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殿怎会有如此奇怪且带着一丁点魅惑的声音?
我正疑惑着,想一探究竟,循声望去。
“哐当”一声,手中的银更盆应声落地,水泽弄湿了地上厚厚的羊织毯。
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我看得目瞪口呆,嘴巴不由得大张。
穿庭风吹起的玄黄轻纱,后方高枕龙卧上,苏洵衣襟松散散地半披半敞,隐隐约约露出胸前冬麦色般的肌肤。
白季尘坐在他身后,整个人被苏洵挡了大半,双手搭在苏洵肩上,轻轻一褪松垮的衣裳。
苏洵上半身已然暴露在白季尘和不巧进来的我眼中,说不出的隐晦羞涩。
我喉咙有点干哑,吞了几口唾沫,发现更加干涸,脸上发着烫,犹如直入暴晒酷暑,让人燥热燥热的。
“现在你的金华殿,怎么随便都能由人进出了,小福子跑哪去了,怎的不在外面候着?”白季尘从苏洵背后探过头审视般地斜了我一眼。
“誰允许你进来的。”
苏洵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声音富有磁性也是极其冰冷疏离,视线透过一飘一落的纱幕看起来更加骇人。
此时的苏洵,没有昨天在楚府父亲面前时的温润如玉、谦和有礼。
现在的他更像是一匹徘徊在荒地或者沙漠的狼王,浑身上下散发着冷漠和高傲。
早听说大元天子苏洵居然和总都统白季沉之间有千丝万缕的暧昧关系,行事时还被我误打误撞看了个正着。
梅凝香如果知道自己倾心爱慕的人居然是个断袖,还不哭得惊天地泣鬼神。
此刻我只想一头撞在龙殿雕梁画栋的红漆柱上,将这段记忆赶走。
“奴婢、奴婢,”我低头看了眼打翻在地的银更盆,自觉倒霉:“奉命将热水送到金华殿,奴婢重新去打一盆。”
原来这就是那个宫娥逡巡不敢进来的原因······
我手忙脚乱地拾起地上的银盆,飞奔似的逃离这是非之地龙潭虎穴。
跑到殿门口时,眼看着左脚将要迈出去,正迎头撞上夺门而进的人。
还好地上铺了厚厚的羊织锦,不然这一摔,屁股就完蛋了。
小福子啊,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来。
小福子听到殿内声响火急火燎跑进来,在夺门而入时没想到我会夺门而出,也被撞的七晕八素。
相较于有点傻眼的我,他倒是马上镇定下来。
“皇上,白统领,方才杜丞相有国事相商求见皇上,奴才将他先安置在宣政殿。昨日宫中杂事较多,奴才一时忘了跟皇后娘娘讲清大明宫的规矩,才导致这般局面,请皇上责罚。”小福子讲完将头压得低低的,就要磕到地上了。
小福子竟然忠心到这等地步,苏洵有龙阳之好不找找对策,看看能否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反而还替他隐瞒,甚至阻止他人挽救苏洵的取性观。
“下去。”苏洵冷言,脸色黑得跟鞋底灰似的。
我巴不得他快点赶我走,这金华殿一刻也没法待,床上那两个人一眼都不忍看。
“朕让你走了吗?”苏洵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仿佛是在十八层地狱传来。
我心中咯噔一跳,将跨出门槛的一只脚艰难地挪回来,眼巴巴看着小福子自个儿退了出去,还顺水推舟地把门带上。
双脚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无力,从殿门到龙卧前十几步之遥的距离,让我走出十万八千里的气势。
我朝龙卧上的两人笑了笑,皇后见到皇帝行的是千福礼,而现在我行的是宫娥见到皇上的万福礼:“不知皇上还有何吩咐?”
苏洵此刻心情坏到极致,我尽量礼法周到,不让他挑出啥刺头。
“你都看到了什么?”苏洵话中充满威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我、、、、我,奴婢什么都没看到,就算看到了也当做没看见,更不会说出去。”
我闭上眼睛解释说,青天白日在屋里头做这种事,门窗都不关严实些这两人胆子也忒大了一点。
白季尘下颚搭在苏洵肩颈上,他身上穿了件墨蓝色广袍宽袖长衣,着装整齐,凤眉轻挑:“还以为这宫中哪里来这么合眼缘的宫娥,比什么迎春楼、万花楼那些自诩‘上京第一人’的花魁出落的还标致,原来是皇后,幸好今天能遇上。不然啊,可惜,可惜了。”
白季尘这妩媚动人的桃花眼,放眼世俗,还真让人神魂颠倒。
虽然比不上苏洵那举世无双的蓝眸,他的眼睛,不属于这世俗。
两个这么好看的男人,是挺可惜的。
“不过一个丑丫头,竟不知你眼光何时差到这个地步?”
苏洵抬眸瞧了我一眼,鄙夷嫌弃之色跃然于脸上。
竟然嫌我长得丑,我真想把手里的银更盆甩他脸上。
“不过,”白季尘不顾苏洵的话,下塌穿起那双枣核长靴走到我跟前,好奇地看着我:“你脸怎么这么红。”
如果我刚刚没闯进来,按照发展情况眼下应该进行到哪一步骤了?
我觉得脸上更加发烫,可以下锅烧水了。
“天气热,天气热,都统大人你不觉得殿内挺闷热的吗?”我以手作扇,眼神躲躲藏藏,一会儿瞥向殿中央的熏炉,一会儿瞄着案前的砚台。
这天还能聊下去吗?小福子啊你怎么还不来,再不来我就要撑不住了。
白季尘一头雾水,瞄了一眼坐在龙榻上衣衫不整的苏洵,略微想了想,顿时如遭雷劈,差点跳起来:“不是,你怎么,我们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哎,算了,跟你解释不清,自己过来看看。”
白季尘叫我自己过来,我脚步没挪动半分,他的手拉着我就往苏洵的方向拽。
我本想甩开手,已经被白季尘拽到床边。
丧尽天良,二人深入交流怎么能有旁人观战,白季尘这么急切,苏洵怎么还如此淡定?
在看到苏洵的后背时,也就恍然大悟了。
苏洵后背左侧,一截竹筷长短的伤口触目惊心,从左肩胛处由浅及深一直到右边肋骨。
血迹染透了金丝里衣,有的血已经呈暗红色,像宣纸上干透的红墨汁。
伤口处还有殷红的血不断渗出,顺着后背滑落到腰际,留下一道道血痕。
若不及时处理,可能会导致失血过多而晕倒。
伤口靠近肩胛骨,呈一条斜线,皮肉外翻,应该是在与人打斗时被锋利的武器所伤。
只要左手稍微动力,就会立刻裂开,造成再次伤害。因处理不当周围的有些化脓发炎,一大片的又红又肿,看起来十分恐怖。
我看得自己的肩胛骨似乎也在隐隐作痛,苏洵身边有韩止这样的高手相伴,自己武功也不差。
有什么人能躲过皇宫中守卫滴水不漏的神武军,近身行刺他?
又或者苏洵的伤不是在皇宫内造成的。
“皇上安危关乎社稷江山,都伤成这样了,为什么不传太医?”
宫里太医如云,妙手回春,苏洵的伤不像是今早添上去的。
早发现早治疗,早点处理就不会导致现在这样。
名义上我还是苏洵的皇后,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苏洵出事了,我会不会也遭受牵连?
“还不是某人担心自己受伤的事传出去,会让有心之人趁此机会大做文章。”白季尘在背后凉飕飕道。
我以为苏洵是九五至尊、大元天子,少根头发都会让太医诊诊脉,调理调理。
身负重伤却不能宣召太医,相对于一顿佳肴放在面前不让吃,憋屈的慌。
“皇后看都看了,不如帮他料理下伤口,我一个大男人没有你们女人心细,多有不便。你们本就同气连枝,这事由你来最好不过。”
哪有不便,明明我才不便。
既然这是件宫廷密事,那我知道的越少岂不是越好。
白季尘却边说边动手,一把将我按压在苏洵旁边空着的塌上,端上各种各样治外伤的瓶瓶罐罐放在床沿,光看药瓶就知道这些药珍贵无比。
白季尘上药不行,眼光倒是挺好。
虽然我不懂岐黄之术,但是对于伤口如何清理和包扎还是略懂一二。
父亲对我管教不算严厉,基本跟后厨李叔放养的走地鸡差不多。
我三天两头外出游玩,难免会受伤或者碰到受伤的,久而久之练就了一手包扎的好本事。
只是我平时基本都是替小动物包扎,就算是人,也只局限于腿部或者手部这些无关隐私的部位。
虽然我不太在意小节,但苏洵这么个年轻俊朗的人衣衫尽褪地半露在我眼前,上身未着寸缕,胸前起伏有力,看得人实在移不开目光。
我直着腰坐在龙榻边上,手里握着帕子,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不太好吧,如果说细心,梅妃才是温柔细腻,这男未婚女未……”
在触及到苏洵朝我扫来的一记目光,我没来头地瑟缩。
我和苏洵在祭天神坛喝过合卺酒,共乘宝马香车接受万民庆贺,在隆东皇陵朝拜先皇先后,已经载入皇史的帝后,这会流传百年,甚至千年。
虽然被典官支起的云扇挡住了,全程只能看到眼前扇团里两只交颈的鸳鸯,没能目睹这盛大的仪式,但我和苏洵已经是板上订钉的了。
只是在我潜意识中,还是把苏洵和我的关系扯开了。
梅凝香看着就是个温婉体贴的,是伺候苏洵的不二人选,现在不是更应该把她召来御前伺候,她肯定把苏洵照顾得服服贴贴不出一点纰漏,而且她一心向着苏洵,绝对不会对外透露半点消息。
“你来。”苏洵淡淡开口,说完闭上双眸。
白季尘也是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退到几米开外的殿中央。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是。”我硬着头皮拿起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渗出的鲜血,清理伤口一些带异物的血痂。
反正吃亏的又不是我。
我怕惹苏洵不快,屏气凝神专心致志给他上药,但这个过程仍然是十分痛苦的,伤口会感觉被烈火灼烧,然后再撒上盐巴般疼痛。
白季尘先前不知怎么给他处理,看着好像血迹和衣服黏在一起,然后被强行分离,皮肉都被撕开了,皮下的肉有点发紫发黑,泛着点点血珠。
难怪急着换人,白季尘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报仇的,他不会是隐藏在苏洵身边的奸细吧?
照着这个力道整下去,即使是轻伤都得成重伤。
府里曾经有个小厮从台梯上掉下来,小腿肚被地上尖锐的树枝划破。
给他上药时惨叫连连,左邻右舍还以为我家在杀人。
苏洵的伤跟我府上小厮的比起来,严重得多。
我给他上药时眼皮都没抬一下,好像这副身体与他无关。
小福子中途递了温水进来,闭着眼睛默默退了出去。
苏洵的背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不下七八道,伤好结痂后凸出一条疤痕来,蜿蜿蜒蜒看起来像一条条粉色的蜈蚣。
他身上的伤,虽不说是致命的,但加起来可能比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军还要多。
他受伤时,都是像今天这样不为人知挺过来的吗?
“前晚伤你那人,查到什么蛛丝马迹了吗?天下能伤到你的,恐怕也没有几个。”
这边帮不上什么忙,白季尘干脆找个玉龙雪山圆石座坐下,轻摇那折子扇,迎亲当日他也随身携带,扇不离手,摇扇则是他的代表动作。
听完白季尘的话,我内心则是咯噔一下。
前晚?也就是苏洵被迎春楼小厮追打的那次。
原来他并不是学那些富贵子弟去逛窑子,也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找我算账,纯粹是为了避一避风头,躲过后边的杀手。
那天晚上苏洵来找我之时就已经受伤,他不声不响和衣躺了一晚上,第二日还和父亲有说有笑。
他没有回皇宫,是因为身受重伤,如果强行运功回去,恐怕就要卧床不起,耽误了上朝,想要瞒下来,也瞒不住了。
苏洵的这份忍耐,有些骇人,也有些让人心疼。
我不禁多看了他两眼,一股愧疚感涌上来,实在不是我思想觉悟不正经,只是当晚的情形,不让人想入非非也有点困难。
“此人狡诈,剑法说不上十分高超,但招式虚无缥缈,像是戏法,舞的不是剑,而是人心。跟他过招,不能太相信眼睛,否则会觉得背腹受敌,四面楚歌。我相信那人已经将狐狸尾巴藏起来,虽然玄毅当晚已经着手去查这几日出入上京的可疑人士,现在也没查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他伤我一次,我手刃他一百多手下,礼尚往来,也不算太亏。”
苏洵轻描淡写地说完,眼里骤然迸射出一股寒意。
说到他亲手杀死一百多人,十分淡定,仿佛杀的不是人,只是在清除拦路的野草。
“平阳王再过几天就要回京了,以杜如复为首的那些党羽最近活动频繁,整日一群猪朋狗友拉帮结派的,如此凑巧,你说会不会是他们?”
这白季尘还真是口无遮拦,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居然被他三言两语说成一堆猪朋狗友。
皇宫里发言不是要三思而后行的吗?苏洵看起来像是已经对他的言语习以为常了。
“以苏景的性情,这事不大可能是他做的,或许是陆氏余孽所为,若真如此……”
苏洵眼里的寒意更深,像一湾化骨寒潭,在这春光乍泄的三月给人错入冷冬之感。
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随即又有鲜血顺着裂开的伤口渗出。
陆氏是前朝皇族的姓氏,百余年前,大元还不叫大元皇朝,也不是苏氏当政,而是陆氏的苍岐国。
陆皇残暴凶恶,荒淫成性,挥霍无度,仗着一方百姓勤劳,一方水土肥沃,对内搜刮民脂,对外欺压小国。
那时的苏伯仁,也就是苏洵的皇爷爷,忠诚侠义,武艺出众,家族实力强大,在京城望族中已经崭露头角,苏洵的身手,多半遗传了他皇爷爷的优良血统。
苏伯仁看着苍岐江河日下,不忍大好山河毁在陆氏手中,联合杜、白两大世家修一部伐战书大告天下,把陆皇的罪责列举个干净,正式讨伐陆氏。
陆皇不愧是史上最没有人缘的皇帝,没有之一。
起兵当日,是在金秋,稻谷丰收,仓廪充实,满山遍野金色的佛桑花开得绚烂,风一吹,银铃般的花絮在枝头随风起舞。
陆皇平时做事随性而为,全国上下基本都心里拔凉拔凉,城中百姓争相夹道相迎,献上亲自从佛桑树上摘下来编制的花环,以示欢迎。
苏伯仁轻而易举拿下皇宫,生擒陆皇,将他交由天下人发落。
统治了五十七年的苍岐国就此被灭,大元王朝应运而生。
苏伯仁对于仓皇出逃的陆氏余孽没有乘胜追击,他认为这次起兵已经导致尸横遍野,众生有灵,作恶多端者已经伏诛,没必要多添孤魂。
这本是他的善意之举,没想到最后却害得自己不得善终。
在苏伯仁六十大寿时,一位陆氏皇族后代伪装成宴上的太监,彼时皇帝年事已高,又举杯醉酒,那太监借给皇帝倒酒之名接近圣驾,从靴筒中拔出匕首,一把扎进老皇帝心窝。
太医替老皇帝扶了扶脉,纷纷摇头轻叹。
当天晚上,老皇帝殡天。
所以苏洵才会对陆氏余孽恨之入骨,加之近几年总有异动,企图动摇大元根基,一提及伺机而动的陆氏余孽,简直杀红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