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女子愣愣地看着我和太平合力将那个无良恶少拽到她面前,脸上还带着泪滴,像是狂风骤雨下被拍打的鲜花。
我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高声说道:“堂堂七尺男儿,既然踏上阳春白雪的右堂,应该有谈诗论文的才子气质,居然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说出去也不怕丢脸,出身名门,家世显赫,兜里有几个银钱,也不见得比别人高出一等。快向人家姑娘赔礼道歉。”
围观的人纷纷大声叫好,有的还鼓起掌来。
恶少肿着脸本来还一副不服气的态度,在我和太平挽袖想再扁他一顿时,吓得他赶忙护住脸部,求饶道:“二位公子饶命,在下马上向姑娘赔罪。”
说着,他将琵琶物归原主,向姑娘施了一礼,明明看起来也是个读过书的人,没想到会做出这等事来。
恶少躬身赔礼,太平左胳膊肘手强压在他肩膀上,像是靠着树干,说道:“若是再让爷再见到你为非作歹,见一次打一次,打到你怀疑人生。”
恶少连声应是,一点儿也没有刚才仗势欺人的样子。
赔礼道歉完,在众人指指点点中,领着两个家丁逃命似的溜出锁仙居,连脚上少了一只鞋也顾不上了,很是狼狈。
他走到门口时转身朝我们说了一句话,隔的太远,周围人影晃动,又有乐声起伏连绵,到底是句什么话,并没有听清楚,只不过他转身看我们的眼神里,恶狠狠的。
人群中挤进来一个着装清凉的女人,正是消失许久的妈妈,妈妈赔着笑脸,纤腰扭动,像是一直在旁边看戏,等到戏幕落下才走出来。
我阴阳怪气地说:“妈妈好生忙碌,适才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却不见你半点影子,差点儿把锁仙居的人都抢了。”
她朝我们殷切地笑,身上有着浓艳的胭脂水粉的味道,“那是江家的二公子,家里人宠着惯着,嚣张跋扈的没人制得住他,多谢二位爷出手相助,今日这桌子算我的。”
上京城的江家,除了把握官盐的江荻一家,再找不出一个所有人都忌惮的高门大户。
江家二公子江皓宇的舅舅便是杜如复丞相,杜如复在朝中和白季尘的父亲白齐平起平坐,但江皓宇文不成武不就,虽然家世显赫,在朝中却没有白季尘的份量。
对于杜如复丞相,我初见他时,他和苏洵在金华殿内议事,结果是被苏洵气得拂袖而出,脸色沉沉像烧焦的锅底,恰好看见我在殿前打扫佛桑落叶,可把我数落一阵,他说:“堂堂一国之母,屈尊降贵当一个任人差遣的下人,不顾礼法,不分尊卑,可笑至极。”
我说:“既然如此,那将锁仙居招牌菜式全端上来吧。”
看热闹的客人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谈事论文的继续谈事论文,推杯换盏的继续推杯换盏,怀抱美人的继续怀抱美人,脂粉味和酒香交织着弥漫整座锁仙居。
琵琶女子为了答谢我和太平的出手相助,留下来弹几首曲子,她先弹了一首《紫阳》,接着又弹了一曲《戴月》,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弹着,白细的手指在弦上轻轻拨动,一个个灵动调子自指尖奏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好似能看见各种音符恍如精灵般在身边游走。
一曲停下来时,她黯黯叙述自己的身世,她家里原来是在江南的一座小城上,排行第二,家里并不富庶,母亲生了好几个儿女,后来遭遇水患,举家逃难出来,跟着父母挖野菜,睡树洞,喝雨水……无奈之下将她送给了膝下无子的大伯,可是大伯母却是个贪财刻薄的,为了几个蝇头小利,不惜将她卖入烟花之地,那时年仅七岁。
上京繁华,盛世太平,她独自一人无依无靠,最后几经辗转来到锁仙居,在此当起一位乐人,才能有一方避风遮雨,妈妈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絮娘子。
这个名字和她的身份挺像的,身如飞絮,缥缈无依。
好在妈妈待人挺好,看她身世可怜,平日里倒是没有亏待她,反而接济她不少吃穿用度。
絮娘子在众人当中长得不算很惊艳,并不是像太平那种耳目一新的存在,但胜在五官端正,清秀干净,看着很舒服。
虽然我的身世不如太平,但大元政策和前朝陆氏的重农抑商不同,实行农商并重,商业发达,商人掌握很大的财力,父亲为了稍微弥补我缺失的母爱,尽量在吃穿用度上给我最好的,十多年来并没有体验何为食不果腹。
听完絮娘子的身世遭遇,我伸手将腰上的钱袋子解下递给她,这些钱还是太平从宁枫宫带出来的,我其实身无分文。
絮娘子却婉言谢绝,将袋子推回给我,连连摇头道:“公子帮得了絮娘子一时,帮不了絮娘子一世,运势如何始终掌握再自己手中,况且无功不受禄,两位公子今日帮絮娘子解围,已然感激不尽,怎么再收公子钱财?”
无论怎么推脱,她坚持不肯收下银子,仿佛那个钱袋子是个极其烫手的山芋,她像一头拉不回来的闷驴,只认什么“无功不受禄”的,说得我好生惭愧。
我和太平实在拧不过她,草草作罢,继续听她弹曲子。
妈妈果然大方守信,不过短短一刻钟,将招牌菜式如数都端来了,我和太平饱餐一顿,肚子撑得滚滚的,靠在二楼的画廊打着饱嗝,差点做个饱死鬼。
从锁仙居出来,浴佛节完美谢幕,斜阳夕照,将街上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街道两排都是高墙,斗拱飞檐,亭台楼阁间只能看到头顶轻飘飘的云彩,不能看到西边地平线上的落日,郊区民间屋上的烟囱隐约冒出蒸蒸白雾,炊烟袅袅的,被落日余晖染成嫣红色。
我们慢慢婆娑着步子往皇宫走去,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巍峨高耸的大片金色琉璃瓦映在夕阳之下,流光溢彩,那是皇宫的最高处,放眼大元乃至远在关外的王邦,没有哪一座建筑能超越皇宫中的琼楼玉宇。
“两位别来无恙,我家公子特意吩咐让我等好好招待你们。”
伴随低沉警告的意图,一股发酵的危险气息在不宽不窄的巷子里弥漫开来。
我和太平皆是疑惑着同时看向身后的人,不知道这些人一路跟了多久。
为首的那个趾高气昂,是在锁仙居被打的那个恶少的家丁,脸上还挂着彩头,虽然消淡了不少,也依然清晰明了。
在锁仙居打得他落荒而逃,而现在的他更像一只战胜的公鸡,声音里的挑衅气息十分浓郁,铁定是江皓宇铩羽而归后越想越来气,所以派了他带着专业打手来拦我们。
我终于想起早上江皓宇临行时的那句话,他的嘴型是:“你们给本少等着。”
此刻在这里遇上他的家丁,可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因他身后,带着十来个夹枪带棒的护卫,人高马大的,看起来都是练家子,绝对不是我们这种三脚猫功夫可以轻视的存在。
我和太平本来是抄个小道,想从小巷子直接拐回桥洞,可以省三分之一的路程,以免晚归被察觉。
像江皓宇那种家中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平时走路肯定都是仰面朝天的,哪受到这种奇耻大辱,是我和太平失算了,没想到“报复”这个词眼。
这下可糟了,左右都是成排的高墙,是个易攻不易守的局势,就算我们大声呼救,也不会有人能施以援手。
纵使我和太平逃跑功夫了得,想飞檐走壁不太现实,这些人故意侯在这里,就是看上了这里的地势,等着我们一步步落入圈套,来个瓮中捉鳖。
明明是四五月的天气,两腿不易察觉地微微发抖。
太平缩在身后轻轻推了我的背,朝我哭丧着脸,小声哀怨道:皇嫂你平时怎么不学点武功,这下要被人打死了。”
“你能不能先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刮了下她的脑袋。
因为她说完我感觉腿抖得更加厉害了。
如果今日真在这里被打死,也忒冤枉了点,日后史书上可能会留下这样一段:元历一百二十六年初夏,皇后楚氏及清宴公主乔装出宫,于巷道惨遭歹徒毒手,二人,卒。
眼风量了量巷子的深度及宽度,如果找准时机撒腿就跑能不能不被揍,或者少挨点揍,转了转眼珠子,随即抬眸笑道:“大家不要冲动,和气生财,和气生财,你家公子没事了吧,其实我也挺惭愧的,咦,江公子,您怎么也来了?”
没想到我这招声东击西还挺奏效,十来人沿着我的视线,齐刷刷往巷子口那座石狮子看去,趁此时大家不注意,我拉着太平脚底抹油,往更深的巷子直奔而去。
石狮子旁除了一条青石路,路旁还长着芨芨草,别说什么江公子,连个人影都没有。
那些人后知后觉被我摆了一道,简直如火上浇油,恶狠狠、气冲冲地前仆后继朝我们追来。
脚步此起彼伏,尘土飞扬,像是洪水猛兽一般,在又深又窄的巷道里显得分外嘈杂纷乱。
幸好我们出来时都换了男装,否则在这场大逃亡中,不是踩到自己的裙角,就是被堆起的柴火绊倒,按照我们目前的速度,既无法甩开后面那群人,他们也暂时还追不上来,两边僵持不下。
最前面的家眼见穷追不上,心中急了,大声嚷着:“抓住他们,少爷重重有赏。”
话一说完,那些护卫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追起来连命都不要了,如果在上京举办一场竞足赛,这些人定能打败上京无敌手。
巷子又深又直,仿佛走不完似的,刚刚我们是往东边跑,那是回皇宫的路,现在我们变成向北跑,路径已经偏离了皇宫的方向,但眼下情形也想不到这么多,只知道一路向前。
灰白交接的高墙在眼前辗转闪过,耳边是急急的风声,仿佛我们是骑在马背上奔腾,到最后已经不知自身所处何处。
男女体力毕竟真的有所不同,虽然身后的人像狗皮膏药一样贴着我们,想不到他们竟然如此难缠,我和太平跑了几盏茶的功夫,体力已经开始渐渐不支,汗水打湿了我的里衣和外衫,脚下像是被绑上两个铁球,跑起来吃力极了。
如此下去,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追上。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我和太平将要绝望之时,这深长的巷子终于到头了,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巷外是一条通天大道,两旁不再是高高的墙头,而是种着庇荫垂柳,柳条鲜嫩翠绿,整整一条大道,都被细柳包裹在一片绿意中,在落日夕照下四散柔美的色调,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倘若能遇上好心人,指不定能到官府报案,天子脚下,上京街头,怎能有斗殴的恶劣情形,还是力量悬殊的群殴。
太平气喘吁吁,脚下依旧不停,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皇嫂你往这边跑,我往这边,等下在东街相遇。”
我点点头,分开跑路,可以分散这些人的注意力,比起两人一同跑路被逮住的机会更小,况且还可以心无旁骛地逃命。
这些人果然分成两拨,往相反的方向而去,那个家丁却带着四五个人紧随我而来,太平那边没有这个家丁的在旁激励,那些护卫追得累了,说不定自个儿就主动放弃,应该就比较容易脱身,我这边可就棘手了。
回忆戎马半身,好在日子过得还算对得起自己,遗憾的是要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最后悔的还是没有学得一技傍身,早知如此,当初跟父亲去镖局时就应该留下来学个一招半式,若能防身自保,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被人追着满街打。
汗水沿着束发像雨滴般一颗接一颗往衣襟渗去,脚步虚浮无力,整个人感觉像是要飘起来,又像是要往地上重重栽下去似的。
道路两边的细柳就像走马观花在眼前一一闪过,身后的人紧追不舍,嘴里恶狠狠地说着挑衅的话语,眼见双方距离越来越拉近,随时就要将我追上一顿毒打,心中此刻真是欲哭无泪。
老天爷给我打开一扇门,让太平先行离去,还没来得及感谢,却又将门给合上了。
突而前方有一对人马映入眼帘,最前面坐在马背上的是位将军,身上的黑色披风跟着马儿的步子一颤一颤,旌旗迎风飘扬,指向天边之际,他们像是要走入西阳当中,落日余晖将他的背影与胯下黑马的影子拉得老长。
这种行军的场面和阵势,还有马上之人的身姿,倒有七八分像陈止的风格。
陈止是威风凛凛的神武将军,除了保护皇宫安危,有时也会带着神武军出宫巡察,我曾远远见过他几次,他每次出行都是沉着一张脸,一幅生人勿近的样子,像极了苏洵那座万年不化的冰山,如果换成白季尘,可受上京女子的欢迎了。
我大喜过望,赶紧加快脚步朝他们疾奔而去,对着他们大喊着:“陈将军,陈将军,请留步。”
如果能请陈止出面,替我教训身后这些人,别提有多痛快了,如此一来,我脚步顿时灵活了很多。
不过要是陈止他不认识我可如何是好,在宫里我都没见过他,可没跟他打过照面,国婚之时他也没见过我。
陈止偏头转向我,披风下一身银色护心甲胄,黑色披风在夕阳掩映下冽冽翻飞。
“陈将军,身后有人······”
后面几个字被我生生卡在喉咙里咽了下去,夕阳下,虽然此人的背影与身形跟陈止很像,但这位眼中冰冷如霜的陌生男子,正脸长得可不是陈止。
“站住,平阳王的马驾,也是你能拦的。”他身边一个绯衣轻装女子将我拦住,手中的鞭子横档在我身前,宛如一条盘着的毒蛇,随时有可能暴起伤人。
我这才看清,原来那面高举的旌旗,是皇室子弟出行才有的紫旌旗,大元无人敢对这面紫旌旗不敬的,马背上的男子,更是和苏洵有七分相似,五官棱角分明,身上带着刚毅与睿智,散发尊贵和高高在上的气息,并不比苏洵逊色多少,果然是皇家多出美男子。
唯一不同的是,他淡墨色的眼波里,没有苏洵的冶蓝,苏洵的眼睛与众不同,世人对于与众不同的事物,一般都有两种极端,要么抗议到底,要么备受推崇,苏洵刚好是后者。
大元的百姓,对他独一无二的眼睛,承载太多的赞许,国师说他的眼睛包罗天下万象,容纳四海八川,天命注定他是帝王之才。
前几日苏景回朝,苏洵在宫里为他办了接风宴,只是我没有出席。
苏家两兄弟,表面上兄友弟恭,一派君臣有别的样子,暗地里其实各自为营,互相较量。
皇帝派以白齐白季尘父子为首,王爷派以丞相杜如复为首,我也很诧异,杜如复曾经是东宫太保,却站在苏景那一方。
我不知道这两兄弟之间曾经发生过矛盾,导致如今这种局面,但无论发生过什么,也不是我能干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