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去笃坪银行里取路费钱，下着毛毛细雨。到瓦厂里，见小华正在教幺爷爷开车，刚买的三轮车。我们湾里大烤烟房是幺爷爷他们起的，今年他们准备大搞烤烟，订了四十亩的大合同。我想起了前几天在大烤烟房那里碰到他，他说：
“……四十亩，一万二千斤烟，一斤烟纯收入十块钱就是十二万块钱……现在烟行情这么好，你出什么门？”
“在屋里搞烟烦了，见到烟就烦!烦得要命!”
他和二爷爷是亲弟兄，他爸和我亲祖祖是亲弟兄，他虽年龄比我小，但辈分在那儿，我不得不管他叫爷爷。他老婆谭佳芳，我羞于叫奶奶，就叫学名了。
车子开入林子里面去了，他的两个小孩在后头追，谭佳芳呵斥道：
“你们两个家伙快给我转来!”
她看到我和我打招呼：“去哪里？”
“笃坪。”
表弟谭佳河在院坝里锯柴，问我：“怎么不骑车？”
“走路多好，又省油钱又锻炼了身体。”
他呵呵道：“你是会想!”
“我打算后天走，你用摩托送我到楂树坪，我妈你幺姨帮你们栽一天烟，行不行？”
“要得。”
笃坪是典型的盆地地形，一条干涸的小河从坪里中间穿过。记得我们小时候，那条小河不是干的，每次从坪里经过，都听到水声潺潺，还经常看到有人在小河里洗衣服。可能与四周围山上的大森林遭到严重破坏有关系吧？小时候，我记忆中的大森林，钻进去就很难看到天，就不辨东南西北……而如今，像那样的大森林，到处都找不到了。有人说，笃坪坪里地下是空的，是几根石柱子顶起的，不知说这话的是否有根据？坪里天坑倒不少。
笃坪，虽然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乡镇，最近几年来，房价、地价也跟着疯长，街上的房价已超过了十年前县城里的房价。笃坪中学旁边巴掌大块地，据说有人出了十五万老板还不卖。
到农村商业银行才九点多，人少，我取了五百块钱。在街上逛逛，到移动公司交了四十块钱的话费，我问那个女的：
“请问一下，我这号码，比如说去了北京或是广州，打电话是不是蛮贵？”
“要漫游，比较贵……你可以办那个‘两城一家’嘛，接电话免费，打电话二角九分钱一分钟……”
“……我这手机上网，订的是二十块钱包一百五十兆流量，我去北京或是广州了，上网是不是和我们重庆一样算流量的？”
“应该要漫游吧？比在我们本地方应该要费流量……”
“可是我打‘10086’人工服务台，说除港澳台以外，在我们中国其它地方上网跟在重庆上网一样？”
“那我不知道。”
感觉有点饿，找馆子吃了几个包子喝了一碗豆浆，就往回走。
到了麻林坡下边的岔路口，沟北边于岩石中开凿出来一屋场，一对老夫妻正在屋场沟边砌坎子。连接沟这边的公路和屋场的是刚用混凝土浇筑的一座小桥。
“这座桥是您们自己弄的？”
“是啊。”男的说。
“里面搞了钢筋没有？”
“没搞钢筋得行？还不止搞了一点钢筋，搞了蛮多钢筋呢！”
“这屋场花了不少钱吧？”
“一两万。”
“您们老屋在这个坡上面？”
“是啊。”
“这屋场不错。”我说，“这条水泥路一打好，马家沟这一条线就成了好地方咯！”
“是啊!”他笑道，“这马家沟公路沿线，明儿房子都要修满的呢！”
“肯定。”
我指着沟南边也是水泥路南边新整的一块田说：“那边有一栋房子，那时候卖四万块钱，还搭的有山和田，那时候是我买了，就赚咯……您们晓不晓得那房子拆了补了好多钱？”
女的说：“好像是五万多!”
男的笑道：“那你买了就赚大钱咯，光那一块田现在卖屋场就可以卖好几万，还有山……”
“哪个长了后眼睛的嘛？哪个量得到后事？”我说，“……您们在这里修房子哪怕地方蛮好，您们后人不一定瞧得起呢？他们想往更好的地方奔嘛!”
“是啊，两个后人在广州打工，说到起屋他们就有火，都想最低在巫山县城里买屋……反正我们两个老家伙要住呢。我们高头的屋又不差，主要是上面说在这里起大烤烟房，我说在这里起两间屋好管理……”
“起六个的大烤烟房？”
“嗯。”
“那搞得!明儿不搞烟了，屋就归您们……”
“烟我怕还要搞蛮多年呢？好久就说禁烟禁烟，一直禁到现在还在使力发展……不过，烟最终是要打灭的。”
“是啊……”我笑道，“您们慢些忙!”
“你慢些走!”
田里的油菜花开得正盛。山上在麻眼了，樱桃花开了。春姑娘姗姗来迟，穿着花裙子，羞涩地笑着。爬上麻林坡的半山腰，见路边有一条沟，心想沟里可能长有海洛七（七叶一枝花），就钻进沟里，从沟里往上爬，脚里差点踩到几堆屎，不远处有一个小煤窑。沟两边正冒出各种草的嫩芽尖来，没看到海洛七的倩影。上去了十几丈远，我就爬上沟北面的斜坡，横穿过树上新叶还没有长大的森林，上了大路。
路边一户人家，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在背粪，他看到我笑了笑，我也对他笑了笑。我不认识他，我估计他也不认识我。
走累了，坐在路边石板上歇息，掏出手机玩，看QQ空间里QQ好友有没有发表精彩的“说说”，突然间莫名其妙地觉得烦，觉得自己发表的“说说”都是些废话、空话，恨不得全部删掉。
站起来没走几步，从坡上下来一人，我认出了是那个“姓张的”，就笑着和他打招呼，请他吃我买的饼干。
“谢谢，我胃不好不能吃那家伙。”
我们擦肩而过，一会儿，他就消失在下边的林子里。用“熟悉的陌生人”来说他是十分恰当的，他在我们家乡“游荡”有一二十年了，至今，人们除了知道他姓“张”，其余的什么也不了解。不过，他有些好德行，不欺负老实人还爱打抱不平，哪家只有女的在家他是不进屋的……对于他的“来历”，人们只有用想象来填补那段空白。有人说他是大学生，可能是“北京学潮”过后逃到这里来的；有人说他也可能是台湾派过来的特务……但是，一二十年了，没见他干过什么“坏事”，人们对他也就“放心”了。现在，听说他已经定居下来，住在一个姓向的单身汉家里，一间破旧的土墙瓦房，据说是那单身汉借了他的钱没还的，就用那一间屋抵账。
吕家里，院坝里拴的一条狗，好像前世里跟我有仇，瞪着我拼命地咬，如果我懂狗语言，我想那一定是不堪入耳的。
吕老头从屋里出来，骂了狗几句，它才收敛了一点。
“……听说你们在巫山买了屋？”他笑道，他老伴儿也从屋里出来了。
“在乡旮旯里买的。”
“离城里有好远？”他老伴儿问。
“坐车三十几分钟，坐慢船二三十分钟，坐快艇不超过十分钟。”
“哪里？”他问。
“早阳那边，早阳您们晓不晓得？”
“早阳？不晓得。你们买屋的那里叫什么地名？”
“桂花新村……”
“到屋玩一会儿？我就是想了解了解你们买屋的情况……”
我已经走到屋的转角处，不想转回去。
“您们看嘛，我手机里有拍的视频，看我们买的那屋嘛……”
我放了给他们看，他们一边看一边啧啧称赞。
“现在那里不怎么样，今后发展起来我觉得还是蛮好……早阳那边土地国家已经征收了，县城明儿就要往那边发展，听说县政府明儿就要迁过去呢……”
“哦……”
“从宜昌到重庆的高速公路经过那里，马上又要修铁路……各方面来看，那里我觉得比笃坪坪坪里要强些……”
“要强好多倍!比都不该比……”
“您们如果想到那里去买就去买嘛……我就是想把我们老家的人拉一些过去。那里房价比笃坪还便宜……只是大部分房管证没下来，要和私人签好协议……”
“买是想买，就是没那么多钱……”
“您们存的钱不少吧？还有您们后人吕才平存钱肯定也不少……”
“没存好多钱。吕才平存屁的好多钱……一点钱让他谈的那个女朋友缠完了……”
他们老两口絮叨半天，说吕才平女朋友“好吃懒做”的一家人如何缠干了他们的儿子……就是听到天黑，也听不完，我打断了他们的话头，告辞了。
幺爷爷正在开车，从他们屋旁边那坡往上爬，爬到一半，打滑，谭佳芳铲了一锹干灰倒在打滑的地方，还是爬不上去……又往后倒，再冲，仍没上去……
“有没有链子吗防滑链？要链子。”我说。
“链子有啊。”谭佳芳说，“早上还爬上去了的……”
我过沟要拢屋了，看到他的车终于爬了上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