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觅站在街边，一只手拎着超市的购物袋，另一只手把手机放回口袋，手从口袋里出来的时候，不小心带出来了一张十元纸币。
灰色的纸币躺在尽是污渍的红色地砖上，旁边就是一个已经溢出来的垃圾桶。
方觅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还是弯腰去捡。
一阵不知哪里来的风，带着不易察觉的臭味和腥味吹过来，纸币轻飘飘的飞起来，从方觅手掌下逃脱，越过无数车顶，向着街的对面而去。
方觅的手痉挛似的往回一收，他站直了，看向对面的街道，灯光亮如白昼。
他往旁边小跑了两步，跟随人流走上人行横道。
纸币被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早已不见踪影。
方觅的瞳孔深处闪过一抹金色的光。
一个黑色的虚影在人群中一闪而逝，就像不曾存在过的幻觉，方觅拎袋子的手紧了紧，向虚影的方向快步追去。
方觅逆行穿过人流，一路上撞到不少人，也被不少人翻了白眼，他都恍若不觉。
虚影时隐时现，在交错的灯光和黑暗之间窜动，有趣的是，只有在黑暗中，他的存在才较为真实，哪怕除了方觅以外的人依旧看不见。
周围的路人越来越少，方觅有好几次的犹豫，但最终都决定跟上去。
他在拐过一个路口后失去了虚影的踪迹，而旁边就是一个住宅小区的大门入口，他看了一眼保安室里打盹的中年男人，几乎没有犹豫，绕过升降杆走了进去。
时间还早，小区里错落有致的灯光如同天上繁星，路灯下不少飞蛾蚊虫徘徊不去。
方觅站在光里，长长的电线杆拖出一条细长的影子，却没有属于他的部分。
他抬起手腕，手表表盘上的时针即将指向八点。
“看来会迟到了。”他轻声嘀咕了一句。
然后垂下手臂，抬头，像一个普通上班族踏上每日的岗位一般，向着前方的黑暗走去。
虚影在黑暗中潜行，渐渐变成一个成年男人的样子，在毫无光照的阴暗角落里，甚至能辨清他眼下的青色的痕迹。
他与方觅的关系，从一开始的一逃一追，变成了并肩同行。
“你找我？”方觅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家门前偶遇了朋友。
男人的嘴唇翕动，但并没有声音发出，他意识到这件事，有些尴尬的看向方觅。
方觅不以为意，反倒是向男人摊开手掌。
“先还钱。”
他指的是男人为了把他引到这里，耍了点小把戏带走的十块钱纸币。
男人冲他翻了个白眼，与此同时，纸币凭空出现，慢悠悠的飘到方觅掌心。
“我人都死了，难道还能贪你十块钱？”
一个不属于方觅的声音突然出现，就连男人自己也愣了愣，才想起那是自己的声音。
他震惊的看向身边的年轻人，黑暗之中，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有一抹不易察觉的金色，如同埋藏深海的宝藏。
他的神色微不可见的一沉。
“我不能让你保持这个状态太久，有事快说。”
方觅依然毫无表情，男人腼腆的摸了摸自己突出的喉结，笑了笑。
“这种感觉，有点奇妙啊。”他向方觅伸出手，“你好，我叫方易明，贸然打扰你，是因为我的妻子。”
方觅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多久了，只记得一辆大卡车撞过来，我妻子的脸撞上挡风玻璃，等我再有意识的时候，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在把我们夫妻俩的尸体往车外搬。”
听到这里，方觅忍不住打断他。
“等等，你既然已经死了，没有什么人，比如黑白无常什么的，来把你带走吗？”
方易明摇头，“没有，一直都是我一个人，有时候有意识，有时候没有，只能没有目的的在以前熟悉的地方游荡。”
方觅沉吟了一会儿，事实上，他知道世界上存在灵魂，但并不知道有没有黑白无常这一类传说中的鬼差存在。
但也许是受文化的影响，潜意识里，他是一直相信有引渡亡魂的存在的。
“你之前说，你为了你妻子而来，你们死在一起，她的灵魂呢？”
方易明突然转身，方觅也跟着做了同样的动作，在他们身后，是一栋居民楼。
“我已经失去她的消息很久了，直到几天前，有人告诉我，她在这里。”
方易明指向一个亮着灯的窗口，白炽灯的灯光惨白，映得夜色渗人。
“有人告诉你？什么人？”
方易明怔了一下，他对方觅的关注点有些不满，但碍着有求于人，还是有问必答。
“是一个女人，很年轻，和你一样，她能看见我，不过我没法和她对话。”
方觅的手臂有些酸痛了，他只好换一只手去拎装着零食的袋子。
“她为什么要特意告诉你关于你妻子的消息？”
方易明耸了耸肩。
“也许是好心，也许是顺便，谁知道呢。”
方觅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拿出来一看，原来只是闹钟，时间是晚上二十点三十分。
他关掉闹铃，把手机放回去的时候，顺便瞥到了方易明逐渐虚化的下半身。
他知道留给方易明的时间不多了。
“说说你的妻子吧，她为什么在这儿。”
提起正事，方易明的脸色严肃多了，同时有一种不知是释然还是担忧的神情一闪而过，他再次迈腿，往黑黝黝的门洞里走。
方觅看了一眼门洞里，除了黑暗，什么都看不清，他跟了上去。
“这里是我妻子的娘家，我们夫妻走了以后，孩子一直是她妈带着，我早该想到的，她一定放不下孩子，一定会在这儿，可是...”
方易明说着就有些哽咽，因此在即将说到重点时，反而停了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楼梯上，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只有透气窗投进来的一小片月光让方觅偶尔能看清方易明的脸。
不过他也没什么好害怕的，毕竟和他走在一起的本身就不能算是个生物。
走过二楼的时候，方易明的声音再次从前方传来。
“可是我没想到，她的执念那么强，甚至想把孩子的灵魂带走。”
“我听说过有一些人因为怨念，或者执念，反正就是那些东西，死后灵魂会变成入不了轮回的恶灵，但我其实从来没有见过。”
方觅实话实说。
事实上，他一直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今天走到这里，也完全是因为那十块钱。
“你比你以为的更强。”方易明说，语调有些奇怪。
两人这时正好走到四楼，都不自觉地噤了声，隔着表面已经有斑驳锈迹的防盗门，方觅听见了婴儿的哭声和老人哄慰的轻语。
“来都来了，去看看吧。”
说完这句话，方易明彻底变回开始时的虚影，在黑暗中用那双不那么清晰的眼睛凝视方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