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说他“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一直说到七十岁的进步。十年以来,我好读《论语》,懂得的我就说我懂得,不懂得的我就觉得我不能懂得,前后的了解也有所不同,到得现在大致我总可以说我了解《论语》了。有趣的最是“志学”这一章。前几年我对于孔夫子所作他自己六十岁七十岁的报告,即“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不能懂得,似乎也不想去求懂得,尝自己同自己说笑话,我们没有到六十七十,应该是不能懂得的。那时我大约是“三十”,那么四十五十岂非居之不疑吗?当真懂得了吗?这些都是过去了的话,现在也不必去挑剔了。大约是在一二年前,我觉得我能了解孔子耳顺与从心的意思,自己很是喜悦,谁知此一喜悦乃终身之忧,我觉得我学不了孔夫子了,颇有儿女子他生未卜此生休的感慨。去年夏间我曾将这点意思同吾乡熊十力先生谈,当时我大约是有所触发,自己对于自己不满意。熊先生听了我的话,沉吟半晌,慢慢说他的意思,大意是说,我们的毛病还不在六十七十,我们乃是十五而志于学没有懂得,我们所志何学,我们又何曾志学,我们从小都是失学之人。此言我真是得益不少。去年“重九”之后,在我三十五生日的时候,我戏言,我现在大约才可以说四十岁的事情了,这个距离总很不远。是的,今日我可以说“不惑”。回转头来,对于十五志学,又很觉有趣。自己的好学,应自即日问学,自即日起也无妨做一个蒙师,首先我想教读自己的孩子。金圣叹为儿子批《水浒》的意思是很可敬重的,孔子问伯鱼学没有学过《周南》《召南》,我自己还想从头读《周南》《召南》也。
去年“腊八”我为我的朋友俞平伯先生所著《槐屋梦寻》作序,《梦寻》的文章我最所佩服,不但佩服这样的奇文,更爱好如此奇文乃是《周南》《召南》。我的序文里有一句话,“若乱世而有《周南》《召南》,怎不令人感到奇事,是人伦之美,亦民族之诗也。”我曾当面同俞先生谈,这句话恐怕有点缠夹,这里我很有一点感慨,《周南》《召南》系正风,但文王之世不亦为乱世乎?小时在私塾里读《了凡钢鉴》,有一句翻案文章我还记得,有人劝甲子之日不要兴兵,理由是“纣以甲子亡”,那位皇上答道,“纣以甲子亡,武王不以甲子兴乎?”我说“乱世而有《周南》《召南》”,不仅是赞美《国风》里的诗篇,是很有感慨的,很觉得《周南》《召南》是人伦之美,民族之诗也。
(一九三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