁神。天已经亮了。”叫人没有办法拒绝她的脸,特别是她脸上安静里浮着的欢愉。想拒绝,发现自己的心都被软化了,没有骨头在支撑,软软的躺下。“谢谢你了!”说这句话,心里蓦地又觉着一阵空落。

吃过早饭,没有别的事可做,泡了两盏茶,一口一口慢慢地品,一个上午的时光,便匆匆从茶杯与嘴唇之间的缝隙里溜走,都不及盈握。推窗看了会儿风景,船在水面上行走,那些景物也跟着在水面上行走,船在向前,它们都向着后也在向前。只是与昨日眼里所见的已略有些不同了。婉卿突然叫住船家女儿:“这是要往哪里去?怎的景致与昨日的大不一样啊?”船家女儿回答:“往西城去啊!这船都顺水一个晚上了,今日午后就能进入西城的地界了。”

婉卿突然一阵战栗,像是触电,自己何时说过要去西城了?他们又是听谁说要去西城?“白衣城,谁说的要去了?”婉卿甚至有些愠怒。“昨晚的那个道人啊!姐姐,你不会介意这么叫你吧?你难道忘了?他叫你往西城去走一圈的!”

“那我也没叫你们就往西城去啊?”婉卿觉得像是被人欺骗了,甚至想马上叫他们停住,回过船头,逆水到哪里都无所谓,就是不去西城。

“爹爹说,你也没交代要往什么地方去,昨夜听见你和那道人谈话,知道了这个地方,估计你要去的。”说完朝婉卿烂漫的笑容。婉卿不想再看见那张脸,见到就像着了魔一样,想拒绝这带有几分邪气的笑,睁着眼,就不忍心拂她的意,又接受了她的笑。忍住没有说完的话,忽又是想起了什么,继而又问道:“下午陪我到城里逛逛,可好?”

“嗯,好啊,好啊,我在这船上都连着呆了好几天了,怪憋得慌的,也想上岸玩玩,爹爹又不让……”嘟了嘟小嘴,“姐姐,我去给你准备午饭!”欢喜的就走开了。

“哎……”还想顺带问一些其他的事,话未说完,船家女儿已经到后舱去了。

午饭后,倒是船家女儿拉着婉卿,一同上岸。船家将船在岸边停靠稳当,去补给船上所需的物品。临行叫住女儿,叮嘱小心注意些,趁早回来。

这个小市集是白衣城的最东端,距西城中心,尚有一天的水上距离。市集虽小,也颇为繁华,往来船在这里停靠,是以商旅云集,物聚珍宝,虽比不上中心城域那样的风流富贵,而余妍有余,也算是富丽堂皇了。街市到处店铺林立,酒旗低挂。转了两回,也无什么东西要买,便欲回去。船家的女儿拉了婉卿的手,一路直走,一边对她说些好玩的事。

“这里呀,以前我和爹爹来过。那边有条街,特别好玩。”说着用手向前边指给婉卿看。“这里人都叫那条街叫‘乱街’,外来的人嫌他们说的怪,叫他们‘怪街’,也有好多人叫他们‘百宝街’。我看那里面挺怪也够宝,那里面好玩的东西,数都没法数清。走我们过去看看吧?”径拉了婉卿的手往“乱街”上来。

“啊,这是什么……”乍见这不知名的东西,心里发寒,吓得跳起来,直往后躲。那是一条花蛇,在婉卿脚下绕来盘去,舌头一边吐讯,发出丝丝的响声。婉卿从来没有见过蛇,地上到处都是,一见到就觉得身上一阵阵酥麻,吓得不知怎么好。还有老鼠,老鼠也一样,脏兮兮的,黑乎乎的毛都结成块,在地上来来去去的爬,吱吱的叫。

“别怕,别怕,他们不会伤害人,我们还是到那边去吧。”船家女儿拉着婉卿从蛇鼠堆里跳出来。“在这里,那些野东西从不会攻击人,也不会攻击其它动物。就算是猫和老鼠呆在了一起,也不会有事,它们不互相撕咬攻击。别处可不成,就没法子。”

“为什么?”婉卿不由得好奇地问,“猫不捉老鼠?老鼠见着猫不逃?”如果那样,那些野东西吃什么,怎么过活啊?“本来猫是要捉老鼠的,老鼠见着猫也是要逃的,但是到了这半条街上就不一样了,猫它怎么都不捉老鼠,老鼠也不怕猫。”稍微停顿一下,脸上满是虔诚的样子。“你说怪不怪,这里人叫这半条街‘虚街’。”

“虚街”,那是什么意思,是不存在的街吗?明明真切地在啊,岂不是自相矛盾!现实里怎么可能允许这样无稽的事情出现呢?莫不是人们臆想出来的?也有可能,就只相当于一处风景,怎么都只是一块顽石而已,人们却能牵强附会出五花八门的精彩来。只要人乐意就成,别的什么也许不是怎么重要,这样的事毕竟也无可厚非。

“不知道,听说可能是这样子。这半条街里,除了人内在思想的东西,世上所有实实在在的,且是无法共存的,相互矛盾颠倒的东西,在这儿,都确确实实的存在,而且也没有什么顺序,不分什么矛盾颠倒,可能与不可能。完全打破了人们日常形成思想观念,和思维逻辑,所以人们叫它‘虚街’。”

婉卿觉得好笑,能把所有矛盾的事情颠倒过来,并且还存在,倒是很新鲜的,这里头一回听说。婉卿开玩笑的道:“有‘虚街’在这儿,不能出现的都出现了,那是不是也应该现出一条‘实街’来啊,不者怎么叫什么都可以存在呢?”

船家女儿拉着婉卿的手,脸上很是高兴的样子,道:“姐姐,你好聪明啊,怎么知道还有一条‘实街’?”单手指了指前边,“呶,看见那边那半条街了吗?就是‘实街’了。”婉卿不料真会有这条街,自己胡乱一猜,居然中了。只不知道这条街里,又会有什么令人咋舌,奇怪得不可思议的事情,想总不会离奇到里面那老鼠见着人都要跳起来咬,就对了。船家女儿天真得可爱。循着望去,那边半条街,比这边要干净齐整的多了,甚至根本没法比。两者失去了比较的基础,根本就是不同类,不同类怎可以比较?

婉卿问:“难道它与这边的相反,什么都不能存在,就跟着现实一个样,是不是,不然怎么反着叫‘实街’?”船家女儿回答道:“不是,与这边大概也一样,它能将人内心想的,就是虚幻的东西,统统变为真实。尤其是……”转过头,眼睛四处搜索,像是在找人。

“尤其什么呀?”婉卿见她不说,追问到。“哦,看到了,尤其是那个算命的老先生。他用一只细料的碗装了清水,你要能在那水里看到什么,不论是过去将来,只要你能看见,不久的一天里,就可以实现,成为真实了。”

“真有那么灵验?”心想若真有那么灵验,那人还不趋之若鹜,有事看一下,过几天就有了,也没必要风里雨里地奔波劳苦了。船家女儿说:“在那水里能看到的,便是一个人内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也便是一个人的命运归宿。但是不多人来,他们都不大愿意过早知道自己的命运终结,也有人害怕知道了自己不愿看见的命运。还有一件事,即使你不看水里现出什么,你单对着那碗水许愿,不论是什么愿望,都能愿望成真。要不我们去一下?”

“算了,你去吧,我不去。”婉卿还是不信这么玄乎的事情,比着‘虚街’里不可能的存在,还更要玄乎。看着船家女儿走出了几步,忽有转回来。“姐姐不去,我也不去了,我们再到那边逛逛,那边也有很多好吃好玩的……”

直到夜色弥漫上来,转过一座角楼,才在一间茶楼下找到船家女儿。小姑娘,就是太爱贪图热闹,净往热闹处瞎挤混,也不怕跑丢了。

回到江边,船家担心女儿,已经等得焦虑不安了。那女儿一看见爹爹等在江边,忙跑上去撒娇。船家摸了摸女儿头发,一个劲直骂她,催她上船。

在岸上已经吃过了晚饭,就不再打扰船家,上船早作休息。只叫端了两盘点心,并一壶清茶,夜里即便饿了,也能挨到明早了。船家女儿却不睡,踱到舱内来,找婉卿说话。

河雾在夜色之后升起来,紧紧掩上窗台。

想起日里有话还想问,回头却让她走了,是关于一些自己都说不准的乱七八糟的事情。让船家女儿在床沿坐了,搬出来妆奁,原是要准备梳晚妆。见她在床沿坐着无事,别过头来,细声细语:“你叫我姐姐,妹妹来帮我梳一下头发,可以不?”船家女儿高兴地站起身来,接过梳子,卸下晚妆,边梳边看她秀发如云,乌黑似墨,禁不住赞叹起来,将一把浓云在手里把玩。

婉卿便问她:“你知道白衣城的一些事情吗?”叫船家女儿进来,说了一句话,忘了不知道该找什么话题。可以问一些事情,但绝不指望从她那里知道多少,一个长时间风行水止的人,还是个年级轻轻的女子,虽然见得很多,因为年轻的缘故,常常只是因为好奇,能知道一些表象的事,说能真正知道些什么,只不过玩笑的话罢了。这突然里,加重的沉默,要是让这默然持续下去,最后的收局,只能是一个尴尬。于这夜,打破一点两人间默然时的岑寂,也许该比较重要。

“知道一些,但是不知道姐姐要问哪些事?”婉卿对白衣城所知几乎无,不知道从何问起,又该从何说起,适才只是随口一问。船家女儿的反问,一时竟哑口无言。“要不我说一件白衣城最近发生的事吧?”船家女儿凑在婉卿的肩头,从铜镜里看看她的云鬓,发髻稍稍偏了。“那也好吧!”婉卿只随她怎么讲都可以。

“三个月前,我和爹爹也是送一位女客人到西城去。”她稍稍停顿了一下,看婉卿在听,才又继续说起。“到那儿时,天正好进黑,送走了客人,我们没有立即返船回去,说休息一夜,第二天早上好有精力回去。第二天早上,爹爹叫起了个大早,还没有洗脸呢,刚一掀开帘子,昨晚送走的那位女客人,竟然就站在船头上,她还说要坐我们的船回去。我们当然很高兴,常常回去时因为逆水,都是空着船不载客。不过只一个人,再说水面虽然逆水,水势却是很缓,也不用怎么费力,爹爹也就答应了……”

“你说这些好像与白衣城没有关系?”婉卿不待她继续说下去,打断话,插问道。听她这一长段话,说了半天,也不见现出正题,虽然自己不性急,只怕这样子,说到明天天大亮,也说不出什么自己想要的。何况夜也逐渐深起来,自己不睡觉还成,这几日里睡得也够多了。将她搭上,她可不一样,白天一定是有事要做的。

船家女儿急忙分说道:“有关有关,我想起来了,那位女客人跟姐姐长得一样漂亮。”婉卿看她,脸上忽而现出惶恐的表情,蹙在眉宇间,只是短短几秒的停留,如轻云淡月,一下子又消散了。

“那女客人很凶吗?”婉卿轻柔地问,生怕是自己言语间太重吓到了她。“倒不是,那位女客人,也挺和善,长得又漂亮,跟姐姐倒是有八九分相像。”婉卿突然变得有些无所适从,小孩子家家的就是有些善变,上一句话还阴雨晦冥,接着就雨散云开,现出微微的光来,照见了彩霞。见她说话还是有一茬没一茬的,一时半会儿真没个结束,往往又没头没脑的瞎浑说些。婉卿再次打住:“好了,别说那么多了,那又有什么事?”船家女儿轻声道:“姐姐别急,听我慢慢说,就知道了。”婉卿只好再耐下性子,听她没缓没紧的说。“我们晌午时候返程出发,起先我到过两次那位女客人的房间,每次见她都是躺在床上睡觉,身子向外,眼睛都是闭着的。第三次我去给她送茶,她还在睡觉,我不好进去打扰她,也没再进去过。奇怪的是,她也一直不叫水,船舱里连茶杯都没一盏,河里的水又不能直接喝,你说要是她渴了怎么办?下午大约申酉相交,她忽而叫我们调换方向,顺水又望白衣城来。姐姐你是知道的,只要租船的客人给钱,她们叫顺水,我们就绝不逆水。其时逆水行出时间不多久,也才没多远距离。到西城时,正好天将黑,赶上城门关闭前,我们不进城去,只是她自己一个人进去了。”

婉卿将篦子,慢慢细细的篦着头发,听她喋喋碎碎终于将话暂停下来。但是话还没完,看她神情,是不愿意停下来,似乎在瞧自己的意愿,怕自己不愿意听。于是转而忙问道:“就完了?”“姐姐,你又插嘴!第二日突然就有传言,说是白衣城一家全被杀了。只有几口人因年幼逃脱了,城主也死了!”

不想居然被这丫头倒抢白了一句,这下婉卿真插嘴了,“全死了?”无法想象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景象。血给人的印象,总是最能震撼人心,唤醒沉睡在头脑意识里最底层的,最隐秘的悸动。在心底一时闪过千万个念头,千万种场景,每一个、每一处都是以撕裂那点柔弱的承受能力,最终走入崩溃,那经不起轻颤的脆弱。

婉卿转过头看船家女儿,她还拨弄自己头发,这头发梳着,似是三千丈的没有尽头。说道死人处,她脸上出奇的平静,怡然自安,一副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样子,甚至表情应该算是有些冷漠。这份淡定,是自己从未曾见过的,倒不似一个船家的女儿,像一个惯走江湖,阅历丰富的老江湖。但是自己不及去想更多,有太多事情,不是自己能想得出,不如听一半,留一半,也不必去想那另一半了。想亦是无益,自己曾经看见师父,默默一个人站在屋檐下看燕去雁来,慨叹生命的匆忙和无奈,冬霜悄悄挂上鬓丝。自己可不想像师父那样,宁愿少想些,对一些事情不知道也好,不要站在阳光下也还是忧郁得让人觉得冰凉。行船南来北往,就是一个不定的局,局里局外,能想得清楚的,愿意想清楚的,屈指寥寥可数吧。不是自己偷懒,时间似乎太少了,白天一眨眼变成黑夜,除了吃饭穿衣,再加上这长长时间的洗漱,没有足够时间,能去想那些与自己太过遥远的事情。倒不如放宽松些,随她又怎样?

“姐姐,你怎么不问是谁杀的呢,难道你知道这些事情?”婉卿回过来神,摇摇头。开始是自己叫她说的,可是突然有些厌倦情绪,还越来越严重,不想再听她说。会过来头看着船家女儿,那张脸还是清静。可是是自己先叫她说的,不能打断她。将心里那股厌倦的情绪用力压下,忙散气闲心,静下来,才稍微觉得好一点。笑着回答:“不知道,我听你在说,听得专心呢!那你说说看,是谁杀的?”

“不知道,只道是很离奇,无从知道起走,外人哪里知道得许多。兴许他家有活着的人应该知道吧,估计也仅限于他们知道了,外人还是不会知道。”

“那,那位女客人呢,还回来过没有?”婉卿随口问她。

“哪里知道!听到这消息,爹爹立马就返船回走,生怕沾上一些些晦气。”婉卿听她似是有些怨恨的口气,忙宽慰说:“你爹爹是对的,这叫明哲保身,省去了多少麻烦!她这也是怕你出了什么事嘛!”

“我才不喜欢这样子。”噘着嘴,停了停,忽然跟婉卿道晚安。“姐姐,还是早些歇了吧,头发梳好了,这夜也不早了。”说完收拾了妆奁,替婉卿放好,匆匆走了出去。三两分钟,只见她又进来,端了杯茶,放在案桌上。“这是睡前的宁神茶,姐姐趁热喝,凉了,味道就不怎么好!”小步出去了,将门也顺带掩好了。

婉卿起身走到桌前坐下,碗里还漂浮着一两片叶子,没有名字的山茶,味道也清远。水是新鲜的,茶亦是刚刚煮好,叶面舒展开来,泛着小小的气泡,飘飘地升起来碎了。真想起来了要睡觉,船总是平稳,平稳到话里渐渐都充满了睡意。做梦是必不可少,做梦也多起来,

船进到西城已是天明,拿出包袱翻检,这一路上盘费花的也不少。计划着以后得节约些,出来只算了陪师伯四处转几圈,看一看便回去,幸得当时留心,多带了不少盘缠。否则,出人意料,到了西城之后荒街野店也是没一间可供露宿,最重要的,怕是要将腿走长也不能回去。叠衣服时候,从衣物里抖落出来一支凤钗,是从青衣令头上摘下来的那支。有几次找过,都没找到,师父看了又将它还回来,自己也是清楚记得的,还道是不翼而飞了呢,却原来丢在了这里,叫人一番好找。拿起来细看,曾一段时间在自己手里不曾在意,就一支普通头钗,还是与那幅绢画上一个摸样。敢断定凤凰就应该是这样子了,自己没有见过凤凰,但画上的和这钗上的是一个样子。脑里忽的一闪,闪过一个镜头,船家女儿刚才也簪了一支这样形状的发钗,顶上多了一颗珠花。心里陡升起疑惑,青衣令和百合谷,这两样东西都是百合谷的,难道这船家女儿也……至少该有些关系。婉卿思想上有些惫懒,常常不会做过多的前后推理,又不会及时看破一些马迹蛛丝,使得前前后后贯连起来。只是心念顿生,想起些微异常。放心不下,悄悄潜出屋来。船不是很大,除去后舱,总共只有四间小房。客人也是不多,另有两位今早都离开了。船家已经睡了,看看自己房间灯昏暗,船家女儿屋里灯也还暗着,四下里人息灯静。靠着板壁,轻身蹑脚到了船家女儿屋外,侧身向里窥望。刚靠近,听得“呀”的一声,门打开了。船内甬道窄短,又没有拐角,无处可以藏身。忙整衣定神,幸好别的本事不怎大,冷静倒是颇有余地。脸色一如往常,做举手敲门的动作,将手搁浅在半空里。

“姐姐,这么晚了,还没睡啊?”立在门后,望见婉卿。粗粗将眼光扫视一遍,还是刚才的穿着,连外套都没除下,头上确是有支钗,却不是凤凰,只是一只蜻蜓。心里疑到是自己看错了,眼花了,没道理会疑神疑鬼才对。将余光再睃了一眼,屋内装设极是简单,一张床,床边上打开的妆奁,里只有一把梳子,一把篦子,和一支蝴蝶的簪子,再没多的东西。像一个雪洞,光得没有月亮,晚上都能反光。

婉卿很随便的说:“我想送你一方手帕。”从怀里拿出一方雪白的缎子做的手巾,交递给她。“你看你们明日就回了,你对我这么好,又叫我姐姐,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明天我也就走了,这方巾子,就作是纪念吧!”

船家女儿见到婉卿似乎就高兴,又见到她拿出来的手帕,脸上像是将欢喜涂面霜一样,涂得紧满紧满的。“姐姐哪里话来,俗话说‘黄金不贵,鹅毛情重’,这样东西,我怎么敢要!”婉卿听她前前后后,姐姐长姐姐短的叫不停,话里甚是真挚,坦然不见有藏掖,一时浑身反不自在。

她见婉卿不怎么言语,以为是对明天的离别黯然,心里着实很是感动。安慰道:“明日今夜别过,姐姐珍重了。相逢即是有缘,今日缘深,明日缘浅,想总还能再见。”

婉卿正思索怎么样子才能说再见,不能一直站在这里。说离别的事,只是匆忙里随手支了一招,还管用。时间久了,总不能保证每招都管用,要知道可能的事情就不会绝对。听她说出这番话,也生了一点触动,但终于可以走开了。“你也还是早些休息吧,我这就不打扰你了!”

不等她回话,走开了,回到自己屋里。莫非真是看错了?眼见的还未必是真相,记忆也并非是不出错的,又想她的话,心里颇为不安起来。自认是看错了,整理床铺,掩被就睡,不再去想这些事了。翻了几个身,沉睡下来,一夜也还安稳。

“哟,醒了醒了。”朦朦胧胧里听见一个声音,软软细细的。“就等你醒来,好半天了都。”乜斜眼睛,见着一张陌生的面庞。清秀的神态,眉如挂柳,睛如点漆。继而又娇羞无限,脸泛春晕,显得楚楚动人。心下一惊,这是谁家姑娘,怎的没见过,跑到自己这房里来了?记得昨夜里是闩上了门的。忙翻身坐起,只觉得是被人绑住了手脚。要挣动,下身麻痹,一点力气也用不上来,又摔了下去。动一动,上半身便立刻一阵剧痛,如万蚁镂心,再不能动弹。一阵眩晕,这地方似不是昨夜的地方了,完全陌生。现在不道自己身在何地,毕竟生死大限,心里暗怕起来。这人只守在旁边,却不怎么行动。这样情形,只得强自冷静,自我宽慰,是福不是祸,要是对自己不利,也不用等到自己醒来了。但不知她究竟意欲何为,如果是要等醒来,好折磨自己,别有所图。曾经就见过这种人,专好在人清醒的情况下,玩弄手段,折磨人,把人弄成残废,心里就别样的高兴……

想到残废,心中蓦地涌起一阵悲凉。残废,勉勉强强的剩得半条残命。渴望活着,也渴望死。但是不要这样生命半残,无痛无痒的存在,太过于在乎完美,就害怕生命缺残。倒不如痛痛快快干净利落地去死,给生一个值得瞻望的结果。虽然说,死总是一个要让人心痛的结症,不愿生命能活得激烈,只企望死时可以荡气回肠,也算是对于生最虔诚的祭奠了。但是,对死又总是悸怕,浮现着不安,强烈地催促自己害怕死亡,以及与死有关的一切挣扎。或者,还是该安安静静平平淡淡的轻声来去,并守住对生命的强烈憧憬。死是一种无望的思索,生应该是比死更艰难的思考。两者都叫人一样,不由自主地心里凄苦。这种凄苦,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生有生的欢愉,死也会有死的艳丽,两者排斥开自己的想法,同时又那么强烈的吸引着自己。陷进去,深深地无法自拔,感知到存在的快意,并开始留恋。

面前晃过如新月般姣好的容颜,微颦浅笑。可是,不是吗?容颜再美,总还是有一天,也会凋残如花落。想得不明白,心里酸楚,莫大的空洞,忍不住长吁一口气,轻叹一回。黛眉深蹙。这不经意间里露出来的浅笑,愈加使人心力枯竭。紧紧地将心攫住,一场酸楚,将头往后仰起,禁不住咽下满腹冰凉,又洒落全身,眼角滑落几颗清泪,簌簌。

这突然而来伤恸,不因为心中的悲凉的起伏,而生长,而歇住,相反愈是浓烈而诡谲。有朝一日,红颜尽成白发,满地秋叶纷纷,而自己已只是白骨荒草。站着的青衣令,不还是姣花照水,倾城的容颜,牡丹盛放一样的年龄。匆匆,又怎样了,血染纨素,转眼化成了亡魂,青山啼血。生命不堪,而那些飘在屋角院落的印脚,渐渐已是尘土。又有谁会知道,会记得,搁在桌上的那半块玉,也有旧去的主人,而看顾两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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