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是星期一,我得去上班。这很痛苦。我不痛苦工作,而是痛苦分离。我做完早餐,与妻子和仍在睡梦中的儿子告别,然后下楼,到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等车。
这很痛苦。
我是一名职业餐饮管理人员,在一家素菜馆做经理,工作时间是早十点至晚十点,一周上六天班,周日休息。有点累,但还能承受。不能承受的地方是,我家离工作地点直线距离三十公里,乘坐公共交通,算上堵车等红灯限行查证等等路上需要大约两个小时。也就是说,如果我每天正常上下班,深夜十二点才能到家(事实上那时已经没有公共交通了),早上七点半(算上等车的时间)就得出门。大量的精力在路上消耗殆尽,再加上十二小时连轴转的高负荷工作,我的身体必将拖垮。所以平时我住在店里的宿舍,一周回来一次。
这意味着我每周只有一天时间和家人待在一起,我深爱的妻子和那刚满两岁的儿子。昨天,儿子第一次学会叫爸爸,差点把我搞哭。我感到很难过,同时发誓要努力工作让他将来有个体面的童年。
但这份信誓旦旦随着等车队伍的拉长而逐渐消散。两年前,为了迎接新生命的诞生,我和妻子拿出所有的积蓄(还借了些钱)在这个小区买了套两居室,算是在这座城市安了家。然而我们毕竟还是穷人阶级,无法居住在核心区域。燕郊,听起来像是燕京的郊区,其实不过是河北省下面的一个小镇,因紧靠北京,大量在京务工的人员在此地购房安居,每天跨省上班。
我自然也是其中的一位。当时关于究竟要不要在这里买房,我和妻子曾经有过一段激烈的争执,最后我们达成一致,那就是:为了孩子,我们必须要买。来京十年,我们租了十年的房子,搬过不下六次家,实在不想让孩子再跟着我们继续漂泊。
可时至今日,我们又后悔了。如果可以选择,我们宁愿继续租房子,继续搬家漂泊,也不要分离。现在的我固执地认为,没有什么比待在家人身边、亲手牵着孩子长大更重要的了。但我已经没有了选择。妻子为了照顾孩子辞职在家,每个月的房贷、生活开销以及迅速逼近的教育问题让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上班。
这很痛苦,但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是个男人,要养家,要扛住,要勇敢抵抗短暂分别的伤痛。
一辆大巴车由远及近。
原本安静而懒散的等车长龙开始不安分地蠕动起来。不,用“长虫”更准确一点。一群面无表情、蠢蠢欲动的虫。
大巴车上已经站了很多虫。
门开了。
就算再痛苦,我也得挤上去。
2
大巴车在燕郊区域内开始打转。这个时间段,只有人上,没有人下。车已经很满了,但奇怪的是每到一站依然有人能挤上来。你有没有在搬家时打包过箱子?塞进去一件,压一压,再塞,再压,然后一屁股坐上去,拉紧拉链。对,就是那种感觉。
我最开始站在车的前段,后来挪到了中段,最后不得不把身子横着才能站住。我把包放在地上用两条小腿夹住,再把两条胳膊高高举起。这是我最近常用的姿势。有一次因为手放在下面,不小心摸到了前面女孩的屁股,她转身狠狠扇了我一个耳光。
臭流氓!她骂道。
虽然最终满车的乘客都相信我是无辜的(该女孩的长相实在让人无法与性骚扰联系起来),但为了避嫌,我打算以后乘车都这样举着手。即便此时此刻我的前方站着的是一个男人。
说到这个男人,刚才一直没注意他,此刻突然觉得有些蹊跷。现在是大冬天,他却穿着一件单薄的帽衫,帽子罩在头上,加上墨镜和一个印有红色唇印的大口罩,根本看不出相貌,此外,他身上背着一个黑色双肩包。他也和我一样横着站着,不过方向却相反,完全与我面对面,由于身高相仿以及车内空间实在拥挤,我俩胸贴着胸,肩并着肩,像一对畸形的孪生兄弟,等待某位医术高超的大夫用锋利的手术刀从中将我们切割分离。
再坚持坚持吧。我心想,既然目前只能选择这样的交通方式,就认命,就硬撑,别无选择。我估摸着大概还有半小时就能迎来第一批下车潮,那时候车内的空间就会缓和许多。
“你好。”一个嗡嗡的声音从那个大口罩里传过来,上面的红嘴唇也滑稽地蠕动了几下。
我很惊讶,也很纳闷,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跟我打招呼,出于礼貌的本能,微微点了点头:“你好。”
“是不是感觉很不舒服?”
“哈,”我苦笑了一声,“还凑合吧。”
“是不是觉得没钱很难过?”
“嗯?”
“是不是因为与家人分离而痛苦,有没有对这样的人生感到绝望……”
“等等,”我真的被吓到了,连忙制止他,“对不起,我不信教。”
“你误会了。我不是传教士。”
“那你说这些想干什么?”
我下意识地转过脸看看周围,发现车内其他人要么在玩手机,要么看着窗外发呆,没人关注我们。当我再次把头转正,发现与他脸部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了十公分以内。我尴尬极了,真担心一个刹车自己的嘴会吻上他那白色大口罩上的红唇。
“想摆脱这样的生活吗?”
“哈,别逗我了。”
“想发财吗?”他停顿了一下,“暴富的那种。”
“你在开玩笑?”
“绝对没有。”
我收起了笑脸,盯着他的墨镜,试图透过这层掩饰的黑色看穿他的意图,很遗憾,什么也看不出来。一时间,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没错,我当然想暴富,当然想摆脱这样的生活,但……
“下一站,我们下车谈。”
说完,他就陷入了沉默,仿佛一台被关掉电源的机器人,一动不动,黯淡无光。
说实话,我矛盾极了,而且这种矛盾随着距离下一站越来越近愈加剧烈起来。我究竟应该是去相信一个看起来非常奇怪的陌生人,还是当他不存在继续坐车去上班?本质上,我是一个不太愿意改变的人。自毕业以来,我一直从事着现在的工作,一丝转行的念头都没动过;我的妻子是我的初恋女友,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女人,从未想过与另一个女人生活会是怎样的状况;我很少尝试没吃过的食物,爱穿的衣服款式也就那几样,认定的事情通常也是死脑筋不爱变通。我的人生轨迹基本上是平的,是一眼能望到底的,这样虽然看上去无望但却安全无比,也成就了我现在的职业——一丝不苟、一切讲究规则规范的办事风格让我成了餐饮管理这一行的佼佼者,虽然这行即便做得再“佼佼者”也没多少收入。
前方一百米就到站了。这一站不过是我上班路程的中途站,如果我从这里下车,一耽搁,今天很可能就会迟到。我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剧烈跳动的心平静下来。“口罩人”依然没有动静。
广播开始报站,车缓缓停了下来,车厢里的人开始蠕动。
后门哗啦打开了。
乘客开始像毛豆一样被一粒粒地挤了出去。“口罩人”不再看我,转过身去,跟着下了车。
前面上来的人把我挤到了后门口。
很快,这站下车的乘客即将接近尾声。我看见“口罩人”站在地面,正伸出手掌向我召唤。司机在问还有没有要下车的。后门马上就要关闭了。妻子和孩子的笑脸在我眼前闪过。
车门终于关上了。
在此之前,我像跳伞运动员一样,深呼吸,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3
一个半小时后,我匆匆忙忙出现在素菜馆里,身上多了一个黑色双肩包。我迟到了。不过老板娘并没说什么,毕竟这是我在这里工作三年来第一次迟到。
“今天中午有个重要的人物要来,你赶紧准备一下,我强调一下,千万别出什么篓子,否则后果很严重。”
老板娘说完,就一扭一扭地到里屋去了。老板娘叫马艳红,今年五十多岁,看上去却顶多四十出头。她漂亮,气质非凡,曾经是一个不太知名的影视演员,三十多岁的时候嫁了个富商就隐退了,后来家庭变故,跟富商离了婚,分了一大笔钱,信了佛,开了这家高级私房素菜馆。
说高级,倒不是因为这里装修有多奢华,而是因为它私密。作为一名从事餐饮行业十几年的职业经理人,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通常情况下,高级与金钱堆砌并不成正比,而只会与“不为人知的隐蔽性”有关。这家素菜馆就是高级最好的诠释。
它位于北京二环里的一条胡同的一座四合院里,门口连招牌都没有,从外面看还以为是谁的私家宅院。整个菜馆的面积只有四百平方左右,其中院子就占了将近两百平,以院里一棵树龄在二十年以上的柿子树为中心,前厅是纯粹的佛堂,里面供奉着一尊从甘肃请回来的一米高的开过光的金身大佛,佛龛前常年摆放着新鲜果盘和永不熄灭的烛台;案几和桌椅均为中式红木的;一顶纯铜的香炉香灰满积,里面插着几根点燃的线香;一个包着红色锦缎的蒲团摆放佛祖脚下,供食客们(通常也是香客)朝拜。东厢房被分隔成了两个包间,用作饭厅。西厢房则是茶室,饭前饭后使用。厨房在后院,是我们这些工作人员待的地方。在院子的西南角有个小柴房,如今被马老板布置成了自己的卧室,我去看过,里面除了一张单人床、一套摆着佛经的小桌椅和一幅贴在墙上的佛像,什么也没有,可谓禅意十足。
依照马老板的指示,我在后厨召集一众服务人员,认真而细致地给他们布置了具体工作,然后宣布进入A级工作状态,各就各位,解散干活。把工作状态分为ABC级是我的主意,一方面用来警示员工,另一方面也表示当天客人的尊贵程度。C级是普通客人,一般是马老板自己的亲友;B级相对重要,以吃斋诵佛的富商为主;A级则为最尊贵的客人,基本上是娱乐圈明星和社会各界名人企业家,偶尔也会有神秘的权贵人士。说实话,我也不清楚马老板为什么会有这么深厚且复杂的关系网,不过这显然不该是我关心的事。
但今天,我必须得关心一下。
刚才在车站,那个神秘的“口罩人”让我把装有隐藏摄像机的黑色双肩包放在西厢房的茶室里,偷拍下今天客人的面孔以及谈话内容。
“一百万。”
“口罩人”轻描淡写的语气下,透着无可争议的笃定。
4
虽然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见到今天的客人时我还是大吃了一惊。
那是一张经常能在电视新闻看到的脸。与电视上的亲民姿态不同的是,此时的他毫无表情,面色灰白,就像尊佛。四五个穿黑衣、戴墨镜、神色警惕的保镖在他周围跟随着。另外,还有一位颇有些面熟的企业家似的人物尾随其后。他们一起进了东厢房的饭厅。
上菜时间到了。按照平时的规矩,应该是由我本人站在饭厅里给客人服务上菜,每上一道菜,我都需要介绍一遍菜的名字、材料以及营养搭配。我不是素食主义者,对这些外观精美的素菜毫无胃口,并且对它们的形制感到不解。这些用豆腐、蔬果、香料、花草做成的价格昂贵的素菜,几乎都有一个直指佛法的菜名,并且,好些菜都做成了荤菜的样子。做成荤菜模样的素菜,到底吃的是荤,还是素?我曾试图拿这样的问题去问马老板,她的回答是,你给我闭嘴。
那么我就闭嘴。和全世界被奴役的员工一样,我真的不太喜欢这个老板。老实说,她待我不薄,从不拖欠工资,逢年过节还发点奖金礼品什么的,但那又如何?我打心底觉得她瞧不起我,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说话中带着一种虚无缥缈的气息和莫名其妙的精神词汇,好像她是佛,我是芸芸众生,她要找机会把我给普度了似的。
我也不是没想过离开,但说实话,像我这种服务行业的工作,到哪儿不都一样吗,这还是信佛的,下次要遇见一个什么也不信的,那岂不更操蛋?唉,用佛教的话说,一切都是前世注定的,没准这就是我此生的宿命。
但现在改变宿命的机会来了。出乎意料,今天不需要我去包厢陪客,而是改由马老板亲自服务,我只需要把菜一一端到门口,再由保镖送进去就完成工作了。我算了一下,在最后一道大菜上去之前,大约有五分钟的空闲时间。五分钟,对于我来说,足够了。
“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几个小时前在车站,我问“口罩人”。
“为了正义。”
“哈,”我不屑地笑了声,接着立刻觉得对方是认真的,于是正色道,“我得确定你有没有一百万。”
“给。”他递给我一张银行卡,“你先拿着。”
说完,他用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听了一会儿,按了几个按键,把手机放到我耳边。
里面一个电子女声录音准确地报出了卡片的余额。的确是一百万。
“晚上十二点,我还在这里等你,你把包还给我,我把密码告诉你。”
“为什么是我?”我最后问了一句。
他没有回答,而是上了一辆停在车站旁的黑色奥迪轿车,绝尘而去。
5
为什么是我?答案可能有很多种,比如我有得天独厚的职业优势,比如我需要钱,但我内心其实非常清楚,他之所以选择我最根本的原因是,我不可能拒绝。自始至终,我都是一条可怜的上班虫,没有能力改变现状,没有勇气去追求新生。我既固执又漏洞百出,既充满渴望又胆小怕事,而这样的人,要么懦弱困顿一辈子,要么逾越雷池,干出一些连自己都难以想象的疯狂之事。“口罩人”就像撒旦一样,完全看穿了我的人生。
机会来了。
我从包间门口退了出来,进入佛堂,壮着胆子把藏在佛案下面的黑色背包拿了出来。四周静悄悄的,我甚至能听见线香头上烟灰掉落到灰堆里的声响。我站直身子,抬头看了一眼仁慈的金色大佛。
阿弥陀佛。
我双手合十,默默地拜了一拜,转身出了门。
有两个保镖站在东厢房的门口。他们看见我从正厅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最后视线落在了我肩上与西服极不相称的黑色背包上。我故作镇定,目不斜视,直接走向西厢房。
“等等。”
我转过身,看见一个保镖向我走来。
“包里什么东西?”
“对不起,不方便透露。”
“打开。”
“这是我们马老板……”
“打开。”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拉开背包的一角,露出里面的东西。保镖只看了一眼,便朝后退了几步,重新像个门神一样站回到了东厢房门口。我的心跳极速跳动,强作镇静地拉好拉链,转身走到西厢房,钻进去后便反锁上了门。
我找到茶几下面的皮箱,打开,里面空空如也,接着,我再次拉开背包拉链,从里面一叠一叠往外拿钱。这是马老板开饭前交代我的任务:把五十万现金放进这个皮箱里。谢天谢地,这给了我掩饰的机会。
在现金的最下面,有一个火柴盒大小的微型摄像机,我把它拿出来,打开电源,按下录制键。这个屋子我几乎每天都来,太熟悉了,有一个地方用来藏摄像机绝不可能被发现。
五分钟很快到了。
我背上空荡荡的背包,走出了西厢房的门。
6
晚上十点,我收拾东西准时下班。今天是星期一,按照以前的习惯,我得步行十五分钟,去离这儿不远处的一个老居民楼里的单位宿舍。走到宿舍楼下,我跟同住的服务生打了声招呼,说约了朋友吃夜宵,让他先回去。
“晚上给我留门,我可能会回来得比较晚。”
出了小区,我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带我去早上约定的那个车站。坐在后排,我疲惫不堪地靠着,看着窗外的夜晚风景不断往后远去,心情十分复杂。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简单就结束了,只要把口袋里的微型摄像机交给那个“口罩人”,就能获得一百万。有了这一百万,我不仅能还上之前买房子所剩的银行贷款,还能余下一笔钱来。我会辞职,用这笔钱开家小饭馆,嗯,我认识一些不错的厨子,自己又懂管理,盈利肯定会不错。这样的话,我就有了自己的事业,终于不用去上班了,也许会更累一点,压力更大一些,但至少能自己当老板,也可以离妻儿近一点,不用再承受离别之苦……
与白天截然不同的是,北京夜间的交通出奇顺畅,出租车开得飞快,眼看着就快要到约定地点了。我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二十分,到早了,这么冷的天我可不想在室外等人。我让出租车在公交车站斜对面的街边停下,好说歹说多付他点钱,才答应原地等到十二点。
就这样,又过去了十分钟。等待的过程中,我的脑子突然活络了起来,一股强烈的好奇心促使我很想看看下午录制的内容。究竟是什么重要的内容值得人花一百万来购买?
我拿出摄像机,从里面取出微型储存卡,然后打开手机后盖,插进了空白的卡槽里。为了不让司机产生怀疑(他正听着广播闭目养神),我掏出耳机戴上,用手机自带的播放器打开了视频文件。
视频的开始是我藏摄像机的画面,快进了一个小时,门开了,马老板领着“大人物”以及他的保镖们走了进来。接下来,几个保镖几乎把茶室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摄像机。
“那是什么?”一个保镖突然指着镜头问道。
“摄像头啊,全关掉了,放心吧。”
“去核实一下。”“大人物”对保镖说。
保镖出去了大约五分钟后回来了。
“没问题了。”
“嗯。你们都出去,把门关上。”
我暗自得意,佩服自己的聪明劲。是的,我把微型摄像机放在了茶室摄像头的镜片里面。前段时间这个摄像头镜片掉了,是我亲自动手用透明胶带粘上的,里面放一个微型摄像机绰绰有余。最显眼的地方就是最隐蔽的地方,这绝对是真理。
出门前,马老板对“大人物”耳语了几句,然后指指茶几下面,“大人物”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房间里只剩下“大人物”和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企业家了。
接下来,他们说的内容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7
午夜十二点整,我看见一辆轿车停到了公交车站旁边的位置。熄火,灭灯,从车上走下来一个人。是他,还是那件帽衫,大口罩,墨镜,显然他并不想让我知道他是谁。
我支付给出租车司机车费,然后请他再等我五分钟,因为我还要坐他的车回去。我下了车,举起手臂朝对面挥了挥。他显然看见我了,面朝着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寒风凛冽,此时的温度应该在零度以下。
我正欲过马路,突然,黑夜中亮起一束强光,只听见一阵轰隆震天的发动机声,一辆越野车从暗处冲了出来,“口罩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撞飞了,身体在空中飞行了十余米,重重摔在了水泥地上。越野车再度发力,一加速,直接从“口罩人”的身上压了过去,然后又往回倒车,再次碾压,暗色的血液溅了一地,在冰冷的夜色中散发着微微热气。
我彻底看傻了,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两个大汉从越野车上下来,走到“口罩人”身边,蹲下,摘除他的大口罩和墨镜,确认他是否已经死亡。越野车的前灯将现场照得通亮,虽然离得比较远,但我还是看清了“口罩人”的面孔。
真相再次让我目瞪口呆。
这时,其中一个大汉发现了我,指着我叫了一嗓子,然后起身朝我奔了过来。情急之下,我飞快钻进了仍在路边等待的出租车里,催促他赶紧开车。司机也吓傻了,不过他并不笨,熟练地启动汽车,一踩油门,载着我拼命逃离了凶杀现场。
在飞驰的汽车上,我依然惊魂未定。
没想到,“口罩人”竟然是他。
那个下午还和“大人物”一起吃饭的企业家。
8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
我出了一大笔钱,让出租车司机直接把我送回了燕郊的家中,同时让他在报警的时候隐去了我在现场的事实。今天麻烦已经够多了,我可不想让警察知道我为什么半夜三更会出现在凶案现场。另外,我已经暴露了,不能再回宿舍,除了家,我无处可去。
当然家里也很快会不再安全。我知道那个“大人物”的实力,他将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我的家庭地址。逃亡已成定局。而现在我所面临的问题是,在逃离之前,要不要把手上的这份证据寄给相关部门。
妻子被我弄出的响动吵醒了。她对于我这么晚回家感到惊讶,但很快变得快乐。也许,她已经等这一刻等了很长时间了。没有问题,没有责怪,只是问我饿了没有,要不要煮一碗鸡蛋面。我确实饿坏了。吃完面,坐在舒服的沙发上,心里满是感动。这就是家。
可惜,我即将离去。
这次的分离也许会是很长的时间,想到这,我不禁泪流满面。我真没料到,自己一次意外的生活脱轨,换来的却是如此沉痛的代价。佛说,人在荆棘中,不动不刺。但佛又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望着这个平静而充实的家,我很快做了决定——赶在“大人物”找到这里之前把证据送到能扳倒他的地方。这样做是救我的家人唯一的办法,也是为了一种看不见的正义,为了让我的儿子将来有个值得骄傲的父亲。
既然我已经双脚踩在了泥潭里,那么不往前再蹚一蹚,怎么对得起这份从天而降的人生考验?我愿意与罪恶一搏。
于是我要说,亲爱的妻子,你别说话,回去床上,照看好我们熟睡中的儿子,当作我从来没有回来过。我这就走,别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真的无法承诺你,也许是明天,也许会很久。
如果有人来找我,你就说不知道。明天一早,你打电话让我那可爱可敬的老丈人丈母娘过来陪你。人多有个照应。
不,我不能带你们走,这一路前程未卜,也许是刀山火海,也许是永无止境的黑暗,如此这般,就让我独自一人去面对吧。
还有宝宝,我亲爱的宝贝,等他醒了,请你告诉他,他的父亲并不是这社会上一条卑微的可怜虫,他是英雄,是真正的勇士。当然,他现在什么也不懂,不过我想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好啦,我要走了,亲爱的人,请保重,别哭。等我走后锁好门,别让任何陌生人进来。我有家里的钥匙,会把它带在身边,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会用它开启这扇大门,重新回到你们的身边,回到正常的家庭生活中来。
再见了,希望这次分离是一场噩梦的终结。
再见。
我打开门,来到走廊上,按下电梯。
9
我来到街上。这里是离北京三十公里的凌晨三点的燕郊。气温在零下。我站在公交站台,冷得发抖,无处可去。
不,我有地方去。我应该把手上的视频文件寄给有关部门。不,我应该直接送去,赶在上班前,把证据交到可靠的人手上。可是,我怎么去呢?
一辆空置的黑车停在路边,司机似乎在睡觉。我当然知道它是黑车。所有的黑车都会在车内挂一条红色的彩灯,模仿出租车。只是我不确定这个时间他愿不愿意跑一趟北京。
听到有人敲击玻璃,司机吓得坐了起来,见是我,摇下半片车窗。
“走吗?”我问。
“去哪儿?”他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
“北京。”
“这都几点了?”他看了看时间,“你坏了我的好梦。”
“我多出点钱。”
“我梦见自己中了彩票,正高兴以后不用再出来开车接客了呢。”
“三百。”
“五百。而且得现在就给,我怕被查。”
“行。”我拉门上了车,把钱给他,“太他妈冷了。”
“去北京哪儿?”
我说了地址,他听了大吃一惊。
“那我去不了。我外地车牌,只能把你送到五环边上。”
“走吧。”
一路上,司机不断打听我干嘛要去那儿。我只说有事,你尽管开。后来,他也就不问了,开始打开收音机。里面正在播单田芳的《隋唐演义》,荡气回肠的英雄气概让我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热血沸腾,睡意全无。
经过进京检查站的时候,汽车被警察拦了下来。
“请出示你们的身份证件。”
先看的司机的证件,毫无问题。而我的身份证在那位披着大衣的警察手上停留了很长时间。他看看证件,又看看我,然后快速走到前方不远处的另一位警察身边,与他就证件进行交流,不时还用手指向车内的我。我紧张极了,手心直冒汗。
“你该不会是什么通缉犯吧?”司机打趣道。
“我是连环强奸犯。”
“哈哈,强奸,还连环呢。”
气氛稍微缓和一点,警报却仍未解除。我心想,如果在这里被警察抓住就认命了。过了一会儿,警察走了过来,出乎意料地把证件还给了我。
“谢谢配合。”
警察一挥手,让出一条路。汽车缓缓启动。透过后视镜,我看见那警察拿出手机来,一边打电话,一边看着我们远去。
我知道有麻烦了。
果然,在通燕高速上,刚进六环,一辆停在路边应急道上的黑色轿车就跟了上来,寸步不离。
我迅速把皮夹子拿出来,掏空里面所有的现金,放在车前的平台上。
“你干嘛这是?”司机显然还没有搞清楚状况。
“待会你开到通惠河边,让我下车。”
“你没事吧?”
“这里有一千多块现金,都给你。然后,你支付宝账号是多少?我再给你转五千。兄弟,别嫌少,我就这么多,还要留点给老婆孩子。”
“你别吓我。”
我真不想吓着他,只是大人物的能力太强大了,已经渗透到了警察内部,我此刻命悬一线,九死一生。
“这里有个储存卡。你只要做一件事,就是把我放下后,立刻回家,好好地睡上一觉。我真的觉得你需要休息,大冬天的还在外面开夜班,挺不容易的,这些钱足够买你一顿好觉了。”
“你把话说完,需要我做什么?”
“明天,哦,不对,是今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张卡寄给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对,直接写他们最高负责人收。”
“这里面是什么?”
“惊天大阴谋,关乎国家生死存亡。”
“别扯淡了,你是在拍电影吗?摄像头藏衣服里了吧?”
“没有。”我看了看后视镜,那辆车依然紧跟不舍。“不相信的话,你告诉我支付宝账号,现在就给你打钱。”
司机将信将疑地告诉了我他的账号,我立即用手机给他转了五千块,一边转一边想,真够操蛋的,早上还以为要发财了,现在却在给别人转钱。
“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反正我当真了。”司机见钱到账了,兴奋不已,“我也不睡觉了,天一亮就帮你寄。冒昧问一句,你都到这儿了,干嘛不自己去送?”
“因为我可能活不到那里。”
我淡淡地说,像个他妈的电影明星。
10
汽车在高碑店出口下了高速,并在桥洞下左拐,进了高碑店村。我往后看了看,那辆车果然跟了下来。
我让司机将车开到一架横跨在通惠河上的小桥中部,停了下来。那辆黑车在我们身后二十米处的地方也停了下来。过了不到十秒钟,车上下来两个壮汉朝我们走了过来。
“听着,我下车后,你以最快的速度开车逃跑,一定要甩掉追你的人,然后找机会寄东西,懂了吗?”
“懂了。那我走了,你怎么办?”
“听天由命吧。”
眼看着那两个壮汉走近了。我嘴里念着“一二三”,猛地拉开车门,然后像只兔子一样窜了出去。与此同时,司机松开刹车,汽车轰的一声冲向黑夜。两个壮汉朝我扑了过来。我瞪大眼睛,加速一发力,一脚蹬上桥栏杆,迎着明月,纵身一跃,跳进了那并不宽广却黑暗无比的通惠河里。
我的身体先是往下猛沉了数米。黑暗、冰凉、坚硬的河水几乎要了我的命,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可能会死了。超强的水性使我本能产生了自我施救。很快,我清醒过来,在水下悄无声息地游了一段,接着浮了上来大大地换了口气,然后疯狂地游向城中心的方向。
需要给大家交代的是,我出生在南方,家乡满眼都是大江大湖,我从小就是在水里泡大的。从通惠河上逃生也是我灵机一动想到的。通惠河开掘于元代,自古以来都是运河,连接通州和北京古城区,顺着这个方向游走,能一直到达二环边上的护城河,再沿着护城河,能游进什刹海,这样,就能离我要去的地方非常近了。
在这里我必须要给那位司机兄弟说声抱歉。是的,我利用了他。视频文件依然在我身上,存在我那被塑料密封袋套好的手机里,而那枚储存卡只不过是个空壳。我让他以为文件在他手里,让他充满危机感地逃离,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跟在我后面的车子撇下我去追他。我已经跳进冰凉的通惠河里,他们没有跟上来,一定是去追那位匆匆逃离的司机兄弟去了。
抱歉,兄弟,希望你能安全逃脱。
天已经蒙蒙亮了,太阳缓缓从我身后的东边升起。我逐渐感觉到了温暖,于是更加奋力地游着。
河水荡漾,冰冷不再。
我的脑子此刻格外清醒。是的,我不确定自己的体力能否支撑到目的地,不清楚到了以后能否顺利进入,更不知道所谓的目的地是否会公正地处理这个事情,处理那个“大人物”,保我一家平安。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清楚、不确定。
但我别无后路,只有一试。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也是唯一能回归正常生活、活着回去与妻儿拥抱的方式。
天终于彻底亮了。街上的车辆和行人开始多了起来。他们忙着上班、上学,忙着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在这个冬天的早晨,充满生机地活着。
他们并没有发现,在那波光粼粼的河水中,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在奋不顾身地朝前游着,像一条虫子,哦,不,像一艘微小但坚实的船只,在旭日的映照下乘风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