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走的那天曚曚亮,听到外面淅淅沥沥在下雨,就打消了走的念头。一捱又捱了好几天,四月二十二日才走。
早晨六点从屋里出发,父亲还未起床,母亲送我到包上。旁边屋里大门开了,虚掩着。
“拢了打个电话啊?”
“要得。”
天空阴沉沉的,好像又要下雨。
表弟家的狗可能有健忘症,见我就是一阵狂吠,我唤了唤它,它好像突然想起来了摇头摆尾地迎了上来。
“姨爹起来这么早!”
“也不早了。”他坐在大门的门墩上。
谭佳河刚起来,正洗脸。他女儿要读书,也起来了,叫青青。
“好像要下大雨的样子!”谭佳河把摩托开到院坝里,抬头望望天空说。
我没做声,跨上摩托,看到姨妈也起来了,正站在大门口看着我们,我就说:
“姨爹、姨妈,我们走了……”
“好生些!”
“好生些!”
在台子湾里,看到前头跑的有一辆摩托,摩托上坐后头的那个人好像认识,也背一个包。
“……那个人肯定也是出门打工去的,莫非也是去北京?”我说。
谭佳河道:“……好像是田长富!”
“不会吧?……喂……喂……”
他回头一看,果真是。
“嘿!你们去哪里?”
我说:“你们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田长富笑道:“真的呀?那好嘛!……你们真的去哪里?”
“真的你们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呢!”
“哈哈哈……你们真的去哪里?”
“……我去北京,你呢?”
“广州。”
“他也是把你送到楂树坪?”我问。
“是啊。”
“那你们可以同路到建始火车站。”表弟说。
“没想到……没想到碰到了个伴儿,能同路到建始火车站也不错!”我兴奋不已。
田长富,我喊舅舅,他也很高兴。送他的是他侄儿江娃子,江娃子笑道:“……商量一下,要么都去北京要么都去广州……”
楂树坪到建始的车,没开多远天空就下起雨来,电闪雷鸣,仿佛是特意为我们举行的隆重的欢送仪式。路上坑坑洼洼,车子像被雨淋晕了头,踉跄而行。车窗外云雾氤氲,根本看不清什么景致。迎面驶来的车,就如一只只蹒跚而来的甲壳虫。公路上,满是肆虐的水。开车的是个女的,说不上漂亮,但也不丑,是不容易让人胡思乱想的那种。
十点多钟到达建始火车站,我们都没买到白天开的火车票。我买的是晚上十点二十四分开往北京的,舅舅买的是晚上十一点三十三分开往广州的。他缠着我去广州,我缠着他去北京,他没有说服我,我也没说服他,就只好“分道扬镳”了。
还要等十来个小时,时间怎么打发呢?我们有点茫然无措。等雨小了点,我们就到火车站外面到处去逛。我摸出三星的智能机,对着火车站拍照,拉着舅舅:
“来,合个影!”
我们合了影,并马上发表在自己的“说说”里。
“肚子有点饿了,去搞饭吃吧?”舅说。
“好。”
火车站附近有不少饭店,还有商店、旅社和网吧。我们选择了一家,炒菜师傅看起来比较和气的,一人点了一碗六块钱的饺子。
“随便吃点,上车之前反正还要吃点的。”舅说。
“再一顿,我们就下午六七点钟来吃,吃了就进候车室。”我说。
饺子端上来了,一看浮在上面的饺子没几个,以为是其余饺子水性不好沉底了,用筷子掏一掏,底下空空如也,我不知是替老板“羞”得还是自己“失望”得脸上有点发烧。三两口把饺子解决了,空留一碗汤……我灵机一动,喊道:
“老板,有没有散装的快餐面?”
“有。”
我看舅也在“望汤兴叹”,对他说:“我们一人还泡一包快餐面!”
“好啊!”
老板娘拿了两包快餐面来。
“一包好多钱?”
“三块。”
从饭店里出来,我们又转到火车站旁边的亭子里。亭子里有一个五十几岁的男人,西装革履,挎一个精致皮包,一看就不属于我们这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平民百姓。他跷着二郎腿,目光游移不定,我们从他面前过去,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像我们是隐形人。另一个三十几岁,穿灰色夹克,挎的包一般,他坐在我们旁边的椅子上,田长富和他打招呼:
“……你到哪里?”
“广州。”
“嘿!我也去广州,你几点钟的票?”
“晚上十一点三十三分开的。”
“嘿!这一下我有伴儿了!”舅嘴都笑岔了,露出几颗金牙齿,“你是哪里的?”
“官渡的。你们呢?”
“我们是笃坪的,隔拃把远。”
“笃坪我晓得,隔我们那里是不远。你们笃坪的烤烟蛮出名……”
“是,烤烟是有点出名。”
“那你们在屋里种烤烟,也搞得到钱嘛?”
“我们田少,种烤烟要田多才划算。”
“去广州做哪方面的工作?”
“我们……下力,搞建筑做砖墙……你呢?”
“给公司跑业务。”
我插话道:“跑业务搞得到钱,就是操心……”
“是啊!你去广州干哪一行?”
“我不去广州,去北京……搞建筑做小工。”
“你不像下力的……”
我笑道:“你看我带副眼镜?”
“你去北京做建筑小工?我也不相信,好歹也是知识分子!”田长富笑道。
我说:“那就实话实说吧,具体干什么工作我也不知道,去了以后找×主席和×总理看他们给我安排什么工作……”
把他们逗笑了。斜对面当我们是空气的那个也笑了一下,脸上如同冰冷的湖水里投进了一小石子起了点波纹,但很快归于无痕,好像有损于他的高贵身份一样。
“你还会吹牛嘛!”田长富说。
“会一点点儿吧……你莫小看‘吹牛’,‘吹牛’到了一定的水平就成了艺术,比如说赵本山就是‘吹牛大王’……”
我正吹牛,听到我们吃饺子的那边人声喧哗,有吵闹声,显然,那边发生的事情比我吹的牛更有吸引力,田长富和那个官渡的还有“西装革履”,都站起来往那边走,我也站起来往那边走……我们吃饺子的那个饭店门口公路上围了不少人,三四个把一个穿迷彩服的揍趴在地上,有人还用脚踹他……听到警车的响声,有两三个跑了。一个没跑脱,被穿迷彩服的死死地抱住了腿。随后,警车带走了穿迷彩服的还有被他抱住腿的那个,围观的并没都散去,留下的还在余兴未尽地议论纷纷:
“……这样搞要不得,不坐你的车就打别人,哪里像话?”
“……已经讲好了价钱,穿迷彩服的那个突然决定不坐他们的车……不管怎么说也不应该打他!”
“哪里像话,我看这里黑得很!”
“再黑,这里也是共产党的天下,警察来了他们还是怕嘛……”
“……他们也不过细想想,经常送客去官渡,你们在这里把别人打了,明儿到了别人地盘上,别人不报仇不打死你们?……”
“……他们是几个打他一个,单对单的话,还搞不赢穿迷彩服的那个呢!”
……
看完热闹,又回到亭子里。我打开手机写“说说”:
“到了建始火车站,舅舅缠我去广州,我缠他去北京,他没说服我、我也没说服他,就只好‘分道扬镳’了。他买的票是晚上十一点多的,我买的是晚上十点多的。时间还早,到处转转……来,舅,合个影吧!”
我攀着田长富的肩膀,用手机又自拍了一张,背景是火车站的房子,“建始站”三字特别醒目。
“你看我马上发表到网上去啊!”
舅舅呵呵呵地笑着说:“你们有文化的人就是不同……”
“你有没有QQ号?上不上网?”
“……网上什么都有,包罗万象,上至国家大事下至鸡毛蒜皮,网上都查得到都看得到……刚才我们照的相,我在QQ上发表了,我的QQ好友就可以看到,知道我QQ号的进我QQ空间也可以看到,不管在哪个地方……”
他的眼睛越鼓越大,怕他眼睛珠子掉出来了,我就住了口。
“你真的到北京去干什么?”
“干建筑小工。”
“我不信,你文化那么高……可惜你这个人才!”
“我算什么人才?……我去北京,挣钱是次要的,主要想去看看我们国家的首都。”
“有什么好看的?”
“北京你去过没有?”
“没有。”
“我们国家的首都!北京,天安门,天安门广场,人民大会堂……上海去过没有?”
“没有。”
“我们中国最大的城市!我也想去上海还有广州。这次去北京,看一看……也许搞个把月两个月,我又去上海……从上海又到广州,从广州到重庆,然后就回去。”
“你这一圈下来,挣得到屁的个钱?”
“挣钱是次要的,主要是增长自己的见识……”
一列火车进站了,停了一会儿又走了。雨虽然住了,乌云仍在天上翻滚,雾气仍在地面迷漫,看来老天爷并没有晴的打算。从市区开来的公交车,车上下来的人急匆匆地赶往售票处;从站里出来的人,又急匆匆地上了公交车……一女清洁工扫地到了我们面前,我靠在椅子上,抬起双脚,问:
“阿姨,您做这个……工资不低啊?”
“不低?低得很!”
“一个月好多钱?”
“才五六百。”
她边说边捡起一个矿泉水瓶,放到挂在三轮车上的尼龙口袋里,把扫的垃圾倒进三轮车里,又说:
“隔屋里近,可以照看到屋里……”
“才五六百块钱,确实有点低。”田长富说,“家里没什么负担?”
“现在没什么负担,两个孩子都大学毕业有工作了,我们只挣点自己够用就行。”阿姨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命好嘛!”
六点多钟,我们又去饭店吃了晚饭。一菜一汤,菜里加了一丁点儿肉,十二块钱的汤里也就一点豆腐、番茄和小白菜。想到在火车上买吃的可能更贵,我们又在饭店旁边的商店里买了喝的饮料和吃的饼干还有桶装快餐面等等。
候车室,大同小异,嘈杂的人群,大包小包……每一列火车进站,搭乘那列火车的旅客,排成长长的队伍通过检票口,再争先恐后地跑往站台。走一拨人,从候车室外面又会进来一拨人,因此候车室里的人好像总没减少。候车室总有一个巨大的显示屏,上面显示着各次列车到达的时间;售票厅里显示屏也是必不可少的,从上面可以看出各次列车的票价、有无座位、列车开的时间和到达终点站的时间及里程等等。候车室里的卫生间非常热闹,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一侧有商店,主要是卖各种吃的喝的,通常比外面略贵,也卖一些报刊杂志。候车室里的人,大部分是进城打工的农民,这从他们朴素的装扮和黝黑的面孔可以看出来。他们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这种气质是由于跟土地特别亲近而造成的,当然,由于进城务工,也或多或少地沾染上了城市所特有的气质。他们当然对城市生活充满了好奇和幻想,但他们大部分人心还留在农村,从农村来也还是打算回到农村中去的。他们进城,为城市的建设作出了贡献,但是城市总不愿意接纳他们,高昂的房价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子女读书无法真正和城里孩子一样平等。城市的繁华,他们看看也就满足了,他们的希望和眷恋还是在农村。
十点二十,开始检票。
“舅舅,我走啦!你还要等个把小时……”
他眼睛好像有点湿润,欲言又止,握着我的手用力地摇了摇。我抽出手来,往检票处挤去,没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