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复礼阁学礼仪时,耳濡目染都是嬷嬷们‘伴君如伴虎’、‘天威难测’之类的话语。
隐约透露着苏洵此人不太好相处,脾气有些古怪难测。
据说有位太监当值时不小心打了一个瞌睡,好巧不巧被苏洵看到了,随即也就被砍掉了。
也有宫娥想一睹尊容的,暗地里偷偷看了他一眼,也被他毫不留情地杖毙了。
久而久之,只要苏洵在的地方,身边的人是动也不敢动一下,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韩止听完我的话背后背僵了僵,车内没有传来回答,也没有叫停马车。
马蹄踏着青花石砖呈一条直线向皇宫内院走去,踩得地板“咯噔咯噔”清脆作响,最后淹没在拐角的正红色朱雀大门后。
他这是几个意思?
“黎儿,皇上昨晚不是专门上府里寻你的吗?你刚才这话里是什么意思。”程妈妈看着苏洵走远后,满脸疑惑地回身问我。
我看了眼碧波无暇的天际,海水一般地清明澄澈,更加疑惑,昨晚苏洵风一样地不请自来,赶都赶不走。
“程妈妈,你说我父亲当初为什么答应我入宫,之前父亲说我进宫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我,只是我们也没得罪什么人,以我们家的财力实力,根本就不需要仰仗皇室的保护。”
父亲大概是没了解过苏洵的性情人品,不过我和苏洵被赐婚时时,他也才是个小娃娃,哪能看得出像他父皇那么文弱儒雅的人,竟生了个暴戾狂傲的儿子。
照目前我的状况,可能死得更快也说不定。
我喜欢随性而活,跟这个被条条框框规矩束缚的皇宫本就格格不入,出宫跟出家一样麻烦,岂不是要将我活活闷死。
程妈妈脸色蓦地凝重起来:“财力和实力总归没有权力稳妥,民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你父亲的用心,以后有机会知道的吧。”
“程妈妈,该不会是父亲背着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吧?”然后急着给我找好退路撇清关系?
程妈妈无奈地戳了戳我脑门,“我真想劈开你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想法这么一流。”
“我这不是看程妈妈您这么严肃,跟大难临头似的才胡思乱想嘛,再说程妈妈您这么疼我,怎会舍得劈我脑子?”
我拉着程妈妈的手,像小猫一样蹭了上去。
程妈妈总有作为长辈给我一种安心的感觉。
我们接着走了一路,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路过的宫娥太监们都似有若无地朝我投来另类的眼神,说不出来的奇怪。
若说是因为早上我和苏洵共乘一轿从而引起羡煞旁人的作用,不应该是这个眼神呀。
程妈妈也发觉了异样。
“你等会儿,”我叫住一端着汤药的小宫娥,“为何你们今天看本宫的眼神如此奇怪?”
小宫娥纯真无暇的脸上表现出恭敬又崇拜的神色,乐颠颠道:“皇后娘娘您人真好,今晨颁了凤旨说您初登凤位,为了体恤宫人们的辛苦,降低身份去大明宫当宫娥,吃穿用度都和宫人们统一,将来能更好地掌管后宫,为皇上分忧。现下全宫的人都知道了,皇后娘娘,您真的好伟大呀。”
小宫娥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笑吟吟地离开。
今早我人不是还不在宫里嘛,谁给我乱发凤旨?我竟不知凤旨还能这么随便地发。
大明宫不是苏洵的起居之所吗?
程妈妈低声道:“看这位宫娥的表述,还有刚刚碰到的人的表现,应该不会有假,皇后娘娘呀,你这不是醉酒了,就是被算计了。若是被算计,有谁会有这个胆子假传凤旨?”
有谁会有这个胆子,苏洵……
思及此,我似乎明白了早上起床时苏洵嘴角挂着的那抹笑含着的意味,原来是已经给我下套了。
还没走到我的含元殿,几个蓝衣太监已经在殿外候着了,心里莫名地一股不详之感愈来愈烈。
为首的那位是刚刚接苏洵回大明宫的太监,头戴黑墨透纱玄帽,双颊坠着流缨苏,看模样不过十三、四岁,眉目清秀,看起来十分舒服。
他是怎么送苏洵回大明宫后比我还提前到达含元殿的?
小太监弯身行礼,拉着十分标准的专用语气:“皇后娘娘,奴才是在皇上身边伺候的小福子,奉皇上之命来接您去大明宫的,请您随我来。”
“礼数倒是周到,可若是本宫不去呢?”虽然这小太监只是公事公办,但想起苏洵那张玩弄人于股掌之中而我只能吃哑巴亏的脸,而他又是苏洵的人,这无名火烧得滋滋响。
小福子一脸正色道:“奴才不敢冒犯皇后娘娘凤架,只是奉命行事,去不去还是皇后娘娘斟酌考量。”
我不过开个玩笑话,难不成还真能选择不成?
我若不去呢,这旨意闹得满城风雨,在宫中不免威信全失,如果苏洵能废了我的皇后之位,把我放出宫去那倒也罢,但他铁心是不会让我这么好过的。
但如果我去呢,不仅给苏洵当无偿苦力,苏洵在身边根本就是个定时炸弹,指不定他哪天一不高兴削了我脑袋也说不准。
好个一石二鸟。
程妈妈把我拉到宫墙脚,忧心道:“黎儿,你同我说说,你是不是和皇上之间有什么误会?我陪你去大明宫,多多少少能够帮衬你一点。”
是黎儿,而不是皇后娘娘,心里霎时涌上一股热流,暖暖的。
外人见到那凤旨,大约会觉得当今皇后蕙质兰心,贤良淑德,但我和程妈妈都知道这是苏洵在背后搞的鬼。
想把我调到他眼皮子底下,好收拾收拾。
程妈妈对我的好我是知道的,只是我还不知道苏洵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虽然程妈妈打理楚府上下多年,手上攒了不少经验,但苏洵岂是好惹事的,绝不能将程妈妈也牵扯进来。
我拍拍程妈妈的手背安慰道:“程妈妈我没事的,从小到大谁能欺负到我头上,而且凤旨上说的也没说错,此番我不仅能体会宫人们生活的不易,对我以后更好管理后宫是有莫大帮助的,而且我人在皇宫里,还能发生什么危险不成?”
我太不容易了,明明该被安慰的人是我才对。
程妈妈纠结了老半天,我觉已经宽慰得差不多解开心结了,谁知刚刚舒展的眉头又拧了上来,这架势我已然招架不住。
“程妈妈,我不在这段日子,含元殿就麻烦您好生打理,保重身体。小福子,你不是来接我去大明宫的吗,一寸光阴一寸金,我们赶紧走吧,别耽误时间了。”
我一口气说完,拉起还没回神的小福子一阵狂奔。
若被程妈妈缠住,后果则不堪设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见招拆招就是了,大不了一不做二不休,休了苏洵。
“皇后娘娘您慢点,奴才、奴才跑不动了。”小福子累的上气不接下气,脸色涨得跟熟螃蟹一样。
我们大概跑过三个宫门了,程妈妈应该不会追上来了吧。
我放开小福子被我扯得皱巴巴的衣角,笑他道:“真有这么累吗?你说体力这么差,万一要是有人刺杀皇上,你还怎么英勇护主呀?”
“皇上身边自有暗卫护着,而且皇上自己武功高强,轮不到奴才这小身板身先士卒。皇后娘娘好体力,奴才佩服,佩服。”
小福子对我竖起一个大大的拇指。
“好了好了,你先歇息会儿,皇宫这么大,大明宫该怎么走,你带路吧。”这个皇宫华丽是华丽,只是布局好像都是大同小异,况且这么偌大,除非有人引路,否则要找一个地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小福子看了看周遭,脸上顿时变成猪肝色:“皇后娘娘,您总算想起奴才是为您引路的了,刚刚您二话不说拉起奴才就跑时怎么没想起奴才来?”
听着小福子异样的语气,我试探性问道:“我们不会是朝相反的反向跑了老半天吧?”
小福子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重重点了下头。
“那你为何不早说?”我质问道。
“您给过奴才机会开口了吗?”小福子反驳道。
我扶额轻叹,满头黑线。
最后,他在前面引路,我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
宫中的建筑大多都以金黄色的琉璃瓦和红漆的上等南松木围造,亭台阙宇,恢弘大气,庄严肃穆,烘托着大元长盛不衰的现象。
东极宫正对着南朱雀门的入门处,是皇宫的门面担当,皇帝上朝、接见贵宾、举办大典等重大事宜都在这里举行。
宣政殿居东极宫的中轴线上,殿前有三条“龙尾道”,是由地面直入大殿的阶梯,龙尾道分为三层,两旁有青石扶栏,上层扶栏镂刻螭头图案,中下层扶栏镂刻莲花图案,这两个象征水的圣物是用来祛火的。
整个大殿高出地面八尺有余,皇帝在此可以俯瞰脚下的京城。
要说宫中哪一处建筑最闻名,莫过于苏洵现在所住的大明宫。
大明宫坐落在三米高的台基上,倚龙首山而建,高大雄浑,慑人心魄。
这里是皇宫守卫最森严的地方,住着天下最尊贵的人。
这规模之壮观,构造之精妙,简直无可挑剔。
随便撬一块地砖说不定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金华殿和甘露殿坐镇尾腹,阶梯鳞磷,神似龙尾,金华殿便是皇帝日常起居的地方,前有钟楼鼓楼。
若有重大国事,钟鼓楼便会钟声奏起,鼓声可传至皇城百里开外。
我和苏洵大婚时,普天同庆,举国齐欢。
那吵得我无比心烦的钟声就是从此处传开的,直至黄昏日落才歇下,余音绕着皇宫回响了好久才止住。
大明宫早在苏洵祖父那一辈就已经开始兴建,到了这一代国君才竣工,中间又扩大好几次规模
如果没有那道圣旨,穷极我一生,或许都无缘踏入这大明宫,更不会……
被当宫娥使唤,还没有俸禄。
煮水沏茶、洗衣擦地、打扫院落、修花剪草......
最重要的是必须有呼必应,可我也不能一天十二时辰守着通传呀。
我以为苏洵以我的名义乱发凤旨,把我调到大明宫只是消遣消遣,身为一国皇帝,没道理跟我一介女流计较。
直到小福子义正言辞地说:“皇上从来不是爱开玩笑之人。”
是我低估了他对梅妃的情分,高估了他的气度。
还没抵达大明宫,一缕若有似无的梅香迎面扑来,浅浅地,淡淡地。
此时正是桃花渐开,晚梅大盛而由盛逐渐转凋的三月春,花开得极艳,香气也极浓极烈。
除了玉石铺地的主道,大明宫的宫墙周围果然载种了一片梅花,严格来说是一片延绵到天际的梅林,由近及远,一束艳压一束。
虽然是在宫墙,占地面积也绝对不容小觑,这里素来少有人迹,是个赏梅幽会的好地方。
东风一照料,红艳欲滴,饱满厚实的花瓣有的落在石板上,池边的便飘落在在池面上,替锦鲤寻个藏身之所,或者落在池边的青荇石块上,轻盈的花瓣则吹向上空,回旋一阵或飞过宫墙落在他院。
这年头,一枝梅花也能出墙来。
梅妃的名字里有个梅字,这遍地红梅,大概是苏洵为博美人欢心所种,能有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真心呵护,秀起恩爱来真是大手大笔。
“皇后娘娘您屈尊降贵到大明宫当值,这段时间先委屈您用林许这个名字,也是为了不引人注目,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虽然您是承了宫娥的活,但身份毕竟尊贵,不便和宫娥门同起同住,大明宫的偏殿虽然比不上含元殿那般奢华,也差不了多少。奴才自小就在宫里生活,若是您日后遇到什么麻烦或者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找奴才。”小福子恭顺又和气道。
不愧是在苏洵身边侍奉的人,十三、四岁处事十分圆滑,一点都不逊色于三四十岁的。
“入乡随俗,我倒是不在意这些。”说着,我往大明宫里面走去。
上京下了一晚的雨,雨势又大又急,宫墙边定然扫下遍地落梅。
蚕豆大小的雨点打在大明宫檐上的琉璃瓦,就如落在厚实的石壁上,声音低低柔柔,还有种安神助眠的功效。
宫外未铺沥青的小道,小水坑一滩连着另一滩,马车驶过时定会溅得行人满身黄泥水。
我起身换了身宫娥的衣服,对着窗前铜镜挽个素净的长云髻,准备将宫墙一地落梅打扫干净。
路过金华殿时,一个宫娥手里端着个银更盆,在殿门口徘徊不敢进,急得直跺脚,像极了我要如厕时找不到茅房的模样,盆里的水随着她的动作翻来滚去,看得我的心跟着七上八下。
“福公公唤奴婢送盆温水到金华殿交与他,现在却找不到人,我又不能进殿,这可怎么办才好?”不经意间我听见宫娥的细细自语。
走近探询她:“请问你口中的福公公是在皇上身边伺候的福公公吗?”
“正是。”宫娥看着我不解其意。
我初到宫中,接触过的人并不多,现在我穿的是桃粉色紧腰锻纱裙,是正常宫娥的装扮。
大明宫宫人众多,调换的也多,基本不会对生面孔感到奇怪。
如果没人挑明或者我自己露馅,一般是不会暴露我身份的,这样我当差行事起来也方便许多。
“这温水是要送到里面去?”我指着金华殿的正殿,眼珠子一转。
“嗯。”小宫娥点了点头。
“福公公说他不在时可以将事情交给我,我送进去就好了。”
说着,我接过宫娥手里的银更盆,盆边还挂着一方干净的锦帛。
“可是······”宫娥犹豫着。
“放心交给我吧。”我乐乐道。
还不知道要在太极宫当差多久,和小福子打好关系基础总归不是坏处,说不定还能借此疏通苏洵和我的关系,以后日子好过些。
金华殿的布置宏扬大气,黄金为地,玉石为阶。
殿前一棵高大葳蕤的玉堂春,树干笔直如君子,有两人合抱起来那么粗大。树下一席青脂白岚玉石桌,上面搁着黑白分明还尚未破解的残局。
正殿周围种了一片紫竹,是淮安当地名声大噪的品种,叫什么紫气东来,青紫青紫的,比一般的竹子更加文雅隽秀。
紫竹左方是一座人造小山丘,一股清流自丘端一根凸出的管子涓涓游到丘末处,山丘上种着稀世名花,有天堂鸟、紫阳花、虞美人、晚来秋、星辰海、三色堇、风信子等等,千姿百态,美轮美奂。
紫檀木的镂花银边殿门是虚掩的,我侧身轻轻一抵,开出个缝不大不小正好可以容我通过。
我小心翼翼地进去,紧盯着盆里的水,避免洒了。
刚刚那个宫娥端着水还能上蹦下跳,那水像是有魔力地只在盆里打转,怎么到了我手里就失控了。
“阿洵······”我刚进殿,一声拉长的叫唤传入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