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五姨生性不爱凑热闹,但小伙伴们总是待五姨很好。理由很简单,在广东珠江电视台播放电视连续剧《大地恩情》和《霍元甲》时,五姨家就有了村里的第一台黑白电视机。电视机是日本产的日立牌,是五姨的六姑婆费尽周折从香港带回广州,然后五姨的父亲去广州一起带回小村的。
五姨的六姑婆,是五姨爷爷的六妹妹。听爷爷说,六姑婆年轻时在小村里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不仅长得漂亮,而且性格温顺乖巧,很讨人喜欢。六姑婆到了出嫁的年龄,三天两头上门说媒的媒婆络绎不绝。上门求亲的人,有许多开商铺做小生意的人,还有一些家境殷实的富户人家,以及一些从事各行各业的人。有自己主见的六姑婆,从众多的求亲者中为自己挑选了一个在县政府当差的人。六姑婆说,在县政府当差,那是吃皇粮的人,每个月都会有固定的工钱,不用担心吃不饱饭。而且在县政府当差,门路广,人脉宽,有前途,比起那些开商铺做小生意的人好多了。六姑婆为自己选了一个好夫婿,婚后夫妻感情和睦,六姑公对漂亮温柔的妻子甚为满意,对她宠爱有加。婚后的六姑婆搬到了县城居住,六姑公为她在县城里置办了两间商铺,请了几个小工,开起了商行,六姑婆成了打理商行的老板娘,出嫁后的六姑婆过上了富足的日子,生活稳定无忧。过上好日子的六姑婆,也没忘记娘家的亲人。六姑婆买了些田地和一头大黄牛给爷爷,并且不时地接济娘家一些钱和物品。爷爷跟五姨说,六姑婆是个很照顾娘家的人,嫁了出去依然对娘家有情有义。不出几年,六姑婆生下两子一女,更是母凭子贵,六姑公对她那是言听计从。精明能干的六姑婆打理生意也是得心应手,家里的两间商行生意很好,一家五口在县城生活美满幸福。
六姑婆舒适的好日子过了十几年,时局发生了变化,县城即将迎来解放。县城解放前夕,县政府里乱成一片,很多的人陆续拖家带口的离开县城去香港定居。六姑公的顶头上司也把自己的家人提早送去了香港,并且打算处理完县城的财产后就放弃官职赶去香港与家人汇合。在纷乱的时局中,六姑公与六姑婆商量后达成一致的意见,去香港定居。县城里置办的两间商铺短时间里也找不到人接手,家里的房子也未能卖出去,也只能无奈地放弃了。六姑婆和六姑公带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携带着简单的行李,一家人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县城,在西江边的小码头坐上了去了香港的船。几经周折,六姑婆一家人在香港扎下了根。五姨的爷爷,在解放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与她失去了联系。爷爷只知道她去了香港,六姑婆临走前让人带了口信给爷爷。至于六姑婆其它的情况,就不清楚了。在这期间里,爷爷的父母相继离世,爷爷最小的妹妹,五姨的八姑婆,也远嫁去了广州。五姨的父亲,也从当年不足十岁的少年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爷爷和父亲在小村一直过着清贫的生活,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五姨家突然收到了从香港寄来的挂号信,中断了许久的联系方才恢复了。信里说,六姑婆将会回小村探亲。收到信后没多久,六姑婆办好了回乡证,提着大包小包的物品,回到了小村。有了回乡证,六姑婆一年中总会回到小村几次。小村这片生养她的土地,小村的亲人,许多年来,在六姑婆心中一直牵挂着,念念不忘。
黑白电视机带回了小村,当时,电视机在村子里是个稀罕物品,没有一个人见过。小村的人听说五姨家从香港带回来一台黑白电视机,整个村子的人都赶来五姨家,看这个从未见过的洋玩意。一大群村民挤在五姨家屋前的空地上,老老少少的把院子挤得满满的,热切的等待着。当时要看电视,必须自己架设天线。五姨的父亲搬来一把木梯,爬上了厨房的屋顶,忙活了了好一阵子,终于立起了一架很原始的像鱼骨头一样的天线。打开电视机,按照商品说明书来回调了老半天,黑白的电视画面出奇的清晰。自此以后,五姨家开始有电视看了。那时的电视只有很少的频道,珠江台的电视画面比较清晰,没什么雪花,所以,五姨家里看得都是珠江台的节目。偶尔遇上电视播放时出现有雪花的现象时,五姨的父亲就爬上厨房的屋顶,把那架鱼骨一样的天线摆弄摆弄,电视画面就会恢复清晰。当时播放的电视连续剧《大地恩情》和《霍元甲》这两部片子,在小村拥有众多忠实的粉丝,每晚必来五姨家追剧。
每天吃完晚饭,五姨家屋前的空地上,便坐满了自带板凳来看电视的人。夜幂刚刚降临,五姨家就开始热闹了,陆陆续续的来了很多人,看电视的人从家里的客厅一直坐到屋外的院子里。有很多是端着自家的饭碗来的,为了不错过连续剧的播放,边吃边看。除了看电视,大家凑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拉着家常。左邻右舍喝着五姨爷爷泡的大碗茶,谈论着今年田地里农作物的收成,又或是电视的剧情和人物的发展变化,一边聊天一边看电视。大家相处的很融洽,孩子们则吵吵嚷嚷的围在一起玩得不亦乐乎。每当此时,五姨在小伙伴中就显得很是重要了。电视连续剧的剧情发展如何,哪一集没看到的小伙伴们就围着五姨吱吱喳喳的问个不停,五姨就成了剧情讲解员。
除了家里有电视机之外,五姨让小伙伴羡慕不矣的地方还远远不止这些。五姨的六姑婆在解放前到了香港定居,恢复联系后,每年六姑婆都会回来探亲。每次回来探亲时,六姑婆带回来的礼物让当时所有的村民都羡慕不矣。港派的新潮衣物,虽然大多是穿过的旧衣物,但衣服也有七八成新,而且衣服上没有补丁,这些衣服在当时仍然算得上是很好的衣物。因为那时的村民们,一年中也买不上几件新衣,可以穿上没有补丁的衣服也是不错的。六姑婆每次回来,除了必带的几大袋子衣物外,还会带回来很多好吃的东西。一些在今天价钱依然不便宜的海鲜干货,如鱿鱼和蚝干、发菜之类的必有几包。万宝路香烟、马爹利酒、花旗参片、狮球唛花生油、和兴白花油、保心安油、虎标万金油、丹麦蓝罐曲奇饼干,林林总总的物品,各式各样的都有。这些香港带回来的东西即使在县里的商店里也是买不到的。
在小村里,家里有香港亲戚的人家,会被称为家有“南风窗”的人家。很多从香港回乡探亲的人,都会像六姑婆一样,像个超人一般提着大袋小袋的物品回乡。几个大大的红白蓝胶袋装满了乡下稀缺的各种物品,大到日本产的电视机、录音机,小到衣服鞋袜、糖果饼干,只要是力所能及的,总会千方百计的带回乡下。小村的物质匮乏,贫穷落后,吃不饱穿不暖的状况,让回乡探亲的香港亲人牵挂于心。他们为小村的亲人所能做到的就是尽自己绵薄之力,带些金钱和物品回来。小村里有他们的根,有他们同宗同族的兄弟姐妹,有无法抹去的宗族烙印和刻印在心永不消逝的乡愁。一张小小的回乡证,承载了粤港两地浓浓的乡情。背井离乡的人们,始终心系乡土,六姑婆就是这种心系乡土的人。
六姑婆每次回乡,除了这些必带物品,还会从香港带些糖果回来。各种各样不同口味的都有,有巧克力糖、水果糖,还有奶糖。六姑婆总是亲自把糖分到五姨兄弟姐妹手里,每个人都会分到一小把的糖果。剩余的糖果,六姑婆会给五姨的爷爷放着。五姨拿到糖果,总是先收好,却又忍不住拿出一颗,剥开金色的糖衣,把糖果凑进鼻子闻一闻,然后才放入嘴里,咬上一小口,慢慢品尝,再三回味。拿到手的糖果,除了自己品尝,剩下的几颗,五姨会带出去与小伙伴们分享,让小伙伴们也尝尝香港糖果的味道。每个小伙伴只能分到一小块,人太多,每个人都想尝一尝,一颗糖要分开几份。虽然每个人只能吃到一点点,但每个小伙伴都说很好吃。这些从香港远道而来的不同口味的糖果,或许是那个年代那个小山村里能吃到的最好吃的糖果了。小村的商店里,能买到的糖果,只有那些硬硬的带水果味的糖。偏僻的小山村,连大名鼎鼎的大白兔奶糖也没有,更别说什么巧克力糖之类的。爷爷知道五姨把糖果分给了小伙伴,总会背着其它家人偷偷的塞几粒糖果给五姨。五姨知道,爷爷最爱五姨了。
平时,五姨能吃到的糖只有麦芽糖。平日里将那些晒干的鸡毛鸭毛还有用完了牙膏的旧牙膏管收集起来,等到那些走村窜户上门收破烂的人来到村子,五姨便拿出去与他交换麦芽糖。收破烂的收下东西,就会拿出一根细细的竹签,在一个粗陶罐中挑了一点麦芽糖缠在竹签上,缠上几圈,递给五姨,就完成了以物换糖的交易了。五姨接过麦芽糖,很满足的吃了起来。麦芽糖有点黏牙,但很甜,那是一种简简单单的甜味,吃在嘴里却是大大的满足。
每次听到村子里响起了“当当当“的特有的声音,还没等到那一声拖得长长的:“收烂嘢啦,收买烂铜烂铁烂胶鞋、鸡毛鸭毛鹅毛”的声音传来,各家各户的小孩子便急急忙忙的跑出家门,捧着存放多日的各种各样的废品,赶到收破烂的人身边,热热闹闹的围了一个大圈。有的拿的是晒好的鸭毛,有的拿的是烂了的胶鞋,有的是一些无用的烂铜烂铁,统统都可以换麦芽糖。孩子们吵吵嚷嚷的围在一起,争先恐后的和收破烂的人进行交易,惟恐那陶罐中的麦芽糖会分光,每一个拿到麦芽糖的小孩都很满意这种交换。而这种甜蜜蜜的幸福味道,也不是可以经常尝到的。因为能换的东西并不多,鸡毛鸭毛只有过年过节才有,而收破烂的人也只是不定时的来村里。换到麦芽糖的小孩,都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没东西换的小孩,只能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别人吃。所有的小孩都期盼着收破烂的人能经常到村子来,期待着能吃上一口甜蜜的麦芽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