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啊,你们军训开始了吗?”外婆苍老的乡音裹着和蔼的蜂浆在耳朵里驻足,像刚出炉的松软华夫。
“还没呢,阿婆。”
“那你回阿婆家来住几天吧?”
林子夕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
“那你有空就回来啊……”老人的语气拭去了愉悦,失望仿佛从她嗓子眼慢慢溢出,从屏幕那端徐缓地渗透,悄然扼住林子夕的咽喉。
她把手机丢在一边,摊在床上假寐。
她不想回家。
林子夕不知道,这种变化因何而起。
但她确乎知道,她和从前的那个家之间,已是隔了一层透明的、无法逾越的厚壁障了。这面铜墙,非一日之功,是一朝一夕的酸楚和失意堆砌出的。
透过窗对华城的天空行注目礼,看他一点一点褪去淡淡的灰蓝色,看她一点一点渲染上暖暖的金黄色,林子夕赶在夏日完全迸溅至角角落落前,迈上了到站的第一班车。
“冷空气下沉,冷空气下沉……”林子夕有些呆滞地默念着,找到一个公交左半部分靠后的倚窗座位。
在独自出行了无数个日子后,林子夕渐渐抛却因车身晃悠而小憩的念头,养成坐车从不闭目的习惯。
太阳戳破了青山的保护色,完全裸露出来。他那金色的,散发着光和热的身体,向人们昭示着自己正处在最好的年华,神采飞扬而不乏成熟稳重。他是慷慨的,给每株打了照面的草木以金色的馈赠。
林子夕塞上耳机,静默着聆听雨落的声音。
她并不是讨厌艳阳天才会在耳机里存白噪声。
而是,相较于这样晴燥的天气,林子夕更倾心于微雨时。
林子夕总是这样。
她记得,阿婆用土话说,她是“可以在太阳底下淋雨的小癫婆”。
霎时,望着车窗外迅速后退的绿色,把头抵在玻璃上的林子夕莞尔一笑。
她喜欢跟阿婆待在一起,因为阿婆总是很有趣,阿婆总是有办法让她放声地笑。
她觉得,阿婆是一台老旧的时光机。
只要挑拣一个冬日的午后。
挑拣那么一个可以眯着眼在家门口晒太阳的冬日午后。
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灰色头发的她身旁,细细观察她的两根铁制银针在根根分明的毛线里错落有致,跟着她皮肤上泛起涟漪的双手,就能沉入童年的深海。
那样温暖的安详里,藏匿着永恒。
“阿婆!我回来啦!”林子夕背着陪伴她四年的DANNY BEAR双肩包,扑上去跟外婆撞了个满怀。
“夕夕回来啦,快来洗洗手,吃饭了。”
“舅舅呢?”
“出去寄货了。”
“哦,好吧。”林子夕拿起筷子戳了戳碗里的米饭,夹起一粒放进嘴里,金属筷和牙齿碰撞的声音在小小的饭厅里显得有些突兀。
“呐。我们囡囡不欢喜吃饭就不吃。阿婆给你盛碗牛肉。”
林子夕跟着外婆起身,踏上略微滑腻的花岗岩地板。
老人胳膊微曲,倾侧着大汤匙,使劲盖住高压锅壁的一小块区域,滤去汤汁,捞出满满一碗牛腩,又浇上一勺番茄,这才满意地呈上自己的杰作递给外孙女,“呐,给你。我知道你不能喝汤,我把汤全都沥掉了。”
林子夕毫不怀疑她下一秒就会蹦出一句“你看,我厉害吧!”。她凝视着外婆布着皱纹的脸荡漾起波澜,默默接过那碗牛腩。她记得,外婆上次露出这样的表情,是看到自己最爱的抗战片里,共产党员再次逃出特务的魔爪。
“其实我不是不能喝汤,我只是不能把汤和饭混在一起吃……”林子夕想说。
可她终于没有说,她只是抬手轻轻拍拍外婆的头,说:“嗯,阿婆最厉害了!”
老人笑了,那一刻,林子夕仿佛听到了月亮拨开云纱粲然的声音。
“你快去吃,快去吃。”
望着老人盖上锅盖的背影,她突然就觉得,一米六八的外婆怎么那么小,那么小,让她想起褶皱的无花果。
夏夜的晴空摊开大掌,给星星们的茶花会提供平坦的草地,让他们肆意享受言论自由的权利。只不过,星星们的讨论并不热烈,似乎他们的交谈总是疏离而理性的。
“阿婆,”躺椅上的林子夕扭头看向身边摇着蒲葵扇乘凉的外婆,试探性地问道:“你知道酉星是谁吗?”
这是林子夕有烦恼时最喜欢做的一件事,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外婆会给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即使不是问题的答案。
“酉星?”
“对,‘吃酒’的‘酒’去掉边上的三点水,就是那三个点;‘星’,”林子夕举起手指了指夜空,“就是天上的那个星星。”
她攥着自己宽大的睡裤裤腿,摩挲着柔软的布料,看着这个可能解开自己梦里谜团的人。
“酉星么……”老人微微仰头望了眼缀着繁星的天,尔后走进屋子。
窸窸窣窣声不绝于耳。
半晌,她慢悠悠地走了出来,往身后划拉了把竹凳在林子夕面前坐定,伸出右手食指,从舌头上蘸了点口水,翻着书页,道:“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