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林榭。
暗夜,烛火明灭,人影微晃。轻转的夜风,吹起男人衣裳发梢,墨绿的衣摆在昏暗光线下更显沉郁,被叶影斑驳的唇无论如何都噙着一抹温存,他的面容看起来文弱,眉眼有些许的柔和笑颜。
一边展开的书页微微摇动,男人声音低柔,轻念着词句:“浮生都幻梦,梦里十七高台。重华障蔽,书典阵,如何镇妖魔鬼怪?寒凉久寂倏忽笑,荒唐罢,只当曙晓照来。勘破了,心无挂碍。”
他手上动作轻柔,正修补着破损古籍。仿佛手中书籍也是鲜活的生命,而他正与之交流。须臾,他低低笑叹:“你又理解错了。故意的吗?”
此时林风簌簌,捎来一段讯息。
男人若有感应,侧耳倾听,唇边浅笑又深了些:“嗯?缘分厚待,如此良辰佳夜,予吾一位嘉客。”
说罢他小心合上古籍,站起身,不知是和谁说话,“稍等片刻,吾去去就回。”
颀长身影步步踏出了烛火灯光,进入幽暗夜色。桌上的书轻轻翻过一页,微风晃动烛火,在书页上印下不定的暗影。
片刻后,男人怀抱着一人,迎风回到烛火下。
“痛就不要挣扎。这样吾很难走。”
男人的声音清朗,子夜星皱了皱眉,就真的不再动了。任由男人抱着自己绕过了点着烛火的书桌,将自己放到了床上。
垂眸上下审视过子夜星伤势后,男人微笑着说:“这位朋友,君疏砚医术浅薄……”
“不用了!”子夜星躺在床上,双眼紧盯着男人因背着灯光而略显阴暗的面容,加快了语速:“都是一些小伤而已,不用先生费心。”
再度查看了伤者全身上下,自称君疏砚的人挑眉,微扬的唇线又抬高了些,“小伤吗?既然如此,也好。”
见他未曾坚持,也没有动作。子夜星松了眉头,目光越过男人,就着灯光打量了一下居室。室内虽昏暗,但依稀可见风雅古致情境,每一处都见高雅品位。眼神再回到床前男人身上,见他立得笔挺,谨守尚礼之距,冷静文弱面容,却似乎已经了然了什么。
子夜星眨了眨眼睛,“这里是?”
君疏砚礼貌地笑笑,“此处是挽林榭。少有人敢到此处来。君疏砚亦非是禽兽之辈,今夜你尽可放心。”
说完他转身,拿了桌上古籍,又将一边翻开的书合上一并塞在怀里,微侧头看床上的人,和煦地道:“此地便暂时让给你。吾去书房。”
说完几步到了门前,然后似是想起什么,临出门又回过身来,叮嘱子夜星道:“君疏砚医术不精,先前给你服下的药丹,应还需一二刻方才生效,这期间你若是听到什么声音……便当做没听到罢。”
君疏砚在抱他回来之前,确实先给他喂了一粒药丹。但药丸和声音有什么联系吗?子夜星莫名其妙,疑惑看着君疏砚关了门,不解地思索,什么意思?难道今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转而又想到自己是坚持不住倒在林外,却不料林中有人出来,那个人,又是怎样的人呢?自己在这里,会不会引来危险?
子夜星思绪如何纷杂,君疏砚是不太在意的。悠然踱步进了书房,君疏砚将书放在案上,他点了烛蜡,才慢悠悠坐在桌前,沉默了会,低低笑沉,看神态似在对谁说话:“不过是救了个人。就如吾救了你一样。”
本是解释的口吻,但却仿佛是刺激,听了这句话,他放在桌上书本忽的散发出奇异魔气,白雾弥漫幻光一闪,便化作一身着白衣的人形落在了君疏砚对面。
“不一样。怎么能一样呢。”隔着桌案,那白衣人俯下身凑近了君疏砚,一双浅色瞳眸直看着君疏砚双眼,“我是谛果白,他是什么人。在你眼里,她与我一样?”
君疏砚摇头,笑答,“当然不一样。你是你,她是她,怎会一样。吾说的一样,是指救人这样的行为,本就是没有分别。”
对于这样的解释,谛果白却仍是不满意,“你大可以不救她,我看得心烦。不过是个陌生人。”
“是呀。大可以不救。”君疏砚先是跟着对方的话说了,才手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谛果白那双浅金色的眼,“吾先前怎么偏偏救了你?”
谛果白看着灯火对面之人平静的面容,在他的眼中,跃动的灯火映着的是君疏砚那一双颜色浅得近乎透白水晶的妖瞳,看起来好像没有半点欺瞒与虚假。他抿唇,抬手重重拍了下桌案,一字一顿地念对方的名字,以表示自己的不满与坚持,“君疏砚。我说过,我与她不一样!”
君疏砚依旧是笑着,“是啊。不一样的。毕竟你是吾的,久别重逢的年幼好友啊。”
这个答案……谛果白皱了眉,目光轻闪,没有再进要求,只是不甚满意地点了头。君疏砚安静地隔着烛火看他,良久,才眯着眼睛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身躯,低问:“疼么?”
谛果白咬着牙,额角渗出一层薄汗。清浅的金色眸子还透着不满,却因为一句好似关心的低问,语气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很疼。”
君疏砚起身,绕过桌子,搀扶着谛果白的手臂,带他到一旁窄小的矮榻上,还一边懊悔地道:“哎呀,吾有些后悔了。”
谛果白斜眼瞪他,提了音量,“你后悔什么?!”后悔没有在那边照顾着吗?
却听那头声音里勾着笑,“吾真不该把卧床让给一个陌生人。如今让你趴在这样的地方,于心不忍啊。”
原来是这样。谛果白眨了眨眼,“哼!不管怎么说是你的错啦。”说着伸手摸了一下矮榻,有些嫌弃。任由君疏砚解自己的衣服,口中不停:“很硬,还有点冷。君约,你有没有……那种……很软的毛毛毯?”
看着他虽嫌弃,还是就这样趴下了,君疏砚轻笑,动作轻柔地脱下谛果白的衣裳,低声答道:“很软的毛毛毯没有,只有门人送来的两件白狐裘,不知合不合你心意?”
说着手掌轻轻按了按谛果白的背。微凉的手掌带来微麻微痒的触感,按下的力道刚好让他有些刺痛的感觉,谛果白皱眉,吸着气说:“勉、勉强。嘶……疼。”
没再说不让碰的话,倒是比之前乖多了。
君疏砚一边想一边看着谛果白布满诡丽魔纹的背上,一道伤痕自左肩斜划而下,直到右边腰眼,分外狰狞,摇了摇头,“不屈不挠的伤痕。对医术很差的吾是很大的挑战啊。”
谛果白下巴枕着自己的手,有些含糊地问:“君约,要是留疤了……我会不会看起来比较有气势一点?”
君疏砚眼神微冷下来,然而出口的笑意却不减,像在说笑似的,“不会说笑就不要胡说。背上的伤痕你想装气势给谁看?”
说完,修长手指顺着伤痕上空虚划而下,语气又转为感叹,“真是破坏美感。”
他摸出一瓶药粉,给谛果白上药。
“还好吾有好友先前送的药粉。果果,你可要想好怎么感谢他啊。”
谛果白说:“他?谁?”
君疏砚转身去拿绷带,答道,“这嘛。以后你会见到的。”
谛果白小声嘀咕,“说话不好好说,装什么神秘。”
君疏砚拿了东西回来,重新坐在谛果白身边,模糊听到一点声音,问他:“嗯?你说什么?”
谛果白眨眨眼,“没……希望这药粉真的有效。”
君疏砚笑了笑,没说话,帮谛果白包扎好,又穿好衣服,才站在矮榻边,居高临下,看着谛果白的脸,嘴角含笑说道:“看来你要维持这样的状态一段时间了。你恢复原型时吾都修补得差不多了,偏偏又要强行化人,典型的不作不死。”
谛果白趴在榻上笑得十分无辜。
怪我咯。
君疏砚摇头,低缓了声音,“好好休息吧。”
————————
妖境。
战事过后的焱游境界,只剩一片废墟。幽静的月色笼罩着深密丛林,残留的血腥味萦绕不去,显示着一场惨烈的战役。
平缓的步伐,来到了焱游境界之外,感受到不同以往氛围,来者停下脚步。
极目远望,淡薄的血腥味早已远远可闻。妖者仃步之间,已在判断状况。
气氛不对,感受不到娲皇气息……嗯,莫非……?
猜测间,不远处有气息靠近,相天樱目光转过,看到熟悉身影。
“是斥候。”
斥候乃是焱皇座下第一秘使,最擅长隐匿行踪,只见他着一身雪白丝袍,妖异面容挂着笑,身形步伐,姿态十足放荡,却是毫无声息,便来至相天樱跟前。
他轻声道:“樱相。”姿态并不庄重,可语气却带着恭敬,眼底的神色也是严峻的。
相天樱是蟒族丞相,是女皇倚重的肱骨之臣。如今蟒族情势如此,斥候也不知该如何拿主意,好在樱相因先前被女皇派出办事,未经此战,如今好歹可以出谋划策,想来蟒族生机,也只在几人之间了。
相天樱也不计较,只是点点头。从双眼眼角延伸至两颊的红色斑纹为他冷静的面容添上数分妖艳华丽,虽然心中已有猜测,结果定然不甚美好,但他仍是冷静甚至冷漠,询问道:“你是何时回到?探查得如何?”
焱游境界遭逢如此剧变,查探这些事,就算没人吩咐,他也是自行去做了的。此刻斥候就回道:“是今日早晨回到。我进入境界之内探查过,十分狼藉。各个出入口都有鹏族的人把守。族人都已被监禁,但娲皇不在此处,亦不见秋眉将军等人。”
相天樱眉头紧锁,“一朝人事皆变。看来是鹏族攻略接管了这里。娲皇等人断不会抛下族人离去,唯一可能,是她们已被捉回朝暮崖。”
斥候赞同点头,然后插了一句:“樱相,此地不宜久留。”
冷眼看进焱游境界深处,相天樱转身。
“前去昙麟台。”此处乃是相天樱在焱游境界外的秘密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