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鹿远志忽然觉得自己的怀里响了一下。
他这才发觉自己抱着的公主已经醒了过来。
此刻他已踩在虹桥的最顶端,脚底七彩灿烂,凌空渡送,真有几分仙家模样。
但即使是这幅令自己十分满意的风范,到了那公主口中,却成了一个“喂”,这令他有些不太满意。
但他跟着鹿修缘师叔祖三年修行,修道修心,涵养早成,才不会跟她计较这些,拿目光一扫,摆足了仙人架势,道:“何事?”
啪!
“大胆!”原本娇滴滴的公主忽然抬起手来,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大概是用力过猛,扯动了闻人包好的伤口,她这一下子不仅把鹿远志打蒙了,把自己也折腾得一阵剧痛,忍不住眼眶一红,泪水就在眼里打起转儿。
“你是个什么身份?一阶游脚道士,也敢与我有肌肤相亲?也敢抱我?你要送我去何处?欲行何事?快快放我下来!若是被我父皇知晓,就算你是青云门下,也断乎饶不了你!”她的嗓音里带着哭腔,却又带着十足的庄严之气。
鹿远志一下就愣住了,半晌才猛然想明白,大概是公主没见过这架势,自己徒步凌空,踩虹桥而飞渡,自然是好看又好看,可是公主是千金娇贵之体,自小便养在深宫内廷,别说是修行,就是稍厉害些的武夫都不一定见过,甫一苏醒,见到这幅场景,自己又将她抱走,自然有些害怕,他想通这点之后,刚刚心里的那股不满意又有些泛起了,师伯祖在世时教导自己的话果然是箴言切语,自己果然和闻人长歌差得不少,人家闻人一出现,公主也不管是好是坏,天生地就和他亲近,又是脸红,又是好言相劝,成了个娇滴滴的乖乖公主,自己这个出了大力气,忙里忙外,又是救人又是解劝的人倒是没什么事了,现在自己还是在帮她,她却不领情,打了自己一巴掌不说,还把之前那副乖巧模样扔到了九霄云外,面皮红也不红,瞬间摆足了皇家贵族的姿态。
他急道:“周香银!你可别不领情啊!我这是送你回宫,你别怕,我这一身本事是当今青云掌教亲自教授,好看又实用,到时候到地方了我就给你放下,你我相安无事,今后绝不相扰。”
他说着,心里想着:这回你总该满意了吧?我是道士,方外之人,自然不必太过遵循俗世儒家的之礼,何况现在不是嫂溺援之以手嘛,权宜之计诶!这样你的心里负担也小,我说的也是实话,我远志远志,别的没啥,就是志向远大,我还要跟着闻人那小子闯荡呢,哪呢跟你在这儿女私情牵肠挂肚?无量天尊~
哪知道公主的声音却愈发冷了下来,并无多话,带着一股不可侵犯,不容驳斥的庄严尊贵之气道:“放我下来。”
鹿远志更不解了,道:“哎,你这人怎么不听人劝啊?你一身的伤,怎么下来?再说了,就算你没伤,你会在这虹桥上走吗?我可告诉你,别说是你,所有没入一品的武夫都踏不上我这虹桥,嗨哟我怎么就接了个这倒霉的差事,早知道叫闻人来背你回去了。”
公主听他这么一说,沉默了好半晌,忽然冷不丁道:“小道士,你可知刚刚就凭你直呼我的大名,就足够判你斩首一百次了。”
“干嘛?名字不就是用来叫的吗?”鹿远志一脸疑惑,道:“干嘛非得用那么长那么绕口的称号?你们这些公主皇子就是讲究,我要是学你们,以后行走江湖,每次别人问我‘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的时候,我是不是还得答‘爷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天下武林魁首、道庭鼻祖北境第一峰青云门下第十九代掌教亲传弟子兼青云藏经阁打杂小道鹿远志是也!’这不得把对方气死了?”
周香银扑哧一笑,道:“你这小道士,倒有几分童趣。”
鹿远志白了她一眼,嘟囔道:“我看我年纪跟你差不多,指不定还比你大上几分,凭什么老叫我小道士。”
“喂,小道士,”周香银有些吞吞吐吐,好半天才以细若蚊吟般的声音轻轻问道:“刚刚……那俊逸军服男子,去哪了?”
得了,来我这打听相好的了,不消说,什么俊逸男子,刚刚出现在她面前的就自己和闻人那小子,俊逸男子除了闻人还有谁?
鹿远志见她这样,心中一阵腹诽,原来世上真有这种王八看绿豆看对眼儿了的事,闻人这小子倒是好福气,这公主长得嘛,也算过得去,若是鼻子再好看一些,也当得起江湖上风传的长公主艳绝天下的名号,何况人家就算长得再不济,也是个公主,当今圣上勤于政事,不耽溺于女色,如今年逾古稀,膝下不过一子一女,自然是宠爱得紧,闻人若是讨巧,得尚公主,却也是他的一件大造化。
鹿远志答道:“你要见他,三天后的武学堂结业大比,自然能够见到。”
“他是武学堂的人?”周香银一惊,急问道。
鹿远志答道:“对呀,怎么了?”
周香银看了他一眼,并不回答,又是好一会儿,才忽然笑道:“小道士,我看你的青云法门只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招,并没有学得十分到家。”
鹿远志一听,顿时更加不满意了,咋了?你现在还用着我呢,就开始损我了,河都没过就要拆桥啊?他哼了一声,道:“贫道自是天资愚钝,不堪驱使,但我青云道法玄妙非常,也不是寻常可比,公主还请自重。”
他的语气重了几分。
周香银轻轻一笑道:“怎么了?说你两句还不乐意了?我看你就是没学到家,我问你,青云最粗浅的‘御物’一术,你学得如何?”
鹿远志嘴角一勾,心道:这黄毛丫头果然没见过世面,若是放在三年前,御物还真能难倒我,不过现在嘛,嘿嘿。
他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道:“不满公主,若是小道全力施为,能御飞剑四十六柄巡回百里。”
“才四十六柄?”周香银打趣道:“我可是听说你们青云掌教当年在沧州城头,孤身拦江水之时,可是挥挥手就招来了千百柄飞剑,那个仗势,遮天蔽日,剑如飞蝗急雨,壮观非常,怎么到了你这,才得四十六柄?小道士,你莫不是修行之时偷懒了不成?”
鹿远志一听,又急又窘,道:“那……那,那能一样么!那是我的授业恩师!当今青云掌教,自然有她的非凡之处,我不过是一阶打杂道士,怎能也……怎能!再说了,四十六柄已经不少了!你想想,一柄飞剑,少说也有个三五公斤,四十六柄,那也是百十公斤的东西啊!”
“真能?”
“真能!”鹿远志肯定道。
“好。”周香银道:“你不必送我了,把我当成飞剑,运回天下宫里。”
鹿远志一怔,心里暗骂道;好狡猾的公主,原来在这等着我呢!这也好,省的我到时候把她送过去麻烦,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路上有什么不适可怨不得我,他道:“你真打算这样做?”
周香银道:“自然,我说的话绝不反悔,只是小道士,你可不许半路使坏,不然我们有的是见面的机会,此刻你一时快意,以后有你好受。”
鹿远志哼了一声,道:“好罢,既然是你自己要求的,那便随你,我鹿远志是何等人也,岂会与你斤斤计较。”
他说罢,双臂一松,周香银只觉自己整个身子顿时失力,竟要直直坠落,不禁惊得冷汗涔涔,险些要大叫起来,只见鹿远志手法数变,终于捏住了法决,口中疾道:“起!”
周香银的身子随着他的声音,登时滞在了半空之中,她如同一蓬在风中飘舞的飞絮,失重起来,鹿远志手势不停,一挑一送,将周香银的身子摆正,从虹桥之上整个推了出去。
后世史料有载,天启元年的这一天,天定城晴昼无雨,忽有七彩虹桥横空而降,片刻后,天裂一角,有仙女落于皇宫。
周香银打了个踉跄,好容易才稳住身子,愤愤地回头瞪了一眼远得只剩一个小黑点的鹿远志,低声嘀咕道:“这也忒快了点吧。”
等她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己的身前早已跪满了数十位的宫女太监,有的瑟瑟发抖,甚至忍不住低声抽泣。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要是找不着了,最倒霉的就是他们了,杀头都是小事,免不得要受酷刑,甚至连坐九族。
还好,自己现在回来了。
她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忽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轻轻叫了声:“起来吧,没事了。”
她对这些宫女太监向来很好,极少像那些妃子贵人一样,稍有什么不快,便要折磨这些下人,单凭这一点,就为她在宫中赢得了许多口碑。
跪倒的人虽然得了起身之令,但仍不敢抬头,躬着身子,趋步后退,有两位平日贴身的宫女迅速拢了上来,搀着周香银,向殿中走去。
天下宫。
这是她自己取的名字,当年父皇问她想把自己的寝宫叫做什么?是长乐,还是永宁?她说都不要,她要天下。
父皇的脸当时就沉了下来,连带一起面色僵硬的,还有在一出生就被定为皇储,不过四岁的弟弟。
她那时才五岁,事后每每想起,都觉得后怕不已,她敢肯定,若是自己当时再大三岁,多半是没命活到现在的。
天下宫依然被定了下来,成为了自己的寝宫。
这么多年来,自己也终日小心翼翼,整日沉湎于嬉闹女红之事,渐渐地也让父皇和弟弟放下了对自己的敌意,只当当年那话是童稚无心之言。
她不懂,为何父皇最后还是要把自己的寝宫定为天下宫。
她也不懂,为什么父皇要让自己亲自出城去接南边来的那位世子。
但她现在好像都明白了。
大概……要打仗了吧。
父皇早就想好了。
居天下者为天下。
自己要做好准备,随时为了天下大义而牺牲。这也是为什么自己回来的路上会遭到几乎是埋伏好了就等着自己的攻击。
算了,反正自己也没死成。
周香银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殿下,你的身上在流血……”一旁搀着自己的宫女忽然颤着声道。
周香银这才回过神来,细想想大概是刚刚飞的太快,一下将伤口崩裂了,她答道:“不碍事,不要声张,你先去将御膳房的李公公与我找来,我有话要问他。”
宫女沉默了片刻,不敢违逆,赶紧退了下去。
周香银走进了自己的天下宫,缓缓坐在主殿内,轻轻一摆手,左右扫洒的下人们立刻会意,纷纷施礼离去,一时间,偌大的主殿里只剩她一个人。
她第一次觉得在这块堂皇庄严的地方竟然也有了许多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