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长歌一手打着灯笼,一手提着那位叫胡克多的小蛮子,腰里还绑着一根小孩胳膊粗细的麻绳,和身后一众行尸走肉般的蛮人扎成一串,看起来有些滑稽。
弄成这般模样其实不是他的本意,胡克多见到自己的伙伴们都跟丢了魂儿一样回来送死,又急又气,自己又无力弄醒他们,只好提着刀向闻人一行人发难,不过好在他尚未被气昏了脑子,气急败坏的匆忙之间还做了番计较,他懂得陈锦是个凶人,找她拼命肯定只有死路一条,那白胡子老道看起来也不是好惹的,马志道身材高大,挑来选去,在场诸位最软的柿子,不用问,就只有那个小白脸了,所以他怪叫一声,提着斩马长刀就扑住了闻人,将刀横在他脖颈,怒道:“放!我的人!不放!我杀了他!”
他脸上筋肉绞成一团,说着,将刀往闻人脖颈上紧了紧,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小草!也算我的人!”
钟小草听罢忽然红了脸,冲他甜甜一笑,钻进陈锦怀里不肯出来了。
可他这般搅闹动作,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应。
鹿老道人仍是一脸淡然和煦,陈锦则换上了幸灾乐祸的表情,马志道是个人精,看他们都不惊忙,自然也无甚慌张,看着闻人有何动作。
闻人一脸无奈,双手抱胸,道:“都不来救我?诶!我现在是被绑架了啊!刀都驾到脖子上来了!”
他见依旧没人理他,只好道:“看热闹不嫌事大,损友!都不是好东西!”
说着,轻轻捏住了那蛮子的手腕,胡克多初时见他一动,还想威胁一番,将刀刃再往里伸一伸,没想到刚触到闻人的皮肤,竟由内而外生出一股劲气,任他如何使力,都别想再近分毫,正当他慌神之际,闻人的手已经握了上来,他只觉得像是一根铁钳,夹住了自己的手腕,想自己在部落里的同龄人中,论力气也是数一数二,掰手腕摔跤的常胜将军,可偏偏这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脸书生竟如同草原上传说的阁虎大神一般,不仅刀刃不伤,还力大无穷,轻描淡写地就把他的手腕挪开,向前一甩,将他整个人倒摔出去。
“我现在才看清楚,这些北蛮的狼,好大的个子。”闻人一边好奇地瞧着,一边跳格子一般避开倒地已久,血液都快干涸的狼尸,他身后的那些失了神志的蛮人见他跳跃,亦纷纷学他,一时间百十人在此地蹦蹦跳跳,十分滑稽。
马志道一边跟着他往山下走去,一边皱眉疑道:“小闻人,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什么?”闻人问之前看了一眼扛在肩上的胡可多,见他仍昏迷不醒,不禁有些责怪自己刚刚用劲太大,他道:“我觉得这整件事都很蹊跷。”
马志道点点头,道:“首先,这群狼骑兵的数量不对,如果刘知府和郑统领的情报没有偏差的话,此地满打满算也才一百四十几头狼,剩下的三百多去哪了?其次,这些狼明显还够不上能够当作战坐骑的体型,至于年龄,我刚刚看了看他们的牙口,也还以青幼居多,而他们的主人,你看到了,跟在你身后的那些蛮子,竟然都是些娃娃兵。”
陈锦也插话道:“对啊!而且他们到底是怎么来的啊?我当时从荡阴那边过来可是费了好大功夫,还差点被值夜的逮到,他们这四五百人加上四五百匹狼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越过来了?”
马志道说道:“北蛮的行政机构与我大烆大相庭径,是以部落位单位,逐水草而居,我听闻北蛮每个稍大些的部落里都会有一到两名叫做大巫的神职人员,专事巫术,其中似乎有能够将人远距离传送的术法,但是数量如此之多,距离如此之远,还真是闻所未闻。”
他眯了眯眼,半晌,忽然抬眼看了老鹿道人一眼,说道:“我们可能……卷进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里去了。”
郑玉堂将坐下的枣红马停在了那两尊圣上钦赐的下马石前。
另一匹马已经先在这儿拴好,见他一人一马来到以后,十分警觉地打了个响鼻,耳朵动弹着竖起,它全身纯黑油亮,没有一丝杂色,唯有长长的马脸上破开一块灰黑疤印,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鬃毛刷洗得软蓬,看得出平日里主人对它爱护有加,通体肌肉鼓胀着,如一道黑厉电光,一时竟让郑玉堂的枣红马畏畏缩缩,不敢近前。
郑玉堂笑了笑,知道山雾浓厚,看不真切,他走上前去,拍了拍那黑马的脖子,道:“灰脸儿,不认得我了?”
黑马这才认出了来人,撒欢一般发出一串嘶溜啸叫,低下马脖子蹭他的脸。
他是认得那匹马的,当年他还在杨将军帐下当亲笔的时候,正是由他亲手照顾这匹灰脸儿,每日两遍刷洗,四遍添槽,若无战事还须得拉出马坊溜达几圈,这马性子最烈,作战也最勇猛,别的马儿吃草,它却要吃生肉,别的马儿见到北蛮的狼骑腿软筋麻,它不仅不怕,死在它自己蹄子下的狼都不在少数。它脸上那道疤,就是一位狼骑的骨都留下的,最后那名骨都连人带狼都被灰脸儿又啃又踩,死在当场。
忽然,马儿朝着不远处的山道上长嘶了一声,此刻青云半山腰的浓雾还未全部散尽,日光道道如利剑,筛入其中,透着不真实的幻境感,不知是不是错觉,郑玉堂觉得山道上杨冬烈的身影旁边,还有一个白眼白眉,背着巨大黑匣子的人。
正当他想要揉揉眼,看个清楚的时候,那人却悄然不见,仿佛本就没有出现过一般,隐没在浓雾里。
来此地见杨冬烈是当时那亲兵传给他的暗号,那亲兵一边用嘴努着青云,一边在底下悄悄打着手势,这是他们军中高阶将领的专业手语,他当即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虽然不知道刘知府有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但想来刘知府一向是个聪明人,懂得什么该问什么不该说。
正当他走神之际,杨冬烈已来到他的近前,他恍惚间愣了愣,立刻倒身下拜,道:“不知将军莅临本州,学生有失远迎!该死该死!”
在他的印象里,杨将军总是一派万事尽在掌握的气度,无论战事如何紧急,他都从未在人前流露出丝毫慌乱和害怕,他安静地、细致地、斩钉截铁又有条不紊地做出指挥,他能够叫出帐下每个伍长的名字,无论是稳坐中军的指挥时,亦或是取大纛亲身上阵冲锋时,他都能如臂使指一般把控全局。
可是今天见他,不知为何竟失了往日气度,虽然面沉似水,但郑玉堂能够感觉到,杨冬烈心里不大痛快,甚至有些迷惘。
杨冬烈一把将他搀起,道:“玉堂,如今做了一州统领,军务繁忙,怪不怪我突然把你叫出来?”
郑玉堂赶紧说道:“杨将军说得哪里话!天下有谁敢在您面前提军务繁忙这四个字?倒是将军自己,也要爱惜身体,若是将军累倒了,我大烆就同塌了一根擎天白玉柱了。”
杨冬烈听到这里,松解着灰脸儿缰绳的手忽然停了下来,片刻后,一边解着绳,一边继续说道:“陪我走走。”
郑玉堂点头,也将马牵来,他心里其实敲起了鼓,对将军此次蹊跷的来访和初见时衰败的面庞感到有些担忧。
“玉堂,”他一边看着远方的云雾,一边说道:“你来此苍州当值,几年了?”
“回禀将军,已四载有余。”郑玉堂恭敬答道。
杨冬烈仿佛拉家常,又问道:“你观此州,如何?”
郑玉堂摸不透他的意图,只好实话答道:“卑职看来,甚好,临近都城,来往商贩络绎不绝,北郊青云,是天下道教魁首,寻常小贼恶霸都不敢来此地放肆,百姓安居,官政清廉。”
杨冬烈轻轻嗯了一声,说道:“那你观我大烆,如何?”
这句话轻飘飘不着边际,却如同平地炸雷一般,轰隆一声在郑玉堂心底里开了花,他顿时觉得额角渗出滴滴冷汗,牵马的手也颤抖了起来,顿时低头跪下,颤声道:“卑职绝不敢妄议国事。”
“起来,起来。”杨冬烈又一次扶起了他,道:“做了两年的官,怎把你往日在军中的锐气磨了个干净,既然问心无愧,何必慌张!”
他继续道:“我这一问,其实是不该问的。既然你如此顾虑,那我便挑明了说罢。”
“我大烆如今,已又到了风雨飘摇之际也。”
“二十多年前那场七王之乱,我皇最后平定四海,得登大统,可我大烆经此一难,内里已衰,纵使我皇天纵奇才,费尽心思,也难只手补遮,这几年,南北具已有隐隐祸端,只是伏而未发,北地蛮子可没咱们这么能内斗,经过隆武朝荡阴决战后,百年修养,已有再次悍然出兵犯我边疆的实力,而镇南关那位。”他冷冷哼了一声,镇南关节度使和他是同时代崛起的人物,都是趁着那场七王之乱,建了从龙拥立的不世之功,受了当今皇帝的盛赏,一人向南一人驻北,共作大烆南北长城,故杨冬烈将他这几年动向看在眼里,既恨且悲,他实在无法接受当初和自己坚持同一个理想的人最后却背叛了自己背叛了理想。
他继续道:“南边那位,我共他迟早有一战。”
郑玉堂听得心惊肉跳,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些本不该是他能知晓的东西,现在近在咫尺摆在了他眼前,那想必接下来的话便是重中之重了。
“南北开战,又是一场内耗,最开心的莫过是北地蛮子了,”杨冬烈叹道:“可事到如今,攘外必先安内,我们迫不得已,也势在必行。可话虽如此,”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大烆向来不缺文人士子,缺的从来都是盖世勇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