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姨和哥哥姐姐们,则期待着六姑婆回乡下探亲的日子来临。六姑婆回到村子,必会摆上几桌酒席,请村中一些亲戚来吃饭,那些海鲜干货便派上用场了。六姑婆会让五姨的父亲,请上几个会做菜的乡厨,再找几个邻居做帮手,左邻右舍的借些桌椅台凳碗筷的回来,就能整出十桌八桌的宴席了。院子里临时支起三口大铁锅,三个厨师同时开炒,三个帮厨的负责烧火,三个帮厨的负责打下手,另外,五姨兄弟姐妹的负责上菜。一顿丰盛的宴席就可以开宴了,芹菜炒鱿鱼、猪手焖蚝干、白切鸡、肉丝炒木耳,清蒸鲩鱼,炒青菜,每一桌酒席上都摆得满满的。开饭时整个院子里飘满了菜肴的香味,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从香港带回来的万宝路香烟和马爹利酒,也拿了出来招待客人。六姑婆在酒席中穿梭来往,倒酒递烟,与每一个赴宴的亲戚打招呼聊天。
如此丰盛的酒席,在当时,是过年也吃不上的一顿大餐。每一个来赴宴的人都吃得相当的满意,离席时笑容满面的与六姑婆一一握手告别。六姑婆站在院子里,与每一个告别离席的人挥手,还会送一些衣物和吃的东西给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带走。偶尔,也会塞一些钱或者是粮票给他们。粮票是六姑婆给钱让五姨的父亲提前找人换来的,用来当礼物送给亲戚的。在那个实行供给制的年代,粮票比钱还受欢迎。父亲曾跟五姨说过,当时的粮食是每个月定人定量供应的,如果不够吃,那就要想方设法找人换些粮票回来。六姑婆摆酒席用的米,就是五姨的父亲千方百计找人换来的。不仅粮食,还有很多物资也是凭票供应的,去供销社买东西,要带上各种各样的票据,凭票购买。
六姑婆就是这样的人,用这种方式回娘家探亲。年年如此,从不嫌麻烦。每年的春节、清明节、中秋节、还有五姨的爷爷的农历生日,这四个重要的日子是六姑婆必回的日子。六姑婆每次回来探亲,都重复着同样的过程,摆酒席,送东西,走亲戚,然后回香港。所以,六姑婆回来不仅是五姨的期待,也成了村里一些亲戚的期待。每每临近这些日子,见到五姨,总有人问六姑婆什么时候回来。在村委会那里,只要收到从香港寄来的贴有维多利亚英女王头像邮票的信件,就是几天后六姑婆将要回来探亲的消息了。六姑婆总会提前写信给五姨的父亲,让他按信上写好的日期去广州接她回乡。父亲有时会带上五姨的哥哥去广州,尽管五姨也很想去广州看看,但父亲总是带哥哥去。六姑婆的信件一年中总会有好几次的从香港寄到这个偏僻的小山村,而五姨却一直也没有机会去广州看看。
回来探亲的六姑婆总是竭尽全力的携带大包小包的物品,因为携带的物品太多,所以几乎每一次都要五姨的父亲到广州接她回来。因为当时的小村很贫穷,物资很短缺,药品更是缺乏。而诸如白花油、跌打油、万金油、保济丸和保心安油等药品,每次也是必有的,经常会作为礼物送给亲戚的。香港的药油在当时是相当受欢迎的礼物,那时的药品没现在丰富,村民们一些感冒发烧之类的小毛病都是自己上山采一些草药来医治的,家里并没有备有药品的习惯。当时回乡探亲的香港人都有携带药品回乡送人的习惯,不仅带药品,还会尽可能多的携带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六姑婆更是如此,像个红白蓝胶袋超人一样,每次回乡浑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红白蓝胶袋,手提肩扛、大包小包的直到拿不动为止,从不嫌麻烦。六姑婆也会带些桂格即食燕麦片和花旗参片回来,这两样东西是五姨爷爷的专属礼品。爷爷穿的衣服鞋袜,也是六姑婆亲自买好从香港带回来的,衣服都是一套一套很得体的新衣服,和霭可亲的爷爷在小村里是穿著最体面的老人。爷爷还有自己的私房钱,每次六姑婆回乡下探亲,临走时都会给一些钱爷爷,让爷爷留着自己用的。而爷爷总会时不时的给一些钱五姨,让五姨拿去买点小零食。六姑婆对爷爷是很在意的,五姨的爷爷是六姑婆娘家唯一的亲哥哥,兄妹心连心,自然是格外的上心。
据说,五姨的爷爷本来一共是八兄弟姐妹的。五姨的爷爷是老大,除了两个妹妹,还有五个弟弟。太奶奶时因为家里穷,养不起,爷爷的五个弟弟只好忍痛陆续送给别人了,后来就音讯全无了。爷爷曾跟五姨提起过,他其中的一个弟弟,生得文静乖巧,在画画方面很有天赋,画得一手好画,笔下的花鸟虫鱼、人物肖像无不形神兼备、栩栩如生。爷爷曾说过,如果他弟弟生在富贵人家里,稍加培养,定能成为一个出色的画家。只可惜他投错了胎,投到了这个贫困交加的苦寒之家。饥寒交迫的生活下,或许,送与他人抚养,也是一条活路,至少不用活活饿死。为生活所迫,将亲生骨肉忍痛送人,在当时贫穷人家也不少见。不到万不得矣之时,谁也不想这样做,留在身边只有死路一条,送给家境好的人家或许还会有一个好的前程。难以为继的生活总是诸多的磨难和无奈,好好的活下去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也并不容易。许多人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和能耐,也只是在社会的底层苦苦挣扎。
五姨爷爷的另一个妹妹,也就是五姨的八姑婆,经人介绍早早的嫁去了广州。每年也会回来探亲几次。八姑婆在广州的百货商店里做售货员,工资很低,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平时也是多有倚仗六姑婆的接济。相比起香港而言,当时的广州也是差别很大的,很多的家用电器都要从香港带过来。因为长年的艰难困苦和疾病折磨,五姨爷爷的父母早逝,剩下爷爷、六姑婆和八姑婆兄妹三人相互扶持,彼此感情自然是深厚的。家里经济条件稍好一点的六姑婆,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对大哥和妹妹尽力相助了。“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备思亲”,六姑婆后来即使远去了香港定居,但小村这片成长的土地依然扎根在心中,不管离乡多远、离开多久,家乡的亲人,小村的乡土乡情,始终在心头从未改变。
小村的爷爷,便是六姑婆远在异乡最大的牵挂。每逢佳节,六姑婆总会从香港不辞劳苦的远道而回。只要回到小村,必摆酒宴。六姑婆是个心思细致的人。因为回来摆酒席需要用到多一点花生油,所以六姑婆尽管麻烦也会带两罐花生油回来。摆酒席时用到的食材,招待客人的烟酒,赠送亲戚的礼物,还有给娘家侄儿侄孙各人准备的物品,六姑婆都一一备好,每个亲人都有所顾及。
有一次六姑婆看见五姨穿的塑料凉鞋烂了,她悄悄记下了。下一次回来时,她把五姨叫到面前,从带回来的红白蓝大塑料袋中找了一双新的黑色橡胶凉鞋出来,让五姨试试合不合脚。尽管六姑婆当时并未帮五姨量度过脚的长度,但五姨穿上那双黑色的橡胶凉鞋时竟是十分的合适,走路舒服不累脚,五姨很喜欢。六姑婆还给五姨三姐妹每人买了一个金戒子,六姑婆把五姨三姐妹一起叫到面前,从她的手提挎包中拿出三个红色锦布小口袋,五姨三姐妹每人一个。六姑婆叮嘱说,袋子里面装的金戒子是提前送给三个侄孙女的嫁妆,让五姨三姐妹好好收起来,不要弄丢了。见到少不更事的五姨,六姑婆再三叮嘱五姨,金戒子是个值钱的物件,让五姨把金戒子好好收起来。五姨后来看了锦布口袋里装着的香港金铺的发票,金戒子是花了几百港元买的,相比当时国内工人每月只有十几元的工资,金戒子的确是个值钱的物件。年少的五姨对这个金灿灿的小指环却没半点的兴趣,比起不能吃的金戒子,更让五姨高兴的是,六姑婆有时也会带一些好吃的饼干回来。五姨对吃的东西,更感兴趣。
记得有一年的中秋节,六姑婆带回来一盒圆形蓝色铁罐包装的饼干。中秋节当晚,五姨的父亲把吃饭的大圆桌搬到了院子里,这样可以看见天上皎洁的月亮。父亲还炒了五姨最爱吃的紫苏辣椒石螺,买了应节的柚子和柿子,还煮了小芋头和栗子。再加上六姑婆从广州带回来的月饼和香港带回来的饼干,一大桌子的美味,把五姨高兴得不得了。全家人围坐在一起,赏月吃饼干,爷爷泡了一壶解腻的绿茶,六姑婆拿出那盒圆形蓝色铁罐包装的饼干递给五姨的父亲。五姨见父亲要打开铁罐,立即围了上来,眼巴巴地等着。父亲刚打开铁罐,一阵很浓郁的牛油香味立刻飘散出来,还未吃,却已经让所有人垂涎三尺了。六姑婆说那是丹麦进口的蓝罐曲奇饼干。五姨闻着那诱人的牛油香味,迫不及待地拿过一个饼干,塞进嘴里,咬上一口,满嘴都是浓浓的牛油味,五姨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饼干,那饼干的松脆美味让五姨至今难忘。即使后来五姨品尝过许多饼干,也依然固执的认为,六姑婆从香港带回来的丹麦蓝罐曲奇饼干是最好吃的饼干,它在五姨的好吃饼干排行榜上位居首位,从未被超越。
六姑婆带回来的东西很多,每次回来都有惊喜。对五姨而言,六姑婆就像是一个会变魔法的魔术师,从每一个带回来的红白蓝袋子中,变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也正是有了六姑婆,五姨家陆续有了电视机、录音机、相机、自行车,还有缝纫机。这些稀缺物品都是小村中第一户人家拥有的,村里所有人都羡慕着。手表、缝纫机、自行车这三大件,还有电视机,在当时的城市里也是很多家庭追求的目标,而小村里的五姨家早已经拥有了。
自小在山中长大的五姨,见惯了大山里随意可见的各种树木野花,鸡鸭猪狗。而六姑婆带回来的能看电视剧的电视机,能照出人像的照相机,放进磁带就能放出歌声的录音机,在年幼的五姨眼中却是很新奇,让五姨好奇不矣。除了这些电器,六姑婆还带回来一套装潢精美的科普书,有天文、地理、算术、美术、动物和植物,全套共6册。这套印刷精美、图文并茂的科普书,全家人中只有五姨很喜欢。虽然那时的五姨并未上学,也不识字,但五姨却很喜欢那套书,经常翻看着书中的彩图,自以为是的猜测着书中的内容。每次看完后都会很小心的收起来放好,五姨知道总有一天自己能看明白书中的内容。这套书本每一册书都印刷精美,配有大量彩图文字,是一套很好的少年科普书。这也是五姨人生中所接触到的第一套书。六姑婆是中国传统的家庭主妇,幼年时家贫,没读过书,识字不多,但她却为她的侄孙辈开启了一个崭新的视角。透过小小的书本,五姨由此而知,原来外面的世界与封闭的小村子并不一样,有那么多的东西是五姨从未知晓的。书本上有无数的未知,五姨对书本的敬畏由此而起。世界原来很大,年幼的五姨渴望去了解,去探寻,这种念头在五姨心中日渐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