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妈妈认真起来,说话总是如此界限分明。
我知道程妈妈的用心,她做的这一切,无非是希望将来我在宫中能过得顺遂些罢了,但是依靠忍气吞声换来的片刻安宁,不要也罢。
我们堵在含元殿前太久,况且动静不小,一些宫娥聚集在台阶之下,她们脸上神情各异,有担忧的、有期许的、有委屈的、有愤懑的,最多的还是不安。
我说:“你们不必担心,是可忍孰不可忍,枝绿欺人太甚,我相信皇上若是知晓,定会禀公处置,要是皇宫不需要你们,楚府自然不会让你们流落在外。”
此刻发现我对苏洵是抱有期望,一个月极短的相处以来,虽然他对我不够义气,但站在大的方面讲,他能将大元治理得有条不紊欣欣向荣,身边还有那么多忠心耿耿的追随者,身上一定会有让人钦佩并且甘之如饴的魅力。
程妈妈定然觉得我幼稚胡闹,宫中的宫娥在进宫时都经过司仪部调查、编制、记录、留档,过程之复杂,程序之繁琐,想要带一批人出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要用心去做一件事,相信结果不会让人失望。
程妈妈环视阶下众人,深深叹了一口气,妥协道:“唉!这些孩子一个个确实不该受这份委屈,老奴是看着你长大的,犟起来连十头牛都拉不回,但是不要打架斗殴,现在这么骨瘦如柴,赢不了她们的。”
程妈妈真是通情达理又善解人意,她一介女流之辈,闲暇时喜欢研读经书、下棋品茶,做事一定分个是非黑白,我深受她毒害,做事分个青红皂白。
打架斗殴嘛,倘若枝绿能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好好跟未央宫的人道歉认错,并且承诺日后不许再来未央宫找麻烦,我自然不会揍她,但是到了万不得已可能也少不了,未央宫的人可不能白白被欺负。
嘉庆宫内谢水楼阁,廊腰缦回,宫殿与大元的建筑略有不同,带有异域风格,倒像是塞外的城堡,正中蓄了一处水池,养了一池子的荷花游鱼,有一些鱼我更是从来见都没见过。
嘉庆宫说大不大,规模自然比不过未央宫,但是说小其实也不小,茫茫深宫大院,要挖出一个枝绿来不是易事。
两个宫娥经过我身边,我一把拉住她们,打听枝绿现在的确切位置,我身上穿着与她们一样的衣裳,以为也是嘉庆宫的人,便给我指路,她现在在蓬莱殿和梅妃在一处,就着玉石阶往内宫走去,便能寻到。
经过一番引导,果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蓬莱殿。
蓬莱殿高贵奢华,宝气珠光,熠熠生辉,琳琅夺目,仅仅是回廊的珠帘,用的便是南方珍贵无比的月光石,这种石头晶莹剔透,打磨成圆珠时,还能清晰看到里面形成的纹理与年轮,在晚上会发出白色的微光,像是皎洁的月色,据说海龙王的水晶宫就是以此照明。
两边的花坛里种了一片梅花,似乎与梅凝香的梅字相迎合,不过时下正逢四月末五月初,枝头不见半点花色,只留一片灰色蓬乱的枝桠,幸得树下栽种一些彩色碎花,才不会显得单调无华。
花坛中间留了一条白石路,直达内殿。
我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檐外的阳光照在背上,投下一地阴影,殿内的宫娥皆朝我头来目光。
梅妃坐在殿中的高座,手里端着一杯碧绿清茶,悠闲自得地品茶,长长的石榴裙摆铺在绒绒的地毡上,典雅端庄,枝绿就在一边沏茶。
梅妃长得白净,肌肤胜雪,峨眉粉黛,唯一不足就是白得脸上没有血色,也许是身体虚弱的缘故,使得她有一种病态之美,我见犹怜,让人想要捧在手中细心呵护。
但我今日却不是来呵护她的,而是来呵护枝绿的。
我冷冷看了枝绿一眼,她对我的到来似乎不感意外,直直地储在宝座旁边。
想到程妈妈被烫伤的手,还有小菊等人的伤痕,我强压住心里喷薄欲出的怒气,告诉自己能用言语解决的问题,尽量不要动手打人,朝梅妃颔首,直接进入今日的主题。
熏炉里的瑞脑香气四溢,烟云缭绕,从炉眼里缓缓冒出,窗棂的铜铃被微风吹得有一阵没一阵清脆作响,掩埋在我口诛笔伐的话语中。
“……未央宫的人到底与你是有何深仇大恨,凭什么遭你毒打?”
我深深质问着她,她也对我毫不避讳,站在梅妃身边颐指气使。
一心为我的程妈妈,以前在宫外时,经常被左邻右舍投诉,原因是她的的河东狮吼,但是进宫以后,她一切都变得小心翼翼,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惹出什么乱子。
梅妃听完我跌宕起伏的一通话,轻轻压了一口浮动的茶叶,递给枝绿,擦了擦唇边不存在的水泽,由枝绿扶着缓缓向我走来,足下的裙摆像浪花朵朵,随着脚步一浪接着一浪盛开,层层叠叠。
她稍一挥手摒退在场众人,只留下枝绿,整个蓬莱殿,独剩下我们三人。
梅妃婉尔一笑,“你说的这些,只是片面之词,枝绿打小与本宫一同长大,决不是这种人,你倒是说说她有何理由欺凌未央宫的人?”
她说完,面带讥讽之色,眼神凌厉,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目露凶光的样子,仿佛一瞬间变了个人似的,上次在金华殿时,还是和和气气的模样,那时脸上带笑,像是三月的湖水,是柔和无害的,现在的她,冷傲疏离,让我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缘由你可得亲自去问问她,或许是有人指示也不无可能,未央宫阖宫上下,总不会无故指认一个无辜的人。”我生气地指了指她身边的枝绿,同样不假辞色。
“楚姑娘,说奴婢欺负未央宫的人,可要拿出证据来,奴婢可担不起这个罪名。”
枝绿特意加重了“楚姑娘”这几个语气,看她春风得意的神情,真想也拿一锅汤水泼在她手上,感同身受程妈妈的痛。
梅妃不稍作调查,铁了心的想要包庇枝绿的作为,又或者是在为自己开脱,这两人真是上下一条心。
我也没有任何理由笑脸相迎,反正我今日也是来吵架的,她们主仆两个,一唱一和,真是讨厌至极。
“呵,你以为,自己委屈求全,做小伏底,巴巴地跑到大明宫当奴才,赖在金华殿不走,用尽心思绞尽脑汁企图博得龙颜一悦,妄想一朝得势,取代本宫,殊不知就像一个跳梁小丑,前去自取欺辱罢了,皇上连施舍你一个眼神、一句话都觉得多余,甚至都不想当众承认你的存在,出席宫宴哪一次带上你?你的存在不过是个错误,是先皇犯下最大的错误,本宫若是你,可没有脸面再待在宫里,早夹紧尾巴溜回老家去了。”
梅妃掩唇轻笑,朝我轻慢地笑,她们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笑声里似乎掌握了一切。
她说的这些,同样不过是自己所思所想,强行将个人理解扣在别人头上,我才不会傻到没事干跑去干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但是我不打算将这些告知于她,说了也只是徒劳,她理解与否,跟我半点关系也无。
我面无表情地听她说完,心里其实非常震惊,想来这些话她从一开始便想对我说,苦于寻不到天时地利人和,这才生生地拖欠至今,只是想不到为何偏偏挑在今日,是什么导致她连粉饰太平的耐性都失了,之前妻妾和睦的场景不是挺好的么。
“所以,未央宫的事是你主使的?”我横眉冷对,似乎一切都已经水落石出。
枝绿纵然胆大包天,左右也不过一介宫娥,若无人在背后撑腰提点,万万掀不起风浪。
只怪我不识庐山真面目,看不破梅妃的这层用意,程妈妈说我赢不了她们,若是打架,打趴面前这个弱不禁风的,耗不了多大精力,只是计谋上赢不了罢了。
我紧攥拳头,努力克制着不要一拳头打她脸上,真真要把我憋出内伤,这一拳打下去,受害的可不止梅妃主仆二人,至少也要等她们交代完毕,再出手也不迟。
如果将那些老顽固史官带在身边,往那八卦本上画几笔,保准她们两人遗臭万年。
梅妃含着笑步步朝我走近,近在迟尺,用只有我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不止未央宫,你大半个月的伙食,也是本宫代为照顾的。你以为,就算你是先皇命定的皇后,便处处高人一等?你以为,耍些阴谋诡计,讨好接近皇上,便能宠惯后宫了么?你以为,本宫对未央宫的人下手,你又能如何?以卵击石,可笑至极。不妨看看皇上是信你还是信我?”
梅妃字字珠玑,说得咬牙切齿,原来害我可怜兮兮啃了半个月的萝卜菜头,便是拜她所赐。
我还未参详完她最后一句话的深意,她突然两手拉起我垂在身侧的手,两手暗自用力,我以为是想把我推倒,却不想重重摔倒在地的却是她。
她的额头磕在熏炉上镂花的炉盖上,不偏不倚正砸在凸起的棱角上,只听见炉内响起空荡的回音,想来摆在那里规规矩矩焚香的熏炉,也没想到会遭此一劫。
梅妃霎时血流不止,她抬手去捂住伤口,殷红的液体从指缝中缓缓流出,蜿蜒触目。
我也被吓了一跳,看了看自己安分的手,再看看头破血流的梅妃,不知所以然,枝绿吓得高声尖叫,引起不少轰动。
尖叫之余,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似乎极力压抑着什么,“你做什么?”
眼前飞速闪过一抹身影,转眼就到了梅妃身边,苏洵来得不早不晚,像是踩着点过来的,刚刚好。
他一把扶起头破血流的梅妃,动作温柔似水,看着我的眼神却温柔似水得很有限。
我被他仇恨的眼神看得心里一抽一抽的,嘴唇张了张:“我没有,是她拉着我的手推她的,我什么也没做。”
枝绿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跪到梅妃身边,使劲地嚎啊嚎,嚎得我心惊肉跳,幸好苏洵在,她收敛了很多,没有那么失态,但也惹来很多宫娥驻足在殿门前。
这世道,从来不缺乏看热闹的人,短短一日之内,我已经被围观了两次。
众人的关心点都聚集在苏洵怀中的梅妃身上,基本没人注意到我。
苏洵接过递上来的手帕,替梅妃捂住伤口,血像是止不住般,染红了他的手,袖子,衣领,他怒吼道:“传太医。”
关顾着看热闹,都忘记此刻最该干嘛,苏洵一语点醒梦中人,水泄不通的人群中这才有人跌跌撞撞往外面跑去。
梅妃半靠在苏洵怀里,原本苍白的脸色越发惨白,她抓住苏洵的袖口,气息奄奄道:“皇上,臣妾没事,别怪姐姐,她不是故意的,姐姐定是受人挑拨,才会一时冲动。”
苏洵眼皮抬也没抬,按着她的伤口,低低安抚,像是在哄孩儿入睡:“你先别说话,太医马上来了。”
“皇上。”跪在一旁嘤嘤哭泣的枝绿涕泗横流道:“皇上要为我家娘娘做主,娘娘身子骨本就虚弱,之前在宫中一直谨守本分,从不逾矩,可是今天……”
枝绿说着,眼神转而看向我,怯怯地不敢说下去,仿佛我是吃人的妖怪。
“你胡说,明明是你们欺负未央宫的人在先,还恶人先告状,皇上,我没有推她,是她······”
“够了。”苏洵长袖一拂,厉声打断我的话,眼里蕴含滔天怒火,火势熊熊燃烧,“朕亲眼所见,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之前以为你只是娇纵些,却不想最毒妇人心,你有何颜面担当得起朕的皇后,大元的国母。”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吵得我头疼欲裂,明明恶人是在装可怜的梅妃,我才是被冤枉的。
明明我是来讨个公道的,到头来却是我落个盛气凌人、欺凌弱小的骂名。
我本切切地看着苏洵,从未像此刻这么讨厌过他,刚才在金华殿还对他信誓旦旦,不过是异想天开,若在其它事上,苏洵或许是个明君,可眼前这位,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一心爱慕的女子,我还能期待什么。
大概是被言语所激,我怒极反笑,“不配就不配,有本事你废了我啊,你以为我稀罕皇后的位置,谁要谁拿去,反正你们自以为出身高贵,处处高人一等,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本姑娘在宫里过得一点儿也不快活,你们也可以双宿双飞,各自安好。我没有推她就是没有,就算是我推的,单凭她对未央宫做的那些事,也是她活该。”
后面那句却是气话,我才不会趁人之危,顶多光明正大打一场。
梅妃额头的血顺着眼角流下来,像一道蜿蜒的疤痕,泪眼婆娑地望着我,委屈巴巴,十分可怜,我内心深深被她的演技所折服。
枝绿在一边替她擦血,一边拭泪。
从苏洵风火雷电般跑进来的那一刻,我才晓得,她们主仆这场筹划良久的阴谋,十分完美。
换作是我亲眼所见,我也是不信的。
苏洵应该还没见过有哪个不怕死的敢这么跟他说话,从来都是对他和和气气,礼数周到。
与我对比起来,眼里简直快喷出火,若不是怀里抱着梅妃,我想他会直接把我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别让朕看到你。”炉中瑞脑袅袅婷婷,苏洵声音沉沉道。
我看着装腔作势的梅妃,以及护妻心切的苏洵,冷笑一声,只佩服她的一出好计谋,环环相扣,时间拿捏得滴水不漏,堪称女诸葛。
我气上心头,头晕得厉害,肚子更是隐隐作痛,痛感如抷中裂纹,一点一滴扩散,清晰可见,比早上更加难受万分,眼下只想找个安静地方好好蹲一下,缓解过去了再说。
我从殿内出来,宫娥们停止窃窃私语,默默为我开出一条路来,只是若有似无看着我的眼神中,揭示了一切。
我还从来没吃过这样的哑巴亏,如果苏洵能废了我倒好了,我回去过着逍遥快乐的日子,这个宫中,实在令我不快,徒增烦恼,堵得慌。
头顶上的太阳真是火辣,照得我几近睁不开眼睛,离开蓬莱殿的路途,怎么好似一会儿功夫之间变得如此漫长。
我觉得脚步虚浮,像是踩在厚厚的棉花上,软趴趴的完全使不上力气,眼前的景物,开始天旋地转起来,分不清东南西北,一会儿是白石路,一会儿变成秃秃地树枝,一会儿又变成金色的琉璃瓦片,走马观花的,不知该往哪个方向离去。
脚步虚浮的同时,眼皮也变得沉重起来,仿佛千斤大石压着,就像几天几夜没睡过觉一般,困得快不行,但我知道这不是困意。
身后的宫娥们看着我东倒西歪,走路都不成直线,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
我抬头看了看无云的天际,努力想让自己清醒,身子却已到达了极限,晃了晃,往地上栽去,小腹痛如刀绞,视野越来越变得昏沉黑暗,终是没能清醒地离开蓬莱殿。
迷迷糊糊间,听见某个宫娥大声说道:“她晕倒了。”
之后,身子彻底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