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锦坐在飒露紫上,看着闻人替自己牵着马的辔头,她知道,闻人不吭声了,就是在烦恼着什么。
她有些无聊地揪着飒露紫的鬃毛,一会儿将它们打成小卷,一会儿又把他们齐齐分开,像在摆弄着这匹温顺战马的发型。
她会有一些不高兴,每当闻人想起如月的时候。
有的时候她也会想,自己要是也死了,闻人会不会这样难过呢?会难过这么久吗?会想办法来复活我吗?
她每次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都要抬头看看天上的云,若是云的数量是单数,就说明闻人才不会这样关心自己,要是是双数,她就要红着脸高兴好一阵子。
她想到这里,赶紧摇了摇头,将这些羞人的想法从自己的脑子里甩出去,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自己从来没有过的感受,活了一百多年了,第一次觉得一想起某件事某个人就要脸红。
他会像我这样吗?
她此刻非常想抬头看看天上的云,可是又怕被人发现,十分扭捏地揪着飒露紫的鬃毛,她大概忘了自己的力气远比寻常武夫大千百倍,飒露紫被她这样无意识的双腿一夹,鬃毛一揪,顿时抬起两条前蹄,吃痛不已地叫了起来,差点把她从马背上掀翻下来。
闻人也被这样飒露紫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紧紧拉着辔头,好生安抚一阵,一边抚摸着飒露紫的长颈,一边有些诧异地看着陈锦,脸上写着几个大字:你这女子,又在唱哪出?
陈锦哼了一声,没来由一阵火气,道:“看我作甚?这马自己作怪,差点没把我掀下去,你倒好,先管畜生,反要怪我?”
闻人听出了她语气里的火气,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了这女莽夫,只好陪着笑道:“我的陈大姑娘,咱们的交情从上医阁开始,到现在,你还不了解我嘛,咱俩是一般的苦命人,无依无靠,你就别跟我计较这个啦。”
陈锦又哼了一声,不吭声了。
飒露紫的脚步不快,但此地已经距离天定不远了,他们二人一马行了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天定的城门前。
闻人稍稍停了停,再次打量了一番这做号称永不陷落的钢铁雄城。
它背靠着延绵万里的荡阴山脉主峰,青峰最高处还无人能登及,相传那是距离天宫仙界最近的地方,司日的三足金乌每天栖息于此,有仙人日夜把守门户,平常望去,一年四季都环绕着浓浓云雾,偶尔有霞光千条,如同仙神临世一般,普照进山脚下的天定城。
当年烆朝隆武之前,正是整个大烆极盛之时,四方来朝八方归附,天下万民皆乐业安居,夜不闭户,府库充盛得连郡县的粮仓都集满了,也正是因为有了如此雄厚的实力,大烆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几乎摧毁了一切如暴风骤雨一般的北蛮入侵时,依然能够就算吃紧也终于站稳了脚跟,缓缓靠着后方腹地的支援一点一点把失地掰回来,更是因为这一点,在荡阴决战终于把蛮人赶回荡阴山的那一边之后,隆武帝还有如此财力人力修筑起这样一条由七座雄城组成的牢不可破的防线。
当年曾有一位极有天赋的诗人,他生逢大烆极盛转衰之际,见证了这个王朝的奢华糜烂和英勇不屈,他性格豪迈,热爱大烆山河,游踪遍及南北各地,每过一地名川大山,必豪饮挥毫,写下赞美此地的壮丽诗篇,风格既豪且壮,更兼想象丰富,意境奇妙,直至今天还有许多脍炙人口的诗歌被人传颂。
他到过大烆曾经的旧都天佑,写下洋洋洒洒两万字长诗,至今还被许多文人士子奉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绝句,而就是这样一位天资卓绝的豪放诗仙,来到雄绝壮阔的天定城之后,为其宏伟姿态所折服,像是变作了一位普通人,连叹了三声“噫吁”之后,竟再也说不出任何描述夸奖的话来。
“什么雄城,我看不过是墙高一点,厚一点,有什么了不起。”陈锦骑在马上,嘟囔道:“怎么这么挤啊,刚刚来还没见这么多人啊?”
闻人也有些奇怪,不知为何今天来天定的人格外的多,这是天定的南城门,平常除了宵禁,开一道侧门就足够来往行人出行了,今天两道侧门和正门打开,来往商人游人依然络绎不绝,不过好在大家出奇得懂规矩,一个接一个地排着队,没有一个不耐烦的。
“可能是过两天就是咱们武学堂第一批学员的结业考核吧,我可是听说圣上十分关心此事,特意在天定划了一块地作为当时候的武比场所,诶,这次好像有挺多学员都入了一品武夫境,你说我到时候要不要用凛冬之辰?”闻人一边牵着飒露紫,一边问道。
陈锦白了他一眼,道:“你现在的实力,不用吧,那是肯定打不过一品的武夫,用吧,能和圣境之人掰掰手腕,和一品的人打又显得像是用宰牛刀杀鸡,真是不好弄,你自己把握吧,先规规矩矩地来,打不过了再用凛冬之辰。”
闻人点了点头。
“对了,”陈锦忽然问道:“我还没问你呢,郑玉堂那老小子叫你来这里干嘛?”
闻人又啧了一声。
陈锦会意赶紧改口道:“好好好,我们的郑玉堂大人,找你一起来这里,究竟是何事相请呢?”
闻人道:“先别说我,你是怎么先来了?比我们迟出发反倒还跑到我们前面去了。”
陈锦嘿嘿一笑道:“是蓝笙香和段恩义老在我耳旁念叨你,说你怎么怎么好,一下没见到你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说你去一下就回来了,他们非不听,就得要我带他们来找你,我没得办法,只好拿了两个大箩筐,把他俩一路挑了过来,至于为啥跑到你前面去了,大概是我走得比较快吧,嘿嘿嘿嘿。”
闻人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编谎,也不知如何戳破,只好顺着她说道:“好吧好吧,我就知道你这人闲不住,咱们之前武学堂为了你,专门给你竖了一顶营帐,让你独门独户在里面歇息,这可是郑统领才能享受的,哪里知道你天天夜里没事就往咱们一伙大老爷们营帐里跑,拉呱唠嗑开小灶,没点淑女的样子,我告诉你吧,这次就算我前脚走了你们不跟来,过个几天郑统领也会亲自让你们进城,不是说了吗,咱们的结业考核马上就要开始了,这次是武学堂的第一次结业考核,检验这三年来的成绩,到时候文武百官围列左右,连圣上都要亲自来看呢。”
“所以你这么早来干嘛?踩点啊?”陈锦依然揪住这个问题不放。
闻人刚想说话,一旁排队的一人忽然代他发声道:“是我叫他早点来的。”
闻人吃了一惊,赶紧往旁边一看,只见一位老翁,拄着一根竹杖,缓缓说道:“因为我想见见他。”
老翁笑了笑,整张脸像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吹皱的池塘。
场面一时有些奇怪,老翁谁也不看,眯着眼笑得十分和善,陈锦骑在高头大马上,很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而闻人也有几分不可思议,他发誓自己除了当年的鹿修玄,就再也没见过这样苍老的人了,可眼前这人,似乎比鹿修玄还要老上几分,开什么玩笑!鹿修玄稳坐青云掌教已经超过两百年了!那眼前这人……
“老夫体弱,不善久站,这位姑娘可否将马匹让与我?”他终于看向了陈锦。
陈锦一听,顿时就先有了几分不乐意了,她从来想的简单,千金难买我乐意,我的东西只给跟我好的人,你就算再厉害,我也不卖你面子。
闻人和她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哪里不懂她的意思,赶紧拽了拽她的衣角,道:“这马本来就是这老人家的,你快下来,休要失了礼数。”
陈锦顿时把嘴撅了起来,嘟嘟囔囔地翻下了马,临了还不忘揪几根鬃毛,可怜的飒露紫,如此温驯珍贵的战马,在陈大姑娘手中丝毫没得怜惜,成了她的出气筒。
闻人十分小心地将那位老翁搀扶着,坐上了这匹飒露紫,飒露紫十分通人性,见到了故主,也不计较刚刚被陈锦欺负的事了,不知掉转马头,十分亲昵地看着背上的老翁。
老翁一边抚着它长长的脖子,一边捂着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并没有着急说话,而是十分耐心地排着队,还是由闻人牵着辔头,缓缓走向城内。
事到如今,闻人对这突然出现的老翁的身份已经是心知肚明了。
只是他有些奇怪,这些久居庙堂上的人都这么喜欢贴近民间的吗?丞相大人竟然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踩着一双灰布鞋就出来了,还不急不躁地杵在这里排队,这些大人物不都是日理万机,忙的不可开交的嘛?
“我是专程在这等你的。”老翁又咳了一声,闻人一听,吃了一惊,既觉得深感殊荣,有感觉事情有些不太对劲,堂堂一国宰相,竟然在城门口等我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卒,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但是他想到一半听见丞相老咳嗽,老毛病又犯了,忍不住自己就在心里打起了腹诊,揣测着老丞相多半是年老体衰,又患久咳肺疾,日久耗伤阴液,病属气阴两伤,增液承气汤可以试试看……
他还没想完,那边老翁已经先开了口,道:“你并不普通,我听说过你在沧州那边的事,早就想见你了。虽然你那时只是个刚从山村里小医倌,但是敢在那么多人面前和一州知府,统领叫板,确实令人高看一眼。”
闻人听罢又是一怔,心想这人怎么连那件事都打听到了?哎我哪是敢叫板,我这不是身边就放着一个大杀器嘛,他看了一眼一旁正百无聊赖看着天空的陈锦,实力和底子厚了,说话自然就硬气了。
“不过今日一见,你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依然不慌不忙,宠辱不惊,确实有过人之处。”老丞相轻轻笑了笑,忽然俯下了身子,轻轻对着闻人道:“闻人长歌,你看着眼前排队进城的人,有何感受?”
闻人一怔,先微微欠身施礼,再道:“他们多半是来看此武学堂结业考核的人。毕竟关于这方面,由陛下亲自授意,几乎告示天下,这场公开考核又是以武斗比拼为主,自然十分精彩好看。”
老丞相眯缝着眼,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再仔细看看。”
闻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暗暗揣摩着这老丞相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
“他们有一多半都是罗圈腿,一看就是骑惯了马的老练骑兵。”闻人还未答话,陈锦不知何时已经不看天空了,见闻人为难,索性替他答了,她一脸理所应当的样子,道:“手指关节粗大有力,皮肤黝黑,一看就是久在太阳底下训练的武夫,他们身材少有高挑,大多都是粗壮敦实之人,大概是南方来的军士吧,扮作这样的农夫小贩,实在蹩脚,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干嘛?咱们是要和南方打……”
陈锦的声音并没有多加掩饰,说到一半,被闻人赶紧捂住了她的嘴,他悄悄向周围环视一圈,发现大概是自己身边牵着一匹高头骏马,被误以为是什么富贵纨绔,行人们都不太愿意离得太近。
倒是老丞相,像是终于睁开了双眼,十分有兴趣地看着陈锦,半晌,道:“随我进城。”
他的眼睛丝毫没有寻常老人一般的浑浊,而是像一个壮年男子一样射出了两道精光,如剑般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