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惊无险地出了ICU(重症监护室),又委曲求全在CCU(心脏重症监护室)憋了一天,终于转到了普通病房。
这下他算行了。
只要老头子不在睡觉,就一定在向同屋病友大谈他的ICU历险记。他的气力基本恢复,这一点从调门高度能够听出,搁走廊里就能领略他的大声豪气。按照他的讲述,他进ICU好像不是为了救命,而是指导工作去了。在阴曹地府一般险恶的ICU里,他这个孙大圣,轻轻松松地溜达一圈,就把生死簿上自己的名字给划掉了。
唯一能管得了父亲的是赵医生。自从我爸出了ICU,赵医生的气象也似有所改观,辞色间俨然已自封救命恩人,每次来都把我爸训斥一顿:
“不许大声说话,自己什么情况不知道吗!”
“不许下床,你现在必须静养!”
“哎,你怎么还抽烟,你这样谁也救不了你!”
我爸一身烟味从病房卫生间里钻出来,讪笑着乖乖爬上床去了。
“还有你俩。”赵医生脸蛋一红,娇嗔般地点指我和我弟,“不能再让你爸抽烟,抽烟能诱发冠状动脉血管痉挛,非常致命的……。就你俩那烟也少抽,看把走廊弄得乌烟瘴气的。”
我和弟弟一旁赔笑点头。
这几年我越来越发现,只有穷人才会在烟草和酒精中无法自拔。年轻时出于好奇、耍酷、装成熟的心理,放纵自己抽烟喝酒,好似能为自己的身体做主,但年岁既长,那些并不甘心向健康求和的人,都是对自己的生存状态心怀不满的人。他们对待自己的生命,有种不可理喻的不负责任,仿佛那是命运硬塞来的东西,纵然作践它会损伤自身,也要对坐在冥冥之中的神灵做一点点无谓的抗争。
以我爸为例,吸烟五十年,每次看到同龄人为了健康戒烟,他都要嘲笑一番,并多次声明“死都不戒烟”,好像这样才能获得与命运单挑的机会。可命运哪有工夫搭理他,丢来一个小小的血栓就足以让最倔强的人彻底屈服。
据说吸烟是造成心血管疾病的最大诱因。烟草中的尼古丁和一氧化碳会破坏血液含氧量,导致动脉硬化,引发血管痉挛。打下这行字时,我仍旧叼着烟。我唯一的侥幸心理是,靠强大的健康基因,战胜烟草的危害。
现在那个给我一半健康基因的人,面临着一个相当不健康的选择,冠状动脉支架,支还是不支?
“你爸这个病啊,得支架。”
正当我们以为在普通病房混几天就能出院时,赵医生适时地向我们推介了她的治疗方案。
话说中国医疗技术和保障水平这些年得到了长足进步,很能说明问题的一个现象就是心脏介入技术已经“飞入寻常百姓家”。十几年前,谁要说心脏支个架,那相当于获得了跻身上流社会的入门卡,整个朋友圈都要为之“化悲痛为力量”,努力传播这一奇闻。但现在,心脏支架太常见了,我认识的人里,心脏支过架的就不下十人。有的甚至还支了六七个架。想象一下拳头大的脏器中塞了六七个微小的铁丝笼子,我的心脏都跟着隐隐作痛。
“不支架不行吗?”
按理这话不该我说,身为人子,我质疑医生的治疗方案,多少有点“怕花钱”的嫌疑。但我有我的理由:一是本地医疗技术不行,虽有心脏介入的设备,却没有能够实施手术的医生,要从省城医院请医生;二是如果去省城医院做支架手术,要排队不说,我们陪护也多有不便。更重要的一点,我总觉得我爸的病情没到那种地步。尽管心脏支架技术已经很成熟,我们这些对现代医学一窍不通的人,还是觉得那是一项有危险的大手术。
“不支架肯定不行。”赵医生态度坚决,“你爸这个病是典型的心梗症状,血管堵塞到一定程度了,不做介入手术很危险,我建议你们先做一下冠脉造影,看看血管堵到什么程度,如果堵塞在70%以下,可以不手术。但你爸这个肯定堵到八九十了。”
“能不能先做一下64排螺旋CT,看一下血管堵塞情况再说。”我紧急搬出度娘知识。
“做那个意义不大,你爸肯定要支架的,不用看也知道,如果堵塞情况不厉害,我们是不会给下架的。”赵医生面露愠色,对我这个门外汉的专业探讨表示不屑。
其实我的疑虑是多数患者的疑虑。因为冠脉造影的同时是可以下支架的,到时下不下架的主动权就不在患者手中了,当然也可以不下架,但那种感觉,就像上了手术台却紧急叫停手术一样,多少有点让人不踏实。而且做冠脉造影的显影剂,会增加心脏和身体代谢负担。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不无道理。赵医生说是让我爸先做冠脉造影,却并没有这个安排。原因在于医院没有下架的技术,做冠脉造影纯属多此一举。要等到省城医院的医生在场,冠脉造影和下架做好二合一准备,实施起来才有意义。赵医生的劝说不过是预订一下,我从中隐约嗅到一股“创收”的味道。
见我爸已经生龙活虎,不但不同意支架,还给同屋心脏病人的休养造成一定干扰,赵医生签字放我爸出院。并要我们认真考虑一下支架的事,说是一个月后来复查,如果身体允许,就把架支上。
“不支!”我爸将头一摇,赌气似地驼着背背着手扬长而去。
“哎呀走慢点啊!一好了就这样。”我和弟弟鸡皮酸脸地背着大包小裹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