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头天黑得早,日头先是歇在了山背上,接着日头就翻过山跌空了,山没有影了,杨树上的喜鹊窝也没有影了,喜鹊飞上飞下不叫了,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这时候它看到瓦窑沟村上空袅袅炊烟浮动着,暮色把瓦窑沟罩住了,最后把瓦窑沟村人的脸也罩没了,喜鹊飞进了窝里,瓦窑沟彻底黑实了。
吴玉贵这时候才回来,都想着看不上演出能看上电影也成,哪想吴玉贵定下的电影也荒了,因为,有胶片没有放映机。当时定的时候还有,半中间被镇长拿去给县民政局回乡烧纸的李局长献殷勤了。吴玉贵骑着摩托跑了好几个地方,胡好想定一家说唱的过来,跑了几个地方都没有定下,临时抱不到佛脚。回来看到自家的院子里灯明火旺的,觉得这事弄得有些狼狈,有些脸上挂不住。进了院子看到爹往院当央放椅子,两把椅子,一把正中,一把偏一些,他知道,那是用来放牌位,一个是娘的,一个是嫂子的,人虽然走了,不回头了,活着的人也要把她们当在世看。他走过去说,啥也不成,瞎了,拾掇回房吧。
听得自己的屋子里,李喜平高着嗓子喊:吴主任呐,一心敬你,七个巧啊!
吴玉亭就四个字:五个魁首,五个魁首,五个魁首,五个魁首!
爹一把揪了吴玉贵的衣裳问,到底是咋回事?我都通知了村里的家户,都通知了两遍了,第一遍告诉人家看演出,第二遍通知人家看电影,结果啥也没有,好不容易能要大伙来聚一聚,咋啥都弄不成了?
吴玉贵没有和爹多答话,走进屋子,看到炕上放着炕桌,桌上放着四个菜一壶酒,哥盘腿坐着,村长和会计不习惯盘腿,蹲在炕上,闺女小红嘴里吃着菜,一口没咽下,一口已经紧着夹到嘴边,腮帮像憋着两个核桃。
吴玉贵说,哥,不成,没有放映机。
吴玉亭没有出声,一粒花生米落在口中,胸口处空空的好像连着一口井,那井嗡一声被什么砸出了响儿,空震得他的脑仁子发麻,那粒花生米在后牙根上嚼了一下,他心里默念了一句:姓王的!
李喜平和王政林两个人有些喝大了,听吴玉贵这么一说,仗着酒劲李喜平跳下炕说,混球镇长,没有上眼皮子的货色,这事真没有人管了?是政府办的吴主任用,用他的机器那是高看他了,怎么这样的不识抬举呢!哪家拿了放映机,找几个人去抢了它!
吴玉贵说,没有用,是民政局的李局长。
王政林说,那咱不敢抢,民政上往下拨的款多,这条腿咱不敢断了!
吴玉亭摆了摆手要李喜平冷静一下,他摸了一下小红的头说,胡来不得,放不成就不放了,就算是抢来了,可以放,你叫全县人民怎么看我这个政府办的主任,我现在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的放映机问题,而是围绕这一事件出现的各种眼睛,要做的是让人们看到我的肚量,而不是成为这些个眼睛的反面教材,我不能因为这么个事给习县长丢脸,让人家说,小习用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人!
王政林也想说什么来着,听这么一说,就不敢搭话了,敢把“小习用的人”挂在嘴上的,瓦窑沟也就他一个。况且,这习县长要论年龄也不过四十出头,比在坐的他们仨都要小,论头衔哪个敢叫人家习县长“小习”?距离近,远,明眼人一下子就感觉出来了。气氛有些紧张,一时无话。
听得外面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夹着马扎进来了,看到院子里站着的吴家掌柜大呼小叫,吴老汉哎,你这大儿真出息啊,你可不能草筛子饮驴走过场,今儿看不上,明儿得看上!这放电影的还没有到?怎么幕布都不往起挂!
吴玉亭听得爹说,咳,说啥呢,这电影八成看不成了,听玉贵说,有官大的抢啦!
一老头说,那是咱玉亭的官不大,官大一级,他敢抢?吓不死他才怪!
吴玉亭觉得乡下人嘴上没拉链,指不定下一句还要说啥呢,随手扔给吴玉贵一包软中华要他出去散烟。李喜平急忙和王政林说,傻啥呢,还不出去发根烟熏住他们的嘴!
王政林说,咱的烟不好,红旗渠。
李喜平说,红旗渠咋的了?就红旗渠发去。
王政林和吴玉贵往外走,出得门,王政林先说了,今儿是县政府办吴主任回乡给咱婶烧十年纸,婶活着时德高望重,唯一的遗憾事就是没有看上这《秋菊打官司》,偏巧这机器被咱们的老朋友民政局长先行一步,先行了好啊,这电影就看不成了,我和李喜平支书巴不得看不成这电影呢,正好和吴主任说说内心话,说说咱村的实际情况,不过呢,就是委屈了咱地下的婶和地下的嫂,也委屈了瓦窑沟人,这不,吴玉贵代表吴主任给大家发道歉烟来了,烟是软中华,好烟呢,我给你们说吧,这烟一条八百,一包两袋碳胺,一根四块,你们也抽抽这折合七斤玉茭的烟是啥滋味。
李喜平在门口叫到,两口猫尿灌晕你了,也叫说的是人话!
这时候陆续走进来的人就多了,孩子们像马蜂一样见人缝就钻,看到吴玉贵发烟,也跳了高抢着要。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伸出笤帚一样干瘦的手臂也要,王政林给她点了一根说,会财姥姥,你长了这么大财迷了这么大,你尝尝,好烟就是好烟,抽多少口烟灰灰也不落。
会财他姥姥豁了牙口,有些口齿不清地说,宁要一棒玉茭,也不要这一根棍棍,哄人呢,看看现今的人哄人怕不怕,我抽抽它,是顶饱呢还是顶渴,呸呸,呛鼻呢。
院子里的人哄笑了起来。
李喜平走进屋子里悄声伏在吴玉亭的耳朵上说,不怕主任,我能让他们比看上电影还热闹,要下边的小官做啥呢,就做这呢,欺瞒他们傻乐呢。说必,走出门,大手一挥说,瓦窑沟的村民们,咱们县政府办的吴主任能在百忙之中回乡给咱婶上坟,说明他是一个孝道人,有孝道好啊,我给他这样的人举两个老拇指头!
李喜平借着酒劲举了两个老拇指头在自己的脸前晃。
《秋菊打官司》看不看吧,没啥看头,村长把人家男人的裆踢了,踢寂寞了!
院子里的人就又开始哄抬着笑,有人叫着:你不是村长?就是说你这号人呢!
李喜平嘿嘿嘿嘿地笑了,笑出了口水,一股白酒味,还哈着霉干菜味,打了个嗝,把最后的那个捂在喉咙眼里的“嘿”嗝了出来。
李喜平接着说,那个说我这号人的人,你当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当我真的酒醉了?你把手往哪里摸呢,那是谁家媳妇的屁股蛋子收紧了一下子,那屁股蛋子可不是铜锣啊,你的爪子也不是锣锤吧,还一下子一下子击打呢!说你呢,笑甚呢,牙都往下掉了,还笑!嘿嘿嘿嘿,这电影我看,不看也吧,明天咱弄个好看的拷贝,弄个满城尽等黄金甲来,不怕他今天没有放映机,明天咱去找,这放映机就像黄金甲里妇女的乳房,挤一挤总还是找得到的嘛!
一院子人越发笑得刹不住了,笑到最后的尾音笑不出来了,有几个女人弯着腰抽着气说,要死啊李喜平,你是糟蹋妇女呢,你忘了你是吃妇女的啥子长大的!
李喜平说,不笑了不笑了,咱说正经事,这电影是放不成了,大家就和吴叔磕话吧,吴叔的四肢九窍都等着你们和他磕话呢。吴主任能回乡那是咱瓦窑沟过节都逢不上的好事情,吴主任已经答应咱了,要县里给咱拨款拨水泥修路呢,吴主任当了主任,最大的好处就是咱瓦窑沟能讨了便宜,讨什么便宜呢,大家想啊,咱的学校也该投资了是不是?以前那个普九,是墙上刷了一层白灰日哄两下子了事,风卷一股尘学校还是一张老脸,不要看王怀平在外赚了几个钱给学校捐了几张桌椅,咱稀罕的是政府支持!咱的队部也该投资了,是不是?投资建个活动室,咱农闲时打麻将还用给黄软平家的自动麻将桌抽钱,除了搭不上黄软平那张粉脸蛋,咱啥都不用出。咱的敬老院也该投资了,是不是?和谐社会不敬老不爱幼,那能叫和谐,和谐就是自动麻将桌!咱的戏台子是不是也该投资了呢?等等等等,抱了吴主任这疙瘩热沥青,咱瓦窑沟就水泥化了,就建筑化了,就麻将化了,这么着吧,你们说,看那电影有啥意思?还有比陪吴主任喝酒更有意思更管事的事情吗!瓦窑沟的人们啊,都回家吧,回去早点睡,明儿上坟不要忘了也给吴家的坟送点纸火。回去睡不着,看韩国的电视剧去吧,还睡不着就上床做那事情去吧,做那事灵醒点,小动静喘不过来就咳嗽两声,大动静里外得不轻闲,该咋的就咋的吧,别把自家孩子教坏了!
又一阵子哄笑中,谁也没有想到吴玉亭会出来。
这吴家的大儿子从来回乡都很少和瓦窑沟人答话,总是低着头来去匆匆,都说这吴家的大儿子有才呢,会作文章,几年下来没见把官做大。
可惜就是早走了媳妇,媳妇活着时有结合病连娃也没有生下,娘走了十年媳妇走了少说也有五、六年了,楞是不找,这社会哪有这般苦守着不娶的?
吴家的大儿不如小儿话多,人白净,一看人家就是办公室坐出来的,看人家那样子,走路都在思考事情呢,一看就是有本事在心里藏着的人呐!
院子里的嘀咕声像春天成长的虫子,那声音不如秋天的旺,听上去有两寸厚。
吴贵亭站在门口,门脑上吊着电灯,灯光照着他的脸,那是一脸的白净,他咳嗽了一下,有点像在麦克风上试音似的,接着又咳嗽了一下,右手圈成拳头捂在嘴上。
李喜平大叫:静一静,下面的瓦窑沟村人,站起来的坐下,走了的向后转,听县政府办的吴贵亭主任讲话!大家鼓掌!
鼓掌过后院子里一下就静了。
吴玉贵放下拳头,他被眼前的景象有所感动,长这么大没有什么场合因为他要讲话有人能这么样的尊重他,就算是县长讲话,下边也是乱哄哄的,他看了人群中的爹一眼,爹大张着嘴,一脸兴致,他突然理解了爹为什么爱凑这热闹,爹在这热闹中能感觉到温暖的气息借助了声音在往他身上积聚,一个人面对孤独时,他一定心有戚戚,他看到爹抹了一下嘴上哈出来的口水,嘴依旧张了很大,那露出来的一截黑瘦如铁的手腕儿,在灯光下激动得抖抖的。
吴玉亭说话了,他挑高了嗓音,他现在有足够的底气。
我看到了瓦窑沟人的眼睛都盯着我了,你们对我充满了期待是不是?这,我心里明白!以前,我没有能耐,一个人的能耐是他的地位,地位不在那里想办啥事情都难!这以后,一句话:好了!李喜平和王政林能来造访,我也明白他们的语气里含混地夹杂着某些不便说出的意思,我是明白的,我不怪他们,一个字,咱瓦窑沟村穷!吴玉亭家穷!穷字下面一口刀,把该有的都斩断了!
王政林看到吴玉亭眼睛里有泪打转,不像一个领导干部讲话,哪有实打实说的,不吹嘘呼点,不拿出点势来,就没有人怕你,畏惧你,老百姓也一样。怕他因为酒精的刺激和放不成电影的刺激弄得失了态,用肘扛了一下李喜平,李喜平拍了一下手说:
鼓掌!
吴玉亭还想着说什么来着,人已经被掺回了屋子里,只听到屋外的李喜平喊了一句:好了,咱瓦窑沟村人在共产党的政府部门,现在,总算有人立起来了,“富”字下面一张嘴,朝中有人好作官嘛,好了,各自回家热闹去吧!
这一夜的酒喝到很晚,喝得李喜平和王政林舌头大了,头大了,接着脚跟落地不稳,个个儿呕着心,想吐。
李喜平说,还不给吴主任拿盆盆来!
王政林拿了地上一根点火棒在石板地上画了个圈说,给你,盆盆来了。
李喜平就扶着吴玉亭照着地上画着的那个圆“哗哗”地往出吐。
互相喝破了心事,三个人一起笑,说起了一些儿童时代的事情,亲密得开始称兄到弟,这酒把人的地位喝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