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街头来了个画商,兜售列国民间神鬼传说的字画,与正统写实画风不同,他摊上可谓琳琅满目,奇异画风应有尽有。
且不论字画真假,但边卖边说故事的法子,就引来了不少吃瓜群众,据他所言,只要银子给足,哪怕想要神族《八仙真机图》都能双手奉上。
适逢兔仙休沐,路过此地,他好奇地挤了进去,不到一炷香时间,就花了十片金叶子买了一幅画。那画出自云国画师檀章之手,名为《魂引》,绘的是翎山兔子精与凡人相恋,遭天罚而亡的故事。
云国地处幽都边境,人族与精灵共治,民间各种传说甚繁,本无什么稀奇之处,只是那画中兔仙与自己倒有几分相似,他便套了银子,回到住所,白泽将画挂在房中,吃茶看书间,频频抬眼看看那画,不知不觉中,就被吸了魂,入了此画。
画中,大昭王宫
年仅四十五岁的昭和帝,在寝宫突然断了气,由于没有留下传位诏书,王子们各自为据,上演了一场夺位之战。最终七王子聿被世家大族推上了王位。
新王登基后,宫中后妃产下一子。王见之,大骇,遂拔剑相向,砍了五六下,招招致命。事后,宫人在其殿内找到一副粗糙的人像,画中小儿巴掌大,脑袋畸形,不仅无双眼,嘴巴也咧到了耳根,样子极为诡异。宫人久看,头痛欲裂,被发现时早已气断声绝。
原是帝王家事,神族却派刚飞升的小兔仙下凡一探究竟。
小兔仙坐在蒲团上,双手相合,呈青莲之势,口中念念有词,桌上扉页急速被翻动,这是第十六本《大昭野史》,“找到了!”他睁开眼,捏住那一页纸,仔细的看了起来。
书上写道:奎安王,昭顺帝之子,自幼丧母,贵妃柳氏养之,素贤,娶妻昆州阮氏,年二十,获帝宠,册封其子。又三年,诞一女,赐名琳琅,其妻产而亡,此女乖觉,擅诗词,画工绝伦,真假不辨。其父弦续,再得一子,新妇善嫉,扣长女吃穿用之,琳琅有怨,画之诅咒,笔收墨止,纸动人出,噬其魂灵,骨血不复。
“画能成真不是仙,就是魔吧。”见小兔仙放下书,一旁的妖兴致缺缺的说道。
“此话怎讲?”小兔仙甩了甩袍子,伸手抓住小妖的后领子,那小妖挣扎了两下,便懒得再动,反正他也打不过兔子仙。
那小妖悬在空中,说起话来毛发一颤一颤的,颇为滑稽,他说:“大昭之主皆为天定,子孙庇护之,能出这等事,怎么看都像是魔道所为。”
小兔仙一挥袖子,那书均化作金粉,“大昭受神族护佑是真,但人族有自己的命运,神管不了太多。”说到此处,白泽看着对面吊儿郎当的妖,淡淡一笑。
那妖反问:“什么是命运?”
这下可难住小兔仙了,毕竟他还是妖精时,日子都比其他妖精过得舒坦,后来又因君父与玉虚上仙是老朋友,刚修炼成型,君父就送他到玉虚山修炼,在上仙的照拂下,他顺理成章的飞升了,说他靠关系上位也不无道理。
至于“命运”二字作何解,他只能靠自己的理解浅谈一二了。“大概是看别人唾手可得的东西,你想方设法甚至豁出去性命都得不到,反之,你想要摆脱的东西,它如蛆附骨纠缠你至死方休矣。”
那妖不明白,只是摊开小手,一双黑豆般的眼睛眨呀眨,缺心眼说了句,“你不是有通天的本领嘛,世间万物,只要拿出浮世镜,一看便知。”
“那浮世镜,也不是什么都能得见的。”小兔仙振振有词,一点都不因为自己法力不及大仙官而感到羞愧。而后,一仙一妖对前世今生又争论了一番,可败下阵来的,却是小兔仙。白泽想到自己堂堂一神仙,却接二连三的被这小妖堵得哑口无言,实在是有失仙面,最后将那小妖往宽大的袖子里一塞,耳边才得以安宁。
昭和帝薨,新帝下令,都城半年内不得燃放烟火,妓坊戏馆勒令停业,人人素缟麻衣以祭奠君主。
先王头七,适逢中元节,所以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纸钱燃烧的痕迹,到了晚上,风一吹,地上烟灰转圈的飞向空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听之,令人毛骨悚然。
阴风阵阵,街上已鲜少有人出没,可那小妖背着手四平八稳地走在街上,小小个子竟走出来七尺的强大气场。小兔仙站在高处施法驱邪,顾不得他,便随他去了。可稍不留神,那小妖就不知道窜到何处。
昭和帝突然暴毙,新帝得无眼麟儿,整件事本就透露着不寻常,小兔仙恐是冥都妖邪作祟,企图依靠中元节鬼门大开之日,借帝王福泽行不义之事。
亥时刚过,天空阴沉异常,帝星黯淡,四周时有嘶哑之声传出,人族听力不及神族、妖族灵敏,所以百姓只感阴森寒冷,却看不见周遭的阴灵。不过,世间有阴阳眼的人,是能看见的。
那小妖趴在瓦片上,看着这些魑魅魍魉游走世间,拖着残破的身躯,对街上祭品一顿狼吞虎咽,活像是几百年没吃过东西似的。但他不大懂,这些人死后,为何没有过奈何桥投胎转世,小兔仙貌似告诉过他为何,但他记性不好,又给忘记了。
此刻,他盯着那扇鬼门,脑子里突然蹦出,生人进不去,不知他进去如何,小兔仙说他非妖非魔非人非鬼,只是长得像他见过的妖而已,姑且给他归了一下类,让他出去之后,能不被其他妖精排斥,可他身似竹竿,头顶皮肉托着冲天长的毛发,怎么洗也扒拉不小来,在妖族算是相貌下下品。耗子精曾安慰他说,“管你是什么妖,生得美,走到哪里都吃香。”
哎,他注定无法靠脸吃饭。
小妖从屋檐下跳下来,摔了个狗吃屎,头上的毛断了好几根,但他并不怎么在意,反正掉一根,原来的位置上会立马长出新的。现在的要紧事,不是照镜子看看毛发长得如何,而是从小兔仙眼皮子底下,溜进鬼门。
借着百鬼夜行隐藏自己,眼看着鬼门将闭,他深吸了一口气,卯足劲儿往里面冲,待小兔仙发现时,已根本来不及捉他,就这样,他从人间溜进了冥都。
“混账东西,你给我回来!”小兔仙飞身靠近鬼门,也只抓住了小妖一撮头发,眼睁睁地看着那小东西被吸入冒着绿光的门洞里。小妖呼痛,但仍不忘回头朝他做了个鬼脸。
在人间时,小妖总听那兔子仙照着话本念念叨叨,倒是听了不少关于冥都的传闻,像什么妖兽吃人被扔进诛妖炉,烧了三天三夜渣都不剩啦,蒙山君风流成性,欺辱人族女子三魂七魄被扔到不同的血池里喂鱼啦等等,听着可怖,但都是那些妖邪做恶在先,他虽非善类,多少懂得天道好轮回这么一说法。
他叫灵碧,巴掌大小人儿,肤色白皙,眉心一点丹砂,眼珠黑白分明,面相倒是干净伶俐,但就是贪吃。可这样无忧的主儿,却不知道自己的由来,只是在他拥有灵识后,就只记得这个名字了。
他原本自由自在,却因为一块桂花糕钻进的小兔仙的袖子里,被兔仙给捉住了。在没遇见白泽时,他行事从不辨别是否对错,因此遭了不少报应。七十年前,他想吃肉,便在清源山生吞了几十口人,结果刚吃饱餍足,就遭了雷劈,身子立刻起了火,全身烧得七零八碎,人不能吃,那他就守在那些快要断气的人生身边,人刚一断气,就刺溜儿一口。
由于吃得太多,惹怒了黑白使者,两人追杀了他七七四十九天,若不是因两人渎职导致没好好引渡亡魂,遭到了他们头头的急急如律令,他铁定难逃身首异处之殇。至于为什么想要去冥都,当然是想尝尝那些妖兽味道如何啦!
据说,想要抵达冥都,必须先穿过炼狱,然后从忘川坐船向西行,直到看见一座银蝶化作的桥,便是到了。可如何过河入境?世间无话本记载,神族也只是传闻不曾亲临,灵碧吐出一颗拳头大的明珠赠予引渡老叟,他不晓得对方用不用得上,反正自己全身上下,就那珠子最多。
西行三日,遥遥的看见那座银色的桥,
船还没停稳,他就迫不及待地从船上跳下来,结果倒好,眼睛长在头顶上,半个身子就陷进了沼泽中,那些银蝶一个个乐得扑闪着翅膀,最后干脆围过来,看看他是个什么东西,从来没受到如此关注,碧绿色的面皮上竟罕见的泛了红。
灵碧循着蝶桥,往对岸走去,在穿过一片迷雾之后,眼前变得豁然开朗,他脚下是湿凉的草地,不过不是人间翠色模样,而是淡蓝色的,泛着光,水滴在叶尖上静静的竖立着,它蹲下身,想吸一口,结果那小水滴化作一巴掌大的小人,吓得蹬蹬跑掉了,它转过身,晶莹的光点不复见。
灵碧拖着深重的身子,往下坡走去,见一黄衣小儿坐在树底下哭泣,便跑过去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在这里哭?”那小儿,眼泪鼻涕全洒在涨红的脸上,脏脏的,显得格外惹人怜,“我叫琼林,叔父又吐血了,我好怕叔父会死,呜呜呜~”灵碧不确定琼林所说死,究竟是何种死法,但他难得不嘴贱,只是伸伸出浓密的毛发去蹭那小娃的手背,安慰他。
他趴在琼林的肩膀上,翻过一座山,就看到一座颇为风雅的别院,琼林说那是他和叔父的家,那院前栽了一排柳树,不过颜色是黄色的,微风一吹,满树金子闪闪发光,格外的打眼,琼林拾级而上,推开红漆木门,堂前竟是一个大院,院中有一口瓦缸,灵碧看到水源两眼发光,刚动了牛饮一番的心思,那水像是有灵识似的,纷纷化身成小人,爬墙而逃。
琼林惊讶的长大嘴巴,好像是头一次见到这种阵仗,赶紧跑到瓦缸前,只见那缸底的大头鱼已经渴得翻白眼。他抱起鱼,就往后院跑去,来到一间挂有“书斋”匾额的前,倾身把耳朵靠在门前,然后小声唤道:“叔父,您在吗?菲菲又翻白眼了。”
灵碧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不过琼林注意力不在此。随之,屋内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那人说,“进来。”
琼林推开房门,入眼便是一副画,画的是一名女子站在柳树下,单手挑起一枝花,水剪眸情深似海,作为在人间游荡几十年的灵碧,见过不少美人,但这画中女子虽非天仙之姿,但确实令人过目不忘,或许美人在骨不在皮,当真存在。
琼林将那大头鱼放书桌前,就去拉男人的衣袍,“叔父,救菲菲!”百越倒没先紧着鱼的死活,而是伸出手抹去那儿脸上的泪珠,安慰了一阵。
做完这些,才慢悠悠地取出一张纸,在众多毛笔中选中了一只太仓微笔,将笔往那墨汁里一蘸,利落起笔再下笔,不出片刻功夫,一幅碧波荡漾的画就成了,百越将那彻底翻白眼的鱼丢进画里,噗通一声,鱼就入了画,画中溪流潺潺,大头鱼恢复了精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