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岚惊喜的转头看去,灰白的花发扎疼了眼,可是许璇玑那神情却是喜上眉梢,显得人精神了几分。
他手里提着葫芦,葫芦塞没有规矩的堵住壶口,只是挂在葫芦边上,葫芦里酒香浓烈传香不止,静真跟在他身后,她一身粗布白袍衬得她越发清尘,对比许璇玑身上的虎皮袄子,一个是仙人,一个是凡尘俗世的山大王。
不知道当初温岚师祖是什么样的眼光,收了这样两个弟子。
温岚站起身,双膝跪地,恭恭敬敬的俯了首:“不孝徒儿温岚,叩见师父。请师父年安,岁岁康健,日日顺心。”
许璇玑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大白牙:“你要是多来看看我这糟老头,我可不就日日顺心了?”
温岚眼眶一红:“是,师父说的对,待此间事了,徒儿必定常伴身侧。”
许璇玑把她扶起,看着盛百秋:“你徐叔,秦叔和陈姨到了,还有柳家那小子,你去接接,据说可带了些东西。”
静真今日显然高兴,眉眼弯弯里融了几分屋檐上的霜雪:“可不是,知道的说是你们给我这个老姑子面子来聚,不知道的可当我敲诈你们了。带的东西,我这观中上下可能用大半年。”
盛百秋跨出门,声音扬在风里:“师姑惯会打趣我们这些,你是长辈,自然当的。”
许璇玑拍了拍温岚的手,粗糙的手摸了摸温岚的脸,茧子摩挲着冰冷的肌肤,他呼出一口白色的哈气:“哎,还是瘦了些许。”
华素拢了拢温岚的斗篷:“可不是吗?你这还当师姐诓你?瘦了就是瘦了,让还珠给你整些东西补补,瘦成这样,小心哪天风大就把你刮跑了。”
还珠在那已经塞了满嘴糕点,本以为没人注意,这会大家一看都笑了。
华素佯怒:“吃吃吃!就知道吃!等会青州那边的来了,你看风儿得愁成什么样。”
温岚靠在华素肩上,一时间觉得这画面极是美好。是梦中都不曾会有的景象,她的梦不是滔天火海,就是凌厉刀锋,何时能够安然?眼前此景,或许恰合心意。
过了晌午,温岚喝了药准备睡下。华素和盛百秋陪着许璇玑跟三位中主聊天,温岚体虚,现下又心神宽松,几乎一沾枕头就进了梦乡。
罕见的,她入睡了却没有做梦。
一间小室里,许璇玑坐在桌旁,坐在他身边的秦长风拿过他的酒葫芦闻了闻:“平州的花雕?哪家店的?”
许璇玑啧一声:“这都没闻出来?庆月楼的!”
徐老板笑呵呵:“就知道许叔喜欢这口。”
华素笑的眼睛弯弯:“可不是吗?我收了葫芦,他还能去庆月楼捞一缸回来呢。”
许璇玑作势赶她:“去去去,就你掀我底。”
秦长风哈哈一笑:“许老哥是爱酒如命啊!当年顾帅那也是喝酒如茶,一杯南城白酒可是当水喝的传奇。”
徐老板点头:“是啊!我爷爷那可是多少年的酒坊传奇。”
一直沉默坐在桌角的黑衣女人勾唇:“只是……有些可惜。”
忆起当年顾家之亡,许璇玑神色里带这些愧疚:“陈妹子.......”
黑衣女人叫陈苏,是顾雪长手下一支前锋的领将,是前朝除了南书公主外唯一一名女将。只是她如今年逾五旬,却丝毫不显老态,但是至今未嫁。
有人说,当年陈苏本来与顾来是订过婚的。
至于顾来……
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禁了声,顾雪长也许还能一论,顾来怕是陈苏心头上的刺,这种新年瑞雪下的家和团圆里是碰不得的。
陈苏喝着杯中陈茶问:“末儿呢?我怎的没看见他?”
华素想了想:“好像是和瑟新去山里玩了。”
陈苏站起身:“我找他去,这些年好说歹说也不接我的班,我什么时候能休息我这把老骨头了。”
盛百秋给她开了门:“陈姨早点回来,青州青田一家不过今明两日也该来了。到时候让瑟新来看看他爹娘,这年也没回去过,柳老爷子可念得紧。”
陈苏点头离去,盛百秋和华素也回了自己屋中小憩,就剩下这些老一辈的人还坐在桌边。秦长风看着许璇玑的白头发叹气:“我们都要老了啊。”
徐老板翘着二郎腿,他已经有了一点小肚腩,想来过年这两天可没少吃。
“老了不好吗?坐在山里享福。”许璇玑啃了颗瓜子,脆响声声。
徐老板摇头晃脑:“我们倒也罢了,无儿孙无牵挂,死后下面的人把我们埋了也就埋了,倒是许叔你。”
许璇玑头顶一个大问号:“我怎么了我?”
“岚儿不像是个长命的。”秦长风说出这么一句欠扁的话:“她从襁褓开始就在你膝下长大,受过什么罪,吃过什么苦你一清二楚,当年铁血心肝如今在她身上可还能有半分?”
许璇玑顿住了动作沉默不语,秦长风继续说道:“她不是天生吃阴谋算计这碗羹的,我要是稍想错漏,下一个嘉平县也许就在近前,我们要死多少弟兄。”
徐老板也安静下来,整个小室里,此刻安静的显得空旷起来。
炭盆噼啪一声,秦长风眉尖一抽:“我们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世,璇玑,你要明白。”
许璇玑叹息一声,脸上的沟壑显得越深,发间苍白也刺眼的扎人。
这四位元老级别的人,少年便名声大盛,本以为是坦荡青云路,一朝倾国,却是连个膝下承欢的都没有。
如今银发雪丝,心还在,人却随着时光流转里变得苍老。没有牵挂还好,偏偏许璇玑遇到了温岚。
唯一剩下的前朝皇血。一时不忍,收了做关门弟子,却也缠上了数不清的纠葛。
前尘种种如镜花水月,偏偏眼前之人也如昙花一现。
拼尽心力保下的花骨朵,却在烂泥臭水里一日一日的败坏自己。
眨眼就像是要凋零,可是许璇玑舍不得,毕竟这是他养了许久的花。
许璇玑忍不住扒开壶塞,含了一口酒压在舌尖上,烈酒刺的他舌根发麻,良久他才道:“看她造化吧。我还没死呢。”
秦长风皱了眉,徐老板为了缓和这尴尬气氛连忙问:“叔你为何下山,武林盟里百秋很好,永安有我和老徐,陈妹子虽然看起来对岚儿颇有微词,但是我看在眼里,她也是心疼这孩子的。你没什么好操心的,做什么跋山涉水的去了平州。”
许璇玑反问:“怎么,我看看我徒儿,非要有别的目的了不成。”
徐老板哈哈一笑:“别说你那几个徒儿看在眼里,我都知道你对岚儿偏心的不得了,怎么不来永安找我和秦叔倒去武林盟住着了许久。”
许璇玑犹豫了一会,他不知这件事该不该说,他去翻看华素对于所有药物的典籍,也问过华素,但都没有对于温岚信中描写“融入血脉,使人如神降临,睁眼起时事无巨细皆记,满心仇恨,夜夜噩梦血海滔天。”的毒。
自从知道这事,许璇玑夜夜辗转反侧寝室难安,在武林盟里倒是消瘦了些。
他在得知华素追查到温岚身上的毒的一些蛛丝马迹时,心下稍安,可这老天爷像是捉弄他,还没放下多久的心突然又被高高吊起。
她身上从来不是一种毒,这事温岚一直心里有数,但她没说,任由华素追着一个毒向着方面越扎越深,可是另一个吞血食肉的东西,她却捂得严实,在入永安后才肯透露一些。
许璇玑越细想越糟心,突然觉得崽大不由人是个多么现实的事情。作死你都拉不回来,她愿意说出来肯定不是什么良心发现,也许是想给自己的离开做个铺垫和心理准备。
他细想之下越觉心惊,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来永安一见。
徐老板见他突然沉默下来,还以为点了什么不痛快之处,连忙圆场:“叔请见谅,若有什么不便,便也不必说了。”
许璇玑叹息一声:“我倒是想着来看你们,小兔崽子不让人省心啊,我下山可不是什么闲云野鹤,她是托我办事的啊。”
秦长风冷哼:“平日里让你帮我们做点什么,懒得跟什么似的,你家宝贝徒儿一封信就屁颠屁颠的下来了。”
徐老板噗嗤笑出来,许璇玑佯怒道:“我徒弟,我宠着怎么了。我徒儿那么好看,我乐意,跟你们几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的。办事都不养眼,我一想到我宝贝徒儿,我还就乐意东奔西走呢。”
秦长风弯了眉眼:“是吗?那么好看一徒弟,可是嫁给了玉亲王,要是真傻就算了,我可是听老徐说,那小子不是傻得,装的呢。背后一整个家族虎视眈眈,他人如履薄冰,还找上岚儿了,还听宫里探子说,赵景玉和你宝贝徒儿很是亲密。”
徐老板擦了擦冷汗,这真真是……哪里痛脚踩哪里。
果然许璇玑立马怒发冲冠了:“什么玩意?敢对小兔崽子动手动脚的?还装傻?”
秦长风凉凉地道:“干什么啊老徐,你宝贝徒儿都嫁给别人了。”
许璇玑皱眉:“赵家……”
“你那宝贝徒儿什么主意你不知道?”秦长风抿了口热茶冷声:“我看你知道别的的很清楚啊。”
许璇玑讪讪:“你也忒记仇,不就没告诉你办的什么事吗。”
秦长风傲娇的冷哼一声:“小兔崽子我天天跟她后头擦屁股,她师父也是个没良心的。”
许璇玑摇头晃脑:“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为什么坚持下山来了永安,借温家的手与赵家扯上关系。”
徐老板沉默下来:“当年那些死不瞑目的人,夜夜都会入梦吧。”
这话打在许璇玑心头,他脸色一变却不再言语。
只是说什么来什么,门外有人敲了敲门轻声道:“许师叔,山下又来了一波人,静真姑姑说要你见见。”
秦长风哟呵一声:“今日怎么?算着日子来的?”
许璇玑问门外的小道姑:“知道是哪路人吗?”
小道姑恭敬回答:“来人说,是青田山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