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蓝陵一翻手腕把茶海的底儿沿着桌边的红绸上抹过,使了一式将军巡城,又绕过茶桌把海口对着自己,将里面芬芳馥郁的香茶缓缓倾进品茗杯里,茶水呈青绿色,在半空中悬成一条细直的银线,沿着杯口注入,水面波纹轻漪,他那修长白皙的手指被阳光一打,煞是好看。
待倒满一杯,蓝陵亲自擎了递到来人手中,笑道:“借花献佛而已,无甚好茶,乔宫主赏脸小饮一杯,蓝某荣幸之至。”
乔碧落跪坐在席子上,见蓝陵面上笑意温暖平和,声线华丽低缓,不由得一时看痴,等品茗杯递到眼前,才反应过来,接到手里举起来轻轻嗅过,才沾到唇边小呷了一口。
蓝陵便又笑说:“宫主过于小心,蓝某从不使毒。”
乔碧落听了,再沉不住气,将品茗杯重重的撂到桌上,提高嗓音问道:“蓝陵,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是我杀了蓝之箬,今见你似也对竹韵有意,而我又伤了她,你莫装,我知道你素来是睚眦必报,笑里藏刀的,我这里可准备接招好些时日了。”
“乔宫主谬赞,”蓝陵拈起茶夹将那只被乔碧落摔在桌上的杯子夹到一旁的茶船中,用滚热的水冲刷着,又用茶巾细细的抹干,方道:“留着你,尚且有些用处。”
话已至此,乔碧落见蓝陵蔑视不堪,又想到自从蓝陵到樊城以来自己如何夜不能寐小心防范,愈发怒火中烧,怒极反笑道:“蓝少主别把话儿说的太满了!”
蓝陵不答话,只拿着茶针悠然的拨弄着茶荷里面一小团一小团的茶叶。
乔碧落冷哼一声,径自起身,俯视着他说:“我到瞧瞧你有些什么能耐。”便转身向屋外欲离去,刚开了房门,就见一传令官冒冒失失的闯了进来。
传令官是奉命来请蓝陵去书房的,见乔碧落不知怎的在蓝陵房里,便忙躬身行礼问好。
乔碧落翻了翻猫瞳,一言不发自行离去。
蓝陵收了茶具,随着传令官又到了卢远藤的书房外,一掀门帘迈进屋内,见卢远藤已经坐在桌后等着自己。东次间地中间站着楚国信使,窗边的椅子上坐着面有忧色的叶荷田。
蓝陵先朝卢远藤一拱手算作见礼,大踏步走到叶荷田跟前,把她略显凌乱的鬓角理好了,轻声问她:“怎样了?”
叶荷田还未出声,卢远藤却先冷笑道:“某并不屑为难女人。”
蓝陵便知无事,因又问道:“师兄令弟来,可是楚皇来信愿与暗阁详谈?”
卢远藤颔首,指着地中立着的信使道:“正是,师弟不日即可随使臣启程了。”
“这……”蓝陵看了看叶荷田,复又把目光投向卢远藤。
卢远藤自然知晓其意,说:“竹韵与我自来情投意合,我早前许之以妾位,师弟是知道的,何必又问。”
“可我又不是她,我对你也并无半点兴趣!”叶荷田一旁听着,终于忍不住开口呛声。
卢远藤目光如冷箭,朝她射了过来,叶荷田身形闪了闪,仍旧倔强的直视回去。
三人正僵持不下,忽而却见乔碧落从门外一掀帘子疾步走了进来。
卢远藤才将目光收回,问道:“何事?”
乔碧落回到:“传令官说你吩咐了不许人打扰,所以去回了我,玉宁熙带着五万人从西边绕过樊城,在保康关山背面驻扎了,元帅看眼下我们如何行动?”
卢远藤听了保康关山几个字,想了想,忽然冲着叶荷田笑道:“夫人前些时日的好计策,如今或可一用。”
叶荷田攥紧了拳头,狠狠的咬住嘴唇,把脸别向一边不答话。就听卢远藤又说:“师弟在樊城耽误一日,待愚兄退了轩敌方南下为好。”
接着便将传令官叫进来,吩咐下去:“宣各位将军来见。”
一时人到齐了,原本宽敞的书房被挤的满满登登,卢远藤下令道:“着赵副官带两万人从北门出,绕过樊城,过汉水,自保康关山南面上山,备好滚石,见令旗起便从北坡下冲,务必将轩军驱离山脚,不得有误。”
赵副将一拱手,喝道:“末将得令!”
又下令道:“左将军带两千人暗渡汉水至鱼梁洲上,埋伏好干草,上覆油布,布置好后回襄城备下火箭待命,不得有误。”
“末将得令!”
“右将军带一万人分为两队,埋伏在汉水南北岸,见轩军至不必硬拼,务必使之不能登岸,不得有误。”
“末将得令!”
……
少顷,七八道命令下达了,卢远藤才回头看看蓝陵与叶荷田,想了想,又跟乔碧落说:“你令人紧闭城门,在城墙上五步一岗,任何人不许出城一步,若有差池,连带万人坑之事,一并军法处置。”
乔碧落一怔,偷瞄卢远藤,见他不似玩笑,只得低声应了。
一时众人忙碌备战,散开各自去了,卢远藤也无暇顾其他,亲至校场点兵。乔碧落则着那些苗人守在城墙上,吩咐不许任何人出城。又令人将蓝陵二人送回房内,门外也安排了两人守着,以防他们趁乱去了。
倒是那信使很是不满,因楚皇令他尽快将蓝陵带回江陵都城,所以跟便卢远藤提议让他们即刻启程才好,卢远藤自是不理会,不在话下。
却说蓝陵二人在房中坐定,便聊起卢远藤说与叶荷田的往事来。叶荷田把来龙去脉毫无保留的讲给蓝陵,又跟他说:“如此看来,卢远藤屠城竟也有一番自己的道理。”
蓝陵听了亦是唏嘘不已,说:“原来我师父还有这样的往事。婉萝夫人虽无辜遭难受人欺凌,但逝者已矣,许多年后又拉上樊城无数人陪葬,未免过于毒辣。”
叶荷田点头称是,又听蓝陵问道:“今日师兄战事部署很是精妙,竟是你的谋略?”
叶荷田叹气,苦笑道:“皆是我小儿口没遮拦起的,不过我事先已经知会玉宁熙了,不知他为何还在保康关山北驻扎,许是将计就计也未可知,倒不必你我担忧。”
二人说话间,听得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看去,却是卿渺红肿着双眼,领着一高一矮两个苗人进入房内,又回身将门紧紧地关严实了。
叶荷田见卿渺来访,很是惊诧,忙上前几步让她坐了,问道:“姐姐有事?令兄的事儿,实是我一时心急再无他法,不然也不会出主意害他……”
“我并不是来问罪的。”叶荷田话没说完,就被卿渺出声打断:“毒尸是苗人造下的,自然要苗人去解,这件事上我毫无怨言。我来只问一句,你们想走不想?”
叶荷田瞪圆了眼,哽了哽喉咙,低声轻呼道:“啊……自然是想走的!”
卿渺点头,回身走到站着的那两个苗人近前,一扬手,从二人脸上各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在手中抖了抖,递给叶荷田,说:“我不知你是怎么了,性情大变,但你确实是韵韵,我如今帮你走,不枉咱俩好了一场。”
蓝陵抢过来先把面具接了,暗自用手指一捻,见并无不妥之处,便一拱手,笑道:“多谢姑娘,不知姑娘缘何相助?”
卿渺冷哼,撇嘴道:“我恨你还来不及,若只你一人,又怎会助你。”转而不理他,又对叶何田说:“这两个人皆是我的心腹,你们速速与他二人换好衣服,随我出城。”
叶荷田疑惑,便问:“乔碧落发现了不会责罚你?”
卿渺眯起眼,两腮牙筋隆起,沉声道:“我要自去了,从此再不为落鸢宫人。”
说话间蓝陵已经自行佩戴好面具,又忙着跟高个儿的苗人换了衣服,才好言好语的又向卿渺说:“姑娘,劳烦你将楚皇信使一并带出。”
卿渺边帮叶荷田换上苗服,边冷道:“不用蓝少主操心,我早就安排好了。”
一时无话,卿渺将那两个苗人留在房内,带着二人很容易的从门口守卫的眼皮下混了出去,更不忘叮嘱他们好生看管不得误事。
三人牵了马,一溜烟跑到城北,城北的守卫虽并不如城南密集,但也可谓戒备森严,离老远便看见城门口那楚国的信使正再跟守着城北门的侍卫交谈不休。此时赵副将带着那两万人马才出北门往保康关山去了不久,城门尚且大开着。
卿渺双膝一夹马腹,赶上前去,冲那拦住信使的楚兵问道:“何事喧闹不休?”
侍卫自然认得卿渺,便回礼道:“姑娘,元帅吩咐任何人不得出城,乔宫主也派了人在城墙上布岗哨,可钦差大人却说要赶回都城向皇上回禀要事,末将正为难。”
卿渺挑眉,道:“原来是这事,你并不用为难,我便是奉元帅和宫主之命来送信使出城的。”
守门侍卫应该是将信将疑,便问她:“如何不从南门出?”
卿渺骂道:“蠢材,南门战事将起,我们去给元帅捣乱么!这是元帅手信,速速放我们出城,误了事,你有十个脑袋也担当不起!”
说着把一个三寸长一寸宽的象牙腰牌掷到地上。守门的侍卫赶忙捡起,见并不是平日卢远藤用作下达命令的官牌,却是上面雕着雷文的私配之物,心里便起疑,但抬头见卿渺面色不善,转念一想,猜是卢远藤着她有私事,不敢耽搁,只得放他们一行出了城。
及至樊城北五里之外,四人三骑才一勒马停下脚步暂歇。
那信使并不知情,只道卿渺说卢远藤派自己送他和皇上要召见的蓝陵少主出城返回江陵,哪知自己到了城门口却被拦了下来,直到卿渺赶到才被带了出来,偏偏又狂奔了五里才停下来,他早窝了一肚子气,这会子便没好气儿的问道:“姑娘,蓝少主到底在哪儿?莫让我交不了差,圣上动了怒,连卢元帅也担待不起。”
蓝陵忙抬手抹掉脸上伪装,在马上欠身行礼,道:“蓝某在此,信使大人有劳。”
信使一惊,猜到是卿渺擅自放他们出城,一时搞不懂卢远藤和这些苗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再多嘴询问,只想着把人带回江陵交差完事。
卿渺便不理他,跟叶荷田说:“你们从这往西绕过襄阳,取路向南,一路有信使谕令,想来并不会受阻。”
叶荷田点头,问道:“姐姐往哪儿去?”
卿渺低头不语,半天才说:“天地之大,总有安身立命处。我乃落鸢宫玄武司,如今宫主叫我寒心,我叛逃出宫便犯了大忌,朱雀司定会追杀我至天涯海角。韵韵,你我姐妹,今后有缘再见吧。”说着她从腰边的蛇皮囊中取出一截枯黄的七叶攢心草,递给叶荷田,说:“上次的药里,有一味草,想来你猜不出,正是这个。”
叶荷田把枯草接过来,轻嗅,果然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
又听卿渺说:“此草无名,只在苗疆生长,珍稀异常。你如今身体根基受损,大限之期十年必至,若不想早死,便去苗疆寻得这种草药,配了药,或可延长些许寿命。”
叶荷田一听自己活不长,心里到并无恐惧,只是一味盘算十年之内拿到涎龙珠的可能性有多大,倒是身后的蓝陵很是焦急,一把将那七叶攢心的枯草抢了过去,细细的盯着看,认清了样貌,方小心翼翼的纳入怀中,朝卿渺道:“多谢姑娘,蓝某记在心上了!”
卿渺冷笑,道:“你也算对她上心,我以前竟没发现。”语毕一转身,也不道别,快马加鞭一径向北去了。
叶荷田回过神,看卿渺已经跑远了,她想是听了哥哥的话,再不穿露脐的短装,身上头上的银饰在阳光下闪烁不止,倒像是条银色锦鲤钻入湖底,韶华流光,一应皆隐没了。
她叹了口气,顿时觉得心里酸苦,身上倦怠不堪,便轻轻地倚在蓝陵怀中,闭上眼无话。
蓝陵带了带缰绳,骓雪打了个醒鼻儿,转头向西扬蹄而去。那信使早已等不及了,催马赶上,跟着雪白的骏马向西飞奔。一时路上只余马蹄踏尘的清脆声音,一年中暑气蒸腾的日子,终于是彻彻底底的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