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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对已卖了十余年学习用品的老年夫妇,也一日搭一日地推着他们那辆小四轮手推车,走走停停,偶尔吵上几句嘴,拉下脸去。老女人不是得理不饶人的那类人,一旦丈夫将垮下去的脸皮复原,眯缝着眼睛腆着笑,摆摆手让了步,或自觉理亏,缄口不语时,她也便不再计较。一俟有学生买东西,老头子负责递交物件,做妻子的则负责收费,多年来始终如此。有时,他们出现在教学楼下面,推着四轮小车走一圈,过了小广场,就到了喷水池外面,将小车停下,在四个轮子下塞了木片或废报纸,将小车稳住,再拿出放在车上的小凳子,不急不慢地坐下了,背景是一条长满了野蔷薇、由水泥浇筑的、幽静优美的游廊和喷水池中心的教师雕像。老男人对那雕像经常投以虔诚和敬畏的眼光,说他年轻时最想做老师,但终因没钱上学堂,现在只能在培养教师的学校里卖东西,看看教师是怎样炼成的。老女人则对游廊和野蔷薇感兴趣,她说她老家也种蔷薇,屋前屋后都长满了,她娘就是在蔷薇清香中生下她的。老头子静静地听,点着头,偶尔也插上几句,问问没听明白的地方,但见妻子那满脸幸福、极似一小女孩,便笑眯眯地看她的脸,就跟看女儿或孙女一样。学生们大都认识他们,却都以为他们这般坐着,是真的老了,有老年痴呆症的征兆。有时,他们也去学生宿舍区,闲时就在中文系男生楼下面,和守门的王老头聊聊天。一开始,两个老男人说的都是废话,聊着聊着,王老头则开起了老头子的玩笑。因年龄相仿,荤的素的,都能嘣出口。程琪有次听到王老头对老头子嚷嚷他近来夜里那东西硬得要他的命,他要他让他上上他老婆,就一回,一回就过瘾了。老头子瘪着嘴巴说,没问题,想上就上!就怕你没那二两阳气。王老头眼睛一凸,老子这一身本事,再不济,都比你强,你看看你黄脸寡皮的,明摆着脱阳损精。一句话,干不干?就干一回!那老头子说,去你妈哟!我要让她肚子变大,马上就见效。王老头说,那是后话,现在轮到我了,干不干?老头子说,外头窑子多,你闲得慌,晚上去找一个来日翻。王老头说,不妥不妥,太显眼了,我有工作,国家给了工资,我怎么能开国家玩笑呢?还是你老婆安全,安逸,靠谱。那老头子说,就怕你射一回就死硬了。等等。老女人开初还能安静地在一边呆着,对两个老东西的话似听非听,后来见他们一脸淫相,便明白了他们话里的意思,气咻咻地推着小车走了,两个老男人在老女人的背影后面一个劲地坏笑……

干旱越来越严重。学生们被干旱搞得心浮气躁,坐卧不安,连给家中写信的力气都没有了,老两口的生意就清淡了许多。但一俟黄昏降临,月桂园和梧桐树掩隐的大道有了些许凉意时,老两口就推着小四轮车,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到了六月,仍然酷热,空气中没有一丝水分。

程琪在给母亲的电话中说,他离疯狂已经不远了。

母亲说,不要说蠢话,要想法子过快活一点,对自己好一点。

他说,永远是三点一线,怎么快活得起来?

母亲说,那就回来,你爸和我养你一辈子。

他叫了起来,老妈呀老妈,你说得轻巧,我哪能随便离开学校?你以为大学就是农贸市场,来去随便?虽然旱灾凶猛,但在学校还不至于要花钱买水,或抢水,搞得跟劫匪似的。学校对我们又哄又威胁,不准离校,否则,咱就完了。

他母亲也显得焦虑不安,原来程琪的家乡也已四个多月没下一滴雨了,有些穷困的人家,只得举家外出,说是到外面看看,其实是逃荒,但没过多久,他们又折回来了,因为被干旱折磨的地区远在他们的想象之外,还不如家乡,即使干死了,也是死在家乡,有巴掌大块地可以埋了,在外面死了,恐怕只有喂野狗了。有人说去更远的地方,打工也能养活人的,但那地方实在太远,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连县城都没去过,只好回来了,忍受干燥的风沙肆虐,喝着有一股腥味咸味的水,十天半月不洗澡是常事。

从公话亭里出来,一股夹杂着泥腥、腐臭和汗馊味的热浪扑面而来。天上是密密麻麻的星星,却没有清凉和诗意,反而给人诡异、阴损的感觉,似乎在为地球的磨难感到幸灾乐祸。他穿过桃林,身子碰到了那块写着“下自成蹊”的木牌,走到系办公室外,沿着一条弯曲的坡道往上走,被“学高为师 身正为范”的标语弄得眼睛发涩,在标语下面的大道上,他看见了那两个卖学习用品的老人,后者正准备回家了。昏暗的路灯下,他们模糊的背影使程琪感到一阵揪心的凄怆,这凄怆,就像眼下这一股股令人顺不过气来的炎热。

学校组织了几辆大卡车,运来了满车厢的冰块。首先得到消息的是李子蒙,他竞选学生会主席的成功使他有更多的机会接近学校管理阶层。他把消息在中文系男生宿舍楼八楼传开的时候,八楼的男子们一窝蜂地趴在窗口,齐声高喊:“打死!”“打死!”“打死!”………其他楼层的男生不管发生了什么,立即追着八楼的声音,整齐地趴在窗口,一起扯开嗓子狂叫:“打死!”“打死!”“打死!”……很快,其他系的人也获知有冰浴可享,那股疯狂和快乐立即爆发成更大规模的叫嚣:“打死!”“打死!”“打死!”……中文系楼正对面是历史系政法系合住的四层楼房,侧面的大楼则住着数学系物理系的学生。这些笃信“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家伙,不问根由地冲到窗口,一丝不挂地,一个一个地叠在一起,眼睛鼻子耳朵对着八楼,狂呼:“打死!”“打死!”“打死!”……中文系男生找来空矿泉水瓶子和木棍,将塑料水桶、搪瓷面盆、饭碗、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木板敲得震天响。后来,系学生会和系团委的几个头目将舞蹈队和合唱团的家伙都搬上了楼顶,系合唱团那个只有在首席指挥缺席时才可上阵指挥的高个男生,将一张桌子摆在所有学生楼都能见到的位置,脱掉上衣,将一根荧光棒当成指挥棒,指挥着众青年狂吼:“打死!打死!打死!……”

王老头将近来贴了一脸的忧心忡忡抹下,端起一杯泡得浓浓的苦丁茶,兴致勃勃地望着楼顶上那赤膊男生,对那老两口说:“不说别的,单就这孩子能站在那么高的地方挥着搅屎棒子不恐高,不摔下来,就是人材!”老头子满面愁容地说:“他们要干什么?”老女人用一张报纸扇着风,歪着头望着中文系大楼楼顶:“常听他们喊打死,他们要打死谁呀?谁招惹他们了?”老头子说:“都喊好几年了,也没见他们打死谁了。”老女人说:“还在喊!”王老头说:“你们不懂,开始我也不懂,很多人都不懂。”老头子说:“怎么说?”王老头微微一笑,深沉地喝了一小口苦丁茶,不说。老头子指着数学系物理系大楼说:“那边也闹起来了。”王老头低头又喝了一口茶,舒舒服服地咂了咂嘴,意味深长地说:“我可是明白的。说白了,都是干旱给惹的,老天爷作孽啊。走着瞧吧,好戏在后头。”说完,顶着鼎沸的声浪回去了,丢下两个不明究竟的老年人,慢慢地挪动在无数年轻人凶猛的狂啸之中。

但传得沸沸扬扬的“大冰浴”最终泡了汤。李子蒙在午饭时说,冰块是专门给领导、函授中心的培训学员和参加全国高考阅卷的教师准备的。

一股夹杂着愤怒、焦躁、郁闷和绝望的情绪首先在中文系楼爆发,更大规模的吼叫再次从这幢全校最高的楼上传开,连厌恶中文系人的人,以及距离中文系楼很远的其他系的学生,要么也在楼上敲着面盆水桶木板呼应,要么干脆跑到中文系楼下,将上衣脱下,当成旗帜,忘情地挥舞,艺术系的男生还即兴跳起了太空舞。中文系男生也毫不含糊,脱下衣服朝着来者挥舞,以示回应,后来干脆将衣服扔下去,楼下的男生就把自己的衣服往上抛,或者捡起从楼上扔下来的衣服,一次次地朝楼上抛去。后来,从楼上抛下来的还有破旧的床单,枕巾,臭袜子,扫帚,报纸,内裤,背心,避孕套等物。当臭袜子内裤避孕套等脏物砸在楼下男生的头上时,他们觉得受了侮辱,便仰起脖子厉声谩骂,楼上的人则笑作一团。

黄昏降临,太阳血色的光晕在校园里铺排开去,学生区安静下去。

王老头整理着两捆报纸和一堆信件,一边自言自语:“领导就是领导,不必亲自费神,你们能闹多久就让你们闹多久,闹到头了,就蔫了。毕竟是孩子,闹一闹,心里舒坦了,就完了。这就是领导艺术,高。年轻人,不要不服,这领导是领导,没有强行干预,你们自己就收场了。”

程琪回到八一六,一头倒在床上,连转动一下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穆彪拿着一本速写画册当扇子扇风。陈寅寅是八一六唯一没有参与叫嚣的人,他一直躺在床上看一本书法帖子,胡家森就说嗤他裤裆里没长鸡巴,是阴司鬼阮小二。陈寅寅说,还说我呢,闹钟不也只叫了几声吗?哎呀,我饿了,吃饭要紧。刀特仅穿着一条三角内裤,猛地一纵跳上桌子,姿势怪异地跳着唱着。幽灵双手扣着腰带,绕着桌子转了一圈,然后坐到程琪床边,说,这次狂啸,虽然只有两个字,外加一个感叹号,但规模之大,影响之深,气势之磅礴,形式之独特,分贝之高,绝对是空前的。

程琪悄悄将脚掌伸出去,幽灵正说得眉飞色舞,张着的嘴巴正好与碰着程琪的脚趾头,就跟是要急着啃食那脚爪子似的。幽灵怪叫一声,双手捂嘴,冲出寝室,朝洗刷间奔去,但还没到供水时间,他只得一边狂骂着程琪他妈没有将他生成一个好人,一边不停地呸呸呸地吐着。回到寝室,想教训一下程琪,但床上却空无一人。

胡家森笑着说:“就当吃了清炖猪蹄,营养好,大补,还美容!”

幽灵仍然吐:“程琪是你爹,他免费请你吃他阳具,你肯吗?”

闹钟从壁柜里拿出他那只带把儿的锃亮的锡制饭盒,摇得霍霍响:“你们发现没有?王老头这段时间怪怪的,满面红光,情绪亢奋,连看报纸也要大声念,跟政治学习一样,即使蹲在格子里大便,嘴里也跟在念文件似的。”

陈寅寅柔软的声音从书法帖子中游了出来:“不奇怪,他老单身了,孤独着呢。”

闹钟说:“没那么简单。”

穆彪鼻孔里含混地哼了一声,表示听见了他们的话。

幽灵趴在窗口用手背揩着嘴巴,朝着窗外呸个不停。

旅行家说:“王老头估计是吃了狗鞭驴肾,阳火旺盛,要被烧死了。”

闹钟说:“一点五灶旁边有个商贩卖的凉拌猪耳朵还不错。”

幽灵哇地吐出一口稀物。

陈寅寅眉头皱成一堆,伸长脖子朝幽灵看了一眼,嚷道:“脏呀,怎么就吐出来了?劳驾你到外边吐去!晚餐都要被你破坏了,你这人可真是不讲究。”

穆彪呼地从床上坐起来,木制的床板一阵咯吱咯吱地响:“操!你装啥文明?你到处乱吐的时候老子可没这么糟蹋你,小鳖!”

陈寅寅一时语塞。

穆彪接过闹钟的话说:“对头,那商贩在一点五灶旁边做了很长一段时间买卖了,他的凉拌肉确实霸道,我都吃过好几回了。可每次大家夸他的时候,他却歪着一张笋壳脸说,我菜里可没有放吗啡哦。我说,谁说你放吗啡了?商贩说,没事,我也是开开玩笑。这就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胡家森说:“说不定还放了罂粟壳。”

旅行家停止舞蹈,用毛巾揩汗水,道:“好久没吃火锅了,馋死了。谁请客?”

没人说话了。

旅行家将毛巾扔在桌子上,说:“小气虫一堆。也罢,你们不请,自有人请我。”

胡家森说:“谁请你呀?是不是都成了你家陈年泡菜的那个小妞?”

旅行家说:“我们是AA制。”

穆彪说:“你少来!你旅行的花销都是那小妞给的,谈了一年恋爱,你居然只花过十二块钱。”

胡家森眼睛瞪得瞳孔都要扩散开去:“爱情天才,服了!晚上你得把经验传授给我。”

这时,程琪端着饭碗进来,说:“不仅要传授经验,还要把吃了的东西都吐出来。”

旅行家骄傲地说:“穆幺儿说得对,我就有那么本事。但我还没给咱八一六挣回足够的面子,惭愧惭愧。哈哈!”

陈寅寅不声不响地下了床,他住在旅行家的上头。大家看到他气呼呼地打开壁橱,拿出一只精致的饭碗,抢在闹钟的前头出去了。

幽灵趁程琪转身的时候,照其屁股就是一脚,然后飞快地跑出去了。

程琪大喊:“老子又不吃你,你跑什么?”悄悄躲在门后。

幽灵以为程琪吃饭去了,就推开门进来,猛然间见一道黑影兜头罩来,他来不及躲闪,整个脑袋都被套住了。

胡家森大叫:“我的内裤,那是我的内裤!可怜呀,悲惨呀,我的阿内,我的内涵,我的军火库!”

吃完了饭,八一六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灼热的空气在敞开的门和窗之间蛮横地冲撞着,即使一丝不挂,人们都无法获得一点清凉。

胡家森打开电视机。一个女预报员面无表情地播报道,明后两天本地区将持续干旱,气温将上升一到二摄氏度。

程琪道:“这播报员的脸色冷,随着一组汉字,散发着一丝丝凉气。这种职业化的脸色,真不如和一个鬼说话。”见众人没反应,便大声地说,“你们他妈的别都死了老娘似的,即使世界末日到了,也要装出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

黑暗一如既往地从窗外流了进来,将寝室灌满了。住在窗边的程琪幽灵胡家森三人,每次都是最先被黑暗抚摸的。

迷糊中,响起了穆彪的声音:“陈寅寅,出去谈谈。”

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之后,大家估摸着陈寅寅磨蹭着下了床,慢条斯理地穿鞋子,还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了个软绵绵的懒腰,然后便听见门打开和关上的声音,响声很大,说明关门的人不是心情不爽,就是性情卤莽,紧接着便听到两串脚步声,一轻一重地消失在过道尽头。没有人睁开眼睛,他们像患了热病一样,被污浊的热空气压着,呼出一口口滚烫的气息,因浑身冒汗使皮肤粘粘的,手臂无法抬起,双腿业已脱离肢体,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慢慢地,身子似乎腾空而起,上升到一定的高度之后,就轻飘飘地朝深不见底的渊薮飘去,像一匹布,一片树叶,一片羽毛,一朵肮脏的云……

这一夜八一六寝室的人都睡得极死。后半夜,幽灵和胡家森先后上厕所,迷迷糊糊地拉了一通尿液,又迷迷糊糊地窜进寝室,碰到桌子,弄出很大的声响,也没有人醒来,两个人爬上床铺,还没有倒下就立即死睡过去。如此良好的睡眠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大家都说没有做梦。说罢,便是一通乱笑。没有梦,睡眠就好。

但从窗口投射进来的阳光和一股夹杂着尘灰腥臊味的热风将好心情破坏殆尽。他们从床上抬起身子,伸长脖子,朝窗口望去,很快便重重地倒了下去,连骂娘的兴致都没有了。

临近中午时分,程琪才哈欠连天地从床上坐起来,双手交叉着举过头顶,再做几个深呼吸,感觉舒畅了,肌肉松弛了,便用一把折叠剪子修理脚趾甲。胡家森心急火燎地在桌子上寻找他几天前收到的一封信,将桌子和他床铺都翻得乱七八糟。刁特趴在桌子一角,二目无神地望着胡家森忙碌。幽灵穿着一条红色三角内裤,在壁橱里翻检换穿的衣服,但没有一件干净的,他只好将最早的一套休闲便装换上,不时抬起手臂,嗅嗅衣服的味道。闹钟坐在床上,将新借来的书整齐地摆放在一根长长的、搭在床铺头尾两端护栏上的木板中央。这种木板中文系每个男生几乎都有,借来或买来的书都摆在上面,阅读极为方便。程琪瞥见那些厚厚的书都是世界名著,其中就有《百年孤独》。但这本书他早看过,曾经推荐给大家看,却没获得响应,胡家森好歹在图书馆翻阅了一下,立即宣布对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不感兴趣,只喜欢欧洲文学,开口闭口都是莎士比亚、哈代、卡夫卡等大家。陈寅寅秉承了江南人嗜好,对中国古典文学最有感觉,经常冒出之乎者也的气泡,和他呼应的是一群女生和李子蒙,只要他们几个人凑在一起,说说笑笑都是平平仄仄的。程琪知道闹钟对文学兴趣不大,他喜欢的是语言学,但见他借了那么多文学书籍,本想揶揄一番的,但他却像患了大病似的,哪儿都不舒坦,便拿了毛巾牙刷往洗刷间走去,找不到信的胡家森冲着他后背喊:“停水了!”

程琪骂了一句,将牙刷牙膏重重地摔在塑料,低头看了看身子,顿觉消瘦了不少。抬头巡视一番,穆彪和陈寅寅的床都空着。他似乎又闻到了那股驴味和江南少年身上的粉香。

胡家森找不到信,围绕桌子转了一圈,坐在床上生闷气。刁特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嘟着薄薄的嘴唇,眼神恍惚地望着窗口。幽灵仄着身子将门推开,走了进来,脑袋一点一点地,啄木鸟似的,凑到刁特跟前,偏着头瞅瞅刁特不放松,嘴角一个嘲讽般的笑,说:“脑瘫了?”刁特不动弹,真患了脑瘫一般。幽灵泥鳅一样溜上床,那床吱嘎吱嘎地叫了起来,胡家森从盘坐着的双腿间伸出头,冲着幽灵喊:“你坐着蛤蟆了?”几个人大笑。

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杂乱,急促,沉重。

程琪点上一支香烟,使劲吸了一大口,将嘴唇紧紧闭住,直到憋不住了,才将那口在体内翻腾的烟雾猛地吐了出来。

走廊上的脚步声在短暂的稀稀拉拉后,又迅速杂乱起来,夹杂着一些听不真切却始终在耳边像蚊子一样绕来绕去的声音。

程琪一把将门拉开,那些声音立即消失得干干净净,过道尽头的楼梯口偶尔有几个男生飞快地下楼去,饭盒里霍霍直响。

当程琪打了饭,准备回宿舍时,看到陈寅寅脑袋上缠着绷带,眼角和下颌贴着纱布地从门诊部门口出来,不是在走,而是在飘。穆彪,李子蒙,班长董刚,年级辅导员和几个女生脸色凝重地跟在陈寅寅身后。穆彪斜着肩膀,撒撇着腿脚,显出无所谓的样子。

程琪寻思道,谁说我是二流子?穆彪这驴日的才是正宗的二流子,里里外外都是一个标准的地痞,流氓,阿飞,土匪,棒客,杀人犯,嫖客……

陈寅寅痛苦的神情使程琪感到一种习惯性的厌恶。这个白嫩嫩的江南小伙子,总让程琪想起从湖泊淤泥中抠起来的藕,粉嫩潮湿。但他也得承认,这小子心眼其实并不坏,就是有点酸,特面,软绵绵的,胡家森曾嗤笑他其实就是一块酵面团。

年级辅导员看见程琪,朝他招招手,程琪走到他跟前,他问道:“昨晚你们寝室没再出现其他问题吧?”

程琪将含在嘴里的饭菜迅速咽下肚子,说:“都睡得像猪一样。你们这是?”

年级辅导员周老师脸色铁青,说:“打架事件!非常严重,影响极坏!”

程琪即刻明白了,穆彪将陈寅寅揍了。

李子蒙随着辅导员的话说道:“周老师整个上午都在处理这事,水都没喝一口,没有休息,非常辛苦,同时也说明这件事情性质确实非常严重。董刚班长也非常负责,一大早就赶来了,一直配合我们处理这件事情,毕竟事情发生在我们班,影响太不好了。我暂时还没把这件事情报告给学生处和校广播站。究竟怎么办,还是得看穆彪的态度来定。”

穆彪双手放在屁股上,梗着脖子,道:“吓唬谁哪?我就使了三分力气,给了他几拳,教训教训他而已!瞧他那熊样,真能装。我饿了,吃了饭,你们要杀要剐要活埋,随便!”

辅导员道:“你不能走!必须立即把陈寅寅同学送到住院部去。”

李子蒙说:“还是辅导员考虑得周到。穆彪,你不能走,你是这起打架事件的主要负责人。至于吃饭嘛,”他转身对几个女生说,“你们到食堂去把饭打来,带到住院部,大家一起吃,一起研究这件事,一起教育穆彪同学,要做到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

程琪欲走,李子蒙叫住他:“你不要走,大家一起来关心关心陈寅寅,也受点教育。”

程琪骂道:“就你们这些鸟人馊事多!”但还是站住了。

董刚和几个女生到食堂去了。

程琪几步蹦到陈寅寅跟前,伸手扶住了他,李子蒙也上来搀扶。这架势,就像两个高大的杀手在绑架一个富家少爷似的。

辅导员跟在三人后面,穆彪则拖在最后,就跟他们身子长了尾巴似的,他们的屁股不停地扭动,却始终甩不掉那条尾巴。

程琪在陈寅寅躺好后,发现饭菜已凉。吃完饭,程琪将饭盒啪地扔在病床边的小方桌上,对陈寅寅说:“你小子好福气,这么炎热的天气,还能住这么舒适的房间,就差空调了。你也别死烂着脸,都过去了,穆彪那杂种也就是血液把脑神经给冲歪了。咱们这学校,贵就贵在是师范大学,来这里治疗,只消花一毛钱的挂号费。你不是说你们那地方除了钱,什么都不认的么?我们这里还是有人味的。不瞒你说,老子一直都想被人揍成半身不遂,享受只付一毛钱挂号费的全方位治疗,还有老师同学的关照。”

陈寅寅翻着白眼,吃力地说:“你这人就没几句好听的话。”

程琪说:“我是话好听,理也在。晚上替你擦身子。”

“下午输液!”一名护士在送来药品后说,“你们谁负责?”

辅导员说:“我来安排一下。”将具体负责照顾陈寅寅的事粗略安排了一下,要求董刚在吃了午饭后执行,后者点了点头。

众人就在病房里一边吃,一边谈,陈寅寅则躺在床上,像一个婴儿,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有条不紊地照料着他吃饭,但他吃了几口就开始呕吐,搞得她们手足无措。

辅导员终于觉得可以问问穆彪了,便将他叫到一边,严肃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打他?”

穆彪头也没抬,却停止了吃饭,道:“见他不惯!”

穆彪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在场的人感到相当的意外和惊诧。

辅导员盯住穆彪的脸,想弄清楚他是不是在撒谎:“就这一条理由?”

穆彪干脆地答道:“对!”

李子蒙凑上来,道:“你这个理由,很不充分,再说了,能成为理由吗?”

穆彪两眼凶光地瞪着李子蒙:“那你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过节呢?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

李子蒙尴尬地说:“可你也不能因为看不惯谁,就要打谁。打人总是不对的。”

陈寅寅眼里含着泪水,说:“我有什么让你反感的啦?你说呀。即使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提出来呀,你凭什么打我?我哪点招你惹你啦?你说呀!”

穆彪轻蔑地说:“就你说话这样子,我早就想揍你了。”

辅导员说:“这种情况什么时候开始的?”

穆彪顿了顿,钢制的勺子在饭盒边沿轻轻地敲了敲,说:“大一,准确说,就是刚刚入学的那天,第一眼看见他,我手就发痒。”

程琪说:“有些感情,埋久了,就发霉变质了,但厌憎或仇恨,埋得越久,其力度狠度就越深。”

辅导员走后,程琪笑道:“难怪昨晚一个个睡得跟死人似的,原来是你们在外面打架,把热空气都给卷走了。今天一起床我就发现你们两个肯定发生了什么。瞧瞧咱的直觉。”

董刚和几个女生按照辅导员的安排,先行照顾陈寅寅。程琪和李子蒙随即走出医院。

李子蒙说:“我要去灾区,支援抗旱,你去不去?”

程琪将饭碗顶在李子蒙干瘪的胸上,说:“别别,千万别指望我,我做不了你们那些大事。我还是适合打打篮球,谈谈恋爱,吃吃卤排骨,裸睡,看别人打架。多自在。”

李子蒙说他料到他会这么说的,便问他是怎么看这场旱灾的。

“旱灾,就是旱灾!”程琪踢飞一颗石头,正中一块广告牌上一个女人丰满的胸部,乐得开怀大笑,“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吗?释放乳房,浑圆的乳房,自由的乳房,富有弹性的乳房,中文系的乳房,炎热的乳房,干旱的乳房,众生愁苦啊。我觉得——,我有一种预感,这不是旱灾,而是一场战争,王老头的原话是,要出大事。”

李子蒙说:“最坏的结果充其量也只是干旱的延续,损失一天天在扩大而已!”

“问题就在这里。你说旱灾不是大事吗?还有什么事能比这场操他妈先人的旱灾还大的?可王老头不这么想,这段日子我也有点悟性了,事情不是旱灾这么简单。”程琪说。

说话间,已到中文系学生宿舍楼八楼,两人的谈话就此终止。程琪简单地问了一下李子蒙的行期和目的地等问题,就回到了八一六寝室。

程琪还未将钥匙插进锁孔,就听到了屋中的喧闹声。他立即便兴奋起来,血液刹那加快了速度,因此差点扭断了钥匙。果然,即使闷声闷气地从医院回来的穆彪,还没来得及拿起画笔,就兴致勃勃地参与了一项活动——捉老鼠。几天前,后勤处就曾通知各系各行政部门,近来老鼠出没频繁,要求各部门各系各宿舍密切注意老鼠的出没,防止疾病发生,并通知每幢楼的管理员及时到后勤处去领灭鼠药。陈寅寅也说过,他有好几次看见老鼠在卫生间和楼道上大摇大摆地出现了。说这话的时候,陈寅寅声音发抖,说他一看见老鼠就犯头晕,腿发颤,咽不下饭菜,做噩梦。

只见程琪飞快地脱掉衣服,纵身跃上桌子。一只老鼠嗖地一声从凌乱的书籍里梭子一样射到陈寅寅床上。程琪正欲跳上去,老鼠在床上飞速窜动一圈之后,纵身一跃,又跳到了桌子上。众人猛扑过去,老鼠叽叽叽地叫着,在书中间钻来钻去。胡家森呀呀呀地叫着,也跳上了桌子,一脚踹去,老鼠没踹着,却把满桌子杂物给踹得飞了出去。程琪朝他打了个手势,两个人便停下来,猫着腰,屏住呼吸。老鼠也累了,加上惊吓,在书堆间弓起了身子缩成一团,胡须扫来扫去,鼻子一抽一抽地,一双坚硬贼亮的眼惊恐地大睁着,注视着两人的一举一动。桌边上的穆彪刁特等人,也不敢动弹。正在这时,门突然开了,闹钟出现了,老鼠再次受到惊吓,灰色的火箭般窜跳起来,嗖地一声跳到了程琪的床上。

程琪抓起一本书就朝老鼠砸去,但没砸中。老鼠往床里侧狂奔,一个急停,便躲开了程琪扔来的一只鞋子。随即,老鼠贴着床面,嗖嗖嗖地窜到了闹钟的床上。闹钟大叫:“到我床上了,到我床上了,抓住它!”

胡家森喊道:“拿扫帚来!”

扫帚拿来了。胡家森抄着扫帚在闹钟的床上挥来拍去,除了把闹钟的床搞得乱七八糟之外,没伤到老鼠一根汗毛。

程琪大骂一声“你杂种真是笨”,便从胡家森手中抢过扫帚,先是瞄准了,然后人同扫帚一起朝猫在闹钟枕头里侧的耗子刺去,不料脚下一滑,扫帚刺在枕头上,程琪却马失前蹄,凌空摔了下去,幸好穆彪搂住了他,顺势将他扔在自己床上。

刁特找来一只口袋,对闹钟说:“罩它!”

闹钟一把抓住刁特的手腕,制止道:“要是再罩,我的床都成猪圈了,不行不行!”

胡家森对程琪说“你才是笨蛋”,便抓过扫帚,在闹钟的床上开始了疯狂的乱砍乱劈,闹钟急得在胡家森身后大叫:“住手!你哪是在打老鼠,你是在捣毁我的床!”

胡家森见老鼠躲在枕头后面没动,就一把抓起枕头,不料老鼠随着枕头被抓起时的方向急速跳了起来,几乎就要撞上胡家森的额头了。情急之下,胡家森头一偏,空中的老鼠滑过一道狐线,便落到了刁特的床上。

刁特大叫:“我日你耗子的妈呀,弹跳居然如此出色,它在空中划过的那根线,漂亮极了,比二流子空心篮还霸道!耗子,我日死你娘,再跳给老子看看,你跳呀,跳呀!”

程琪扒开闹钟,准备朝老鼠扑去。

刁特猛地拉住程琪,后者猝不及防,在原地转了一圈:“别动,我来!”

刁特是个懂得享受的人,生活极为讲究。在蚊子等飞物还没有造访人间的时节,他早早就拉起了蚊帐。老鼠时下正躲在刁特拉了蚊帐的床上,而蚊帐的开口一面被撩起来,用一只夹子夹住,像敞开的一扇门,另一扇则耷拉着。只要把夹子夹住的一面放下来,迅速固定住,老鼠就成瓮中之鳖了。大伙明白了刁特的意图。

闹钟顺手操起了一只绿色的塑料水桶。

胡家森从床下找来一块黑色油布。

穆彪将幽灵刚刚撤下还没洗的床单展开。

刁特双手将一只塑料袋子轻轻放在地上,蹲下去,屁股高高地蹶着,双手着地,慢慢朝蚊帐爬去。

程琪抓起塑料口袋,佝着腰身,紧跟在刁特的身后,缓缓地挪动着步子。在他们身后,是大块头穆彪,宽肩膀的胡家森,最后是长着慈眉善目的闹钟张大伟。

干旱突然消失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油腻腻的汗味和血腥味。

这时,过道上响起了幽灵的声音。幽灵声音特别,唱歌时,就跟花样游泳选手用鼻夹夹住鼻子似的,发出介于瓮声瓮气和重感冒流清鼻涕时强行呼吸时发出的呼哧呼哧之间的声音。

程琪伸手在刁特的背上一按,两人停了下来。

众人在肚子里骂道:“幽灵,你小子就是一个鬼!早不回,晚不来,偏偏在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的时候,你小子就回来,好事都要被你搅黄了。”

但幽灵走到门口,却站住了,嘟囔道:“格老子!”

有人招呼幽灵打牌,幽灵便转身走开了。

空气重新紧张和湿润起来,每个人呼吸的气流一股股地朝隐藏在刁特那面由蚕丝填充的高级被子后面的老鼠滚去。

又有几个人从门口经过,嘻嘻哈哈地打闹着。刁特几乎要绝望了。程琪和其他几个人看到蚕丝被好象也动了一下,然后他们看到了两只闪烁的坚硬的眼睛,似乎已蓄积了足够的能量,趁他们疏忽的时候迅速逃脱。

刁特四体附地,王八一样缓慢地朝床铺爬去。

程琪的膝盖抬起时顶到了刁特屁股,差点将他顶到床下,惹得后面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但就是这么一顶,将刁特送到了床前。

刁特迅速直起身子,将开着的那面蚊帐一把拉下,那只铁夹子啪地飞了出去。只见他猛地将身子压在床边,大叫一声:“上呀!”

几个人老虎捉鸡般地扑了上去,又像凝固着的一块巨大的肉团,突然间砸了出去,重重地压在了床上。只听得蚊帐承受不住肉团而被撕裂的声音,木床被猛烈撞击时所发出的沉闷的声响,还有被压着的刁特杀猪般的嚎叫:“压住我了!我受不了了……”

最终,程琪的口袋和穆彪的床单将老鼠罩住了。

闹钟的水桶扣在了程琪的头上。

胡家森的油布则将几个人全部给盖上了。

刁特的蚊帐被撕得稀烂,枕头被撂到了地板上。穆彪往后一退,一脚踩在枕头上,脚下一软,滑倒在地。

老鼠被程琪用一根铁丝栓住尾巴,吊在屋子正中,一伙人围着它转着圈挤眉弄眼地做着怪相,谩骂,嘲笑,吐唾沫,唱歌,跳舞。老鼠黑豆般的眼睛因恐惧而显得更加贼亮。

刁特整理着床铺,说,必须给这只母老鼠严厉的教训。

程琪跳下桌子,道:“特务不说,我们真还都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这耗子到底是公的呢,还是母的?我瞧瞧!”

话音刚落,穆彪就抢先上去,抓住耗子的后腿,往两边拉开了,却没看出其性别。

胡家森说:“什么眼神,居然连公母都看不出来?果真是鼠目。我看看!”瞪大眼睛仔细看了,道:“在下的鉴定是,此乃一男耗子也!”

程琪和闹钟脑袋碰脑袋地查看了老鼠的身子,程琪呼出的气息擦着闹钟的脸,说:“书呆子,你得看清楚了,那可是雄性生殖器,哈哈,耗子鸡巴。穆彪常说搞美术得懂解一点剖知识,可他杂种画了半壁江山,却分不出耗子的公母来。”

穆彪说:“老子是人,分不清老鼠的公母很正常,你尖嘴猴腮,与老鼠最相近,有老鼠的属性,其实就是鼠性,当然一目了然。”

闹钟看了一眼程琪,说:“生殖器有什么奇怪的!不错,确实是公的。”

程琪诡异地说:“我是担心你没有那玩意儿。”

闹钟笑了笑:“你就一直这么担心下去吧。”

最后八一六全体人员通过了程琪提出的惩治办法:在老鼠嘴里灌酒,屁眼里抹辣椒。

在先抹辣椒还是先灌白酒的问题上,大家争论不休,结果是先抹辣椒,理由是如果先灌酒,老鼠醉了,抹了辣椒,它被辣的痛苦程度就减轻了。

老鼠被放在了走廊上。

胡家森朝走廊上一吆喝,八楼的男生都涌了出来,大喊:“打死!”

程琪拍拍老鼠的脑袋,说:“鼠哥,对不住了,谁叫你是老鼠呢!老子其实也知道,就算你作为老鼠,也有生存的权利,毕竟也是一条命呀。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地跑到中文系楼来,撞上这些看似温文尔雅,其实屁眼儿黑得发亮的,在浪漫派文学的熏陶下,残忍无比的,和你一样长了鸡巴的东西。但我们不剥你的皮,烤你,烧你,吞你,而是摸你,弄你,耍你,玩你,整你,操你。你眼前这些东西可是读书人,正人君子,鼠哥,他们爱死你了!”

众人大笑。

胡家森挥胳膊甩腿:“禾口王王其,你念经哪,快抹辣椒呀!”

程琪举起辣椒,回过头来,问道:“谁来抹?”

众人失望地骂了起来。

程琪说:“不是老子胆怯,怕耗子,而是不想让你们这些享受现成的痞子在一边笑得那么难看,享受现成,其实就是偷盗和被施舍。再问一遍,谁来?”

结果是大二的一个高个子男生完成了在耗子屁股眼里抹辣椒的壮举。

那大个男生将剩下的半截辣椒朝老鼠身上一砸,穆彪和刁特双手猛地一松,被辣椒刺激得极为难受的老鼠像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在走廊上一阵猛冲,但没冲多远,猛地停下来,蹶着屁股,身子弯曲起来,弓着背,尖尖的小嘴巴舔着屁股,发出尖细的声音。很快,那弓又伸直了,原来那小嘴舔着了屁股上的辣椒,也给辣上了。它朝前猛冲两步,终因屁股火烧一般,它身子又弯成一张弓,尖嘴凑向身子后部,企图去舔肛门,但此番它使出全部的力气,都没有成功,肛门距离它的嘴巴还有一段距离,结果肛门没舔着,抹在屁股上的辣椒汁再次被舔到舌头上,舌头和屁股一同被辣得如同火烧火燎,尾巴在地上疯狂地扫来扫去,身子扭曲着朝前蹭,嘴巴在地板上猛戳,但终究抵不住痛苦,便又一阵猛冲,凄厉地尖叫着,然后又一次停下来,身子弯曲,舌头在屁股上狠狠地舔着,又一次被辣。众人随老鼠疯狂的跑动而狂奔,又在它突然的停顿中收煞脚步,终因人多,刹不住,前面一人失足跌倒,后面的人便猛地扑了上去,叠压在一起,最下面的人便歇斯底里地惨叫不停。

等辣椒的劲道减弱时,程琪一把抓住老老鼠的脖子,使劲地掐着,老鼠嘶嘶嘶地叫着,但气息不畅,嘴巴只得张开。穆彪将端来一只杯子,将里面的酒慢慢地灌进它嘴里。

人群开始了新一轮的狂欢。灌在老鼠嘴里的是穆彪从老家带来的六十八度的土烧酒,即使号称酒仙酒鬼的人,能喝上半斤八两,已经是顶尖高人了。老鼠见自己被放在了地板上,本想趁机逃脱,来一个猛冲,但冲了不到几米,便一个狗啃屎,仆到在地,软绵绵的,四肢胡乱抓着,挠着,即便站了起来,却扭秧歌一样,没扭几回合,便软耷耷地趴了下去。它静止片刻,鼓足力气,伸出四肢,肚子一收,又来了一个猛窜,结果比上次还惨,几乎就是在原地倒下了。但它挣扎着爬起来,眼睛发光,四脚乱蹬,但好景不长,只见它摇摇晃晃地,一会儿跌倒,侧身翻滚着,又摇晃着直立起来,迈两步,又软软倒下去,一个翻滚,背着地,肚子朝天,四肢乱蹬,越蹬越没力,最后动弹不了,嘴巴一张一翕,象在打哈欠,又像是在品味美酒,涎水也流了出来。稍后,它感到身上又有了一点力气,便急于站起来,走了半步,不料腰上一软,身子怪异地一扭,没有稳住,虽没有跌倒,却踉跄着,最终还是倒了下去,再用吃奶的力气爬起来,嘴巴里哈哧哈哧着,还是脚下没劲,到下了,嘴巴撑着地板再爬起来,再跌倒,喉咙里那口气随时都有可能提不上来。

王老头听见喊叫声,也上来了。下面楼层的小子们不明究竟,也纷纷跑上来。

老鼠一阵蹒跚,接一阵踉跄,似乎在赞叹:“好酒,好酒,真是好酒!”继之又一个仆倒,四肢胡乱蹭动几番后,歪斜着身子站起来,好不容易将视力恢复到看得见人的地步,嘴巴缓慢地一张一合,似乎在对走到它跟前的王老头说:“我没醉,再来两斤,老子照喝不误!”不料眼前又是一抹黑,一个侧身翻倒,但它仍然站了起来,眼睛定定地,看清了众人的嘴脸,叽里咕噜了一会儿,才无奈地说:“你们狠,我认栽!”说罢,力气用尽,栽倒下去,嘴巴拱地,腿脚胡乱抽搐了几下,身子便伸直了。

无数脑袋凑了上去。

“死了?!”

众人一哄而散。

八楼随即恢复了宁静,往年这时节令中文系楼凉爽无比的穿堂风被灼热的气流取代,随着赤身裸体的年轻人,在过道上恣肆流动,就像一道看不见的洪流,源源不断地从足球场上滚滚而来。踢球的人少了,趴在窗上看球赛的人更少了,即使有那么几只脑袋出现在临足球场那边的窗上,也酷似一只只毫无生气的倭瓜。踢球的都是一些大大咧咧的男生,恨不能将内裤也脱了,精赤着身子,即使被太阳烤成焦碳,也比窝在闷热的宿舍被烹死强。

程琪去后校门时碰到班长董刚,后者说他在等辅导员。他还说,医院给陈寅寅拍了CT,医生说无大碍,只需一段时间的治疗便可。

程琪惦记着给亚妮打电话,不耐烦地说:“陈寅寅那人,算了,不说也罢。穆彪这回可是惨了!”

董刚说:“辅导员还没决定是不是将此事上报。私了最好。”

程琪说:“学校的规矩是不管谁先出手,谁后出手,只要动手了,都得挨处分。这可是天下最公平的规矩,人人有份。”

董刚说:“只有听话,守规矩,才不会受到处分。”

李子蒙鬼一样地出现在程琪背后,用一把题着字画的折扇扇着他单薄的身子。

李子蒙说:“医生说陈寅寅的脑振荡都给整出来了。穆彪画画是一回事,打架也不含糊。他把陈寅寅叫到链球场后面的树林边,照陈寅寅的头和脸,就是一顿乱拳。”

董刚说:“陈寅寅居然不跑,也不呼救。”

程琪摸出一包香烟,抽出两支,扔给董刚一支,将自己那支点上,道:“陈寅寅就是一豆芽,一根江南杨柳。即使他想跑,也休想跑过穆彪,穆彪是一条鬣狗。至于为什么不呼救,只有一种解释:吓傻了。”

这时,王老头出现了。他对程琪说:“你们今天可是造孽了。”

李子蒙吃惊地看了看程琪和董刚:“怎么回事?”

董刚不以为然撇撇嘴,将八一六惩治老鼠的事告诉了李子蒙,李子蒙说:“王大爷说得有道理。老鼠固然可恨,一石头砸死了,也就死了,可你们那方式,可是极端暴力,极端残忍。身为中文系人,应该懂得尊重生命,对待任何生命都该以善为先。”

王老头见李子蒙说话神色,便知道他做了学生会主席,怕影响大家的关系,就打着圆场说:“当然,老鼠也该打,学校不是说要彻底清除‘四害’吗?”说完便离开了。

程琪向两人摆摆手,就急忙朝后校门走去。离与亚妮约定的通话时间快到了。他想象着那个爱健美操如爱金钱一样的女子,突然间感到陌生了。在拿起话筒,咳嗽了一下,嗓子顺畅了,才将声音传送过去时,他连自己的声音都感到陌生了。

“很准时,表扬一下。”亚妮在电话那头说。

程琪想,只要他每次准时将声音扔过去,那即使他爱上了别的女人,连哄带骗地将她带到某旅馆,开一个钟点房,她也无从知晓。

“这几天过得怎么样?除了训练,你都干什么了?”程琪说完这两句话的时候,都觉得自己不行了,这样的话几乎每次都在重复,连语气和节奏都没变。

亚妮诉起了苦:“除了累,还是累,人都变形了,日子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都麻木了,但麻木之后,却跟吃了兴奋剂一样,浑身都是劲,你说怪不怪?那几个装老练的,老跟在老师屁股后面,又拍又贴的家伙,都说我是神经病。你还别奇怪,我还真有神经病患者的嫌疑。比赛已经开始了,第一场嘛,多少有点紧张,但成绩还行,暂时排第二。”

程琪似听非听,手却伸到腋窝,这几天他老闻到那里有股味道,酸酸的。他摸到的是一腋窝的汗水,放在鼻子下嗅着,味道正常。他曾听某外国医生说男人腋窝里的味道是治疗妇科疾病的良药,却遭到了他和一些崇拜中医的人的嘲笑。不过,因他对中医持怀疑态度,在八一六寝室那几次关于中西医的争论中,成了攻击的活靶子……

仅这一愣神,就让亚妮察觉到了:“怎么了?怎么不说话?没出事吧?说话呀!被噎着了?”

程琪身子动了动,做出轻松的样子,说:“被时下的一股股歪风给呛了一大口,又差点被阳光噎死。唉,日子不好过,哪像你们,蹦蹦跳跳。现在,除了干旱,还是干旱。除了烦躁,还是烦躁。除了想你,还是想你。”

亚妮松了口气,道:“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了,突然一声不吭了。干旱拖得太久了,这里的人都在捐款。至于你,别老是那副烦躁不安的样子。心静自然凉,没事就打打球,或睡睡觉,当然,还要想我,这日子还是很好混的。听话,不要烦躁了啊!”

程琪眉头皱了起来,身子不停地晃动着,显然,他这次打电话没有好心情,他想去茶馆喝茶。他说:“我都睡成胖子了。”

女友说:“胖了好呀。”

程琪附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女友说:“你倒好,养得白白胖胖的,我可悲惨了,脚都跳肿了,总觉得腰也要断似的。下辈子可再也不干健美操这鬼行当了。”

程琪打了一个哈欠,他极力控制住哈欠发出的声音,却看见一股口水水枪一样射到话筒上:“你视健美操如命,现在就想撂挑子了?再说了,你就不会想个偷懒的法子?”

女友说:“我倒是想偷懒呀,可那成吗?是比赛呀,万一因为我砸了比赛,我这脸往哪儿搁呀?这点境界我还是有的。”

程琪打趣道:“难得你有这种素质,表扬一次!”冲着话筒啵了一下,女子在电话那边也重重地回了一个啵。

搁下话筒那一刻,程琪感到整个世界都给卸下了。

时间尚早,程琪决定去喝茶。一路上他东张西望,希望碰到一个同学,一起喝杯茶,但干燥的空气中,除了无精打采的陌生人,垂死挣扎般的建筑,白花花的太阳,灼热的气流,尘灰四扬的道路,绿得发黑、却见不出一点冷色调的万年青,他没见到一个熟人。

茶馆里,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老年茶客,半张着牙齿稀疏的嘴,像老是哈不出肚子里那口气似的。竹椅一排排整齐地摆放着,发出油亮的光来。几只方形桌子上放着茶杯和书籍,那是某学生占的座位,有事,暂时离开了。在屋子另一角,是一块小杂货铺。在屋子隔壁的一块延伸出去的阳台上,是一座水泥的灶台,有四只烧蜂窝煤的灶孔,上面摆放着锑水壶,水壶在营业期间一直汩汩地冒着蒸汽,开水用来泡茶。

茶馆后面是一座院子,也摆放着桌子和竹椅。院中有一棵黄桷树,一棵泡桐树,一棵石榴树。青砖砌的围墙下还有一些散乱的花草。程琪喜欢这地方,常来喝茶,他给女友的第一封情书,便是在泡桐树下写的。他也常在黄桷树下看书,发呆,或一坐便是大半天。

程琪在泡桐树下一个阴凉的座位上坐下,下意识地扫视了一眼院子。他明白这样的院子,与文学上幽深的庭院并不合拍,但能在闹嚷嚷的校园外面找得这样一个地方,即使小坐片刻,都极为惬意。在靠近石榴树的几把竹椅中间,坐着一个正痴迷地看着一本厚厚的书籍的女生,相貌气质都不错。他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屋中的老人,后者依旧沉默着,连姿势都没有变。坐在柜台后的那个消瘦的中年女人,即老板娘,正同一个胖乎乎的女子说着什么。

这时,一个长得麻溜瘦黑的年轻男子一手提着水壶,一手拿着一只茶碗,来到了院子里。程琪以为他会首先为自己沏茶的,但那男子却向那个看书的女子走去,而刚才还在和老板娘说话的胖女子,则提着水壶拿着一只茶碗朝他走来,麻利地替他冲上了茶。

程琪刚要翻阅杂志,只觉得眼前突然横着一道黑影,原来是那个茶倌,在给看书女子续好水以后,便走到这边来了,他手里还拿着一只茶碗。他见桌子上已经有了一杯冲好的茶,便道:“哦,已经冲上了?!”看了一眼程琪,又看看那胖女子,便走开了。

程琪将杂志翻来翻去,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他看到的是越来越多的蚂蚁,排着长队,在几棵树之间井然有序地移动。过了一会儿,蚂蚁越来越多,大小不一,逃难一般,或搬迁一般,或赶集一般,蜂拥着朝石榴树那边而去。后来,蚂蚁队伍变成了几支,分别沿着各自选定的路线,有条不紊地移动,使程琪觉得比刚入学时的军训看起来还了得。

没有一丝风。空气是胶水,透明,却不容易穿过,将天地死死粘在一起。天上的云灰耷耷的,像破棉絮,又像使用太久的抹布。不见鸟儿,只有一些小飞虫停止在树叶或青砖砌的墙上。几根严重老化的电线从院子一角的空间里穿过,一动不动,上面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当院子里的蚂蚁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像一张咖啡色的地毯似时,程琪的惊讶变成了恐惧。屋子里的人,沉默的依旧沉默,说话的只管说去,谁也没有注意到集团军冲锋似的蚂蚁。老人们闭上了嘴巴,仿佛有人在暗中发着口令,指挥他们一会儿闭嘴,一会儿张开,练气息似的。闭上嘴巴的老人似乎才有了一丝活力,五官的搭配看起来更符合比例,不至于像嘴巴张开时,总给人走样的错觉,但他们的身体却显得异常僵硬,与闷热的天气极不协调。茶倌闲下来了,他坐在电视机前,孩子似的津津有味地看电视,尽管电视图像不很清晰。

程琪抬起双脚,将它们放在另一张椅子上,以防蚂蚁爬到他腿上,裤子里。但蚂蚁很快就沿着椅子和桌子爬上了椅子,程琪不得不用杂志将它们驱走。

很快,蚂蚁们纷纷朝树上爬,树干和枝叶上瞬间就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不知疲倦地跑来又跑去、既兴奋又盲目的蚂蚁。女子身后的树上,也蠕动着蚂蚁大军。程琪感到肌肉发紧,头皮发麻,嗓眼处像塞了一团棉球似的,想吐吐不出,想吞又吞不下。片刻工夫,蚂蚁开始涌上桌子椅子。程琪叫了一声,跳到院子中央,踩死了不少的蚂蚁。响动惊扰了女子,女子抬起头来望着他,似乎在说你发神经呀,咋呼什么?但她也很快看见了头顶的树上,脚下,桌椅上,全是蚂蚁。她双手向上一举,飞出去的书籍将惊恐的尖叫带了出去。叫声惊动了屋中的人。程琪和女子朝屋子逃去,老板娘,两个堂倌,却跑到院中,先是一惊,随即便冷静下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那个总喜欢在工作间隙看电视的堂倌点燃了一把草,想熏掉树上的蚂蚁。老板娘说,别熏了,人早就是熏肉了。有人在一边笑了起来。老板娘叫堂倌到前院去,将鸡鸭赶来。于是,院中除了数不清的蚂蚁,就是一群群吃了兴奋剂似的鸡鸭,蚂蚁们没料到会遭到如此猛烈的攻击,指挥官们已经无法指挥调遣了,它们的部下开始慌不择路地各自逃生,但大部分仍然逃不脱成为鸡鸭美餐的命运。树上的蚂蚁不明白究竟,仍然按照它们永不停息地来去的生活方式,从树上往地面上涌,结果被鸡鸭吞噬,有的还没到达地面,就被鸡鸭啄食。

老板娘见蚂蚁被吃得差不多了,就令堂倌将鸡鸭赶回前院关起来。然后她又叫堂倌将大锅里的开水全部泼在院子里,地面上就浮着一层蚂蚁的尸体。堂倌越来越兴奋,将所有冲泡茶叶的沸水都用上了,以至于将一群老鼠也从地洞里给烫出来了,满院子乱窜,两个堂倌拿着棍子在院子中大叫着追来追去。程琪也兴奋地也加入进去,三个人累得一身臭汗,也没捉拿到一只老鼠,倒是脚上粘满了死蚂蚁的尸体。

空气干燥,院子里很快就干了。老板娘叫堂倌将死蚂蚁用扫帚扫在一堆,装好,说是给鸡鸭吃。

女子回到先前的座位上,再也无心看书。她捧着书的姿势使程琪着迷,他本来就是来茶馆消闲的,看书只是幌子,没想到碰上如此可人的一个姑娘。一个捧着大部头书籍阅读的女子,对程琪这样的男人来说,有足够大的吸引力。

女子不再看书,默默地啜着茶。晚饭时分,她站起来,整理好书籍,将它们抱在胸前,从程琪身边飘然而去。

程琪望着女子消失在茶馆门口的背影,道:“撞鬼了!”

老板娘在屋中说:“确实是撞鬼了,连蚂蚁都出来了。蚂蚁搬家要下暴雨的,但这么多蚂蚁出来,该是有人要搬家了。”说着,自己倒先笑了起来,“我老家的人最见不得蚂蚁上树,都说不是天灾,就是人祸。还有更怪的,前几天,我男人老家,家家的猪都翻圈了,用棒子打,把脑壳都打出血了,还是翻,只好都杀了。”

那几个半张着嘴的老年人,含糊不清地说:“怪得很哦!”

程琪说:“还有更怪的,蛇莫名其妙地往墙上撞,撞得满墙都是血,全给撞死了。”

老板娘斜靠在柜台上,歪斜着浑圆的胯,边吐瓜子壳,边说:“瞎编的吧!”

程琪想起王老头说的话来,却终不得要领,便要回去了。路过那几个老年人跟前的时候,后者又半张着嘴打盹。在门口,一个老女人偏过头来望着他,那一脸苍老的皮肤,混沌的眼神,灰白的头发,扎他眼睛,也闻到了一股异样的老人味。是啊,人老了,就是那个样子,就这么无助地坐在一个地方,慢慢等死……

程琪在柳堤上碰到了两个女子,一个只是认识,另一个是杨肉肉。

程琪本想问问杨肉肉李子蒙去灾区的事,欲言又止,只跟她打了招呼,便走开了。一路上他想,李子蒙不受人待见,却偏偏和我有交情?穆彪最厌恶的人并非陈寅寅,而是李子蒙,只是陈寅寅天天在穆彪眼前晃,让他烦了,便动了手脚。程琪换了个角度想,或许真该挨揍的是李子蒙,穆彪视他为高等垃圾。即使在闹钟眼里,陈寅寅也不咋的,说他是一个心理阴暗之人。但导致穆彪对陈寅寅下毒手的直接原因是,穆彪考试作弊,旷课,嘲讽教授和领导,企图在教室和某女生行苟且之事等,都是陈寅寅打的小报告。另外,陈寅寅极想当干部,但大一时的竞选,他零得票。

程琪走进了病房。两个负责看守的男生,一个趴在窗沿上,一个躺在过道上的一条长凳子上,都睡着了。另一个病号,已经出院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程琪觉察出了情况不妙。他走到陈寅寅的床边,发现后者满脸汗水,脸色铁青,口吐白沫,两眼翻白,两只手死死地握着,按在胸口,仿佛心脏要跳出来似的。很快,他嘴中白沫越来越多,沿着嘴角流出,流到了脖子和枕头上。他眼睛一闭一张,翻着吓人的眼仁。接着,他脑袋往后仰去,脖子被拉长,像被人抓住头发,双腿被人死死按住,往两边死抻似的。

程琪叫醒两个睡觉的同学,吩咐他们一个去叫医生,另一个赶紧去叫辅导员。

一股大便的臭味从陈寅寅身上传来。

程琪一手捏住鼻子,一手揭开陈寅寅的被子,看到他两腿之间流出了黄绿色的液体。他用盆子从洗刷间打来清水,解开陈寅寅的皮带,拉下裤子,一股恶臭使他几乎窒息。

“操他先人!两个小子只顾睡觉!”程琪骂道,“穆彪那杂种真还下得了死手!”

程琪屏住呼吸,将湿毛巾一次次地将陈寅寅下身的脏物揩掉,几次都因为不敢换气而强行憋着而感到肺部疼痛。

辅导员到来时,陈寅寅已被转移到重症病房去了。李子蒙以及董刚也相继赶来了。

程琪说:“上午的诊断,是错的。”

李子蒙望着辅导员圆满的脸,说:“不就是皮外伤吗?医生已经给出了诊断结果。”

程琪声音很响地抽着香烟,说:“嘴巴都吐白沫了,尿屎都管不住了,只是外伤?”

辅导员说:“马上通知陈寅寅的家长。另外李子蒙去灾区的事不能耽搁,明天就出发。”辅导员揩了揩汗水,胖乎乎的身子不停地抖动,“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要立即报告给系上和学校保卫科。不过,你们不要将情况捅出去,尤其不要让穆彪知道,必要时得看住他,免得再节外生枝。这事就交给禾口王王其,怎么样?”

程琪叫道:“盯梢呀?陈寅寅那样子可能跟天气有关,刚才我也只是瞎猜,是被他的尿屎臭味搞昏了。穆彪嘛,我了解他,他不会跑的,他稳得起。”

经过医生紧急处理后,陈寅寅被推出了手术室。辅导员立即请教医生,该怎么办?

医生是一个儒雅的中年人,半歇顶的脑袋在日光灯下显得圆润和睿智。他将双手抱在肚子上,仿佛颈椎出了故障。他说:“按常规是应该送大医院的,但现在急救车全部被排上用场了。这个学生的情况虽然很严重,严重伤及脑颅骨和脑神经,以及部分内脏,但尚可再观察一夜。”说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走到众人中间,突然改变了主意,“事不宜迟,还是赶紧送市区大医院最为妥当。你是老师?”当他得到肯定答复后,说,“我们一起到办公室向省医院打电话,你将情况说明一下。”

辅导员和医生走了。一群年轻人坐在病房里,陷入沉默之中。

突然,陈寅寅怪叫一声,像喉咙被割破时的那种声音。他剧烈地抽搐着,吐白沫,头往后仰,身子一次次地向上挺,一次次蜷缩,又再一次次挺出去,又迅速落在床上。

李子蒙赶忙叫大家把陈寅寅按住,自己则朝医生办公室跑去。

程琪又看到了陈寅寅翻开的白眼,他的脸色由苍白变得铁青,就跟抹了灰色油彩似的。

医生,辅导员和李子蒙到来的时候,陈寅寅进入了病情发作的间歇期。

医生说,一小时侯后,省医院就排车来接。他查看了一下病人的情况,脸色凝重,眉头紧皱在一起,就跟街头陕西人烧烤的面筋似的。他说,情况越来越不容乐观了。

董刚被一名医务人员叫去办转院手续。辅导员安排了去省医院照看陈寅寅的事后,就询问通知家长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李子蒙迟疑片刻,说:“还是我去办吧。本来这是董刚职责范围内的事情,他可能忘了。”说完,就走出了病房。

李子蒙赶到省医院住院部的时候,陈寅寅已经安静下来。

医生说,手术得尽快进行。

按照事先安排,晚上守护陈寅寅的是程琪和另两个男生,第二天上午,董刚再带两个男生来替换他们。

辅导员和李子蒙连夜返回了学校。

趁陈寅寅没有发作,程琪到了街上,找到一家烟酒店,那儿有一部公用电话。他给亚妮打了电话。女子本来对他没有及时打电话而欲兴师问罪的,但在得知了陈寅寅的事情后,也就不再计较了。

程琪走到病房门口,靠在门框上发呆,瞌睡虫很快就来讨扰了。他环顾四周,看到有一张椅子空着,就将椅子拉到门口,反坐着趴在椅子背上就睡了过去。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一看到晴朗的天色,一股绝望的情绪血液一样在周身蔓延。

护士来给陈寅寅量体温,输液。

程琪对护士说:“他该好点了吧?”

护士将针管扎入陈寅寅血管,冷冷地说:“问医生去。”完后,收拾好器具,就走出了病房。

程琪说:“冰块一般的白衣女鬼。”

临近中午,董刚带着两个男生两个女生来替换程琪三人。

董刚对程琪说:“可以多叫你们寝室的人来照看。千万别抖露风声,首先要稳住穆彪。”

程琪说:“直接把他带到保卫科,不就一了百了?他那么个大活人,我能稳住他吗?”

董刚说:“下午,周老师要把他带到保卫科。”

程琪醒来时已是下午五点过。甜美的睡眠使他精力充沛,打球的欲望极为强烈,恰好鲁大个和龙长安在楼下喊他。他将脑袋伸出窗口:“你们先占场子!”

篮球场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干燥的泥尘,夹杂着腥臭和塑胶味。每个人的脸上不知是平静,还是憔悴,只见到一张张被阳光晒得黑黝黝的汗水淋漓的皮。他们拼命地跳跃,快速运球,强行突破,后仰跳投,盖帽,抢断,将对这个干裂的世界的感觉挪移到篮球上来。

打球间隙,鲁大个用胳膊肘顶了顶程琪肋部:“有人叫你。”

董刚站在球场外面,身边还有两个同学。

程琪跑过去,没等董刚发话,就气冲冲地喊道:“老子刚打了几个回合,你们就来搅局。你们多呆一会儿,鸡巴就干枯啦?”

董刚嗜好抽烟,被尊为中文系头杆老烟枪,人到哪,烟味就跟着飘到哪,牙齿都给熏黑了,口中那股强烈的烟味十几步远的人都能闻到。这下程琪烟瘾也犯了,便向董刚要了一支。

董刚嘴巴鼻子都喷着香烟:“不必再去了。”

程琪对此话没有在意,他指指手腕处,问道:“多少时间了?”

董刚身后的那同学答道:“五点四十七分。”

程琪狠狠地吸了几口烟,问董刚:“你刚才说什么?不必去了?”

“陈寅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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