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已至,明波影千柳,绀屋朝万荷。
雨下了几场,甘泽饱田。蛙鸣蝉噪,湿热的暑气舔舐世间。燕京城里茶铺煮起龙井、蒙顶,从早到晚茶客不断。
夏至当天吃入伏面时,妍辛问楚婳,吃锅挑儿还是过水儿。
“姑姑,夏天吃锅挑儿您不嫌热…”她看着妍辛,虽然年年都是这样,她还是忍不住问。
“袪潮消暑,还有好寓意呢,你也吃吃。”
妍辛给她也要盛热面。
“诶诶诶姑姑,不了我怕烫嘴还是要过水面。”她赶紧拦住妍辛,“黄瓜丝多放少点醋…”
“行吧,回屋等着。”
“好嘞。”
日子一天天过得快,她来这一个多月了,在慢慢地适应着侯府的生活。
她觉得是有些憋屈,府里刚开始是什么都新鲜,不过过了劲儿,就发现这儿那儿全是规矩礼数。
由于她的眼睛,在府里行动已是很不方便。带上块白帕子什么也看不见,后来换了层眼纱还好些,勉强可以辨清前面有什么东西。不过还要低头尽量避开生人。
郑氏和女先生教她东西,不管是听没听进去学没学好,和楚文珏打嘴仗赢没赢,她的一天也算充实。
不过没机会出府,楚震云一直没松口,哪怕看出楚婳有强烈的想法,也装作全然不知。
最让她难以消受的是,她的箭和弓被没收了。
那天她来了兴致,在院子里拉满了弓,箭正要离弦,被楚震云和妍辛一齐看见。
楚震云是知道她学箭的,但他还是给妍辛透话,意思是女孩子家家还是别玩那些,让她控制控制。
当晚楚婳就哭了,忍住哭声,默默流泪,一夜没合眼。
楚文珏后来知道这事,怂恿过她,说把箭悄悄拿回来不就好了,干嘛非得听别人的委屈自己。
楚婳拉了长脸翻个白眼,丢他一句不用你管,人便绕着他走了。
楚文珏看这丫头又要冷处理他便不甘地追上来,好声好气地:“二妹妹,哥哥带你出去玩,怎么样?”
他知道楚婳想出府,便特意说的这正中她怀的话。
果然,楚婳一顿脚步,但只一瞬的犹豫后,又迈步往前,她知道楚文珏肯定是又想法儿要逗她玩。
楚文珏按住她的肩膀,展出一面和善:“你知道皇宫吗。”
皇宫。
楚婳只在书里读过,皇宫是天子安身之处,覆压千百里,集天下华美,珠宫贝阙…
“你能进去?”她挪走他搭在她肩上的手,轻轻问了一句。
“小爷我可是常客,自然可以进去,托我的福,你也可以一并进宫,只要你点头答应。”
其实她不答应他也一定会把她整进宫,哪怕是绑的。
前些天他答应展睿铎,要给他看看蓝眼睛是什么样的。要是他放了七皇子鸽子,不但兄弟再没得当,还可能结下梁子。
楚婳看着他这时候倒装的慈眉善目的,心中难免有点飘然。毕竟还是个爱玩的孩子,她真的想去看看,可…
“父亲不让我出府…”
“谁说的,本世子可向父亲求了情,他允许让你出府了。”
他这话是骗她的,他才没那闲工夫和好心去父亲那给这小蓝眼说好话。他只是觉得这样一个连仙鹤鬼话都信十年的小傻子,没理由不信他。
“你能给我求情哦,哥哥。”
楚婳皮笑肉不笑地睨了他一下。
楚文珏听出她语中的鄙夷,他不怒反笑,这个丫头还是有长进。
“父亲不让你出府不过是因为你的眼睛不能见人,”他耐心劝说,“我们小心一些就好了,不会有人看见的…”
小心一些就好…
沉忖许久,她最终一咬牙点了点头:“哥哥,婳婳信你一次,可是你千万别坏我…”
她决意上了他这条贼船。
楚文珏满意地露出笑容,“放心,这点我心里还是有分寸的。”他趁楚婳不注意摸了摸她的头。
楚婳于是告别他,往前走,突然觉得头上多了点什么,她伸手摘下来…
一根狗尾巴草。
什么时候弄上去的…
突然她想到方才他碰了自己的头…
她把草摔在地上,用力踩了踩,一回身却不见了他身影。
楚文珏!
明明长她三岁,怎么和七八岁顽皮孩子一样的!比她还爱玩!
…
最近宫里出了件事,一直备受宠爱的丽嫔小产了。
寄厚望的孩子没了,丽嫔少了保命立身、受宠幸关怀的本不说,皇上还可能怪罪下来,说没有保护好皇嗣。
丽嫔哭得眼睛肿的见不得人。
知晓这事后的展渊轻笑一声,修长的手挠着怀中狸花猫的下巴,那猫舒服地闭上眼,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他不用猜也知道,是有人做的手脚,并非自然小产。
近来丽嫔受宠,一连被翻几次牌,后宫其他佳丽也直眼红。
后宫宫斗是家常便饭,他见得多了,也无感了,只当笑话听。
‘喵’地一声,那猫从他怀里跳出去,抻个懒腰张大嘴打哈欠,完了便摇着尾巴出去晒太阳。
展渊慵懒地倚在榻上,对身旁在扇风的两个侍女道:“出去,看好猫。”
“要是被别人碰了,你们和猫都不用再见到本宫了。”
“喏,殿下。”两个侍女白了脸哆嗦着出去了。
他向来是喜欢独处,不喜有人在旁,不过这些奴婢内侍一干都是展霄派给他的,出什么事暗中还要给展霄作汇报。杀可以杀,却不能不要或调换。
就连他支开这些人的次数一多,展霄便要加派人手,他这锦央宫就待得更不舒服。
如果不出意料,过一会就会进来另外两个侍女顶替刚才出去的两个。
早晚他会把展霄这些狗都清理出去。
展渊合上双眼,静憩片刻。
轻微的响动钻入耳,果不其然,是替值的侍女进来。
他蔑笑一声。
…
展睿铎见了楚文珏身后还躲着个戴皂色纱笠的小姑娘。楚文珏见展睿铎对楚婳有几分好奇,便走上前得意地附在他耳边:“七殿下,这个便是我先前和殿下说过的蓝眼人。”
展睿铎一喜:“有你的,快让我看看。”
“…七殿下,蓝眼人的事一定要替我保密,不可泄露出去…”楚文珏面带祈求的神色。
蓝眼这事,他是脑子一热给说漏嘴的,展睿铎也是个好奇的主,非要他找来蓝眼人给自己看才罢休。
“这你放心,文珏兄。”他轻轻拍拍胸脯。
尚被蒙在鼓里的楚婳在一旁站得有些疲倦,她不知道楚文珏会个什么朋友要这么久。
不过宫里确实是比书上还要好…她一路上只敢撩起皂纱一角,透过一小条缝来看东西。
琼楼玉宇,蜂房水涡,令人叹为观止。
正回味着,突然手被人拉住,听见一道声音:“楚婳,你跟我过来。”她辨得是楚文珏。
“做什么?”
“…七皇子要看你的眼睛。”他如实回答。
楚婳瞪圆眼,“你疯了?你不知道我这眼睛不能见人?”果然跟着楚文珏就没有好事!
她挣脱了他的手,往后连连退步:“我不能见七皇子。”
楚文珏上前要拽她的胳膊:“你要是不去我就完了…”
牛都吹出去几千里了,他要是让一向火性子的七皇子没面子,他可真惹祸了。
“你爱完就完…”她没等说完,楚文珏打断道:“如果我说,这会影响到父亲呢?”
楚婳愣住。
楚文珏趁她出神的当儿,把人拉到展睿铎面前。
展睿铎面前娇小的人,戴着的纱笠严严实实地把面部遮住,明明一身锦缎华裙,却显得有几分诡异。
他伸手正要拨开楚婳眼前的皂纱,楚婳把唇咬得几近渗血时,突然传来清脆婉转的一声:“七哥哥!你那里在干什么呢!”
展绾玉提裙小跑过来,她刚得了母妃的大赦,允许她出去散散步。
展睿铎一看是展绾玉,登时青了脸,这个爱折腾人的三妹怎么总喜欢找他玩…
“三、三妹,你怎么…”
“母妃准我出来走走!”
展绾玉满眼只有她这个七哥哥,并没有注意到旁边的楚婳和楚文珏。
楚婳悄悄撩开纱看了看当下的情况,楚文珏还在七皇子身旁侯着,她转回身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绕到一棵树后,在树根底下蹲下来凉快凉快。
从假山后蔓延来的一条青石小路上,一只狸花猫踩着懒散的步子走过来,也进了荫凉里。
‘喵’地一声,似在宣告这儿来了贵主,它坐下来卧成球舔爪子。
楚婳听见声音,她把纱拨开,露出一张秀气的脸,去寻那声音的主人。
见是只猫。
她之前在山上看过野猫,尖牙利爪的,很不好接近。如今这只是大不同的,很是好看,颈上系着澄黄的铃铛。
她凑近些,“猫猫,可以摸你不…”那猫耳朵一动,转过头来,看着她。
楚婳没感觉到猫的抗拒,便放下心来伸出只手在它头上摸了摸。
皮毛顺滑,舒适的触感扯得她心雀跃一动。
那猫也享受着,忽然看见楚婳腕子上一串闪着光的珠链。它探出嘴咬住,而楚婳正在撤手,一下子,珠链从她手腕褪了下来。
这猫咬着那灿灿生辉的手链,看楚婳过来要拿走,便一起身四爪着地一溜烟顺着那条青石路又跑回去了。
那是姑姑送她的!
这个贼猫!
她心急地跟了过去,怕摔倒便一直用手把皂纱撩起来。
一路追着那敏捷的毛贼,七绕八拐地不知走到什么偏静地方来,一路上也竟没遇上来往的宫人。
那猫一甩尾巴不知道钻进哪儿了。
楚婳有点心慌,她四处张望,眼见前面有一个小亭子,亭子里好像坐着个人。
周围是没有下人伺候的,她想应该不是什么尊贵,于是探出脚奔着亭子走去,想问问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