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里用神话做典故,我们可以有几种读法。屈原《离骚》曰,“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这里羲和便等于一名马车夫,因为他是御日的,诗人生怕太阳赶快落了,就叫羲和慢一点走。不过话经我一翻译,现得淘气一点,原文只是一个高贵的身分,另外不表现着什么个性了。所以《离骚》里的神话典故,等于辞藻,这一份辞藻又等于代词,犹如后世称女子说是“月里嫦娥”,说是“电影明星”罢了。有一种用典故,也可以说等于辞藻,不过这里却有着作者的幻想,如庾信《舟中望月》有云,“天汉看珠蚌,星桥视桂花”,便已开了晚唐的风气,他仿佛天河里自然也有蚌蛤,明月正好看珠蚌,月中桂花,星桥也正好看不过了。有一种借用神话,如陶渊明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正遇“翩翩三青鸟,毛色奇可怜”,为西王母取食,于是诗人便托此鸟告诉王母,“在世无所须,惟酒与长年”。这可以说是近乎人情。又如李商隐有一首绝句,“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罢织一相闻,只应不惮牵牛妒,聊用支机石赠君。”因为相传有一个故事,昔有人寻河源,经月而至一处,见一女织,一丈夫牵牛饮河,问此是何处,女与一石而归,问严君平,君平曰,此织女支机之石,所以李商隐写那么一首诗了,把织女写得同凡女一样,近乎人情。庾信有《见征客始还遇猎》一诗,先说这位征客犹乘战马未解戎衣,就遇着逐猎,自然就猎一围,然后云,“故人迎借问,念旧始依依,河边一片石,不复肯支机。”也无非是说家中织女正望牵牛,不要在这里打猎。“河边一片石”这一句在这里接得很美,非俗手可及。李商隐的“直遣麻姑与搔背,可能留命待桑田”,于人情之中又稍带理想,大约他很不高兴沧海变为桑田这一回事,想着麻姑那个鸟爪似的手,最好就打发她去替人家搔背,或者可以耽误一点时间了。有时又想着叫她栽一点别的东西,所以祷告西王母,“好为麻姑到东海,劝栽黄竹莫栽桑”了。若《听雨梦后作》又云,“瞥见冯夷殊怅望,鲛绡休卖海为出”,写得更像煞有介事似的,很令人同情。蛟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时出人家卖绡,于是河伯在那里怅望,鲛人你不要卖了,海中行复扬尘矣。这些地方,较之屈原“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便很有差别,屈原的写法容易使人雷同。屈原确是长于辞藻,“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又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是长袖起舞,非丑妇可以效颦者也。这篇神仙故事话未完,聊咏《九歌》作结。
(一九三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