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皇城内,这座小院最不起眼,知道它的人都极少,大隐隐于市,只有几个无品级的宫女偶尔打扫远远撇上一眼,至于住的谁,就更加不为人知了。
已是下半夜,屋里油灯还亮着,正厅摆着一个棋盘,梁洲国最有权势的人一身白袍正在跟一位老者对弈。
棋盘两边摆着两盏油灯,不算亮,仅能照亮棋盘和两个人的脸罢了。
两人棋路大同小异,皆不擅守,满盘杀机,咄咄逼人。
老者微眯着眼睛,手里捏着一枚黑子,举在半空,脸色阴晴不定,许久又将棋子放回棋笥里,揉了揉眼睛,觍着老脸说:“老眼昏花了,我悔一步。”
说着,伸手就要拿回棋盘上刚下的棋子,顺帝赶紧攥住他的手腕说道:“国师,落子无悔。”
司徒观星扔不罢休,挣扎道:“刚才看错了。”
另一只手又要取回棋子,顺帝顺势把他钳住。两人都离开了凳子,半站着对峙。
“一步,就一步。”
“落子无悔,国师这不是第一次了。”
司徒观星号称无所不知,朝堂上的国士大臣对此都毫无异议,说不出二话,唯独下棋是他的软肋,自创棋路乱走一遭,看似锋芒毕露实则自绝后路,也就能唬住半吊子棋手。因此,一些公卿辩不过他就拿下棋来找回场子,屡试不爽。偏偏他还愿意跟人家下,次次一败涂地,憋一肚子气,对着棋盘发呆不语。
一步错,满盘输,争执一番还是没能悔上一子,接下来就是棋盘上的屠杀了。司徒观星无能为力,挠着白发抓狂,最终穷途末路的泄气。
一局落幕,司徒观星不服,要求再来一局。顺帝知道,被他缠上这一晚上别想睡觉了,笑着摇了摇头,从袖中拿出一朵纯金莲花,小玩意儿非常精细,放在了棋盘上。
看了眼金莲,司徒观星正色起来,确切说是凝重,拿过来仔细瞅瞅,这莲花莫说江湖,就连庙堂,会有几人不知晓?说道:“意料之中,陛下可有把握?”
顺帝皱眉道:“七成。”
“还不够吗?”
“够了。”两个字底气并不是很足。
司徒观星将金莲放下,说道:“陛下,这朵金莲哪里来的?”
顺帝甩了下袖袍:“我刚刚从御书房过来,这朵金莲就摆在朕的金案之上。”
司徒观星站起了身,叹了口气,微斜头看着房梁道:“这位还真是喜欢闯皇宫啊!想当年他独闯西蜀宫墙,数千禁军又能奈他何?那把银剑的剑尖儿,距蜀国皇帝不过三尺,可谓弹指可灭,使西蜀举国缟素。而他却收剑而去,丢下一朵和这一模一样的金莲花潇洒离去,半刻后,被鲜血浸染的西蜀皇宫上空传来他的一声狂笑,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整个皇城尽是苦笑与无奈,对武林人士来说,多么令人神往啊!一人之力改变国运,江湖也有江湖的威风。”
闻言,顺帝也起身,他冷哼一声,说道:“那西蜀皇宫跟寡人的可没法比。”
司徒观星走到门口,被门框绊了一下,那股高人风范荡然无存,重新正了正身形,乌云褪去,今晚下半夜的月亮格外的圆,司徒观星年过古稀,那双早已失去精气神的眼珠有了一丝亮光:“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顺帝走了出去,对身边的司徒观星道:“那朵莲花送给你了。”
司徒观星一笑:“够换好多壶杏花村了。七成把握,真的够吗?月亮真圆,真亮,能刺破黑夜。”
“对上他,谁都不会说有十足把握。”顺帝一样望了望月亮:“可明月再亮,黑夜也始终是黑夜。”
顺帝走远,司徒观星一拍脑袋,好似想到了什么,喊道:“陛下确定不再来一盘?”
顺帝笑着摆手:“天色太晚了,国师注意身体早些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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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还在王府内溜达着,有烤鱼,可惜没酒,只能望月而食。吃完后,将木签随手丢在地上,嘴里喃喃道:“还是云州的鲶鱼好吃,姜临川,可真傻啊……”
来到自己居住的小院拱门前,月光映射下,台阶上一人坐着睡着了。那少年衣着华贵,胳膊竖在大腿上撑着脸。冬夜寒凉,少年身躯哆哆嗦嗦,无暇玉脸儿被冻的没有了血色。
李白走近了些,他蹲下,仔细瞧着这位少年的脸颊。少年睫毛很长,寒风一吹呼扇呼扇的,很有灵气。五官精致到完美,难怪王府被世子殿下揩过油的丫鬟没有一个讨厌他的。
李白瞧着瞧着,渐渐入了神,好似进入了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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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很美很美的梦。
当年云州,一对少年自小一起长大,大一些的相貌平平,魁梧高大,是武安候的独子。小一点的潇洒英俊,翩翩公子大概说的就是他吧。两男子当然道不出青梅竹马,却也为外人称作云州双杰。
子承父业,姜临川自小便立志要学那万人敌的手段,兵道心术,少年之躯就在军中建立了威望。
李白与之截然不同,独独醉心于剑道,向往江湖侠客的逍遥,作诗好文,才子典范,却又不似他人沽名钓誉。自小在候府长大,不姓姜,却跟姜临川情同手足,老侯爷也待他如亲子。
剑术上他天赋异禀,一日千里,老侯爷不知为他请了多少剑道大家,可没教一个月就要被他远远甩在身后,年少轻狂的他还曾放言:“天地间没人能做他的师傅。”虽傲,但没人质疑。
那一年他二十岁,姜临川二十二,丹景河边,他们遇到了那个使其一生倾心的女子。那女子一身青衫束体无袖抛,长靴伶俐,一副江湖游侠的打扮,若不是那胸前微微的隆起,还有那堪称绝世的容颜就真的要把它当成男子了。
不知道是哪家任性的小姐,连身边的几个丫鬟都佩剑,看到两人靠近纷纷拔剑警惕。
姜临川榆木疙瘩一个,正值青春阳刚的年纪见到称心的人儿心下羞涩,只是挠头傻笑说不出话来。
李白躬身行礼,儒雅风流,说道:“小生李白,敢问姑娘芳名?”
听了李白的话,那女子先是懊恼,紧接着又是疑惑和好奇的表情,清了清嗓子,故意加粗声音装出男人的口吻,但总是蹩脚不像:“咳咳,你是如何认出本公子是女子的?”
前后不对付的一句话,自相矛盾略显搞笑,却让两人为止沉迷。
山川清河,绿荫下,春风拨乱了少年的头发,面对如此率真可爱的女子,不动心,都难呐!
两人邀女子往候府做客,大夸云州风土人情,山河美景。不顾下人的阻拦,天生好奇的少女欣然受邀而去。
接下来几月,不知是缘分使然还是天意促就,女子对才华横溢,英气十足的李白不冷不热,反而对姜临川痴心一片。几次追求无果,李白也是洒脱,从那以后他一心钻研剑道,原本早就想要出门游历的他为这女子拖延了数月。那一日,李白仗剑走江湖。
两年后,二人大婚,那女子名叫田璇玑,是齐国的公主。婚宴上,只两年就在江湖中闯下诺大声名的李白亦或者说李太白,望着身着喜服天作之合的男女,只淡淡说了句:“我有一剑相伴,足矣。”
再也道不出那少年的风流写意。之后,无论他作下多少名篇,又有多少女子为之倾心痴狂,他虽倜傥风流,却从未动过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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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看着姜崖,和那人实在神似,李白忍不住伸手捋了捋他的头发,突然发现姜崖正在发抖,赶忙解下外衣披在了徒弟身上,说道:“像她。”
姜崖本就睡的不死,被师傅这一动作惊醒,揉了揉眼睛,看了眼身上衣袍,心头有了点暖意。
站起身来说了句:“师傅。”
李白点了点头道:“怎么在这睡着了?”
姜崖盯着李白,像是在审视另一个人:“这不是因为师傅你嘛!今天城里死的那几人是你干的吧?还有安靖康坠河。”
白天的事姜崖听说了,在联系到安靖康坠河,姜崖一下就猜出了其中的关联:“好在安靖康没事,不然还真是麻烦。”
李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一如既往的赖子模样,与刚刚还笔直而立的他判若天渊,揉着腰,叹着气:“花满楼那几位姑娘还真名不虚传,老子服软了,这场子找不回来了,来徒弟,扶我一下。”
伸手就要搭姜崖的肩膀,姜崖拨开李白的手道:“师傅,你还装。”
李白没理他,揉着腰,一瘸一拐的往屋里走:“不孝徒。”
推开门,迈步要进屋,后面姜崖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李白愣了愣,背对着姜崖的脸上露出了笑,和蔼的笑:“明天休课,老子歇一天。”
姜崖道:“明天可是二十九,有好多事要做。”
“关老子屁事。”
姜崖哭笑不得,他九分确定自己的师傅就是李太白,第一次见面就知道那乞丐绝不一般,是心有灵犀还是什么?姜崖不知道,经过今天这事他就更加确定。然而,他却仍然不往那想,不去想他就是李太白,看着师傅的背影,在自己心目中,李太白是唯一值得钦佩的。姜崖有时候在想:“师傅这模样,会是那个逍遥天地间,白衣羡苍天的李太白?会是那个一把长剑在手,敢叫天地无颜色的剑圣?会是那个轻狂诗压翰林组,谁敢拦我李太白,一手绝句无人能对,大唐翰林院老祖也拦之不住,甘愿低头的诗仙?会是那个长安河道,天子呼来不上船,两岸女子尽争欢的风流才子?会是那个世人皆问志何在,笑曰志做酒中仙浪荡仙人?
两仙一圣,将剑圣诗仙酒中仙的称号囊入一人,唯有李太白,就连当年孟浩然也不过只有剑圣诗仙两号而已,黄鹤楼中也尽被李太白夺了去,成了老剑圣老诗仙,浩然剑法又能如何?
不是姜崖不往那方面想,是不想,不想把李白当做李太白,他想给自己留一个念想,一个一圣两仙的念想,或许有些人就该存在于遥遥天穹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