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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要把你忘掉,从现在开始。

B市,东郊。

这几日来B市连日高温,天气闷似蒸笼,到了今天终于降下一场瓢泼大雨,洗刷掉了几日来的热气。屋子的窗户开着,时不时便卷进来一阵风,携着一丝丝的凉意。

温远就站在窗户前,湿透了的衣服穿在身上很不舒服,可她依旧是不想动。温行之从浴室里走了出来,看着窗前那个小小的身影,吩咐道:“水放好了,进去洗个澡。湿掉的衣服放一边,换洗衣服马上就送到。”

温远闻言只是站在原地,蹭着脚尖。温行之解掉袖扣,看她依旧是不动,便催促道:“先洗,有事出来再说。”

浴缸里的水温度正好,温远泡了一会儿,终于感觉到一丝轻松。待到水温转凉,她拾起篮子里的换洗衣服,动作缓慢地穿上了身上。

客厅里,温行之已经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微湿的发梢看出来洗过澡的痕迹。见她出,便向她招了招手,递给了她一杯水:“把这个喝了。”

温远尝了尝,是冲剂的味道:“我没感冒。”

“以防万一。”

他看也不看她,将刚刚赖以宁连同衣服一起送来的外卖取了出来,食物已经有些凉,只好放进微波炉里加热。一时间,整座两百平米的房子里,回荡的只有微波炉工作时微小的声音。

“我不饿。”

温远躲在抱枕后头,拒绝吃饭,又看着他将抱枕从自己怀里抽走,把一份虾饺和一份蛋花汤放在她面前。虾饺是外送的,可蛋花汤却是刚刚她洗澡时他亲自煮的,升腾的热气从碗里冒出来,熏得她的眼睛热热的,似是有眼泪要冒出来。

“不饿也得吃。”

他难得有耐心,将筷子放到她的手里,又将调羹放进汤里,却听啪的一声,温远将筷子摔在桌子上,又拿起抱枕遮住了自己的脸蛋。温行之抬头,视线落在她身上,才发现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可要临近了才听见她轻微的啜泣声。压抑且颤抖,不像个孩子。

他是很少见她哭的。从小她是跟温祁一起长大,温祁不懂事,温远便老是受欺负。都是小孩子间闹着玩的,大人们便不大管,原以为这丫头一定是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却不想她没他想的那么糟糕。

有一次他从国外回来,刚入了门就看见家里房顶上站了两个人,一个扎着两个羊角小辫的小姑娘叉着腰义正言辞地警告她的哥哥不准再欺负她,否则就去爸爸那里告状,一副正经的小模样。他心里不拿这两个小人当回事,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小丫头经过成奶奶的提醒喊他小叔的时候才正眼瞧了她一回,头发似是刚洗过,又柔又顺的,嘴巴甜甜地称呼他,有些敬畏却又勉强微笑的表情有趣极了。

一转眼长得这么大,大到这个丫头都不拿自己当个孩子,开始像个大人。他是不喜欢她这样的。

“温远。”

他伸手去抬起她的下巴,她挣不过,又被弄得有些疼,抬起头的那一霎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双眼睛毫无力度地瞪着他:“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她想起他给她的那张名片,告诉她那是他的私人号码,然而在她最需要靠山的时候,却找不到他。

看着她莫名委屈地哭泣,温行之怔了一怔,却没有哄她,只是取过被她丢在一旁的毛巾,擦拭着她半湿的头发。擦着擦着,她的哭声渐渐变得微弱,他才重又开口:“温远,你说是谁一声不吭从我家里逃跑的?”

“……”

“是谁躲着我,不接我电话?”

“……”

“是谁自作聪明,反倒还要来怪我?”

温远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看着温行之,他何时成了这么斤斤计较的人?亦或者说,关于她的事,他都清清楚楚?

温行之俯身与她对视,看着她的眼睛里分明夹杂着一丝的笑意,似是无奈。原本她是很有气势的,可送来的衣服有些大,她整个人缩在里面,显得小巧至极,偏又不甘示弱地睁大眼睛瞪着他。看着这样的她,温行之着实有些内疚不起来,他拿着毛巾要去擦她的眼睛。温远挥开他的手,直接拽着他新换的衬衣袖子在脸上蹭了蹭。发泄完了才发现,这件衬衣是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顿时又心疼地不得了。

温行之眯了眯眼,弹了弹她的脑袋瓜,叹一口气:“知道你是笨的,却没想到会笨到这种地步。”见她又要抗议,便将毛巾扣在她的脑袋上,一边放慢动作擦拭着头发,一边说:“直接就这么跑出来,若是没遇上我,你是打算上哪去?”

毛巾罩顶,温远不自在地动了动:“反正我不能待在家里了。”

“有人训你了?”

“……嗯。”

“为什么?”

沉默了下,她答,“因为我把高考志愿改了,改到了T市。”

“为什么不想留在B市?”

温远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觉得自己在这些人面前简直就是一张白纸,做什么都被看得透透的,“没有为什么。”

她小声嘟囔了一句,说完脑袋便被抬了起来。温远有些惊慌地看着他忽然压近,原本便有些心虚,在他的注视之下心跳更加快了,简直是要跳出来。一双闪烁的眼睛也眨得越来越快,呼吸,也跟着局促了起来。她舔了舔嘴唇,想说些什么,却见温行之的视线忽然落在她的唇上,连带着表情也有些变化。是她看不太明白的变化,没等她深究,温行之便松开了她,拿走她面前的那盘虾饺,转身离开:“饭有些凉,我去热一热。”

温远睁大眼睛看着他,末了松了一口气,缩回到沙发上,浑身无力,心却依旧剧烈地砰砰跳个不停。因为,有那么一刻,她几乎以为他是要吻她的。

当晚,温行之并没有送温远回家,却也没有再多问,直接打发到她之前经常睡的房间让她早一些休息。之后,他自己却有些睡不着,在书房枯坐了片刻,拨通了温家大宅的电话。

电话接的很快,看样子是一直在等。

“行之,怎么样了?”

他垂首看着衬衣上的袖扣,是他在她送过来的生日礼物中发现的,并不是什么宝贝的东西,只是此刻看来,微微发光的棕色,倒是像极了她的眼睛。那边的声音有点急切,温行之的声音却显得不咸不淡:“睡着了。”

“哦,那就好,那就好。”

温行之拿起手机走到窗边,在室内他没有开空调,因为今晚实在是凉快的很,“大嫂那边怎么样?”

温行礼沉默了几秒,说:“吃了点药,也睡下了。”

“最好还是去看看医生,我这边有不错的人选,可以为大嫂介绍。”

“不,不用不用!”温行礼急忙否认,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便放缓了声音说:“我自己能做安排,还得,还得她愿意去才行——”

“大哥。”温行之淡淡地打断他,“你觉得这样拖下去像话吗?”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寂,温行之也并不着急,静静地伫立在窗前,直到那边传来温行礼略显沙哑的声音,“这么些年,是我对不住她。还有远远,这个孩子,我没照顾好,没关心到。”

“我打这通电话不是为了听你的自责。”

“行之,你让我说完。”温行礼语气似是有些哀求的意味,“今天为了温远志愿的事,我跟她的班主任方老师通了电话,也知道了孩子上高中这几年你对她多有照顾。我惭愧,惭愧自己这个父亲没做好。”

温行之的唇抿得很紧,没有说话。这让温行礼更加尴尬,他想了想,强迫自己开口:“起初雨芬说我还不信,但后来我一个人静下来想一想才明白,丫头定是知道什么了。”缓慢一顿,他不解地低叹,“到底是什么时候呢?家里人肯定不会对她说这些,她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难道是——”

电话那头的声音陡然变得紧张,温行之下意识地握紧手机:“怎么?”

温行礼几乎是有些懊恼地说:“我想起来了,那还是在远远小学快毕业的时候。”

那时B市对初中新生入学的政策还是划片分,乔雨芬对温远分的学校不是很满意,正好温行礼在家,她便让他走走关系给温远换个学校。温行礼倒跟她意见不一,温远分的那个学校是B市最先实行素质教育的学校,实行的是学分制,学的东西倒是多,就是对学生管理太松散。乔雨芬的意思是给她转到另外一个区的学校,那里虽然远一些,但老师们管得严,每年B市最好的高中的新生有一半都来自这个学校。温行礼考虑再三问过温远的意见,温远不想转学,他便尊重了温远的意愿,后来被乔雨芬催了几次,催烦了两人便大吵了一架。他还记得她说的话:“这孩子抱回来养是你的意思,我之所以没有反对,是知道那没用。你说你常年在外,让这孩子给我做个伴,那意思就是这孩子归我管。现在这算什么情况?好人都让你来做?我告诉你温行礼没这么好的事!她必须换学校,我不能让自己的心血毁在这个破烂学校!”

那时乔雨芬的偏执性格便初露端倪,放在别的事上倒是无妨。只要涉及到孩子们的事,尤其是温远的事,她永远都是一副完全掌控的姿态。有时,他甚至感到迷惑,这个女人,对这个不是自己甚至不是温家的孩子,到底是爱还是恨?

“吵完架我就被派到国外了,临出家门前只记得丫头站在院子门口看着我,想上前又不敢的样子。估计她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了些什么。而且温远来家里的时候温祁也懂了点事,不知道有没有对她说过什么。”越想下去温行礼越是烦躁,“真是乱了套了。”

温行之一直静静的听着,末了轻轻地笑了一下,在温行礼听来,竟有种说不出的意味:“确实是乱了套。”

这一通电话并未让温行之睡得安稳,间或打开电脑处理一些工作,合上电脑枕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了片刻,再睁开眼时天已微微透些亮光。他揉了揉眉间,起身向外走去。

走到温远房门前时,看见门开着,而温远正缩在宽大的衣服里捂着夏凉被坐在床上发呆,听见脚步声慢慢地抬起头,看见是温行之,又撇过了头。

温行之似是并不在意她此刻对他的仇视,将赖以宁为她准备的另一套换洗衣服递过来:“不想睡了就起床,吃过早饭我送你回去。”

“我还不想回家。”温远小声地抗议。

温行之不为所动,他弯腰,直视着她的眼睛,不紧不慢地问:“那你还想不想上大学?”

被把住了命门,温远犹豫了下,还是乖乖的听了话:“好吧,我跟你回去。”

经过一场暴雨,温家院子里的花打蔫了一大半。

成奶奶无心侍弄这些花草了,一大早站在院门口,神情有些焦虑。温行之带着温远进了院门,甫一抬头,就看见成奶奶迈着碎步走了过来。

“您慢点。”

温行之虚扶了她一把,成奶奶看看他,又看看温远,当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踌躇了片刻,才开口说:“我看还是等会再进去的好,这楼上——”

话音未落,便听见砰的一声,接着便是器皿落地时特有的破裂声。听那声音,是从一楼温行礼和乔雨芬的房间里传来的。

温行之很快了然,眉头微微一蹙,说道:“老爷子在家?”

“老爷子现在不在,一大早总参来车把他接走参加活动,说是晚上会送回来。倒是知道家里发生了点事,不过行礼那边瞒着,也没生多大的气。”

温行之默默点了点头,稍一思忖,回头对温远说:“你先跟成奶奶回房间。”

温远摇摇头:“我,我想去看看妈妈。”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温远与成奶奶对视一眼,沉默地跟在了后面。

临近乔雨芬所在的房间时,房门忽然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这个人温远认识,是大院卫生所里的医生,是专门安排给首长们及其家属看病的。

此刻这位姓张的医生苦着一张脸,摇了摇头。温行之向他颔了颔首,侧身进了房间。屋里的情况简直比院子里还要糟糕,往日干净的被褥上一滩一滩的水渍,像是熬的药被扣翻了一般。乔雨芬披头散发着,正对着温行礼发难:“你把医生叫家里来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温行礼我没病!我—没—病!”最后三个字几乎是歇斯底里喊出来的,恐怕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得见。

温行礼似乎是全没了脾气,只哄着她说:“那我把这被子换了好不好?湿了捂着对腿不好。”

乔雨芬冷哼一声:“我这腿都不好多少年了,你现在知道来关心我了?假惺惺!”

温行之一直没说什么,站在那里看着温行礼亲自为乔雨芬换被子,面无表情。温远偏了偏头,看见一个护士拿着盛好的药向这边走来。熬的中药太苦,乔雨芬不愿意喝,便只好喝西药。

温远抿了抿唇,在护士经过的时候伸手端过了盘子:“我来吧。”

她端着药向房间里面走去,还没走到床前,乔雨芬便嚯地一抬头,死死地盯着她手中的盘子。温远被吓了一跳,可还是硬着头皮往前。

“你站住,你别动。”乔雨芬忽然开口,“你手里端的是什么?”指指温远,她又冲温行礼吼,“她端的是什么?我说了我没病,你们一个二个灌我药是什么意思?巴不得我早死是吧?”

温行礼忙控住她:“没说你有病,只是喝了好好睡一觉,醒了就没事了。”

“我不喝!”乔雨芬猛捶着床,忽的又抬起头,向温远扑过去,“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温远已经被吓傻了,站在原地忘了动弹,怔怔地看着乔雨芬对她张牙舞爪。忽然一道强力拉扯了她一把,还未反应过来,一个身影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伸手稳住了乔雨芬。

看似没有用多大的力,可乔雨芬却挣脱不了。

“行之。你!你放开她!”温行礼急得话都要讲不全了,慌忙过来扶住乔雨芬。

温行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松了手:“你愿意这么耗着就随你便,若出了什么事,别怪我没早提醒你。”

温行礼伺候乔雨芬的动作顿了顿,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示意成奶奶带温远出去。

混乱的一切让温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成奶奶将她送回房间,安置在床上,看着她的模样,哀哀叹了口气。

温远看着她,眨了眨泛红的眼睛,钻进了她的怀抱:“奶奶,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成奶奶小时候她受了委屈一样抱着摇晃着哄着她,心疼她,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倔丫头。”

大闹了一场之后,乔雨芬住了院。温行礼这段时间搁下了所有的工作,衣不解带地照顾在左右。

乔雨芬的情绪是控制住了,可像是耗费了很大的精力,住进医院以来情绪十分低迷。按照医生的话来说还是得慢慢调理,同时接受心理治疗。温行礼一考虑到乔雨芬对治疗的抵抗性,便就有些犹豫。

温远是每天都来医院的,陪成奶奶来医院送饭,可是却不曾进过病房。父亲进出看见她,也并没有说什么。他们两人是都不敢冒这个险的,生怕乔雨芬一看见温远,就又旧态重现,使得局面更不可收拾。

自从那日B市降了一场暴雨,这几日每到傍晚便会零星下些小雨,次日依旧是阳光高照,空气热得灼人。温远站在病房走廊的尽头的窗户边等着成奶奶出来,窗外有颗古树,聒噪的蝉声听着她心烦。温远一恼,把伸至面前的枝桠掰断了。

中午,医院的人依旧是多。从这里可以看到医院的大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轿车,看得她有些发懵,直到一辆眼熟的轿车向这边开来。

温远起初是没反应过来的,因为乔雨芬入院这几天,温行之一直没来看过她。她愣愣地看着他下了车,又看着他向这边走来,一时不查,手中的树枝就掉了下去,正好砸在了温行之的身上。

温远微窘,准备等他上来之后跟他道歉。可一看他淡定的好像何事都没发生的样子,温远又把话咽了回去。

温行之眯眼看着有些不自在的温远,问道:“大中午的,你站在这做什么?”

“成奶奶送汤,我跟着一块来的。”温远指指门口,乖巧地说道。

“怎么不进去?”

“……”

“汤送了几天了?”

“……没几天。”

“你就天天在这外面等着?”

温远不吱声了。温行之也没难为她,问完之后,直接推门而入。感知到面前那种他独有的强大气场消失,温远才红着脸小声嘟囔:“要是关心我,就别老用一副质问的语气好不好。怪吓人的。”

温行之这趟来是老爷子吩咐他过来的。对于这个妻子住院以来一直没露面的弟弟,温行礼并没有半分责怪。他将手中的汤匙交给成奶奶,和他一起来到了外间。

正午的阳光落在室内,温行礼请他坐下。

“我想跟你说说温远上大学的事。”

甫一坐下,便听到这样一句话,温行之顿了一下,继而微笑:“你和大嫂都在,这件事恐怕还轮不到我插手。”

“行之。”温行礼一脸惭愧的表情,“兄弟间我就不跟你说二话了,你照顾远远比我多,她对你要比对我亲近许多,我想——你能不能做做她的工作?”

温行之的眼眸一如既往地清亮,听到这话几乎没有一丝波澜:“我不明白大嫂为何将温远去T市读书这四年看得这样重,我想她这么做恐怕也是有心锻炼自己,这可算好事一桩,犯不着如此小题大做。”

“我也知道,可,可你看雨芬现在的样子!”温行礼有苦说不出。

温行之手指轻轻敲了下大理石桌面,考虑了片刻,说:“大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听你谈谈温远的亲生母亲。”

温行礼一惊,实在不懂得他突然转换话题的用意:“说那个做什么?”

温行之没说话,表情却是不为所动的。温行礼只得叹一口气:“我已经快要二十年不曾提起她了。”

那是一个很美丽温婉的女人,跟他可算是同学。两人同时就读于国内一所名校的外交学院,只不过,他要比她的大上三届,她初入学时,他已经临近毕业了。

按理说是没有机会认识的,快毕业的那一年几乎他都不怎么在学校出现,因为那时候紧缺人才,尤其是他这样精通外语的外交人才,再加上家世了得,还没毕业,就被挖进了外交部门做助理,前途是一片光明。

就是凭借这这份优秀,母校的外交学院院长亲自邀请他给当年新入学的新生做演讲。也就是在这次演讲当中,他认识了她,那个在他演讲时坐在第一排,并且始终用热忱且明亮的眼神注视着他的女孩。这让他感到惊讶,又微微有些骄傲。

他想她是喜欢他的,而她接下来的行动也证明了这一点。他的演讲她一次不落;经常会向他请教问题,而且态度很认真,绝非是故意搭讪;利用假期时间到他工作的地方实习,陪他一起忙到凌晨一点。这样大方从容的追求,并不让他感到烦恼,甚至颇有些享受。哪怕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已有了婚约。

“后来我常常后悔,若是早些跟她说明,她也不至于陷得太深。”温行礼神情有些怅然,“行之你大概不知道,她是一个很倔的女人,知道我们不可能之后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开,她那时经济条件算不得好,但我给她的资助却是半分没要……”

听了这个故事,温行之的表情并无太大起伏,他用清冷的眼神看着温行礼:“动心了?”

“行之!”温行礼被他问的有些恼火。

温行之笑了笑:“不必觉得难堪,那样优秀的女人,你若说没有感觉反倒是虚伪了。”

温行礼尴尬了好一会儿,硬梆梆地说:“后来,她在国外嫁给了一个研究高分子物理的留学生,两人一起回的国,并资助了不少藏地的贫苦学生。在温远一周岁的时候两人去了趟西藏,遇到一次山体坍塌滑坡,一行的人无一生还。再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他当然知道,而且还记得很清楚。他记得温行礼是如何不顾乔雨芬的阻止彻夜赶到了西藏,又是如何为了收养已经没有一个亲人的孩子低声下气恳求家里人的。总之,那一场闹了很久,但孩子终归还是留了下来。取名温远,是因为她的母亲名字当中,有一个远字。

温行之眯了眯眼,从回忆中收回了思绪,他看着温行礼,淡声说道:“所以你现在清楚了,大嫂的病根并不在温远,只是你这个做父亲的太窝囊。”

这对温行礼来说,简直是赤裸裸的讽刺:“事情不出在你身上,你当然可以说风凉话!”

温行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风凉话?你对温远的亲生母亲念念不忘,所以你收养了温远。你对大嫂心有愧疚,所以哪怕就算你想,也不敢在她面前太过疼爱旧情人的孩子。你常年在国外,所以把温远当做贴心小棉袄一样送给大嫂,让她伴其左右。大嫂对温远的超强控制欲可以说是你一手造成的,现在她离不开温远了,费尽心血要将想让她调教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留在身边,而你——”他看他的眼神像是裹着一层薄冰,“为了大嫂这个寂寞的可怜人,为了摆脱自责和内疚,竟然要去委屈一个孩子?说你窝囊只怕都是轻的!”

温行礼几乎是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弟弟,而温行之显然已对他失望之极,弯腰拿起车钥匙,他直接转身离开。

温远正百无聊赖地等在门外,见温行之突然出来,脸上尚有未来得及消褪的薄怒,她吓了一跳。只是还没来得及问,就听见他说:“过来,我送你回去。”

温远有些犹豫,但温行之丝毫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转身沿着就近的楼梯下了楼,她也只好跟上。

一路上,温远看着他抿紧的薄唇,都不敢说一句话。直到到了家门口,她要下车的时候,一路一言不发的温行之开口叫住了她。他看着她,说:“这几天你不要再去医院了。”

温远闻言要反对,被他用警告的眼神止住了。

“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剩下的事情也用不着你操心。”他说,“若真有事,也不要急着做决定,等我回来再说。”

温远点点头,他又不放心地嘱咐:“记住了,等我回来再说。”

“我知道了。”温远小声咕哝一句,“你要去哪?”

“突然有点事,要离开B市几天。”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太过冷淡,温行之缓和了下情绪。他看着温远,似是还有话要说,可这姑娘一脸余惊未了的表情让他只好作罢,“行了,进去罢。”

温远乖乖地进了大院,想起什么,她转身喊住温行之:“小叔,我的成人礼你还要参加呢,没几天了。”

不知怎的,浑身残留的怒意突然就烟消云散了。他看着她那副生怕他忘记的表情,挑一挑眉:

“这个我自然不会忘的。”

非但不会忘,他其实是有些期待这个姑娘站在颁奖台上,睥睨全场的样子。那种她从不曾有过的骄傲样子。

温祁是整个家里最后知道乔雨芬住院的。

他来的很突然,温远正好也在,看见他吓了一跳。温祁看看温远似是有话要说,然而酝酿了许久只丢出一句:“你在这等我。”

一副要算账的语气,听得温远有些忐忑不安的,她在病房外徘徊了许久,等了快一个小时,温祁才推门而出。

他深深看了温远一眼,“在这站着干什么?当门神?”

“我愿意。”温远不自在的蹭蹭墙。

温祁抬手就给了她一个爆栗子,“跟我下楼。”

今天的天气还不算太热,温祁慢慢地在前面走着,走到医院的一个小花园时,停了下来,转身看着磨磨蹭蹭的温远。看着她渐渐走近,忙出声叫了句停。温远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忽而略显神秘的一笑,然后从一直搭在臂弯的西装口袋里拿出一盒牛奶,香蕉口味的,递给了她。

“怎么样,我这哥哥当的称职吧?”

他习惯性地等着她的反驳,可没想到却等来了她的眼泪。温远也不知道原因,鼻子忽然一酸,眼泪没经她允许就掉下来了。一切很突兀,却又那么顺理成章。

“你不怪我?”

“我是想批评你两句。”温祁煞有介事,“可一想从小到大我欺负过你不少次,这次也就算了吧。”

温远觉得更难过了,从小他们争吵都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唯有这一次,他却说算了。她擦了擦眼泪:“你以为现在拿盒牛奶给我,我就能原谅你了?”

温祁笑笑,带着成熟的味道。等到温远情绪稳定之后,两人挨着草坪边的长椅坐了下来。温远尝了口牛奶,哑声问:“你怎么忽然回来了?”

她记得,乔雨芬入院这事,是一直瞒着温祁的。

“往家里打电话了,成奶奶接的。凭我这智商,两三句就能套出话来。”

温远扯了扯嘴角,似是笑话他。

“温远。”温祁突然叫住她,看着远处草坪上玩耍的小朋友轻声问,“为什么要离开?”

为什么要离开?温远眯眼看着渐入暮色的天空,觉得这是一个不好问答的问题。

小学毕业亲耳听到了父母之间那场争吵,对于十几岁的她来说,那简直是一场灾难。依偎生存十几年的父母竟不是亲生,这样的打击她定然是承受不了的。

可依旧还是畏惧父母,在父亲走后,她没有向母亲求证,而是找了成奶奶。成奶奶在这个家大半辈子了,什么事情不知道,但又怎么可能告诉她?无奈之下,小温远威胁说自己要去问爷爷。这可吓坏了成奶奶,万般无奈之下,她将真相告诉了她。

“其实我还不如不知道真相。”温远转过头,明亮亮的眼睛正视他片刻,“那样我就不会想你对我不好,是不是因为我抢走了妈妈一半的注意力。爸爸常年不在家,是不是因为我跟妈妈有了隔阂。爷爷也很少对我笑,是不是因为他不喜欢我。我想我应该走远点,这样一切都可能好一些。”

“乱想!”温祁皱着眉,训斥她道,“没人讨厌你,知道吗?”

温远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只是抱住他的手,把脑袋埋进了他的臂弯。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有对温祁说,那句她曾经无数次想要问出口的话。

她想,是不是她走远一点,所有的一切都会好一些?

温祁来过之后,乔雨芬的情绪明显好了起来,看到温远也不会有过激的反应,就好像回到了之前和蔼可亲的样子,就像是全然忘了之前的事情一样。

温远看着这样的她,是有些不知所措的。但温行礼却是高兴的,在乔雨芬好转的第四天,给她办了出院,回家静养。老爷子前几日去了外省,这几天一直不在家,也算是正好。

乔雨芬出院第二天就是成人礼举行的日子,温远翻出了校服,正打算给温行之打电话的时候,母亲忽然推门而入。

“妈妈。”

温远顺手扣下电话,乔雨芬看见了,笑了笑,“在给谁打电话,怎么还神神秘秘的?”

“没,没有。”温远有些结巴地否认。

乔雨芬见状也并不逼迫她,只说:“妈妈有件事想给你商量商量。”

一听她的语气,温远心里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您说。”

“前几天你爸爸去了趟市教育局,虽然你是被T大给录了,但是这档案还没有提走,我想可能还有转寰的余地。你先别急,听我说——”见温远一副要开口的样子,乔雨芬阻止了她,“老爷子一向不喜欢家里人做事依仗家世,但我想,既然有这种关系,不用也是浪费。你爸爸为政,能不要欠人情还是不要欠的好。你小叔是个自由人,社会关系也很广。”

温远大致明白了乔雨芬的意思,心一提,“您是说?”

乔雨芬正视着温远,脸色不如之前红润,大病过后仍有苍白,但笑容却是大方得体且从容的:“前段时间你爸爸跟你小叔提过了,说是你小叔在A大那边有熟人,就让他帮咱们介绍几个人,转一下关系。如何?”

温远猛然觉得手心一凉,有些站不稳。她苍白着脸抬头,“小叔,他答应了?”

乔雨芬合掌一笑:“家里谁还不知道他的脾气,他不答应的事,谁能逼他做?”

是的,他不答应的事,无人能逼他做。温远猛吸一口气,“我想,考虑考虑。”

午饭后,趁着乔雨芬睡觉的功夫,温远锁好房门开始拨电话,却不料温行之的电话是关机状态,拨不通。温远又拨了温行礼的电话,是秘书接的,告诉她温行礼正在开会,不方便接,有事代为转达。无奈之下,她最终拨通了赖以宁的电话。

“温远?”

温远擦了擦额头的一层细汗,“我想问问,小叔他在T市吗?”

“温先生现在人不在T市。”

“那他在哪里?”

“按道理应该去了W市。”赖以宁的声音难得有些犹豫,“但也可能会去美国,具体的温先生并没有交代。估计这两天就会回来,远远你有事?”

阳光下,温远出了一身冷汗。她动动嘴唇想要说话,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颤抖着手挂掉电话。她从来没有这样不知所措过,就算是前几天与父母对峙,且乔雨芬发病在家中大闹,她也没有这样害怕过。这种断掉所有后路,无依无靠的感觉,她从来没有过。

她想起温行之走之前说的那六个字:等他回来再说。原来他要说的,是这个吗?

是夜,B市又下了一场雨。

温远早早的吃过早饭,临出门前,乔雨芬塞过来一把伞:“这几天天气阴晴不定,拿把伞好以防万一。”

“谢谢妈妈。”

“傻孩子就爱说傻话。”乔雨芬还是如以前那般慈爱地看着她,打量着她一身的校服,像是忽然想起一般,“今天就是成人礼了吧,可惜我这身体还没恢复好。不然是一定要去的。”

温远扯扯嘴角,笑得很恬静:“没关系,我给您捧回个奖状。”

乔雨芬也是难得看她这样乖巧,愣了一下,摆手让她离开。

温远想了想,走到门口还是停了下来,她知道自己注定要让她失望了:“妈妈。”

“嗯?”刚走到房间门口的乔雨芬转过身。

“我昨晚想了想,觉得还是之前的志愿更适合我,所以换学校这件事,还是算了吧。”

说完她没再看乔雨芬的表情,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很久之前,久到她还是一个刚刚小学毕业,即将踏入初中的小女孩儿时。她经历了这样一次强制性换学校,那时她告别了儿时最好的玩伴,告别了一个接受不一样教育的机会,告别了成奶奶,成长成了现在的自己。

姑且不论结果好坏,心底却总是有遗憾。所以这一次,她想要为自己做个决定。她并非是觉得乔雨芬为她设计的人生道路不好,她只是觉得那并不适合自己。也许将来她会后悔,但也是将来的事了。

温远来到学校的时候还为时尚早,为了打发时间她决定在校园里散步。许是昨晚着了凉,温远感觉浑身有些无力,她步伐缓慢地走着,来到靠近礼堂的篮球场时,竟意外地看见了苏羡。

他正在跟一帮学弟打球,穿着他贯穿的那身战袍,恣意地没有一点来参加典礼的样子。温远站在原地看着他,而苏羡也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从球场上向她看来,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将球丢给队友,跑出了篮球场。

“怎么不踢了?”

“就是玩玩。”苏羡毫不顾忌地用球衣撒了撒额头上的汗,看着她这一身装扮,揶揄道,“这校服是高二的吧?”

居然歧视她不长个,温远瞪他一眼。苏羡哈哈一笑,和她一起走到路旁古树下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雨后的天气并不像之前那样热,虽有太阳,却也有习习的凉风。温远很喜欢这种的舒爽的感觉,坐在椅子上简直不想动,直到苏羡碰了碰她的胳膊:“去了哪个学校?”

“T大。”温远有些心虚。

“不是说留在B市吗?”

温远含糊地唔一声,不答反问:“你呢?”

她以为他定要给出一个让她羞愧的答案,却不料苏羡转过头轻轻一笑,清隽又惑人:“我啊,我出国。”

温远故作恍然大悟状:“那咱们两个不是半斤对八两?!”

越是虚张声势的人越没有底气,这话说的真是对极了。相比温远,苏羡简直太淡定了。他看着她,目光带笑,却又显得很空:“是啊,我这是猜中了开头,却猜错了结尾。”

“苏——”

温远底气不足地碰碰他,却见他忽然凑过来问:“你还记得咱们两个啥时候认识的不?”

温远着实茫然地想了好一阵子,苏羡便得意洋洋地笑:“是初三,那时候你头发也是这么长,还带了个黑框眼镜,走在人群当中就是个路人甲。”

温远实在不能理解苏羡今天为什么说话这么恶毒,她低下头,小声说:“我现在也是路人甲。”

苏羡笑笑,似乎是很费解地问她:“那你说,我怎么就喜欢上个路人甲?”

温远还想反驳他,可等她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的时,陡然浑身僵直:“你——”

她站起身,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苏羡似是浑不在意,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还是你聪明,早恋都是没好下场的,所以干脆不谈。你看我,又是早恋又是暗恋,现在还不是这结果。你说话啊?真吓傻了?我记得上次收到我情书时你也不是这反应……”

温远打断他的絮絮叨叨:“你说,上次那封信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苏羡大方的承认,随即又自嘲地笑笑,“我有段时间真恨不得抽自己几巴掌,你说我当时承认的话咱们两个说不定早在一起了。我现在承认了,你还能要我吗?”

温远看着这样的苏羡,忽然觉得很难过,她用手打他:“你说还来得及吗?”

苏羡怔了怔,笑了:“是啊,以后追女孩儿可不能这样了。不能犹豫,该出手时就得出手。”

温远没说话,只觉得嗓子疼的难受,仿佛有什么东西,不上不下。苏羡亦不敢再去看她的表情,他站起身,偏过头:“我走了,温远。”

“你不参加成人礼了?”

“都要出国的人了还参加这个干什么?”苏羡故作潇洒地伸展双臂,“来,拥抱一个。”

温远看着他,几乎就要哭出来。苏羡的眼眶也终于泛红,他抱住了她,在她耳边留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他说:“这句话现在说也来不及了,但我还是想告诉你,那封信,我写的都是真的。”

因为典礼开始在即,校园的人慢慢地多了起来。

温远始终坐在那个长椅上,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苏羡写给她的那封情书,她记得他的信里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说他喜欢她,想跟她上同一个大学。再往前,她还记得他老是旁敲侧击地问她要报什么学校。她其实都记得,却总装作不知道。

温远忽然有一种被欺负了的感觉。她奋力挣扎,甚至不惜自欺欺人,到头来却被苏羡这么一席话戳破了全部的假装。他说的对,早恋都是没有好结果的。她在这样一个年纪喜欢上那样的一个人,除了自以为是的孤勇之外,什么也得不到。偏偏她还那样傻,将这一切都当了真。

温远想抱膝大哭,她知道她还小,还年轻,可以捡起自己的尊严,放弃不爱自己的人。可再怎么自我安慰,她还是觉得难过,于是抹干了脸上的泪,翻出手机,拨通温行之的电话。

电话照旧是在等待接通,温远没等那头提示她无人接听,直接说:“我知道我从来都不聪明,你也拿我当个笨蛋,可我现在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别仗着我喜欢你就可以随随便便地欺负我,敷衍我。我告诉你,我再也不喜欢你了,我要把你忘掉,从现在开始!”

她自以为非常果决,也非常满意。然而在她看到显示屏幕时,却惊呆了——电话竟然接通了!

她不可置信地把电话又重新放回耳旁,那头是温行之难得有些急切的声音:“温远,不许挂电话!”似是听不见她的回应,他又说,“我刚下飞机,现在在去你们学校的路上。你就在校门口等我,听见没?温远?”

温远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显示还保持着通话状态,不是她不敢挂,而是她此刻已经反应不过来了。她刚刚,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来着?

温远回过神来,猛地扣掉电话,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在学校呆着,否则见到他她一定会疯了不可。只是她刚跑到校门口,就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远远地想这边开来。她与车里的男人对视两秒,拔腿就向反方向跑去,完全不顾身后传来的喊声:“温远!”

她慌不择路地跑向学校后面的一条窄巷,一颗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了,脑子里此时此刻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他逮住,她完全不能面对他。

温行之也被她气的够呛,车子在巷口一停稳,他就立刻下车去抓人。幸而他手长脚长,很快就追上了温远,一把拽紧她的胳膊:“你跑什么?”

温远被他握住钳制住,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只是手脚并用地要挣脱:“放开我!”

温行之非但没放开,还将她的两只胳膊都锁紧,另一只手则握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先跟我上车。”

被人用这样的姿势抱着,温远几乎羞愧至死:“你放开我!你快点放开我!”

温远使出吃奶的劲要挣脱,两条腿使劲踢着她,肯定是要会疼的,却还不见他松手。一时间委屈难当,温远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怎么能这么讨厌?”

这一哭终于让温行之有所动容,他松了松攥紧她胳膊的那只手,侧头看了看她近在咫尺,哭成花猫的那张脸,有些头疼又有些无奈。

“温远。”

他沉声叫她的名字,结果她立马红着眼睛怒瞪回来,像一只受惊又愤怒的小兔子:“放我下来!”“不行。”温行之平静地看着她,下意识地又收紧了双手,“你现在不怎么听话,所以我不能放你下来。”

温远咬着牙又要挣脱,温行之面不改色地走回到车子前,对目瞪口呆的赖以宁说:“回东郊,马上。”

温远发烧了,就在这种紧要关头。

几日连续的阴雨让这个城市变得有些凉,不至七点天便全黑了下来。温远睡得迷迷糊糊时,感觉到有人再给她打针。微疼的触感让她动了一下,接着便有一双手扣住了她,不带强制,却也让她动弹不得。

一针过后,她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再次被热醒。浑身发了点汗,将醒未醒之际的温远将盖在身上的被子扯了扯,好不容易进来了一丝凉气,她舒服地几乎要慨叹一声的时候,有一双手伸过来,给她盖好了被子。温远尚未清醒,只知道凭借本能再一次将被子拉开,没成想那人又伸手过来,这一次将她裹了个严实。

温远这次彻底恼了,嚯地一下睁开眼睛,看到俯身在她上方的人。这次发烧来势汹汹,温远脑子早就被烧的不好使了,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哪。

她转着眼珠打量了一下这房间,又将视线落在温行之身上。

“醒了?”

他的声音直接就让她回过神来,也顺便让她想起了她是怎样被这个男人抓回来,就是怎样烧得浑身无力在车上晕过去的。于是温远哼了一声,又躺了回去,顺便用被子蒙住了头。

她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浑身热得难受,闷在被子里便不舒服极了。不过她存了心气温行之,就不急着出去。然而她在被子里闷了好久,却听见咔嚓一声关门声。他竟然出去了!

温远气得直接撩开被子,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又是难受又是委屈。找不到鞋,索性光着脚下床。刚走没几步,房门忽然又开了。

温行之端着一杯温水和一盒药进来,看着她立在房间中央的模样,眉间微微一动,“光着脚干什么?”

温远气没吭声,开始四下找鞋。一双拖鞋及时地递到了她的面前,还是她上次来这时穿过的那一双。鞋面刷的干干净净的,应该是没有人再穿过。

温远蹲在地上,瞪着这双鞋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穿上。起身,就要往外走。

温行之见状不紧不慢地喊了她一句:“过来先把药喝了。”

温远原地站定,一口回绝:“我不喝。”

“你发烧了,喝药这事我不跟你商量。”

谁跟你商量,温远暗自咕哝了一声,“我好了。”

温行之并不理会她的说辞,直接递过来一小瓶盖的药,出乎意料的,原本的一片大药粒已被掰开分成的四粒,和另外三粒裹着糖衣的药片挤在小瓶盖里。看上去,就像小时候她生病时,成奶奶哄她喝药一样。

温远有一点点的迟疑。

他还是记得的不是?那次他生病,她存了心捣乱,把药片掰成四片,给他一个大人吃。那么反过来,他就这么方法哄她这个在他心中还是个孩子的人。他是个大人,总有能耐,总有办法,在她受了委屈之后施一点点手段,哄得她不再任性。

温远就是讨厌他这样,却每每都控制不住自己被哄住。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的他,对自己是上心的。她真真的讨厌这样的自己。

“我说了,我不吃药。”她低着头,声音沙哑。察觉到这是要哭的迹象,温远擦了擦脸颊,抬头对温行之说,“我出来太久了,再不回去家里人会担心,今天多谢小叔你了,以后、以后我不会再麻烦——”

“温远。”他打断她,眸色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有些许波动,“不许闹脾气。”

“我没有闹脾气!”温远生气地吼回去,眼泪还是留了出来。她看着他,想说话不知该说什么,想伸手打他却又舍不得,她纠结地不知道怎么办好,索性蹲下来把头埋在蜷起的双腿里哭起来。

温行之也终于意识到她是认真的了,他揉揉眉间,有些无奈地弯了弯腰:“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温远。”

温远没说话,肩膀微耸地侧过身,哪怕是看不见也不想直接面对他。

温行之微哂:“我不过是离开一周,发生什么事又让你哭成这个样子?不是告诉过你,让你等我回来再说?”

温远被这句话触动,抬起头来瞪他:“等你和妈妈帮我改志愿吗?你也想把我绑在B市是不是?难怪你走之前会欲言又止,这一周你是不是都在想怎么跟我开口?你是不是就那么想让我做温家人?!”

温行之终于明白何为哭笑不得了,他与她红红的眼睛对视了片刻,竟忽然松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温远有些迷茫地看着他,只听他说:“也亏你有自知之明,说你是笨蛋,真是没冤枉半分。”

等了好久,等来这样一句回应,温远瞬间怒了:“没错,这个笨蛋决定不缠着你了,你高兴了吧?”

“没有这么容易。”他说,“这两年我也算是帮你收拾了不少烂摊子,你决定不缠,就可以走人了?”

温远呆了呆,似是没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温行之也不着急,伸手为她整理衣领,直至恢复原先的平整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我不知道大嫂是什么意思,但我可以保证,你的志愿不会再改,而且也不能再改。只能是T大。”

听到这句话,温远是意外大于惊喜:“为什么?”

“因为——”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蛋上,清秀的小脸让他眉间有一丝松动,“不看着你,我不放心。”

一种奇妙的预感从心底升起,温远睁大眼睛看着温行之。许久,才嗓音沙哑地说:“我告诉你我已经长大了,你这种方式是哄不住我的。”

“我什么时候哄过你?”他理了理她因为折腾被子而略显凌乱的头发,动作异常温柔,“本来我想再等你大一些,可谁能想到一个高考能让你折腾出这么多问题。更何况之前你已经从我眼皮底下跑掉过一次,所以我怎么还能哄你?”

是的,她是跑掉过一次。那是因为她突然发现她是那么喜欢他,又是那么害怕他在知道这份感情时会觉得她可笑,所以她选择了躲避,她根本不敢做一丝假设,那就是他是喜欢她的。

温远觉得难以置信,她的手无意识地扯住地毯,这是她慌乱时的惯有动作:“你别忘了你还是我的叔叔……”

温行之低头用大掌包住她的手:“刚刚你还说不想做温家人,现在就忘了?”说着他拨开她的头发,擦了擦她脸颊上的泪水,“也罢,或许家里其他人没那么容易接受,但总体问题不大。”

她到底,跟他没有一丝血缘关系。

温远只觉得面前这男人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她盯着他看了好久,颤抖地开口:“我胆子是很小,可如果我要将你的话信以为真,那可能就会缠着你不放了。你要想清楚,你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许将来你会觉得我是你最大的烂摊子。”

温行之哑然失笑:“你放心,我不是你,即便是再烂我也不会交给别人来收拾。更何况——”他忽然抱住了她,“你没有那么糟糕。”

这不是世间最讨喜的情话,可确实最适合她的。温远明白这一点,眼泪却都集在了眼眶,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她扶稳他的肩膀,呜咽道:“可我还是没有秦昭和苏曼那么好,你也不会后悔?”

“我为什么会喜欢她们?”

“为什么不?”

“因为她们太聪明。”他说。

太聪明,就不会惹一堆麻烦。没有那堆麻烦,他怎么又会对上心?

有人说,这世上最美好的事就是发现你爱着的人同时也在爱着你。温远想那确实很美好,美好到终于有一种内心被填满的感觉。然而她放松下来,唯一能做的却是回抱住他哭个不停。

温行之失笑地哄着她,宠溺而又坦然。而温远的全身却仍是控制不住地颤抖。原来这就是爱情,仿佛是劫后余生,浑身充满庆幸与幸福的感觉,连同灵魂,都开始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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