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7297900000003

第3章

董刚的表情极为复杂,让人分辨不出那脸色是难过,还是漠然,僵硬。但程琪却是再熟悉不过眼前这副脸孔了,即便它学得了川剧绝活“变脸”。对程琪来说,那张脸不单是因接触的时间太多长而显得陌生,而且还因太过熟悉而感觉麻木。程琪印象中的董刚的脸是:说它阴,它就阴,说它阳,它就阳,说它半阴半阳,它就半阴半阳,没有偏差;说它丑陋,也八九不离十;说它洋溢着青春的烂漫光华,它确实还不到年老那份上,某些目光短浅的女生真还以为那张脸一直都嫩若削了皮的黄瓜;说它老练,它确实不动声色,恍若一张绷得极紧的干牛皮;你说它圆滑,没半点夸张;你说它帅气,它轮廓分明,常流露处一股子男人味;你说它不平庸,它深陷的眼里有一股不可侵犯的气质,尽管它与眉毛的搭配出了纰漏;有时它显示出一种特点,巴结者说是贵族气质,但遗憾的是,连它的主人都觉得自己是个不打折扣的下里巴人,自卑得很,或因自卑而自负,结果越自负越与高贵气质相去甚远;它的嘴角常挂着一丝冷笑,白眼多黑眼少,拿腔拿调,一副做作的官僚派头……

程琪撩起球衣揩拭额头和脸上冒个不停的汗水,低头看见运动裤子上端被汗水浸透了。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身子晃动了一下,腿脚吃不上力似的。他以为是出汗太多,运动过量,身子发虚所致。

董刚看了看手表,确实是“五点四十七分”,然后就和那两个男生调转头,准备离开。

程琪感到浑身的热量一齐涌向头部,致使脑袋里灌满了灼热翻滚的岩浆,胀得脑壳就要爆炸了似的。就在他将矿泉水瓶子举到头顶,准备用水清凉一下时,身子猛地闪了一下,地面仿佛是一块可以抽动的活动木板,让他顿觉失重,身体一倾一仰,矿泉水瓶子差点飞了出去。但他还没来得及使身体平衡,地面剧烈地颤动起来,他双腿被人拉动似的,身子又一个失衡,轰隆一声摔倒在地上,矿泉水瓶子甩出去很远。同他一样摔倒,或被剧烈的震动搞得前仆后仰,左歪右斜的,还有篮球场足球场上清一色半裸体跳得正欢的男生。在跑道上悠闲地散步的人,远没有运动着的年轻人那样的平衡力和脚上抓力,在突如其来的震动中,毫无防范地摔倒下去,四仰八叉或狗啃屎,有的扑在同行者的身上,两人一起倒了下去,有的是原地打了两个转,双手在空中一番狂乱挥舞之后,才倒下去,有的则在摇晃一阵后,一个侧翻倒在地上,等等。人们发出一声声不由自主的、恐惧、慌乱的怪叫,小孩子在哇哇大哭,在颤动着的地方面上爬来爬去。董刚和两个同学也摔倒在跑道上。

程琪迅速从地上站起来,但没等他直立起身子,便再次失去平衡,摔了个前胸仆地,滑出去几米远。一个又高又壮的男生倒下去的时候,一只脚几乎就要踹到他脸上。

“地震!”

“地震了!”

……

程琪企图第二次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看见龙长安正抱着篮球架的支柱,鲁大个则抱着他的腰,两个随着晃动的篮架左右摇摆,随时都有可能摔倒。龙长安那腰被鲁大个和程琪都说成是他们所看见过的最细长、最性感但又不失力量的腰,与鲁大个的蛮子粗腰形成鲜明对比,程琪的腰身则与整个体形搭配得恰到好处,极为匀称,被说成是模特身材。就在那一刻,篮球架下扑哧扑哧地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篮球场被一种超自然的力量给掰成了几大块。篮球架开始歪斜,一半边球场开始波动,倾斜度越来越大,但在缝隙的裂口裂开到一尺见宽时,倾斜停止了,但篮球架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程琪大叫,提醒他们小心,但他话音刚落,篮球架就倒了下去,发出一声巨响。鲁大个和龙长安在篮球架倒下的瞬间撒了手,迅速倒向两侧,篮球架就砸在两个趴在地上的男生身上。程琪三个人生平第一次见到血液是怎么从人的身体中噗地一声喷出来的,那两个刚才还在篮球场上活蹦乱跳的男生,被篮球架砸断了腰和脖子。

三个人被眼皮底下发生的这一幕给吓呆了。

鲁大个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几步,将程琪拉了起来。龙长安晃悠了几下,也站稳了,喊道:“日他先人,我就不相信站不稳,”使劲地在地上跺了垛脚,“不是站起来了吗?不是站起来了吗!”但地面连续的剧烈颤动使他身子摇摆不停,好在良好的协调性和平衡能力使他稳住了,只是双手在空中不停地狂舞,他挪了挪脚,便是几个趔趄。

伴随着龙长安这一跺脚,球场外传来楼房散架和坍塌时发出的吱嘎吱嘎和轰隆隆的声音。三人从四分五裂的篮球场跑到足球场上,足球场也剧烈抖动着。在最初十几秒钟的惊恐慌乱之后,人们开始四处狂奔,摔倒,爬起来,继续狂奔,尖叫,再摔倒,朝球场入口处蜂拥而去。有些人则完全失去了方向,在球场上没头的苍蝇一样跑来跑去。运动场变得混乱不堪,每个人都在寻找自以为最安全的方向和地方,但混乱使他们的努力泡汤。有个看起来像是教师的中年人摔了一跟斗,但他很快便爬起来,大声呼叫大家不要惊慌,保持冷静,尽量呆在原地,呆在空旷地带……

这一喊,让已经跑到球场出口的程琪三个人立即清醒了过来。他们折回身子,往足球场上跑。更多的人也纷纷掉头,由潮变成汐一样朝球场退去,球场上更加混乱不堪。足球场也裂开了几道口子,吓得女生们一个个面色惨白,惊叫着朝人堆里钻,朝男人怀里拱。除了足球场之外,篮球场,排球场,链球场,乒乓球场,树林旁边的那块小平地,靠近另一个安全出口的安插着双杠单杠等锻炼器械的地方,都挤满了神色慌张的人。惊恐莫名的尖叫、呐喊、女生及小孩子的哭泣,随着一股股灰尘,弥漫在球场上空。

程琪越来越清晰地听到楼房在破损、散架时发出的吱嘎声,比先前的声音更大,更响。他朝运动场的主席台看去,那个巨大的遮棚眼看就要坍塌了,一些碎块和灰沙不间断地往下掉。几个老师站在人群边上,焦躁地打着手势,声嘶力竭地命令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恋人模样的人马上从主席台上下来。

剧烈的吱嘎声只响到第三次,程琪就感到脚底下被什么重物撞击了一下似的,一股力从脚心直达身体各个部位。但这次他没有倒下去,旁边的人也摇晃了一阵后站住了。程琪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刚一抬头,就看见运动场围墙外的那幢用红色砖块砌的大楼轰地一声坍塌下去,一股巨大的黄色灰尘砰地溅起来,将它旁边先前坍塌下去的楼房废墟一口吞噬。这些巨大的灰雾尘浪,跟火箭发射升空时那股巨大的烟雾有得一拼。

鲁大个一手抓住程琪,一只脚插在龙长安双腿之间,以防后者站立不稳,一手指着运动场出口处左边,惊叫道:“快看!中文系的楼!要倒,啊,倒了!”

程琪恍惚在观看一出盛大的表演,而不是处在活生生的现实情形之中。整个学生区最靠近球场的就是中文系学生宿舍大楼,被称为可以躺在床上观看师范大学所有重大比赛的超级看台,在球场上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中文系男生在宿舍中的生活细节,包括他们有时把某个面容娇好的女生引到宿舍中,云雨交欢的情景,那楼就成了一座看穿的戏楼,生活与戏剧在那里均可见到。但最令其他系妒忌的还是作为超级看台的便利,尤其是有中文系的比赛,中文系学生即使不经过组织,男生只消在床铺上伸一下脑袋,或光膀子趴在窗台,不用人带头喊话,他们的嘴巴一出声就是口号。即使住在学生宿舍区另一端的中文系女生,在比赛期间都一窝蜂地爬到中文系男生楼的顶层,一改往日的淑女佳人状,摇旗敲鼓,唱歌呐喊,常使一些上了点年纪的人惊讶他们似乎又回到了“文革”时期,场面好生壮观。当然,中文系一般不会只满足这种看起来场面宏大但效果并不见得就好的形式,系学生干部通常还要组织一队精干的助威团,开到比赛场地敲锣打鼓,与大楼遥相呼应,震撼着整个学生住宿区。

程琪死死地盯着那团冲天而起的蘑菇状尘灰,看它们在学生区的上空升腾,扭动,然后朝各个方向移动,迅速扩散,下落。

中文系宿舍楼的倒塌仅仅是开始。球场主席台和附近倾斜的建筑物在几经折腾后,全部倒塌了,尘灰在连续性的嘭嘭声中溅起来,朝一切空间疯狂地扑去,迅速将其灌满,又迅速蜂拥而起,朝其他的地方席卷而去。紧接着,人们眼睁睁地看到学生区的其他大楼,在摇晃、颤动、挣扎一阵之后,坍塌在地,更多更大的灰尘朋朋朋地溅起来,伙同先前的灰尘,腾空而起,在空中汇聚成巨大的尘团之后,横着向四周疯狂弥漫,形成灰尘的恶浪,学校旋即被漫天的灰尘吞没。

“天啦!”一个女生嘀咕着,双手按在胸口。

“完了,彻底完了!”一个男生满脸灰垢,望着漫天的灰尘,绝望地说道。

几幢教学楼相继倒下,就像一个个被折断了腰的巨人。

程琪的脑中突然出现了那座喷水池,此刻肯定被七教学楼的砖块水泥块等杂物砸碎,吞噬。喷水池旁边还有几块优美的草坪,草坪的边上有一些用水泥浇筑的供休闲的人们休息的凳子,他和亚妮经常在那儿长坐,吃零食,说废话,或者一言不发,各自想着心事。此刻,它们也必定同喷水池一起遭殃了。

地面在片刻的安静之后,再次震动起来。程琪、鲁大个和龙长安慌乱中双手像要抓住空气一样挥舞了几下,又互相抓扯,然后拥抱在一起,但抖动不已的地面使他们仍然无法站立,他们的身子前倾后仰,东倒西歪,三人只得死死地抓住对方的膀子。一群惊慌失措的女生和一些长得白嫩嫩的男生,在猝不及防中纷纷倒了下去,摔得龇牙咧嘴,嗷嗷乱叫,几个抱在一起的女生,也摔了出去,重重地落在地上,但他们不敢就此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得赶快站起来,但他们意识到要从晃动的地上站起来,就跟在一艘被滔天巨浪掀动着的船上一样,根本无法稳定身体,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同伴的手或衣服,让鲁大个和几个女生忍不住笑了起来。

时下,整个校园都被一团团冲天而起的巨型灰尘包围。多年以后,经历过那场灾难的师范大学的幸存者,脑子里一定会萦绕着这样的画面:一些人在灰尘中飞快地奔跑着,企图迅速脱离危险区域,有的人找准了方向,冲向开阔地,然后惊恐万状地望着四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而更多的人,则像一股汹涌的洪水一样,从教学区通往学生区的那两条坡道上,一泻千里般,猛冲到了运动场,同先前的人流汇合在一起,将运动场挤得满满当当的,人们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灰尘;有时,急于冲出运动场的人,与黑压压冲进运动场的人交汇在一起,互不相让,互相推搡,甚至破口大骂,一度还出现了踩踏现象,幸运的是,倒在地上的,立即又爬了起来,朝前猛冲,没有倒的,即使被别人推得跌跌撞撞的,但还是能稳住不倒下去,跟随大部队朝前跑;但更多的是由于过度恐惧而乱了分寸的人,他们在灰土泥尘中如无头的苍蝇,四处乱窜,误打误撞地跑到了一幢幢即将倒塌的楼房边上,结果他们不是突然在认识或不认识他们的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于移动的废墟之中,就是被又一轮震动而坍塌的建筑物悉数淹没;如果要到后勤中心和教工宿舍区,还要经过几道坡度很小的斜坡,若在平常时节,即使骑自行车,使劲蹬几脚就可以轻易上坡去,但在地动楼塌的时候,一些碎石块或其他碎裂的固体物质,从坡上朝坡下急速滚落,一些在坡下或道路两侧躲避或跑动的人,就被撞倒,砸中,非死即伤;刚建造不久的学生活动中心,位于运动场正面,时下以一种悲壮、无可奈何、笨拙、决绝的方式,轻微的几番摇动后,突然静止下去,运动场上的人清楚地看见最高层,也就是第六层的过道上,一群学生朝楼下奔跑的身影,人们以为他们已经安全了,却只见这幢崭新的大楼,突然发出几声怪叫,要将人们的目光全部从眼睛里揪出来,斩断一样,以瘫痪似的造型倒了下去!人们看见在它在即将坍塌前,一个男生从六楼纵身跃下,就在那时,它倒了,垮塌而下的废墟和尘土将那男生掩埋了,自然,所有在学生活动中心活动的学生无一幸免。

救命的声音,哭泣的声音,惊慌失措的声音,以及无数听不清楚的、但是是人发出的尖厉的声音,同房屋摇晃和倒塌的声音杂在一起。

“看!那边!”

顺着喊话人所指,大家一齐朝城中心的方向看去。他们熟悉或不熟悉、喜欢或厌恶的这座城市,也在地震的袭击范围之内,那几幢平时能看到的接近美国的摩天大楼的现代化巨楼,顷刻间成为废墟,它们的色彩、高度、质地、风格和美丑,转眼之间就成了记忆。在穷人的眼里,它们的消亡,可以带给他们一点安慰,但不是乐趣。地震降临之时,世界上就没有穷人和富人、官僚和百姓的区分了。老天爷在惩罚人类的时候,才拿出了一丝平等,但终因这些惩罚缺乏仁慈、和善和正义,即使在平时遭受不公平不公正待遇的穷人,也只能用仇恨和咒骂来还击这些惩罚,当然,富人和官僚,他们仇视和憎恶这些惩罚的强度,远远强于穷人,因为他们的损失,至少在物质上的损失,是穷人永远无法想象的。或许,也只有在生死攸关或死亡后,一切有所分别的人,才能坐在或躺在一起,说说话,拥抱拥抱,安慰安慰,等等,即使是恶棍和好人、君子和小人、上层人和下人。人们以为好人去天堂,坏人下地狱的愿望,也仅仅是愿望而已。

“我办不到,办不到,”一个女生突然哭叫起来。循声而去,程琪看到一个娇小的女生,扑在一个男生的怀里,“怎么办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你要我怎么冷静?我办不到,办不到……”

那男生使出浑身解数,不停地安慰女生。或许就是他毫无拯救意义的“亲爱的,没关系,不是有我吗?你冷静一点,这是地震,每个人都在遭殃,但很快就会过去的,听话,啊,听话,这是没法子的事情,你一定要冷静,一定要控制住情绪”的话,使那个已经绝望到了极点的女生大哭不止,那男生也就更加焦躁不已,脸色苍白,嘴唇发黑,四肢哆嗦。

这一哭让旁边的女生都跟着哭了起来,慢慢地,感染了球场里更多的女生。于是哭声与嘈杂声交汇在运动场。一些文弱男生也忍不住轻声抽泣。没有出声的人,眼里也噙满了泪水。

在一分钟左右的时间里,程琪眼中的大学即使还匍匐或瘫倒在它固有的地盘上,想极力保持着大学的韵味和特质,但它显然已是面目全非了。灰尘烟雾异常持久地横亘在空中。一些树木高高挺拔着。也有一座建筑物在灰尘中露出它朦胧但强硬、安然的姿态,但作为一个整体,一所大学,一块由知识、文明、自由、良知、青春和梦想构成的地界,它到底还是不存在了,被时间砸碎了,被大自然的力量击败了,被意识之外的灾难拆解了。

程琪突然想起他那个亲爱的写作老师说过的一句话:“死亡,连同一切被称为毁灭的现象,都是在一眨眼的时间内完成的。只有心灵的死亡,需要漫长的过程。但在心死和物质上的死亡联结在一起的时候,就是真正的毁灭,也可以说是形而上的死亡。”

那座没有被地震击败的建筑物就是图书馆。后来的日子里,程琪和鲁大个龙长安经常穿过那片被裂缝割裂得东一块西一块的草坪,喷水池,一条曲折的鹅卵石铺的幽径,再从教学一楼二楼外面的梧桐树洞下穿过,都要来到图书馆正门前,伫立良久。然后他们继续往前走,看到图书馆高大的后墙,除了墙上的一些细小裂痕之外,它完好无损,而它旁边的矮小建筑,比如荷花池旁边的小亭子,邮亭,地方文化研究中心两层的平房,音乐系老气横秋的琴房和四五十年代的老房子,全都倒塌了。地震前,有人以为它们完全可以媲美贫民窟,有碍观瞻,便向学校提出建议,废除它们,在原有地址上建造新的琴房和本地区文化研究中心,但没有获得批准。如今,地震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乃至很多人震后路过,都以为那是堆放垃圾的地方。只有那些在琴房里练过琴,将青春的一部分留在那些简易的桌子和凳子上的人,震后路过那里,都会停下脚步,在废墟边注视良久,企图找到当初留下青春味道和回忆的准确方位,但那完全是徒劳,他们只好叹息一声,默默地流下泪水,慢慢转身离去。当落日的余晖落在废墟上面,一条看起来消瘦无比的小狗在废墟一个角落静静地趴着。荒草从废墟缝隙中长出来,就没有人再去关注它们。月光下,有人从那里路过,听到一丝呜咽,或者风吹树木的声音,会吓得落荒而逃。只有图书馆冷峻傲然的身影使它四周的废墟和被废墟掩埋的生命获得了慰藉,无数人事从书中跳出来,成为人类苦难的一部分,与废墟中的过去、废墟下的幽灵汇集在一起,为后来者提供新的素材和契机。

“图书馆是师范大学的形象工程,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凡是图书馆,都是一所大学,一个地方上的人在物质、精神、文化和文明上的集大成者,地震等一切天灾,也无法摧毁它!”一个老者在图书馆前徘徊良久之后,对记者说了这番话。

程琪听了那老者的后,颇不以为然,他对鲁大个和龙长安说:“图书馆没有倒,纯粹是运气,与它是什么人类精神、文化和文明的集大成者没有丝毫关系。那老人家呀,说好听点,是文化迷信,说难听点,他张着一张老嘴,胡说八道。”

龙长安不同意程琪的话,他说:“我觉得他有道理,难道不是吗?学校的建筑几乎都倒了,为什么偏偏图书馆没倒?一定是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保佑它。”

鲁大个说:“长安说得对,开始我也纳闷着。如果没有什么神秘巨大的力量在保护它,它怎么会安然无恙呢?老大,你也不必给人家下定论了,人家毕竟是学者,见过的事情还少啊?学者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

程琪乜了一眼两人,说:“你们和他一样,都被地震震出脑震荡了。”

龙长安说:“屁!哪天你也在记者面前正正经经地发表一通观点,登在报纸上,被人承认说得有道理,我就承认咱们真被地震震出了脑震荡。”

程琪啪地吐掉口中的槟榔,道:“与其听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还不如嚼嚼槟榔来劲。”

此乃后话。

地表的震动开始减弱,最后竟不动弹了。运动场上已经有人开始往外走,但走几步,又停下来,望望身边的人,似乎在问,地震真的结束了吗?懂点地震知识的人,则对他们熟悉的人说,还有余震,小心为是。程琪看到几个看起来比他还性急的,光着上身的男生朝学生区跑去,立即被几个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穿制服的人喝住,虽然他们面带怒色地瞪着穿制服的人,但还是停了下来。程琪认识那几个篮球小子,他们极反感穿制服的人。几个老师走出人群,走到穿制服的人身边,紧张地同他们商量着什么。又有几个男生朝宿舍跑去,冲锋似的,穿制服的人和几个老师立即冲上去,拽着他们,不由分说地拉到了球场。穿制服的人劈头劈脑地教训起学生,随之,那几个老师也叉着腰数落着他们。但那几个学生根本不买帐,神情漠然地等着他们说完,便互相递了眼色,拔腿就往外冲,几个老师和穿制服的人像追捕逃犯一样冲上去,横在他们面前,一阵喊叫,便将他们给吼住了。正在这时,地面又一次震动起来。程琪对鲁大个龙长安和几个吓得大哭泣起来的女生说:“这是余震,不要慌张。”附近也有人附和:“大家不要慌张,不要害怕,这个同学说得对,这是余震,强弩之末,请保持镇定!”一个戴着宽边眼睛的女人也喊道:“大家呆在原地,不要随意走动!”话音未落,余震的强度使学生区残存的墙壁晃动了几下,却没有倒下去。那几个想到宿舍去的学生蹲在地上,互相扶持着。穿制服的人和几个老师也跑到人群前喊话,意思是不要慌张,不要害怕,这是余震,过一会儿就会好的,请保持秩序,如果有学生干部,请出来维护一下秩序,拜托大家了。

仍有不少的人在灰尘弥漫的教学楼之间和宿舍区里奔跑。

程琪指着一幢没有完全坍塌的楼房说:“那是中文系办公楼吧?”

龙长安说:“你们中文系的办公楼在哪儿,我根本就不知道。”

鲁大个仔细地看了会儿,说:“好象是实验楼,物理系的。还没倒呢。”

程琪说:“什么眼神?不是已经倒了半边了吗?”

鲁大个只得再次仔细地看了看,说:“我眼睛不是很好,看不清楚。那是一幢老楼了,就跟乌龟似的。”

龙长安说:“我看清楚了,是垮了一半。”

程琪说:“另一半看样子也稳不住!”

龙长安说:“这倒奇了,整个一幢楼,居然只倒了一半。”

鲁大个说:“老大,你说什么?那破楼快倒了,居然还有人朝那方向跑?”

程琪说:“我敢肯定,它必倒无疑。那些人真是瞎子,找死!”

鲁大个说:“朝他们喊话!”

程琪说:“你是金嗓子,肉喇叭,你喊!”

就在这时,运动场上的人的目力所能看到的最后一幢楼在其断裂处的几块砖头和水泥板掉落之后,轰然倒下了,也就是说,剩余的半幢楼在摇晃一阵之后,随着掉落的水泥块和砖块,变成了一大堆瓦砾。

程琪说:“都被活埋了。”

鲁大个揩着额头上的汗水说:“确实是找死,你说得对。”

龙长安面色不悦,说:“大个,积点口德!”

程琪将手搭在两个人的肩膀上,说:“积什么德都没有用,地震是老天爷唆使他的喽罗们干的,好人坏蛋,在此刻都被他们整了。”

地面慢慢平稳下来,在空气中恣肆扩张的灰尘慢慢散去。越来越清晰的校园完全破碎。

近半年来被火烧云充斥的傍晚天空,在这天17时47分之后,由橘红色变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淡青色。一个多小时后,大团乌云涌上天空。它们的边缘地带是一圈耀眼的金色光环,那是太阳的光芒,那剧烈的光束在乌云背后做着最后的挣扎,企图撕开乌云,但在努力受挫之后,它们的力量越来越小,最终没有突破乌云的封锁,没有熬过黄昏,缓慢而彻底地消失了。乌云于是获得了全部的时间和空间,显示出无法阻挡和摧毁的气势,但它们推进的速度并不快,看不出恣肆翻滚、吞噬一切的气势,但片刻工夫,它们就占据了大半个天空,使另一小半天空像被掏空了五脏六腑的腹腔。当夜晚即将莅临之时,被干旱折磨着的人们,在经受了地震的洗劫之后,带着恐惧,惊奇,空洞,麻木的神色望着越来越厚实的乌云,内心都在祈祷,下雨吧,哪怕只下一分钟!其实,他们也是这么感觉的,似乎被告诉知,而且确信,夜里,必有一场雨。至于是暴雨,还是一场不痛不痒的细雨,他们已经不再关心了。

鲁大个和龙长安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

呆在运动场上的人,都无法挪动步子。其实,他们中的一些人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走,走出这块巨大却异常憋闷的运动场,回到家中去,母亲准备好了晚餐,父亲像一条肥硕的蚕蛹一样躺在沙发上看财经报道或体育新闻,兄弟姐妹们则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即使是独生子的家庭,此刻也是满屋饭菜飘香。吃过饭,就钻进浴室,脱得赤条条的,吹着口哨,洗个爽心澡。然后神清气爽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或与家人一起外出散步,或者将空调打开,在书房里舒服地看一本自己喜欢的书。

但是,当他们看到遍地废墟,沾满了灰土的、血淋淋、严重变形的尸体时,他们才猛然醒悟:回不去了,自己那个家也已是一片瓦砾。但他们还是要朝家的方向走,或者跑,平时那段短短的距离,时下变得无比漫长,终其一生,才能抵达。在越临近家的那块地界时,内心却是出奇地紧张,心跳过快,一阵晕眩,直到找到一个家园的标志,比如一棵树,一段没有损毁的路面,一根电线杆,一扇铁门等等,便确信还没有被家抛弃。但当他们清醒过来,定睛看去,眼前的一切与沿路看到的一切没有任何区别,除了那些标志,眼前全是废墟,熟悉的那座房屋,已经没有形状了,任何寻找,扒拉,试探,呼喊,哭泣,都失去了意义。于是,心脏才落回到了肚子里,腿脚也长在了身上,但家,却没有了。

而始终呆在运动场的人,地震降临之时,就已清醒地意识到他们的房子,亲人,可能都不存在了。他们都是彻底的现实主义,地震前是这样,地震之后,也是如此。他们清醒地面对现实,不作非分之想,因此对地震造成的事实尽管也万分痛苦,也绝不回避。当他们抬起头来,看看天色,就明白夜晚即将来临,便想,平常这个时候,亲人大多已回到家中,围坐在饭桌前,享用晚餐。但就在此时,地震没有任何征兆地降临,在家的人都来不及逃脱,甚至连呼叫最近的亲人一声,都不可能。也许,可能也来得及,喊一喊,关照关照,保护保护,或者一家人在最后时刻拥抱在一起,企图以这种血肉亲情阻挡灾祸的侵害,但最终在巨大的破裂和坍塌声之后,他们消失了。那一刻,任何人都毫无能力,只能眼睁睁地与死神对视,然后束手待毙。活着的人为没有被地震摧毁而庆幸,却因为没能拯救亲人,或者没有与亲人生死在一起而感到痛入骨髓和绝望。实在地,他们倒愿意在灾难降临的那一瞬间与亲人坐在一起,然后在死神的魔爪抓住他们之前的仓促时间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然后一起死去。这样一来,一切痛苦都没有了,不管有没有天堂,只要有亲人在,一切都没有任何问题。人间一切幸福原本不是为所有人准备的,但痛苦却只有活人品尝,而对于死者,幸福与死亡,都与他们没有干系。

于是,活下来的人首先想到的,就是赶紧寻找或联系亲人。于是,他们异常冲动地叫嚷着要打电话,第一时间告诉亲人自己还活着的消息,相应地,他们也将得到亲人的消息。但满目疮痍,他们很快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萎缩在球场上。

程琪说:“我估摸着,电信公司邮电局的房子,都倒了。电话是打不成了,过两天再看看,如果邮电局还能营业,就写信。”

龙长安将一只手搭在鲁大个的肩上,眼睛却看着程琪,说:“这就是地震吗?可到现在我都不相信这就是地震,就跟做了一场能清晰地回忆起来的梦似的!”

鲁大个侧了一下身子,似乎在预防地震的再次袭击一样。他说:“你的意思是说,刚才的震动和破坏,还不够强烈和严重,你还没有享受到,没有过瘾?”

龙长安说:“就烦你这种理工科的人,生活可不完全是公式,定义和原理能说清楚的,尤其是人的感觉。”

鲁大个不屑地说:“文科生,个个瘟!”看着程琪,“老大,你理解他的话?他这号酸奶,你还想喝?”

程琪说:“长安怎么想,怎么感觉,说白了,还是他自己最清楚。老天爷这老杂种,干旱那么就,自己的鸡巴拉不出水来,就把怒气转嫁到人类头上,跺一脚,就是地震!你们相信不相信他还变换着花招再次惩罚人类?我倒是愿意相信他老狗日的是在惩罚人类,或者毁灭人类,对于他来说,那又有什么呢?我真的愿意相信他是那么在做的。”

鲁大个仰天长叹:“你们这些酸儒,任何事情都被你们搞复杂了,全情绪化了,我受不了了。”

龙长安用脚母趾戳了一下鲁大个胯下那圆圆鼓鼓的东西,说:“闭上嘴巴。”

东边天际上最后那颗大星消失了,突隆的地面和无数楼群组成的一个巨大的整体,瞬间变成了一只乌贼,喷出一股乌黑的东西,缓慢而霸道地占领了大半块天空,随之拉开了巨大而沉重的夜幕。

程琪道:“咱们恐怕得在黑灯瞎火中过夜了。要是下雨,就更惨了!”

龙长安说:“我还饿了呢。”说完,撩起衣服,让两人看他瘪瘪的肚子,“饥渴可是比黑暗厉害多了。”

鲁大个说:“黑灯瞎火也不是没碰到过,没啥大不了的,要是下雨了,正好来个露天浴。不过我也饿了,往日这个时候已经吃过晚饭了。”

程琪一边将手绕到后背上,挠了挠,然后将指头伸到眼前看了看,再将那些黑色的脏东西弹掉,说:“小命都差点给震丢了,还惦着吃饭?饭桶!如今大学里养的大多是饭桶。”

这时,几个中年人匆匆来到运动场,走到坍塌的主席台废墟上,试探了几下,才稳稳站住了。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只手提扩音器,向众人喊起话来。由于程琪们所处的位置距离主席台太远,费劲地听去,才搞明白大致内容。这几个中年人地震中幸存下来的领导,其中有两个地震前在市里开会,刚刚赶回来,而市区的灾情也相当严重,目前正处于一片混乱当中。他们挥舞着手臂,提醒在运动场的师生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慌乱,不要害怕,更不要四处走动,即使要走动,也要看情况而定。如果有班主任,年级辅导员的,或学生干部的,请切实负起责任来,维持好秩序,安全稳定第一。他们一再强调,地震远没有结束,还有大大小小的余震,同样具有很强的破坏性。最后他们说,请大家耐心一些,相信学校领导,相信政府会及时地采取措施,应对这场特大地震造成的灾害,稍晚些时候,将由学校临时组织的救助队伍会给大家送水送饮食,还要组织医疗队伍,为受伤和生病的同学治疗,相信我们的工作会做好,我们也相信大家会做好!再次恳请大家维持好秩序,耐心等待,毕竟大家都是幸运的。然后是一连串谢谢的话。有几个人带头鼓掌,几个中年人随之也鼓了掌,最后,运动场上的人都跟着鼓起掌来。

但仍然有人声音很响地发着牢骚,随声附和者则不停地谩骂着,没人知道他们是冲着干旱和地震来的,还是冲着那些官员来的,使听者极为反感。鲁大个有好几回都想冲上去狠揍他们,都被程琪和龙长安拉住了。更多的人则为谈能有幸躲过地震而万分庆幸,对于酷热、黑暗、饥饿,则不再那么烦躁了。当闪电在校园上空劈开了生牛皮一般的黑暗时,女生们发出一声声尖叫,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双脚在地上一踮一踮地,但随之而来的炸雷,则吓得她们用手牢牢地捂住了耳朵,蛤蟆一样蹲在地上。有时,即使是胆大的男生,也无法在空旷的地界上,对闪电雷鸣做到无动于衷,一些娇小单薄的男生,浑身瑟瑟发抖,瘦小的双臂紧紧抱在胸前,脑袋就要缩到胸腔里去似的。一些体形硕大,体格健壮的男人,则光着膀子,双臂环抱在胸前,一副泰山压顶也岿然不动的架势,狂放地呐喊:“老子不是忤逆不孝之徒,不是奸淫小人,就不怕闪电劈杀!”民间有闪电专门劈斩奸贼、小人和不孝子之说,因此在闪电横空劈杀的情形下,多数人内心极为恐惧,尽管他们极力装出君子和孝顺相,但在电闪雷鸣、死亡和棺材前,仍不免心虚。即使无神论者,自诩为纯正的唯物主义者,具有高尚人格者,高级知识分子,儒雅之士,富贵达人,等,也会在闪电那钢鞭和解剖刀般的威慑之下,被恐惧打回原形。人们往往并不是真正恐惧自己的内心,因为能做到同自己的内心对话的人并不多,即使有,却又不真诚,只有在外界的强烈刺激下,他们才能触摸内心,那时,他们所看到的内心世界,多是不洁的,有罪的,因此,他们才在自然威慑中表现出真正的恐惧,有的人开始忏悔,有的人自杀。但是,当外界的刺激消失之后,他们又迅速恢复并返回到以前的状态中去了。

闪电雷鸣横行之后,仍然不见雨点落下,空气里弥漫的,除了地震带来的尘灰的腥臊气之外,就是无处不在的炎热和憋闷。

入夜后不久,运动场的人看见一些车辆陆陆续续地开进了师范大学,车灯剧烈的光束,像一把把超常的利剑,刺破夜幕,将与其对视的目光斩断。眼睛好使的,便看出是军车或别的什么车辆。毫无疑问,最先开进来的是军车,人们激动得大声喊叫:“军车!”“解放军开进学校了!”“一,二,三,四,四辆!”“哇,这么快?!”“当然快,不然,还叫军人?你以为是咱们集合开会那阵势?都跟一群鸦片烟鬼似的!”“你们不也军训过吗?怎么会拖拖拉拉没精打采,像鸦片烟鬼?”“你是真傻,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们那是军训吗?一个老师上课时总爱拿军训说事,嘲讽我们的军训就是在上体育课,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然后抱着空气搞阅兵式。”“糟践人了吧?有那么严重吗?有必要这么夸张吗?有意思吗?”“你没长眼睛吗?咱们那军训,还不是形式主义,做给上边的人和媒介看的。”“这帮潮腻腻的年轻人,哪能明白军训的好处?没经过艰难困苦的生活,没经过计划经济,哪知道现在的幸福来之不易哦!”“尽说你们他妈的废话,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你们还在这里说三道死,地震前怎么不见你们放屁呢?那老师好歹还在课堂上嘲笑过,你们呢?不拍马屁不做宵小,就算你们有德了。”“说那些有用么?大学盛产酸菜,在哪都一样!”“现在应该考虑的是怎么活下去的问题,不需要你们在这里高谈阔论!”“不是高谈阔论,是无话找话,你听不出来?”“不是听不出来,而是耳朵都听出老茧子了!”“就你耳朵是通的!”“越说,就越感到热!少说两句吧。”“闭嘴!”“快看,军车威武!”“都下车了!”“真是军人吗?他们来干啥?”“脑残了吧你!军人来干啥都不知道,你完了!”“我故意说的,你假聪明一个!”“四辆军车,一辆救护车,还有——,不慌不慌,我再看看——!哎呀,别催呀,我再看看——,啊,还有两辆面包车,车上装有东西,塞得满满的!”“什么东西呀?是吃的吗?哎呀,快说呀,你看清楚没有?”“饭桶!”“老子们就是饭桶,怎么啦?有种的等会儿发东西的时候,你他妈的不要,全给我们呀?”“老子就是天生的饭桶,怎么啦?碍着你他妈的啦?”“还吵,烦不?”“谁发东西呀?”“哼,装B的你丫唧唧的!到时候什么都别要!”“都闭嘴!”“好帅的军车!”“哇噻,真的是军车也!”

军车的出现,使很多人因激动而脸都变形了,精力瞬间恢复了,没看见的,或眼睛混沌着的人,则跑到人群前面去看个清楚,但军车很快就开过去了,黑暗重新笼罩着校园。后来,一些其他型号的车辆开了进来,行色匆匆,车灯唰地一闪,就消失在黑暗中。医务车也开进来了,车顶上的灯光让夜幕荡起了红色波纹。紧接着,出现了两架直升飞机,在夜空中盘旋了很长时间才飞走。

运动场上的人沉默下去,像被抛弃在黑夜深处的一群被放逐的囚犯,或在海滩上奄奄一息的海豹。被死亡忽视的他们,在最初的幸运和惊吓之后,陷入到了极端的迷茫和无助之中。死神将很多人强行带走了,生命不再依附于他们的肉体,恐惧不再爬满他们的神经,孤独不再成为他们的影子,烦躁不再塞满他们的日子,忧郁不再使他们的气质显得与众不同。而还在生命的圈子里还可挣扎着的人,却要在从今往后继续为生命担负责任和义务,为死去的人腾出回忆的空间,要么寂寞,孤独,要么萎靡不振,要么郁郁寡欢,要么神经失常,要么无所事事,要么恐惧惊怕,要么飞黄腾达。饥饿使神经异常清醒,思维异常活跃,那就是异常的情绪和胡思乱想。他们念念不忘他们的亲人,因无法知晓其生死,致使他们又凭添了万分的焦虑和牵挂。只有闪电雷鸣,直升飞机的轰鸣,能暂时将他们从痛苦和幸运杂糅着的情绪氛围中拉出来。但当他们重新陷入焦躁和郁闷中时,又有两束剧烈的汽车灯光突然扫到他们的脸上,随之那熟悉的马达声,在极短的时间里将苦闷和恐惧驱散,直到新一轮的痛苦和恐惧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龙长安站起来,将个屁股上的草屑泥土拍掉,做了几个拉抻动作,然后一言不发地朝篮球场方向磨蹭着走去。

程琪喝道:“想撞鬼呀?”

鲁大个飞出腿去,企图在黑暗中踢中龙长安的屁股,但没成功。他喊道:“长安,球场上有裂缝!”

程琪纳闷了,问道:“你想干什么?”

黑暗中传来龙长安的声音:“找我的篮球。”

程琪骂道:“找你爸的球!回来,这黑压压的,你真能找到球,才算球呢。”

黑暗中传来龙长安的声音:“少来!我喜欢,一定得找到,那可是一只比赛用球。刚才有闪电的时候,我看到球就在围墙下面。你们呆着别动,我马上就回来。”

鲁大个说:“我也看见了!”

程琪好象没听明白两人的话,问道:“你也看见了?在围墙下面?”

鲁大个双手撑在地上,身子朝上挺了挺,说:“我火眼金睛,看得清清楚楚,圆滚滚的,牛粪一堆!”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旁边有人也跟着笑。

就在这时,余震袭来,坐在地上的人都被镇得东倒西歪,感觉就像是坐在一只螺丝已经松掉的转盘上似的,一边旋转,一边高低起伏,一会儿侧身倒下,一会儿又猛地后仰,一会儿在原地打转,让他们晕头转向,恶心反胃。

围墙处传来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

程琪和鲁大个几乎同时从地上蹦跳起来:“长安!”

地面继续颤动。程琪抓住鲁大个的膀子,两个人使出一大把劲,才没有倒下去。

程琪紧张地说:“长安恐怕被压在围墙下面了。”

鲁大个说:“简直是鬼迷心窍,黑咕隆咚的,找他妈什么篮球!”

正当两人开始绝望的时候,夜幕深处传来龙长安的那半人半鬼的声音:“我在这儿!”

程琪赶紧将掏出打火机,将其打燃,与鲁大个一起朝篮球场方向缓慢走去。先是一道十几工分宽的裂痕,绊倒了鲁大个,他一个前仆,倒在程琪身上,程琪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倒在地上,疼得嘴巴都歪了,想骂人都骂不出声来。两人爬起来,迅速走过跑道,跨过又一道裂缝,到了篮球场上,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篮框,就像一头侧倒在荒原上的死去很久的大象的骨架。在两块平行的篮球场外侧,就是用青砖砌的围墙,有三、四米高。

听到响动,龙长安喊了一声。程琪在打火机微弱的光线下,看到龙长安坐在那堆刚刚坍塌下来的砖块旁边,像一具僵尸,走近了一看,龙长安龇牙咧嘴地揉搓着腿脚。

程琪恶声恶气地说:“你脑袋被闪电抽了?你哪是在找篮球,分明是找死!”

鲁大个使劲地摇了摇龙长安的肩膀,说:“确实还活着,摇他能动,扳他不倒。”然后对龙长安说:“你命真大!不然,我得为你收尸,老大还得替你写悼词。”

龙长安嘟囔道:“你们巴不得我死!”

程琪拨开龙长安的手,看了看他的腿,问:“受伤了?”

龙长安说:“被砖头磕了一下,还好,没破皮。”

程琪借打火机的光,一边查看着围墙倾倒的情况,一边说:“险!要是你被砸死了,好办,直接烧了埋了!要是落得个半身不遂,那可是累赘了。最危险时你没死,一次小小的余震就夺了你小命,冤不冤呐!”

鲁大个在围墙边转了转,又走了回来,说:“长安,你要是再多走两步,现在我们可不可能再和你说话了,运气呀!”

程琪说:“赶紧离开!”

这时,又一队人马像黑白电影中的鬼影子一样,不快不慢地来到了运动场,每个人手中拿着一支大功率的手电筒,一束束惨白的光在空中和人的身上脸上扫来扫去,刺激着人的眼球,惹得鲁大个破口大骂。

他们依旧是来讲话,维持秩序的,然后,又迅速消失了。

程琪想象着学校里的情形,惊恐莫名的人群,废墟,尸体,断裂的道路,水沟被石头泥巴塞满,紧得使人发慌的黑暗,刺鼻的石灰味,晃来晃去的汽车灯光或手电筒的光,刹车声,呼喊声,尖叫声,哭号声,杂乱的脚步,吭哧吭哧的喘气声,金属磕到金属那刺耳的声音,偶尔还有楼房倒塌的声音,物件被扔在地上的声音,铁锹或刚钎铲除废墟的声音。人们像一个个纸人,在凌乱破碎的校园里飘来飘去。他们瞬间变得一无所有,也找不到睡觉的地方,没有东西吃,没有水喝,而更折磨他们的是未来,实际的情形就是,他们根本无从谈及未来。他们是一群从地球之外的地方来的人,之前的地震与他们没有联系。于是,他们就在地震之后的凹凹凸凸中,审视着灾难,开始怀疑人的能力,智慧和力量。

睡个好觉吧,即使枕着废墟,明天将踩到无数尸体,或者自己这副臭皮囊也将成为一具在炎热的天气中迅速发臭和腐烂的尸体。

程琪这样想,就真感到困顿了,几个长长的哈欠,几乎将下巴给打掉。但他脑子却愈加清醒,地震发生时的情形缓慢而清晰地在脑中闪回。当那些情景像胶片从放映机中穿过之后,他进入了另一番更加触目惊心的情境,他看到了无数在灰尘、水泥碎块、杂物和血迹中僵硬下去的尸体了,这些尸体是睡眠的永恒形式,是泥土,尘埃,草叶,空气,水和光,但不完全拥有死亡的属性。是啊,死亡的属性有哪些?睡眠是它的属性之一,那现在这么无奈地要沉睡下去,不正是死亡的开始吗?死亡是泥土等物质,睡眠也同样包含了这些元素,它们不包括梦,却以尸体来呈现它们沉默的形态。但睡眠在常态下是所有人的属性,死亡在常态下也是,但天灾人祸之后,死亡呈现出无辜、意外和才情,那些尸体在常态下给予人的恐惧和绝望,要比异常状态下严重得多。

三个人背靠背坐着,抱着腿,脑袋耷拉在胸前,试图尽快沉睡下去。旁边的人,早已经困乏得难以支撑,便同熟人协商,一部分人先睡,留一部分人醒着,一旦余震来临,及时将他们叫醒。于是,他们就躺在还冒着热气的地面上,昏昏沉沉、姿态各一地睡去。女生则相对讲究一些,靠在同性好友的肩上,或膝盖上,或像程琪们一样,背靠着背,拥头而眠。但,没几个人能真正进入深度睡眠状态,他们刚刚想暂时脱离这刚被地震蹂躏过的场景,进入另一个安全和优美的世界中去,他们的思维就越活跃,思路就越清晰,比如,地震前的状态,地震时的情形,然后是地震后必须想到的,活着的,死去的亲人,朋友,仇人,甚至一些地位卑微的人,只要记忆中有他们的影子和印象,他们都一一涉及到了,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想念他们,渴望尽早见到他们。有时,他们刚刚脱离那些人事,以为可以清空脑袋,剔除记忆的时候,恐惧又找上门来,他们非常担心余震会随时降临。这样一来,他们的心跳加速,大脑神经一次次地在兴奋中传递给全身各种各样的信息,乃至每根骨头都兴奋起来,跟随着神经系统和各种细胞,颤动着,摇晃着,蹦跳着,奔突着,旋转着,飞扬着,激越着,抒情着,痛苦着,思想着,睡眠基本上就给毁了。

下雨了,毛毛细雨。

疲乏之极的人们躁动起来,像一块巨大的砚盘中涌动的墨汁。性急者惊喜万分地大叫,仿佛从遥远的洞穴或永恒的黑暗开裂时传来的来自远古的声音。这些声音都是因为雨,这半年多来被人们苦苦期盼,却又在等之不及时几乎将其忘得一干二净的清凉液体。

毛毛细雨。它与之前剧烈的闪电雷鸣完全扯不上多大的关系,人们希冀中的暴雨被闪电雷鸣给折腾得够呛,在其元气大伤之后,再洒向黑咕隆咚、灾难深重的人间,就成了软绵绵的毛毛细雨。

运动场上的男子,兴奋地将上衣脱去,躺在地上,让雨水浇湿他们粘乎乎脏兮兮的身子,女生们屏住呼吸,像一个个清教徒站在圣像前一般,领受着圣水的沐浴。

但雨很快就停了,一股更加潮湿闷热的气流将人们包围。没有人动弹,他们不管是站着,还是躺着,都以近乎超脱一切的姿态,接受了这一切。

程琪突然想起了亚妮,庆幸她在地震来临时远在他乡,他还想起靠近教工宿舍,专门为体育系的健美专业修建的几间简陋不堪的练功房。在练功房和老式的一、二、三教学楼之间,是音乐系的一溜琴房,路过的人们经常可以听到琴房里传来的《海边的阿狄尼娜》《命运》《致艾丽斯》等世界名曲。外行们往往会驻足聆听,回到寝室还在感动中,便告诉同学,说音乐系才是才子辈出的系,他们演绎的世界名曲,几乎可以和钢琴王子里查德?克莱德曼相媲美。后来经内行指点,才发现自己的浅陋,脸便红到了耳根处,告诫自己不再以为那热闹的练习而激动,但只要路过那地方,听到那些其实技法生疏的练习,还是要被感动,甚至联系到自己的情感经历,要流泪的,便相当崇拜音乐系的学生,不再把中文系人放在眼里,尽管中文系的合唱水平连电影制片厂的音乐家和省音协的理论家们都认可了的,但合唱在他们看来,远比不上钢琴曲。这些人中,就有亚妮,只是她聪明,从不在男友面前贬损中文系人,却也从不主动赞美他们。如果程琪有时忍不住要炫耀一番,她也是抓住他的炫耀劲挖苦一下便完了。吵架的时候也有,那是因为双方一时兴起,将对方所在的系贬得一无是处。这样,两个人都过瘾了,舒坦了,仿佛通过这种互相贬损而增加了元气似的,他们的爱情显得更加牢固,按照程琪的话说:“咱们互相贬谪,其实是过干瘾。每个系的发展绝不会因为有人的贬低或赞美而有所退步或立马就获得实质性的进展,说得难听一点,尽管我们是每个系之一员,是有积极的主人翁精神的,近似于狭隘的乡土情结,但系上却并不以为然,有我们不多,没我们不少,我们除了自作多情和自以为是之外,还算什么呢?”这话博得了师兄师姐们的一直首肯,亚妮也说仅凭这几句,他还算是长着脑袋的。但亚妮也有同其他女人一样的习性,高兴的时候肯定一切,连对方拉的大便都是喷香的,不高兴的时候,就一杆子扫倒一切,因此,当程琪某次惹得她光火的时候,她立即将程琪贬得一塌糊涂,嗤他连一个三岁小孩子都不如。程琪面对这样的情形,一般都是一笑而过。

有人叫程琪。

程琪眼前一片亮。一轮圆满的月亮从一堆黑压压的乌云中钻了出来,在它的前方,还有一大堆厚厚的乌云,正向它靠拢。运动场里晃动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有的是蜡烛发出的光,它们的主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搞到手的,有的是男人口中的烟火,有的是一下一下打开又关闭再打开的火机。人们虽然疲惫不堪,体力不支,但他们的神色和言谈中却又夹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兴奋。校园里的灯光多了起来,叫喊声,汽车的喇叭声,清晰而持续不断地传到球场上来。旁边一个中年女人说,没有死的人,正在领导更幸运的人,第一时间开始了救灾活动,今天夜仅仅是开始,不,明天才是开始,是序曲。她安慰她身边的人说,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得承认这个事实。末了,她感叹道,既然上天不要我们好活,我们只有自己好好活,必须赞美好的人事,歌颂正直的人格,美化我们喜爱的人事,拯救一切需要拯救的人,因此,大家不要被地震吓倒,不要被鲜血凝固住思想,不能被死亡夺去勇气,尽管面对死亡和鲜血,我和你们一样,都感到难过,恶心和绝望,但作为人,我们不会屈服的。

程琪被这声音给吸引住了,那叫他名字的声音就显得极为微弱,甚至他觉得那几声呼叫,破坏了他聆听妇人说话的心情。他想,念了三年的大学,很少听到这样让人心动的话。

那个人已经走到程琪面前了,背对着月光站着。程琪注意力还在那个中年妇人那里。那个人只好微微佝了佝身子,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他一惊,朝那个人定睛看去,才发现是李子蒙。

程琪道:“妈的,你是人还是鬼呀?”

李子蒙咳嗽了几下,说:“人!”

程琪说:“一场地震把你的声带都震变形了,我真还没听出是你的声音,又干又涩。你不是去抗旱了么,怎么,逃回来了?”

李子蒙在程琪面前坐了下来,程琪将鲁大个和龙长安介绍给了李子蒙。要是搁在平时,李子蒙是不大乐意认识程琪那帮哥们儿的,他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外表下掩饰着的性情是傲慢和虚伪,同时,他同大多数传统家庭出来的人一样,以为运动爱好者都是头脑欠发达,没有思想的鄙陋之人,坚决不结交乡下人和搞运动的人,当然,他一直强调:“禾口王王其永远不在我所指的那些人之内”。他很清楚,在中文系,当他面是一副笑脸,背地里鄙视和咒骂他的人,想揍他的人不少,陈寅寅被打死,使他也隐约看到了自己的下场。

李子蒙说,他已经到了火车站,与一群想通过到旱灾区抗旱这一举措镀镀金,为入党和毕业分配打好基础的同学海阔天空地侃着。不远处,无数摩肩接踵的民工朝检票口走去。上车前,他打了电话给辅导员,得知陈寅寅死亡的消息。就在那时,地震发生了。

李子蒙做出友好,却跟领导召见下属、接见老百姓一样的姿态,同鲁大个和龙长安打了招呼,握了握手。

程琪哼哼着干笑了几声,挖苦道:“老子算是又开眼界了!学生会主席,确实不一样,一招一式都深得五千年文明的精华。你们知道是什么精华吗?”他看了看鲁大个和龙长安,问道,“不清楚吧?那我给你们讲讲。我们自恋得让‘自恋’这个词汇自身都不好意思的几千年文明中,官文化首当其冲,也是最被咱们中国人自豪和不加节制地在老外面前吹嘘的,连面子都不顾的,自恋得就跟一边吹嘘一边用巴掌拍老外那张张马脸似的东西。可是,咱国人不要面子,可是活不下去的呀。当然,如果单纯说面子,也只是表层上的说法,我们的文化至少有四成是只喜欢琢磨表象的,而在面子后面的东西,恰恰是与脸面、道德相去甚远的,因此足见其本质还是不要脸的,这不要脸的文化和文明,现在依旧大行其道,将来也是主流,被绝大多数人迷恋和追求。这些话是我们那个亲爱的写作老师说的,李子蒙你杂种可是恨死了他。他经常这么吧唧个不停,课堂上,课堂下,反正他觉得该说的地方和时候,都说,说得很多人都厌恶他,讥讽他,仇恨他,排挤他,视他为茅坑里的石头。他逆反心理可是特强,别人越那么干,他越肆无忌惮地发挥,还说,我们几千年灿烂无比的文明和文化体系中,有很大部分是排斥异己、打击人才、拉帮结派、彼此倾轧等乌七糟八的东西,而人们在戴着面具,打着幌子,将这些又脏又臭的东西当成了精华,经典和做人要则,却又不要别人说出来。我说远了,我还是回到那个被假模式充斥的官场礼仪文化吧。现在,咱师范大学的学生会新上任的不拿工资的李主席,也深得那些礼仪精华的熏陶,熏出一身官痞气!”

龙长安说:“学生会主席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你厉害!”

鲁大个冲李子蒙竖起了大拇指:“确实厉害!”

李子蒙感动得伸出手去,想和龙长安和鲁大个握手,但两个人却装着望着别处,低声说着什么,没搭理李子蒙。

李子蒙虽受了窘,却满脸堆笑,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摆摆手,说:“这屁大的学生会主席,算什么官?即使算官,说出去,谁待见,谁承认,谁买账?在你们面前,我哪儿敢说接见,敢端架子,敢下达命令呀什么的?在学生会里做事,实则为同学服务的嘛,有什么权力可享?纯粹是白干,为人民服务嘛。程琪这小子长着一只毒舌,常这么糟蹋我,说穿了,他是不把我当兄弟了,改天喝酒得罚他三大杯。”

程琪道:“大学里这些不拿工资的大官小僚,都快成精了。这是一种普遍现象,即拜金拜权!象话的,也就是极少数老实巴交的人。”

李子蒙说:“我们都是在地震中幸运地活了下来的兄弟,不管是以前的,还是刚刚认识的,都是兄弟,怎么说我,我都想得开。说好了,改天我一定请三位喝正宗的烧酒!”

程琪拍了拍手,拍疼了,放到眼前去,煞有介事次瞅了一会儿,没瞅出什么名堂,嘴上却说:“我们如果用现在这恨不能知道地震来临时发生的一切的劲头去钻图书馆,用功学习,每天锻炼一个小时,当然是针对李子蒙这类弱不禁风的人来的,我们哥仨专搞竞技体育,再做兼职,做生意赚大把大大把的票子,会是什么结果?”

李子蒙说:“那还用说吗!不过,那只是假设!就拿学习来说吧,现在有几个人愿意钻进图书馆抱着世界名著读?又有谁愿意吃老师的口水,吸粉笔灰,做笔记,思考问题?有谁愿意真心实意地到社会中去,做社会实践,学一套适应社会的真本事?我可是看明白了,多数人也就那么半死不活地度过四年,就算功德圆满。实心实意地念书做人长智慧的人不多,而且他们也撑不了几时了。如今人人拜金,做物质的儿孙,你区区几号人,能将现实扳过来?要想打掉钱财和权力的诱惑,单纯以苦行僧的方式搞大学教育,行不通!先生们的叹息又有何用?而今恪职尽守的先生,也只是少数了。做学生的就更悲惨了,他们不辱骂先生的祖宗八代,不做小人,就是积德了。”

鲁大个道:“你别在这儿摆官腔。这天下的乌鸦,你见过白的么?我那些在其他大学读书的同学和朋友,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好逸恶劳,急功近利和蔑视教育,都是事实,那又怎样?既然大家都这样,你何必标新立异呢?你是不是觉得你比别人优秀,高出一头么?”

“你看你看,歪曲我意思了不是!我觉得人们那样做,是人品和道德出了问题!”李子蒙突然加大了音量,“我们总不能以为那么做是符合教育原则和做人准则的吧?骂人,作弊,等等行为,至少在我看来,是一种道德缺失,人品败坏的行为。”

鲁大个说:“那些只讲大道理,却拿不出实际办法来的人,是能力和神经都出了问题,而他们又占着茅坑不拉屎!”

程琪道:“我没看出咱们这个时代,有谁特别坏,又有谁特别好,大家都一样。昏的,一起昏;混的,一起混;蒙的,一起蒙;脏的,一起脏;臭的,臭味相投。既然允许学术自由,就该允许道德败坏,人品低下,小人横行,或在论证过程中省掉或根本就不需要某个论证手段或者允许偷换概念。既然允许以人为本,为什么不允许犯错误,不允许人格出问题呢?”

李子蒙说:“你没喝酒吧?你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我都没明白你说的什么。”他把脸转过去,问鲁大个和龙长安,“你们听懂了吗?”

鲁大个挖苦道:“学生会主席都没听懂,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哪有那能耐!”

李子蒙笑着用指头指着鲁大个说:“这位兄弟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把火药呢。咱们能不能心平气和,有理有据地,在灾难来临的第一个夜晚,好好谈谈生活,哲学,伦理,教育,或者其他的什么。”

鲁大个回头对龙长安说:“酸菜汤!”

李子蒙说:“你们在叫老大,谁是老大?拉帮结派么?”他本意是想来点幽默。

鲁大个讥讽道:“李主席你可别神经紧张,我们是三人帮,除了篮球,就知道咱们胯下还有两个椭圆型的蛋,一根收缩自如的棍子,合起来,俗称鸡巴,雅称就是男人那球,书面语叫生殖器,介于雅称和俗称之间的叫法,叫阳具。”

程琪不痛不痒地笑了一下,对鲁大个说:“拉倒吧你。为了纠正你篮下转身技术,我嘴巴都说得上火了,你都没整熟练,口才倒长进了。中文系喝酸菜汤,你喝的可是鸡巴液。”

龙长安和鲁大个听罢,笑得更欢。

李子蒙面色不悦地说:“身为中文——”他本想说身为中文系人的,却意识到不是在中文系,便改口道,“身为师范大学的学生,未来的人民教师,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嘛,要文雅文明,不然,必遭被社会唾弃。”

旁边有几个人转过头来,望着李子蒙。

这时,月亮又从云层中钻了出来,运动场上一片银白。

鲁大个说:“老大,他连咱们蹲在格子里拉大便都要求必须做到文雅文明,我必须得服了他。如果下届他要谋求连任,我投他一票。他可是比思想课老师都还讲得好。”

李子蒙极喜欢听这样的话,尽管说话者话中带刺,明褒暗贬,他都觉得比毫不客气地贬损他受用。程琪曾说,他这习性和陈寅寅极为相似,而陈寅寅曾在八一六说过,他们那地方上的人大多是这种习性,被程琪定义为先天性幽默缺失。

程琪突然对李子蒙感到陌生起来。李子蒙的问话,他没有搭理,而是偏着脑袋,固执地望着天上的月亮,那僵硬的姿势给人的感觉是他脖子落枕了。

幽灵的突然出现,让程琪跳了起来。幽灵是地震以来他见到的第一个八一六的人。死里逃生之后,两人都显得相当激动。

李子蒙跟幽灵打了招呼,便站起来,说:“我得先走一步了!学生会办公室估计已经不存在了,但我还是得去寻找一下,能找到领导最好,我可得和他们商量一下从明天开始的赈灾活动。各位兄弟,我先走了,你们保重!”说罢,便朝体育场外走去。

朦胧的月色下,程琪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幽灵,仿佛那是他的亲兄弟,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似的。但幽灵身上整洁得很,也没有受伤,表情随意平淡。他虽然与程琪的关系一般,但也很快就被其不间断的询问感动了。

大地剧烈颤动的时候,幽灵正躺在后校门外情人谷一处拥有大片树林的坡地上酣然大睡,由于炎热,憋闷,他几乎将身上的遮羞物脱了个精光。他原本是想约请他关注了很久的一个女生到情人谷玩耍的,准备将最新的游历逸事讲给她听,然后正式向她求爱。那是生物系一个活泼开朗的女生,脸上有一双圆圆的酒窝。幽灵与她是在周末的露天舞场上认识的。那天晚上,那女生一个人坐在舞场一角,脑袋转来转去,对没人邀请她跳舞丝毫不在意,眼里闪烁着光彩,而其他没被挑中的女生,则神情暗淡,坐立不安,或满脸愠怒,二目含恨。在一个中三舞曲开始的时候,幽灵真像幽灵一样,抢在一个胖子面前,邀请了她。她欣然应允,但立即又说她不会三步舞。幽灵说我教你,便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教她。她显然没有舞蹈细胞,对音乐也不大喜欢,因此学起来相当吃力,时时踩到他脚,踢到他脚尖,疼得幽灵只吸凉气。直到第二个周末,在同样的曲子开始演奏时,她才勉强学会中三,至于快三和慢三,幽灵说等下学期再教,还是先把中三,慢四跳熟了再说。那女生满不在乎,大大咧咧说,你说了算。幽灵欣赏这种性格的女生,很快就喜欢上了。他经常到生物系学生宿舍楼下找她,她每次都是一叫就应,立即下楼,素面朝天地和他一起看电影,跳舞,逛街,钻图书馆,在教室里一边整理笔记,一边说悄悄话。有时,他也提示她适当打扮一下,尤其是面部,那样更好看一些。这一提示不打紧,那女生就将他的话当成了圣旨,买了大量的化妆品,涂抹得极为妖冶,极为俗气,让他一时无计可施,唏嘘不已,便任随她折腾自己了。但这天他顶着毒日头到生物系学生宿舍楼下叫她的时候,却被告知她有事,早进城去了。这般扑了个空,心中不爽,就独自溜达到了校外,在情人谷里转悠了一圈,无聊又困乏,就拣了一块绿草丰茂的坡地,睡了起来。这一睡不仅使他恢复了疲劳,而且使他躲过了地震。

“因为你是一个幽灵,所以幸免于难!”程琪摇着幽灵的肩膀,后者的脑袋就跟着猛烈动了起来,脸上那几粒青春痘都给摇得吱嘎作响,“如果这段时间你小子再嚣张一些,连假也不用请,跟以前一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溜出去,畅游名山大川,连受到惊吓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了,那你可真的是幽灵了,死神也奈何你不得,即使你杂种想死,也死不成。幽灵这外号,取得好!”

幽灵把程琪的手拨开,得意地说:“那是当然,我生来就是幽灵,有福气嘛。地震时,我睡得死死的,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到身子摇啊摇的,很舒服。后来就感到不对头了,那不是舒舒服服的摇晃了,而是剧烈的震动了,我也给弹了起来。第一次弹起来的时候,我并没有醒,好像是被人给抱起来,往空中抛去一样,很快就落下来了,这一落可是结结实实的,磕得我骨头生痛,把我给痛醒了。就在那一瞬间,我又像被人或被绳子绊了一下似的,摔了下去,脑壳在地上碰了一下,又猛地被摔了出去,撞在树上,哎哟我的妈呀,那疼痛呀,我都以为是脑震荡了。当时,情人谷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两辆火车先后开过去了。这种鬼天气,白天也只有我这种人才到那里去玩,那些情人啊,猫呀狗的,都不见了。等我抓到一棵树,才勉强站稳了。我上了坡,想回学校,却听到一声声巨响从学校传来。我慌了,跑到最高处,看见学校已经不存在了。那时,地面又震动起来,我赶忙蹲下去,双手撑在地上,就跟蛤蟆,或一只纵着屁股的大猩猩一样。一开始我还想,震得好,从今往后,我就可以不用上课了,再也不用支着耳朵听那些废话了,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游山玩水了。可当我走到后校门时,哎哟我的妈呀,那哪儿是后校门哦,全倒了,乱七八糟的。我走进学校,看见后勤销售处的门口,横七竖八地躺着死人,有的脑袋被砸开了口子,脑髓白花花地溅了出来,有的不是手断了,就是腿没了,血肉模糊,全死了。我吓坏了,死人了。我往前走,看到更多的死人,胡乱摆放在空地上。虽然害怕和恶心,我还是上前看了看,有一个男人的脑袋都被砸掉了半边,像西瓜被削去了一半,另一个是个少年,腰都没了,只是一张皮将身子连着的,肠子拖了一地,皮带扣都扣在他耻骨上。还有一个女的,胸部被什么东西砸出一个窟窿,里面黑黑的,不知道是肉,还是泥土。还有一个男人,一边肩膀都不见了,肺露了出来,一些气泡都还没破,又好象还是干的。我走不动了,真的走不动了。有人在朝我喊话,意思是叫我别呆在那儿,有余震,赶紧离开,到安全的地方去。可我走不动啊,我爬华山和黄山的时候,即使累得腿都要断了,也还能继续往上挪动,可那时脚好象被万能胶牢牢地粘在了地上。就在这时,余震真的来了,地面颤抖了十几秒钟,游泳池旁边的围墙全倒了,教师宿舍区最后一幢五层的楼也倒了,不知道老师都遭殃没有,后勤处销售部最外面那三层的楼房也倒了,留学生住宿区的围墙也倒了,旁边的住宿区也不例外,就连一座小卖部也倒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一片片地倒下,就跟约好了似的,在老天爷“预备!一,二,三,倒!”的口令中,一一倒下去了。一个只穿着内裤的男人在楼房倒下的时候,从窗口随着无数杂物一起被甩了出来,被废墟埋住了上半身,露在外面的是扑满了灰尘的后背和双腿,其中一条腿从大腿处断了,下面那半条腿与身体呈九十度,搁在一边,脚被一块预制板别着。余震过去了,一个中年男人跑过来,推了我一把,我差点就摔倒下去。他回头对那几个人说:‘还好,没傻!’立即口水飞溅地朝我狂吼起来,‘傻子!你他妈站在这里等死吗?赶快走,赶快!到安全地带去!你他妈没长耳朵吗?快走!’我立即折转身,跑出了后校门,跑到情人谷我睡过觉的坡上,哪儿都不敢去。后来,有一群人来到了情人谷,见我在坡上,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也爬到了坡上。他们中有几个女的受了伤,破相了,正哭着。几个男的浑身一股酸臭、腥臊和凡士林混合的味儿。他们告诉我,地震时他们正在农家乐的后院打麻将,房子倒塌时没砸着他们。我问那几个女子是怎么受伤的,那个又矮又胖的男人气呼呼地说,女人就是麻烦,全都给吓慌了神,别人往院子的小门跑,她们却埋着脑袋朝正门跑,到正门必须得穿过一道将院子隔成两块的中门,她们正要穿过去时,中门倒了,幸好她们只是受了一点轻伤。他们住在市区,空闲了常一起到郊外农家乐来玩。我们就这样你问我答地呆在坡上,一直到夜里下雨的时候才回到学校。听说球场上有很多人,我就过来了,看看能否碰到熟人。这就是地震,在很短的时间里,我脑袋突然灵光了,能走动了,也有了力量,我要靠这力量活下去。”

程琪坐到幽灵的身边。

幽灵耷拉着脑袋,身子抖得很厉害。

程琪伸出手,搂住幽灵的肩膀,让它紧紧地抵着自己的胸膛。

鲁大个和龙长安也坐了过来。

很多人也坐了过来,将他们围在中间。

那个中年妇人,也坐到他们身边。她环视了一下看不真切的一张张脸,热情洋溢地说:“大家不要沮丧,活着就好!就目前情势来看,活着的人,是幸运之极的,这种幸运,也是生命得以延续的方式,或者说,是一种让濒临破碎的生命继续延续下去最好的方式,不仅是对生命的确认,也是对生命的礼赞。这位同学讲得很好,我必须得为你的活着和这番精彩的讲述鼓掌。我相信,我们每个活下来的人,都会获得力量,就像你说的那样,终于能走动,是一个有力量的人了。鼓掌!”

掌声使灾难后的夜晚为之一颤。

每个人的眼里都饱含着泪花。

程琪无意中看见坐在人群中的一个女子,感到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哪个系的,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见过,便一个劲地朝那女子那边看。那女子被程琪的眼光吸引,也拿他来看,最后认出了他,便举手示意了一下。程琪不明白她的意思,就用手指着自己,意思是说,你在跟我说话吗?那女生点点头,又看了看四周,迟疑了片刻,站起来,走了过来。等那女生坐下来,他才想了起来,原来她是亚妮寝室对面那间寝室里的女子,程琪去找亚妮的时候,时常碰到她。有次,程琪在敲着亚妮寝室的门,声音很响,但没人应,他恼了,就加大力气,继续敲。这时,他身后那间寝室的门猛地被拉开了,一个女生满脸怒气地站在门口:“你能不能轻一点?”程琪没有回答,又敲了两下,声音依旧很大,明摆着对她不屑一顾。她叫道:“人不在,你还敲什么?”意思是你神经是不是出毛病了。程琪刚要转身离开,从她身后传来另外一个女生的声音:“脑子里装的是糨糊不是!”他咬了咬牙齿,忍住怒火,走了。她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床上,不料从窗上吹来一股风,将门猛吹过去,砰地一声关上了,将她和那个同学吓得不轻,整个楼层各寝室的窗户都震得发出了声响。那女生捂着胸口嚷道:“你干啥呀?发疯呀?”她嘟囔道:“我没疯。”

那女子说:“我认识你。”

程琪笑着说:“对,我也认识你,你和亚妮是门对门的邻居!”

女子说:“对呀,她比我高一个年级。”

程琪说:“我还以为你们同班!”

女子微笑着摇摇头。

程琪说:“你也经常参加各种级别的健美操比赛吗?”

女子说:“我学的是击剑专业。”

程琪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了对击剑的好感,还问她喜欢法国电影《佐罗》吗,知道并了解佐罗的扮演者阿兰?德龙吗,她是不是他的崇拜者等等。

那女子说:“听说过这个电影,挺有名的老片子了,但没看过,也不存在崇拜那演员的事,即使看了的话。”

程琪说:“亚妮学的健美操,是属于竞技类健美操吗?”

女子略微吃了一惊,说:“是的。怎么,当了你女朋友,都没有告诉你这个?竞技健美操练起来相当辛苦,亚妮他们那年级的健美操水平在省内是出类拔萃的,学校领导经常接见她们,还请她们和系上的领导一起吃饭,风光无限!她们走起路来,眼睛都是望着天上的。”

程琪笑着说:“我看也是,就跟艺术体操的女人们一个姿势。”

女子说:“反正,不管是系上的领导,还是学校的领导,只要一起吃过饭,都要去KTV包间唱歌,消遣消遣什么的。我说的消遣什么的,你懂吗?那种事,在现在的大学里,都不新鲜哪。”朦胧中,那女子带着挖苦和妒忌的神色笑了笑。

程琪脸面挂不住了:“亚妮不是那样的人,我打包票!”

女子赶忙附和道:“我也觉得她不会跟那些人胡来。”

程琪本想说声谢谢,却突然想到很多人面对这种情况都会那么说,假惺惺的,很没意思,便改口道:“我希望你骂的是我。”

女子又笑了:“我不会随便骂人的,尤其不骂好人。骂人也是一种技巧,是艺术,不会骂人,就不算是大学生。对了,亚妮她们这次参加全国健美操比赛的成绩如何?”

程琪心猛地一沉,说:“她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真是急死先人了。”

女子说:“今天中午就回来了,我看见她开门来着。”

程琪大吃一惊:“中午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她没找过我,也没带信过来,难道她也遭……”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你能确定她是中午回来的?”

女子肯定地说:“确定!她们回来时,我们寝室里的人都看见了,但都没有打招呼。”

程琪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女子安慰道:“我看可能是地震来得太突然,她本想休息一下就去找你的,但来不及了。相信她没事的。”

程琪道:“原来她中午就回来了,可我一点都不知道。”

同类推荐
  • 守宫砂

    守宫砂

    你说那些傻帽男人图个什么呢?那一层假膜就比得上真爱他们的女人的那一颗红彤彤沉甸甸的心?《守宫砂》,给了男人的虚荣一记狠狠的耳光。
  • 聊斋志异

    聊斋志异

    本书题材广泛,内容丰富,艺术成就很高。作品成功地塑造了众多的艺术典型,人物形象鲜明生动,故事情节曲折离奇。都教授荐书:聊斋志异。
  • 地狱美人

    地狱美人

    麒麟公司董事长梁铮在幽会情人的途中惨遭神秘女子截杀,“地狱美人”的谣言开始在城市中迅速传播。是灵异游戏?或是另有玄机?一起起残忍离奇的凶杀案接连发生,凶手却始终如影如风,形同鬼魅,连警方也陷入泥淖。为了亲人和朋友,青年摄影记者莫北对此展开调查,却想不到牵出二十年前一桩骇人听闻的案中案,其中竟涉及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人,地狱美人杀人案的真相究竟为何?
  • 福尔赛世家(上)——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福尔赛世家(上)——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全新的译文,真实的获奖内幕,细致生动的作家及作品介绍,既展现了作家的创作轨迹、作品的风格特色,也揭示了文学的内在规律。题材广泛、手法各异,令人在尽情享受艺术魅力的同时,更令人在各种不同的思想境界中获得不同程度的启迪,从而领会人生的真谛。这些路数迥异的作家,虽语种不同、观念不同、背景不同,但他们那高擎思想主义旗帜的雄姿是相同的,他们那奋勇求索的自由精神是相同的。而他们的雄姿,无不闪现于他们的作品之中;他们的精神,无不渗透于这些作品的字里行间。这套丛书所承载的,正是他们那令万世崇敬的全部精华。
  • 地烟

    地烟

    温亚军,现为北京武警总部某文学杂志主编。著有长篇小说伪生活等六部,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七部。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和《上海文学》等刊物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热门推荐
  • 诺贝尔(中外名人传记青少版)

    诺贝尔(中外名人传记青少版)

    在世界科学史上,有这样一位伟大的科学家:他不仅把自己的毕生精力全部贡献给了科学事业,而且在身后留下遗嘱,把自己的遗产全部捐献给科学事业,用以奖励后人,向科学的高峰努力攀登。今天,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科学奖,已经成为举世瞩目的最高科学大奖。这位伟大的科学家,就是世人皆知的瑞典化学家阿尔弗雷德·诺贝尔。本书介绍了诺贝尔的传奇人生。
  • 重生巨星影后:魅惑总裁宠娇妻

    重生巨星影后:魅惑总裁宠娇妻

    她,是古代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绝世公主,不料在逃婚的途中穿越成现代的过气明星,在惨遭遇害之后却又逆袭重生!她又如何成为巨星影后?他,是堂堂GM集团的总裁,如王者般霸气逼人,却魅惑众生,为何偏偏对她厌恶至极?却又唯独专宠她一人?不择手段霸,道逼婚后又将有怎样的结局?而她,看到自己那绝世般的美貌出现在别人的脸上又将如何讨回?命运这个离奇的东西,谁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 无限征途道

    无限征途道

    纵使身死魂灭,不让山河碎。无限征途,策马江山,横刀立马。为英雄,长歌当哭。
  • 中国五千年帝王之谜全集

    中国五千年帝王之谜全集

    本书在众多的皇帝中选择了一百多位。他们并非都是最具特色,但他们都有各自的特点:有的贤明,有的昏庸;有的雄才大略,有的鼠目寸光;有的功勋卓着,有的庸碌无能;有的绝妙文才,有的情思万种;有的长寿,有的短命;有的勤俭执政,有的荒淫败国……形形色色,我们从各“色”的皇帝中,从他们的身世、性格、情感、登基、执政、立储、立后、死因等多个层面,用不同的视角去探求他们“秘”而不宣的各种细节,以及朝代更迭、家国兴衰的种种秘闻轶事。
  • 至尊诸神争霸

    至尊诸神争霸

    众神大陆上,流传着一个预言:“主神之子降临的时候,中央帝国的霸权将要恢复到始祖时代的辉煌。”
  • 开拓学生视野的传奇故事:会跳舞的花

    开拓学生视野的传奇故事:会跳舞的花

    《开阔学生视野的传奇故事:会跳舞的花》中的一个个传奇故事,融中外奇闻于一体,汇古今奇趣于一书,内容翔实,洋洋大观。《开阔学生视野的传奇故事:会跳舞的花》中的一个个传奇故事,虽奇而不荒诞,虽趣而不俗,虽神而不虚假。读罢这些故事,你会觉得既离奇神秘,又真实可信,一册在手,神游世界,探古寻幽,自有乐趣。你还能从这些精彩的故事中学到知识,增长见识,明白事理,陶冶性情。
  • 骷髅进化史

    骷髅进化史

    一个混在二十一世纪的青年小屌丝,让一道天雷误劈进冥界成为了一具悲催的召唤骷髅,本来想一死了之的他,为了能重回阳间,夺天地之瑰宝,练不朽之金身,踏平冥界,屠戮各神,冲破秩序之力,重返阳间,开启一代神话的序章……
  • 咸鱼要逆天啦

    咸鱼要逆天啦

    修炼多简单啊,种几棵树,养几只野兽,不无敌都是罪过!想快速提升修为?种一颗提升修为的种子,开花结果时摘下来吃了就能升级!没有足够的天赋?种一颗天赋种子,简直就是要逆天!没有强大的玄技?种一颗玄技种子,天呐!差点引起异界大乱!不说了不说了,只想做一条混吃等死的咸鱼,完全没有要逆天的想法!
  • 追风年代

    追风年代

    追风,追梦,追情……愿我们的青春,不负烈日下的穿行,不负风雨中的奔波,不负少年意气……-----------------------------谨以此书,献给藉藉无名的你,愿你的人生,与此书同行
  • 我的东京物语有点冷

    我的东京物语有点冷

    魂穿东京十年后,秦羽平静的生活在爷爷离世后被打破。月黑风高夜,对于身后的倒吊女,回头就是一记虎扑直接摁倒在身下...完事后,一只自称大妖怪的短尾招财猫又从自家的晴天娃娃里面蹦了出来。自此秦羽在通向平静生活的道路上越走越偏……妖宠手下一个接一个光临,家里莫名成了“鬼怪乐园”。一个个魑魅魍魉还都馋我的身子,真是太难了!——————————————————PS.本书为平行世界,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