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结局
父亲突然剧烈地喝嗽起来,继而又吐起血来。我慌张地大喊医生。
进来几位医生和护士,对父亲实施了救治。一会儿的功夫,父亲病床上方的血氧仪、心电图仪彩色图显示平和。父亲停止了喝嗽和吐血。父亲安静下来。
医生和护士出去了。我给父亲漱了口,喂了水。父亲又急忙拉住我的手,握得紧紧的,象是在握住生命的绳索。嘴里还不住地问:“晨晨,刚才说到哪啦?”
我说:“爸爸,别说了,刚吐完血,休息一会儿吧。”
父亲说:“我快不行了,趁我还清醒,我要把这个故事给你讲完。”
我说:“爸爸,那你就简单点说,慢点说,尽量别激动。”
说完,我把父亲扶起来。
父亲又问我:“刚才说到哪啦?”
我说:“说到慕妍领着亭亭去上海了。”
父亲回忆说:“是的,慕妍领着女儿亭亭去上海了,一晃十年,杳无音信,一直都不知道她们母女过的怎么样。十年来,我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过她们,只盼望退休后去找她们。我掐着手指算,我还有两年就60岁了,就该退休了。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十年后的一天,我和慕妍的私生女亭亭,会一个人从上海回来找我。”
那天中午,父亲刚吃完中午饭,回到办公室想躺在沙发里睡会儿午觉。
周秘书敲门进来:“蒋总,来个小女孩,她‘死活’要见你。”周秘书把“死活”两个字说的很重,因他知道父亲中午要睡午觉,不遇到特殊事,一般是不接见客人的。
父亲好奇地问:“哪来的小女孩?‘死活’要见我,那就请她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年少的“小慕妍”轻盈地走了进来,亭亭欲立地站在父亲的面前,用一种父亲无法描述的眼神盯盯地看着父亲。父亲惊的一下子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这不就是当年的“慕妍”吗。仍是白衣白裤,齐腰长的秀发披在脑后,嘴和鼻子都是慕妍的。父亲情不自禁地脱口喊道:“慕妍。”
“我不是慕妍,我是慕妍的女儿慕亭亭。”
少女的声音轻悠地好象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但却深深地抓扯父亲的心。父亲这才醒过神来,重新端祥这个少女。
是的,这个少女不是慕妍,因为她有着一双又黑又浓的连着眉心的眉毛,那是与众不同的世界少有的唯有他蒋家独传。父亲看到这,心不禁紧缩一下,他马上意识到进来的这个少女是谁了。他的眼泪止不住地要流出来,这是他和慕妍的女儿,不管认不认,不管有多久没见着,都是他血脉延续的一部分,都是他的亲骨肉,都是他魂牵梦绕的女儿。
父亲擦擦眼睛,仔细端祥这个叫亭亭的女孩。她高挑的身材,穿着时尚的白衣白裤,齐腰长的黑发披在脑后,脸色惨白并浮肿,还略带病态和悲伤。一双熟悉但久不见过的大而圆的眼睛黯然无神,一双又黑又浓的连着眉心的眉毛明显地贴在眼睛上方,这一点又象是他那个在英国留学的女儿晨晨。
少女没有用父亲让,自已轻轻地坐在父亲的对面,轻声地对父亲说:“我是慕妍的女儿,我妈妈前几天患了脑出血,躺在医院里不能动。我偷听到妈妈和别人说话,知道你是我的亲生爸爸。我得了尿毒症,你的肾RH因子也许能适合我的肾。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只有你能救我。”
说着她从挎在手腕上的小兜里掏出一张由上海某医院开出的病历报告单。
慕妍,慕妍的女儿,慕妍病了,女儿也病了,她们母女俩的身体怎么都垮了,她们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啊!
父亲心里呐喊着,震惊着。他慌乱地接过报告单看了一眼,然后抬起头,凝视着少女的眼睛,那双他曾迷恋过的眼睛在这个少女的脸上再现。
父亲颤抖着声音和蔼地问:“你是慕妍的女儿?是你妈妈让你来找我的?”
亭亭诚实地回答:“不是。不是妈妈让我来找你的,是我自已背着妈妈偷着跑来的。”
父亲颤抖着心问:“既然不是你妈妈让你来的,你又凭什么说你是我的女儿,我是你的爸爸?”
亭亭用手指着自已的眉毛天真地说:“我妈妈说,我这又黑又浓连着眉心的眉毛是你遗传给我的,不用做亲子鉴定,看看你的眉毛,再看看我的眉毛,酷似得就象粘贴的一样,就知道我是你的女儿。”
父亲象被雷击了一下,紧张地看了一眼门口,急忙站起来把门关紧。他按着痛楚的心口,无声地踱着步子。
十八年来,父亲最怕的事,终于来了。他的私生女来认爸爸了。慕妍,这个令自已曾疯狂迷恋的情人,十八年来从没有来找过他,她病了,女儿也病了。女儿为了活命,自已跑来认父了。她天真想让父亲救她,让父亲把肾移植给她。可女儿呀!你可想到,父亲怎能做到。他十八年前都不敢承认的女儿,十八年后他高官显位,德高望众,又岂敢认这个孩子是自已的女儿,并把自已的肾移植给她。如果是那样,那他用一生拼搏来的地位、荣誉、家庭,会倾刻间倒塌,倒塌得一无所有。
父亲望着亭亭,那可怜兮兮的孩子。他心里想,爸爸知道你是我的一个不敢承认的孩子,你是爸爸十八年来藏在心底里一个不能诉说的痛。你满怀希望来找我,乞求爸爸能救你。如果爸爸救了你,那爸爸的一生就完了。这时,父亲的耳边好象有一个声音在暗暗地告诉他:蒋卫,这个女儿不能认,不能认啊!
想到这,父亲走到亭亭的身边,冷冷的、漠然的、没有丝毫温情的对她说:”孩子,这事不能乱说。就凭眉毛长得相似,就说是我的女儿,那全世界的孩子都整容成我这样的眉毛,都来找我,都来说是我的孩子,都来敲诈我,那不天下大乱了吗!。”
“敲诈!”亭亭惊愕地不能理解的喊着,本就惨白的脸更加惨白。
“我不是来敲诈的,我是来认我日夜都想有的爸爸。”亭亭悲悲切切,泪水涟涟。一边哭一边继续说:“我从小都想要个爸爸,我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我每次向妈妈要爸爸,妈妈都对我说,我是试管婴儿,没有爸爸。我和妈妈相依为命,如果不是我得了尿毒症,妈妈的肾不适合我。如果不是我得了病,她这辈子都不会让我知道我确确实实有个爸爸,而不是试管婴儿。”
亭亭站起来,从她的小兜子里掏出一张照片对父亲说:“我妈妈她一直珍藏着我们三个人不期而遇被摄影师拍照下来的照片,这上有你、有妈妈、有我。”
父亲看了一眼亭亭手里的照片。是的,这张照片他也有一张,一直愉愉地珍藏着。
亭亭说完把照片收起来,用手掏出白手帕把眼泪擦干,神情坦然地对父亲说:”你不认我这个女儿,你心中一定有不能诉说的原因。可我妈妈说你是我亲生的爸爸,有着和我同样血缘的爸爸。我妈妈不会骗我,她说你是我爸爸,就一定是。你不认我,你不救我,我也认你是爸爸,我也叫你爸爸,爸爸,爸……爸……。”
亭亭一边喊,一边叫,一边向门口退去。
所谓父女连心。当亭亭走出门口的那一刻,亭亭一声声地喊叫,就象飞过来的一把把尖刀,一下一下地刺到父亲的心上,心口窝里刀绞般的疼痛,痛的他大汗淋漓,痛不欲生……。
父亲说:“那天晚上,我没有睡觉,我静静地坐在书房里直到天亮。
慕妍的病,亭亭的病,对我的震动太大了,我无法描述那个晚上的心情。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是自责,是自恨,是愧疚,是心痛,是无可奈何的悲哀。想到这么多年对她母女爱莫能助,想到现在慕妍和亭亭重病在身,漂泊异乡,我就心痛不已。我虽不敢认亭亭,但毕竟有血缘,父女连心。”
第二天,父亲让周秘书按照亭亭留下来的病历报告单上的上海某医院,汇去一笔钱,是很大一笔钱,这笔钱能给亭亭用做血液透析,能让亭亭靠血液透析活上几十年的。
周秘书回来告诉父亲钱汇走了。这时,父亲那阵阵发痛的心才稍微得到缓解。
可几天后,周秘书拿着一个退款单给父亲,神情黯然地对他说:”蒋总,我帮你汇去的那笔钱,被那家医院退了回来。”
父亲接过退款单,看见退款原由栏里有一行他特别熟悉的手写的端庄秀丽的楷体字:没有慕亭亭此人,此款退回。
这分明是慕妍的笔体,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父亲在内心里喊了一声:“慕……妍。亭……亭。”胸前忽地一阵紧痛,随即越来越痛,象刀绞般地痛。痛的他上不来气,说不出话。
周秘书急忙上前扶住父亲,慌乱地喊着:“蒋总,你怎么了?快来人呀。送蒋总去医院”
晚上,父亲从医院回到家。他再一次失眠了。
在书房里,父亲看着放在写字桌上的退款单,凝视着退款原由栏里那一行他熟悉的秀丽的楷体字:没有慕亭亭此人,此款退回。
父亲又从抽屉里拿出那张偷偷珍藏的他与慕妍、亭亭三人的不期而遇被摄影师拍摄下来的照片。当他再一次看见照片上的慕妍和亭亭时,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十年啊!亭亭由照片上的八岁已长到十八岁了。十年后的今天啊!她们母女俩却病入膏荒。那种长年积压在心底的自责、自恨、愧疚,再一次涌上心头。父亲伏在桌上无声地哭泣。父亲哭着哭着,胸前心前突然一阵阵剧痛,父亲赶紧用双手按住胸前。父亲停止了哭泣。他冷静了。
父亲清楚地记得,他在医院诊断病情时,医生偷偷地告诉他说:“蒋总,你的肺部有块肿瘤,情况不太好,有恶化的迹象。建议你到北京大医院去做手术。”
父亲心里明白,那就是肺癌,手术也是不可能治逾的。自已也和慕妍、亭亭一样也到了病入膏荒期。父亲陡然站起来,用双手捶打自已的头,大声地呼喊:“我这一生为什么活着?为什么这样对待自已?为什么要这么看重名誉、地位、官职?为什么要压抑我的人性,伤害我的骨肉?我要去上海,我要去找我心爱的人,我要去救我的女儿。
父亲失去了理智。不。是人性的理念在他体内的复活。
母亲听见父亲的喊叫,急忙跑进书房,看见父亲满脸泪水,大声喊叫,就惊慌地喊着:“老头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父亲听见母亲的喊叫,冷静下来,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毛巾,擦干脸上的泪水。他定睛看着老伴,发现老伴头发已花白,面容已苍老,身躯已委缩。他陡然感到老伴也老了,可想起慕妍,不管怎样,老伴毕竟跟着他享了三十多年的福。夫贵妻荣,养尊处优,什么人间的苦难她都没有受过。可是,慕妍呢,孤儿寡母,漂泊异乡,生活凄苦,病入膏荒。父亲心里说,老伴呀!你就原谅我吧,我要到上海去赎罪,去补偿,去惭悔。
母亲问父亲:“老头子,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父亲伸出手抚摸母亲的花白头发说:“老伴呀!你的头发都花白了,你老了,我也老了,我们都没有多少好时候了。”
母亲被父亲的话感动不已,也感慨地说:“是啊!老头子,我们是都老了,我们互相真惜吧。”
父亲问母亲:“老伴呀!如果有一天剩你自已了,你怎么活呀?”
母亲内心太简单了,她不加思索地说:“你放心,我不是还攒了几十万元钱吗,这些钱不就是这个人给送的,那个人给送的。当时你就是不让要,还让我给送回去。现在看到了
吧,可以用来养老吧。”
母亲说着说着,忽然感悟到什么,一下子停下来,不说了。她怔怔地看着父亲说:“不对吗,怎么剩下我一个?那你干什么去?”
父亲被问的也是一怔,随即恢复了常态。父亲用手拢拢头发,重新坐回到写字桌前。平静地说:“噢!想出趟门,走访走访用户。”
母亲生气了,吸了一口气,用眼睛翻了翻父亲说:“出趟门,用得着大呼小叫的,神精病。”
母亲说完,摔门出去。
第二天旱上,父亲一走进办公室就把王雷找来。这时的王雷已提升为集团常务副经理,准备接父亲的班。父亲对王雷说:“王经理,我要到北京去办点事,可能要几天,可能会更长点。我不在公司的这些天,公司的工作就由你安排一下吧。”
王雷讨好地说:“蒋总,你就放心地去吧,公司的工作我会安排好的。不过,蒋总,银行准备给我们公司贷款一个亿,准备上塑窗型材厂的事,你看怎么办?银行昨天还来电话询问这件事。”
父亲说:“这件事,先放一放再说,这里边的‘猫腻’太多。”
王雷又说:“那把原来生产电缆的生产线拆出废掉,引进处国的先进生产线的事,你看是不是定下来,公司班子会已讨论好多次了。”
父亲说:“原生产线还没有到报废期,拆出废掉太浪费了。
这件事,我决定不做了。”
王雷的表情很明显地带着失意感,但还强装微笑说:“好,好。蒋总,先按你的意思办,那我出去了。”
王雷出去后,父亲操起电话:“周秘书,你过来一下。”
秘书周涛走了进来:“蒋总,什么事?”
父亲说:“你去机场,给我买一张去上海的机票。不过,和别人就说我去了北京。”
周秘书说:“是。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