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前已经停了雪,此刻山脚下的灌木和青松被风刮的簌簌有声,一行车队停在阶下,一顶看起来就极舒适的马车安安静静的停在不远处,还有几匹马拴在几柱矮桩上。
柳林风看了看天道:“怪冷的,让敏敏多加一件再下车。”
宋风哈了口气,霜雾飘飘荡荡的远去,他敲了敲马车边缘:“多穿些,外面很冷。”
马车里回应了一声,宋风将手捂在袖中,永安的天气是一如既往的令人咂舌,寒冷的令人跺脚,刚刚小道姑静云已经跑上山通报去了,想必等会就该有人来迎,来的是谁总不过就那么几个,大家年节欢聚一堂。
只是当那个飞奔而下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时,宋风有些无奈。
还珠飞扑而下,一把抱住宋风的脖子:“啊!你终于来了。”
柳林风在旁看的笑出声:“多大了,还跟小孩子一样,也不怕把宋风给撞折了。”
还珠过了兴奋头,脸有些红,小女儿家的姿态纤毫毕现。台阶上脚步声轻响,一身虎纹的许璇玑和白袍出尘的静真并排走下来,看着这位青州的老友,许璇玑一时心生感慨,他一人懒得出门,算起来柳林风也是他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了。
柳林风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出来:“还知道来看看我们这些老的啊?我还以为小的一下山,你就不知道还有我们老的了呢。”
许璇玑陪笑:“哪能啊柳兄。这不今年节气,就有你和我们过了吗。”
柳林风和许璇玑说笑着,马车帘一掀,柳夫人露了头,她下了车,回身看着马车里的人:“你自己能下吗?”
那车一开,暖气扑面而来,声音细弱的传出来:“婶儿不用担心。”
静真听着这熟悉到割心的声音:“她……”
本来腻在宋风怀里撒娇的还珠身子一僵,她抬头看去,挑帘的手细白无比,白到了一种病态,可是那截腕,却看的人触目惊心,哪怕穿了那样厚的袄,腕也不足捏一圈,隐隐还看见了纱布,还珠不敢细想,这纱布下是什么样的伤痕累累。
她小声问宋风:“怎么把她带来了,小姐不是不让她来吗。”
宋风抿了抿唇:“年节她发作过一次,心血熬干,再不见一面,明年……还是不要给她留下遗憾吧。”
陈敏敏挑帘下车,许璇玑看着她,心里有些复杂难言,对于这个人,他是又心疼又不知如何是好。
因由当年的事,他对于这个女孩心生怜悯,可是也是因为这个女孩,他膝下最不应该出山的徒弟却出了山,把自己作弄成不人不鬼的样子,现在躺在房中或许睡觉都不能安稳。他不是个无私的人,他只是一个偏宠自己徒弟到令人发指的师父。
陈敏敏脸颊消瘦,整个人轻的好像只有一把骨头,整个人明明站在地上,却让人担心风一吹就会把她扬走。
静真上前一步,握住陈敏敏的手:“你怎么来了,路途遥远,你这身子可怎么受得住。”
陈敏敏开口说话,依然是那把难听如刮铁片的嗓音:“我想看看她,我已经许久没看到她了。”
对于这个请求,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如果说当年许璇玑遁走,世人再不闻明堂太师之名,一时感叹惊才绝艳者的败落。
那温岚和陈敏敏,大概就是须感叹命运多舛者吧。
两个命运丝毫没有共同点的人,却因为一场变故,纠缠的你死我活。
柳林风在这尴尬的气氛里干咳一声:“我家那小崽子呢?年也不回去,还要我这个老子来找他是吧?”
静真笑道:“在观中呢,说是怕你和柳夫人打他,躲在厨房给你二位包饺子赔罪呢。”
柳夫人乘机提议:“那便快上去吧,在这屋外山边的吹冷风可是舒服了?”
宋风附和:“正是正是,先上去吧,这会青州特产我们可是没少带。”
麟山,行云观,酉时正
天色渐暗,炉里燃的香已经只剩灰,炭盆却烧的极是旺盛。
温岚好不容易睡了个好觉,醒时发觉窗外已近昏色,她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唤道:“还珠。”
没有人应她。温岚揉了会,发现还是没人进来,又唤了一声:“还珠?”
她刚睡醒,眼睛还不愿睁开,只听得一阵轻柔的脚步向她缓缓靠近。
“我说你最近……”温岚说着抬头,看见了一脸消瘦苍白的陈敏敏,心脏无端下意识的一抽。
陈敏敏眼角含着细碎的泪花:“岚儿。”
温岚觉得她的心随着这一声岚儿,突然变得烧了起来,几乎让她的心烧成一把灰,她挣扎许久将那烧心的感觉压下,声音却已经艰难到嘶哑:“敏敏。你怎么来了。”
陈敏敏坐在她床边,轻轻拢住温岚:“我想你了,便跟着柳叔叔他们一起来了。”
温岚被她身上的骨头硌得慌,又是心疼又想落泪,她眼角晶莹一闪落入耳廓边,回抱住陈敏敏:“想看我便来看我,只要你好,我什么都可以。”
陈敏敏身体动了动,热泪打在颈肩处,那泪水像是烧人的岩浆,把温岚的血肉烫的疼痛无比。
“我就想来看看你……我好怕……”陈敏敏声音颤抖:“我好怕有一天我再也醒不来了。”
这句话多么耳熟,像极了多年前,小小的温岚躲在比她大不了多少的敏敏姐怀里说“我好怕有一天我再也醒不来了。”
当时江南烟雨还尚且温柔,熏柔了所有人的铁血心肝。现在永安风雪寒冷,冻硬了当年柔软的心肠,却在故人声声落泪里,化出了一汪心血。
温岚哽咽:“别怕,有我呢。”
屋里炭盆旺盛,但温岚身着单薄中衣却还是有些遭不住,她忍不住瑟缩一下,陈敏敏敏锐察觉,连忙把她捂进被中。
“可别着凉坏事了。”
陈敏敏笑着,只是她实在太瘦了,脸颊凹陷,笑起来也有些渗人。但温岚丝毫不介意,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我看也要到晚饭时间了,把还珠叫来伺候我穿衣吧,可别耽搁了时辰。”
她话音方落,门吱呀一声开了,还珠端着一盆热水进了屋:“就知道你得这时起。来吧,大小姐,伺候你起床。”
晚宴设在静真的院子里一间大房中,摆了两张桌子,二十来号人勉强挤下,老的一桌,小的一桌。
秦长风点了点面前的碗:“我算是看明白了,咱们老的啊,热闹不到哪儿去,他们小的那一桌能吵的火热朝天。”
老的这一桌大家都谈着事,无非是这一年怎么怎么样,过得如何,有什么打算,其乐融融,平淡无波。
小的那一桌可就不同了,柳瑟新追着宋风问什么时候娶亲,还珠对于闷葫芦郭末深感头疼,盛百秋给华素夹完菜再给温岚夹,这俩祖宗爱吃啥就夹啥,夹到最后,柳瑟新一看就怒了:“盛大哥你这个妻奴妹奴!我们还有的吃吗。”
温岚把堆出尖儿的菜拨了点到陈敏敏的碗里道:“让你追着宋风吵,没得吃的活该。”
郭末盯着华素碗里的鸡腿,他什么也不说,就只盯着鸡腿,华素无奈的把鸡腿夹给他:“碗里不还有呢么,做什么盯着我的。”
郭末得了鸡腿,开心的啃起来,然后开了尊口:“不吃。”
华素失笑转而看着盛百秋:“三师弟都记得我不吃鸡,你怎的就忘了?嗯?”
盛百秋没想到自己夹个菜也踩雷,心累的一摊手:“媳妇,这可不怪我,小师妹也爱吃鸡腿,这不夹混了吗。”
温岚笑出声:“我何时爱吃了,师兄惯会找借口。”
盛百秋挤眉弄眼:“小师妹!”
华素笑着,夹了一筷子青菜堵着盛百秋的嘴:“可闭嘴吧,让她好好吃个饭。”
还珠啃猪蹄啃的油光满面,点点头:“是啊小姐和敏敏姐多吃些,长些肉。”
许璇玑听着摇摇头笑的胡须微颤:“我们老了啊,可不比小辈能闹腾。”
柳瑟新答嘴:“不老不老,是我们还小着呢!”
柳林风喝了几杯酒,脸上已经有些红,闻言鼻孔里喷出一口气:“小个屁,你啥时候给我领个儿媳妇进门!”
男儿总是粗心的,但是柳夫人对自己儿子了如指掌,听到自己丈夫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话深觉头疼。
柳瑟新佯作心痛状:“我也想找到媳妇啊,可是媳妇她不跟我走啊!”
秦长风斜眼:“出息,扛走就好了,还管她同不同意。”
喝汤的温岚呛到了气管,柳瑟新给她顺了顺气答到:“可不敢呢,给气出好歹,心疼的还是我。”
柳夫人连忙打圆场:“做什么就盯着我家新儿了,末儿和宋风都老大不小了,宋风不着急定个日子就行,末儿这性子,许兄也不知道多操些心。”
许璇玑砸吧一下嘴:“去他的,傻成这样,找什么媳妇都是祸害人闺女。”
郭末闻言走到他身后,一双手油油的往他酒葫芦上蹭:“师父,未娶。”
桌上人哄堂大笑,温岚喝着汤安静的笑着,陈敏敏夹了块肉送进嘴里。她看了眼温岚青白的指尖问:“你冷吗?”
温岚笑着,屋内灯火如豆,映在瞳孔里像是天上的星星。
“不冷,相比平时,现下可热乎了。”
陈敏敏听出话中深意,念及她在永安的事问:“赵景玉对你如何?”
温岚咽下一口汤,陈敏敏发现她嘴角突然弯了弯。
“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