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提了盏灯笼,虽然只是微微笑着,面皮上的皱纹已堆积如沟壑,饶有兴致地看着众人。
小蛮子握紧了手中的蛮刀,去而复返。
场景一时间有些微妙。
闻人始终没把怀里的“碧落”松开,他看向老道士的眼神有些奇怪,总觉得在哪见过,先前那一缕清风拂面,他可是看得真切,不过是青云最下等功夫里拂尘八式的“卷风雪”,在他手里,竟轻松地隔开了陈锦那一掌。
而那个小蛮子,他倒是并没放在心上。只是意外这异族分明在钟小草的阻拦下已经逃了,竟不知为何又折了回来,手里握着一把跟他身高差不多长短的斩马蛮刀,咬着牙盯着陈锦。
“放!小草!”那小蛮子恶狠狠地说道,仿佛每个北蛮人的声音都一般嘶哑,就算是这样半大的孩儿兵,大烆的语言还说不利索,腔调里的野性依旧浓烈非常,只是刚刚陈锦的那几下子大概太过震撼,他分明是怒目横眉,手里的刀却有些颤抖。
借着老道士手里的灯火光亮,马志道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这两个出现得突然的人,那道士笑得如冬日里午后和煦的暖阳,透着年老者独有的慈祥,一身打扮与寻常游方术士无异,一根黄杨木道簪盘别起灰白发髻,白胡三缕垂在胸口,道袍洗得发白,也并非青云独有的青黛夹杂,脚踩着一双麻布黑鞋,若非他自报家门乃是鼎鼎大名的青云山,只怕这一副穷酸装束,剪径的歹人都不稀得多看几眼,可偏偏是这般寒碜模样,搭在肘心里的拂尘却是紫檀木作里子,白鹿麈尾编就,价值不菲,一时令老马有些看不透。
而那小蛮子,皮裘毡帽,仅在要紧的地方多着了几层铁皮,看起来更是三分像人七分像兽,约莫是和恶狼生活得久了,相由心生,不仅性子是一股子狼崽狠恶,连那张发怒的脸都多了几分狼样,塌鼻子皱成一团,嘴角咧着,犬齿交错,咬得紧死,两道浓黑的眉毛随目而立,狠狠盯着众人。
看罢多时,马志道知道他兴不起什么风浪来,便干脆把他晾在一旁,向那老道士打了个问讯,道:“还没请教道长大名,深夜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那老道士颔首一笑,道:“贫道姓鹿,”他说着,悄悄抬眼看了陈锦一眼,见陈锦正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那个蛮子,并不十分关心他,才又说道:“听闻芦峰山上有恶狼作怪,伤人害畜,贫道特来除害也,不想施主捷足先登,为本地除此一害了。”
闻人一听,心就暗道:得了,又是个老狐狸。他说这话等于啥都没说,青云山正宗一脉便是鹿姓,这人只提俗姓,不提法号,倒是有些蹊跷。
老马看他打马虎眼,自然也不愿多问,道:“眼下情形想必道长已认得清楚,不知道长为何阻我等擒贼?”
鹿道人听罢,哈哈大笑,道:“非也,非也。我非是阻你抓贼,而是助你。”
他话音未落,搭着的拂尘不知何时已插到后腰,一手提着灯笼,一手在在空中迅速虚划起来,幅度不大,却如银钩铁画,辗转提捺之间自有七分潇洒,三分浩气,随着他指尖最后凌空一点,一道半身大小的符咒顿时亮了起来,配以符顶太极图里,阴阳鱼迅速转动,霎时青芒大盛,鹿道人将那道虚符轻轻捏住,向着地上一掷,拿那支灯笼罩着,轻轻念了声:“拘灵”。
出口成谶。
只见星星点点的光芒迅速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直灌入灯笼里,可偏内里焰光丝毫不见增大,不多时,周围再次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只见那百来个蛮子全都低头木讷,像是被抽去了灵魂一般,排列整齐地来到了闻人一行人面前。
钟小草和陈锦此刻也无心理那小蛮子了,全都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
马志道赞道:“青云道术,真乃玄妙非常!”
鹿道人微笑道:“小竟肤功罢了,若非你们先将恶狼杀毕,还须费事得很。我将此山里所有蛮人的灵识都拘在此灯中,你们大可使绳索将其绑缚紧实了,再做打算。”
在场唯一面色不太好看的只有闻人和那小蛮子了。
那小蛮子起初也被鹿道人的高深道法惊呆了,如同自家部落里的大巫那般,神诡莫测,一时竟忘了要“搭救”钟小草,可当他看见自己本已经逃脱的同伴们陆陆续续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自己走回来引颈待戮后,当即坐不住了,跳起来就冲到他们面前,用蛮语大声呼唤着自己同伴的名字,可是仍凭他如何使力拍呼,对方始终低着头,眼神空洞,无一人应答。
而闻人看到眼前架势,更是猛地瞪圆了眼,凌空虚画!莫非……
他往前踏近一步,施礼道:“小子闻人长歌在此谢过道长仙术了!”
鹿道人看了他一眼,算是明白了他话里意思,轻笑还礼道:“原来是故人爱徒,贫道鹿修玄在此等候多时了。”
青云掌教!
闻人心里一震,果然是他!
苍州城北郊青云山上,来了一位个头不高的秀气文士。
他在半山腰的两墩打磨得溜圆光亮的圆柱型巨石旁勒住辔头,坐下那匹纯黑战马打了个响鼻,止住蹄子。
他轻轻念着石柱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清福在此地,天道入我门。
这是天下独此一份的下马石,当今圣上御笔亲书,赐下的无上荣惠,但见此石,公侯下马。
“青云,青云。”他低声自语,旋而轻笑一声,将马拴好,徒步上山。
行到大殿门前,天色还未破晓,门前是一天然高台平地,白玉石铺就,中心嵌顿着一块极大的八卦太极图,映着月光,还未近前,便能感觉到气机转运汹涌,门前灯火通明,分列两排青石板石阶,两排挺立雌雄罗汉松,迎送来往香客。
虽是午夜时分,天尚未明,门楣两道巨大对联在灯球火把的映照下依旧气势磅礴:
右厢壁上书:大道能容容天容地有容乃大,
左侧墙上写:玄德可鉴鉴善鉴恶无鉴才玄。
门楣横着批文:道济天下
只是他并无心思欣赏此间道义,只是大踏步向前而去,进了大门,当先引入眼帘的便是一座耸立如云的钟楼,悬钟九百九十九斤,此处鸣钟,其声悠远,可传万峰。
钟楼往后的正中线上,是一座重檐歇式的玉皇殿,朱红漆就,其势之高大,在所有道宫道观中称最,他步子不停,走进殿内,轻舒了一口气,熄灭火把。
殿内供着一尊玉皇大帝之像,十二天君陪祀两边,殿内但有梁柱门楼,具是龙凤翻飞其上,祥云雾列其间,栩栩如生。青云山分七座,主峰不仅地势雄魁冠绝诸峰,布置装潢也非寻常道观,此地乃是天下道家魁首,万事万物都有几分讲究,让所有来此进香的信徒油然生起敬畏之情。
他望着高大的玉皇像,半晌无话,忽的纳头拜了三拜,口中喃喃低语。
“出关即是方外人,杨将军,莫对方外人讲世间事呀。”殿外一女子轻声道。
文士怔了怔,看向来人。
月光下立着一位女冠,殿内通明灯火映衬着她欺霜赛雪的美丽面颊。
他当然知道女冠话里有话,春秋乱战时,道家出了位仙人,倒骑青牛,直出函谷关,飘然超脱世外。
他一手抱胸,一手抵住下巴,轻轻抚着自己脸上那道长长的疤痕,看起来有些俏皮,笑道:“鹿修缘道长喜欢背诗,也要背个完全嘛,我杨冬烈虽是莽夫,但还识得几句歌赋,我记得这句诗前半段尚有一句‘入世即非池中物’。”
鹿修缘眼皮低敛,半晌才答道:“杨将军,青云不问世事已久,且武林人有武林人的规矩,入了圣境,就不可插手俗世事务。”她的声音柔弱黏糯,分明温柔,却透着坚决和果断。
杨冬烈皱了皱眉,道:“历来江湖上老一辈的人都说‘手捏拂尘非是凡人’,今番看来,也不过如此。”他看了一眼鹿修缘,继续说道:“鹿道长,我知道你们的规矩,我们的要求也不多,北地荡阴近来防务吃紧,圣上亦多次降旨来你青云,口气谦缓,这次更是派我放下如山军务,亲自上门来请,就是顾着你们是超脱世外清修之人,我们不过抽调百位老练术士,上阵帮扶几日,我杨冬烈担保,他们怎样来的,便怎样回来,绝不伤半根毫毛!”
鹿修缘轻轻叹了一声,道:“杨将军,你莫要使激将法,也莫要给我戴高帽,此事百年前掌门便有禁令,入我青云自绝官途,你休说是百人,便是一人,我都给不了你。”
杨冬烈皱眉道:“何至于此!百年前的隆武朝,青云数百道人携手退蛮之事还历历在目,难道……”
“住口!”鹿修缘猛地抬起了头,面冷如霜,一双丹凤眼冷冷盯着杨冬烈,道:“杨将军,关于此事,还请你谨言自重!”
杨冬烈自知失言,半晌,叹道:“那不知能否让我见见贵派掌门?”他忽然想到眼前这位女道分明是妙龄模样,竟和百年前便早早成名的青云掌教鹿修玄同是修字辈。
鹿修缘道:“鹿掌门闭关已久,不见客的。”
杨冬烈似乎早就料到她有此一答,也不恼,从袖袍里缓缓取出一封请帖,递上前去道:“既然此事已无商量余地,那便就此揭过,朝廷那边,仍是愿意与你青云交好,我已在苍州备好酒饭,还望鹿道长能赏脸前来。”
鹿修缘接过那封帖子,道:“无妨,我定如约而来,将军公务繁重,就此别过吧。”
杨冬烈听出了她言下有送客之意,爽朗一笑道:“今日虽有些不快,但还望鹿道长莫放心上,杨某去也。”
“杨将军,”鹿修缘忽的叫住了转头阔步离去的杨冬烈,大概是觉得之前自己话说得太重了,开口道:“不知你刚刚在玉帝像前发下何愿?我对易经道藏小有研究,在此方面尚可为你卜上一卦。”
杨冬烈哈哈笑道:“鹿道长过谦了,天下谁不知你经算通神。不过我并未发愿,想必道长也解不了卦义。”他笑声不止,继续道:“我杨冬烈起自布衣,向来是不信神佛的,我这大半生所拜所祷的,是天地良心,大烆万姓。”
“所以我刚刚纳拜帝君,是我生平头一次,口中低语,若是帝君听不见,便说给我自己听:我杨冬烈,甘当一愚忠罪人,替天下苍生,开个太平!”
此刻天已破晓,冬日晨曦点点眼光洒在他那分明秀气却带着煞风景长疤的脸上,他阔步而出,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