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过来的目的是要见一见老师的妻子并说明情况,便直接了当的对年轻人问道:
“请问方老师的妻子在这里吗?我想拜会一下。”
“她在屋里边带孩子没有出来,您直接进去找她吧。”
年轻人说罢,朝着敞开着的大门指了指,转身离开了。
杨文往前走了几步,面朝着大门向里面望去,陈旧的红木家具在白色灯管的折射下泛着油光。铺着芝麻灰大理石瓷砖的地上,散乱着许多各种各样的玩具,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男孩正坐在地上,手里拿着心爱的玩具。
杨文抬脚跨过了门槛走进屋里,此时的方老师站在身后,并没有跟着进去,只是静静的在门口站着。
小男孩见杨文走进门,抬头疑惑地看了看,马上站起身,两条小腿摇摇晃晃的朝里屋边跑边喊:
“妈妈,妈妈。”
“妈妈在,妈妈在,怎么啦宝贝?”
一位女人听到孩子的喊叫,马上从里屋走了出来,在自己衣服上把沾了水的双手擦了擦,然后抱起了朝她跑来的小男孩。
小男孩被女人抱在身上,转过身朝着杨文指了指,好奇的目光里好像在想着这位陌生的叔叔究竟是谁。
“您找哪位?”
抱着小男孩的女人朝着杨文走了过来。
“您好,我是方老师的学生,请问您是他的妻子吗?”
杨文话音落下,看着已经走到身前的女人,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憔悴和凌乱。
抱孩子的女人停顿了大约两秒,微提的嘴角耸拉了下来:
“是的,有心了,到外面喝杯茶水吧。”
“方阵,带这位客人去喝杯热茶。”
女人探着头,朝门外喊了一声,刚才接待的年轻人就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到时间给小孩洗澡了,您到外面喝杯茶水吧,非常抱歉。”
说完,转身就抱着孩子往里屋走去。
杨文也不笨,方老师的妻子明显的下了逐客令,也不好多说什么,朝着他们进去的方向看了两眼,转身跟着年轻人先出了屋子。
杨文转身出来的时候,方老师还在门外盯着妻子慢慢离去的背影,脸上透露着惊讶的表情和疑惑的目光,彷佛时间静止了一般,一动不动。
年轻人方阵在角落拉了一条长板凳,示意杨文坐下,转身拿起装满茶水的银色铁壶,往手里的纸杯倒满一杯,双手捧着递给杨文。
“我婶婶知道我叔是在学校过劳死的,所以对有关学校的人都比较厌烦,您千万别介意。”
“我能理解。”
杨文接过茶水,抿了一口。
“我婶早上还把学校过来慰问的领导赶了出去,这不,他们给的安抚金也是急急忙忙塞给我就走了。”
方阵靠在桌角边上,从白色丧服的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信封晃了晃后,又收了回去。
“方阵,那小孩是怎么回事?”
这时方老师来到方阵面前,伸长手想要抓着方阵的肩膀,但是却扑了个空,他一时忘记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转过头,用急迫的眼神望着杨文。
杨文是在场唯一一个能听见方老师说话的活人,望着方老师投射过来的目光,思考片刻后,开口向方阵问道:
“刚才那小男孩是方老师的儿子吗?”
“唉,是的,我婶命苦,跟我叔分居的时候就怀上孩子了,也不知道我叔知不知道,反正我跟奶奶到了前天,她带孩子过来见面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这两年婶婶一个人把孩子带大了。”
方阵说道这里,在一旁听着的方老师微张着煞白的嘴唇,眼眶泛红。
“可怜这小媳妇,跟了个薄情郎咯。”
不知何时凑过来的白面男,上扬着下巴望着天空,脸上带着的墨镜掩盖了他的表情,正唏嘘的长叹着。
方老师听到后,咬牙切齿地转过身瞪了白面男一眼,然后疯了似得往外面跑去,一直跑出巷子外。
反应过来后的杨文,也瞪了还在望天的白面男一眼,马上跟方阵道别,就出去追方老师。留下方阵一个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挠了挠头。
杨文站在巷子口,四处张望着,没有看到方老师的踪影,就朝来时的路,慢慢的寻了过去。而白面男也不紧不慢的跟在身后,好似与他无关一般。
被雨水淋过的土地,散发着泥土的芳香,乌云笼罩的天空中雷声作响,仿佛在预示着暴风雨的来临,潮湿的空气就像湿抹布一般。
杨文在附近东寻西找的奔波了半个多小时,汗水从头发根里顺着脸颊滑下,身上的衣服被雨水和汗水浸透了,身后跟着的白面男却悠闲得仿佛在散步一般。
“你是在找刚才那个小鬼吗?”
这时,白面男快走了几步,和杨文并肩走着。
杨文听见,愣了一下,也顾不得那么多,半年来第一次直视着白面男说:
“你知道方老师在哪?”
“你要问我的话,我当然知道。”
“带我去。”
“可以,没问题。”
白面男耸耸肩,满口信心十足的答应下来,带着杨文在巷子里左拐右拐,不一会儿,就看到在不远处台阶上坐着的方老师。
杨文看见蹲坐在台阶上的方老师,停住了脚步,在前面带路的白面男有所察觉,也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杨文。
“你...不能再刺激方老师了。”
杨文想到白面男刚才一句“薄情郎”,就把方老师逼走了,所以想要跟白面男说清楚。
白面男摊了摊手,也不说话,杨文也只好认为他答应不会乱说话了,深呼吸一下后,朝着在台阶上坐着的方老师而去。
“方老师,虽然我不能帮你起死回生,但是你要有什么想法,或者想做的事情,我能帮上忙的,一定不会推脱。”
杨文对着双手抱着膝盖,低垂着头的方老师说完之后,方老师却依旧一动不动的坐在台阶上,只是把头深深的向下埋。
这一幕,让杨文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顿时语塞。
白面男见气氛沉闷,清了清嗓子说:
“薄情郎...”
方老师一听,卷缩着的身体微微得抖动了一下,而杨文偏过脑袋,怒视着白面男。
白面男接触到杨文的目光,轻咳了两声:
“人生自古两难全,寒冬孤枕对愁眠。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挽救,不如想想现在。你是想让他们娘俩拿着你留下来的那点钱,活得轻松点。还是想继续资助你看上的那个学生?你要是做好了决定,我倒是可以帮你。”
白面男说完之后,也不着急,手上做着摇扇子的动作,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沉默片刻之后,方老师抬起了头,猛的站起身,走向白面男,嘴巴张了两下都没说出话来。然后,痛苦纠结的内心终于做出了决定,一脸坚决地说道:
“我想好了,还是要资助那位学生完成学业。”
方老师说完,整个眼眶已经泛红,眼睛里打转的泪水,仿佛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好,我帮你,但是得让你的杨同学配合。”
白面男表情依旧平静的说完,和方老师一起,望向了杨文。
杨文听完点了点头说:
“我可以帮忙,但是方老师,您真的想清楚了吗?”
方老师眼神里仿佛闪过一丝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
“嗯。”
杨文见方老师下定了决心,也不再说些什么了,目光看向白面男说道:
“我要怎么做?”
“要你一只手。”
“一只手?”
“对,让薄...你的方老师操纵你的手,写一封信。”
杨文和方老师听完,异口同声问道:
“信?”
白面男见两人没有理解,举起双手,边比划边说着:
“以你生前的语气措辞去写就行了,到时候让杨同学转交给你妻子,就说是学校那边收拾你生前的东西时,找到的,明白吗?”
杨文听罢,随即从随身背着的背包里,拿出了笔纸,走到不远处大树底下的石桌上,用手轻轻的扫了扫石桌上的雨水,把笔放在了刚翻开的本子上。
白面男和方老师也跟了上来,白面男让方老师坐在本子摆放的地方,让杨文在后面以半蹲的姿势,把右手伸长,直到手腕放在本子上。
“准备好了?那开始了。”
白面男安排妥当之后,举起方老师的手,就往杨文的右手按去,仿佛在装一个零件一般。
一会功夫,方老师的手就被白面男重叠到杨文的手上,杨文顿时就感受不到自己的半截手臂,仿佛不存在一般。
方老师动了动手指,杨文的手指也跟着动了起来。
此时的方老师没有多余的想法,拿起笔就在本子上挥舞起来。
十多分钟过去,半蹲着的杨文双腿在发抖着,一直在咬牙坚持。白面男倒是坐在旁边看着方老师写的内容,并且不时的出声指点一二。
又过了没两分钟,方老师放下手中的笔,转过身对着白面男点点头,表示已经写完了。
然后白面男站起身,拉着方老师的肩膀用力往外拽,直到杨文和方老师的手完全分离开来。
重新掌握右手的杨文,试着把手臂从桌子上举起来时,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立马站直了身子,手臂却不受控制的向下垂落。
白面男看到杨文一直在试着举起手臂,就对杨文说:
“不用着急,休息会就好了,你这就跟鬼上身差不多了,一时虚弱是正常的。”
杨文接着又试了几次,只有手指能稍微动弹,手臂就好像被压久了,血液不流通般的麻痹。然后顾不得那么多,用灵活的左手,从本子上把方老师写的信撕了下来,折叠好夹在本子里收起来后说道:
“走吧,街上有文具店,我们去买信封。”
说完,方老师低垂着头,走到前面带路,杨文和白面男并肩走着,紧跟在其身后。路过文具店的时候,杨文买了一叠青色的信封,艰难的举起右手,把包装着的信封放在还麻痹着的右手上,左手打开了包装袋,从里面抽出一个信封,把夹在本子里的信小心的装了进去。
接着一人两鬼魂重新来到熟悉的巷子口,依旧低垂着头的方老师却停下脚步,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子一般,呆呆的望着地面。
倒是白面男抬脚大步的走了进去,径直的朝供桌走去。杨文看了一眼方老师,方老师还是没有抬起头来,杨文也只好大步的走进巷子。
侄子方阵看见去而复返的杨文就迎了上来说:
“你好,是回来见我婶婶吗?”
杨文点了点头,装作不好意思的说道:
“嗯,学校那边收拾了老师的信件,让我带过来,我刚才给忘了。”
“那到屋里来吧,师傅们要吹唢呐了。”
杨文望向边上两位翘着腿的师傅,正准备着吹手中的唢呐。杨文紧忙跟着方阵进屋,方老师也在后面慢慢的跟上来。方阵刚把木门关上,门外的唢呐师傅就如诉如泣般吹了起来。
“你先坐,我进去喊婶婶。”
方阵说完,就朝里屋走去。
杨文就在客厅中间站着,方老师仍旧低着头,像在思考着什么。没一会,老师的妻子出来时,方老师才抬起头,目光投向了妻子。而方阵却没有跟着出来,想来是在里面照顾小男孩。
方老师的妻子走到了杨文面前,憔悴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对着杨文淡淡的说:
“听说你有东西要交给我?”
杨文点点头,举起已经能活动但不灵活的右手,双手拿着信封递给方老师的妻子。
方老师的妻子接过信封,诧异的看了杨文一眼,见杨文一句话没说,就当场拆开信封,打开阅读起来。
在这看信的短短时间里,方老师的妻子从刚开始的平淡,到慢慢的捂着嘴,眼眶泛红,到最后眼睛里流下两行热泪眼泪。
门外如诉如泣的唢呐声,加上屋里悲伤的气氛,在身后的方老师也安静的流下虚无的眼泪。杨文也像是受到感染般,湿润了眼睛。
之后,方老师的妻子看完信,捂着脸蹲在地上哭泣着,哭了好一会,用手掌擦掉脸上的眼痕,用手指抹掉眼角的泪水后,站了起来,颤抖着说:
“谢谢你,我已经明白了,他虽然不是最好的丈夫,但他是你们最好的老师。”
杨文接着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语,就跟方老师的妻子告辞,往屋外离去。方老师也跟在后面走去,在门口的时候,转身望向了妻子,妻子也好像有所感觉般望向方老师的位置。
“走吧,你的方老师会安息的。”
白面男见杨文走出来,就跟了上去,一起走出巷口。
而方老师朝着杨文与白面男离开的身影,深深的鞠躬之后,身形慢慢的飘散了。当然,这一幕杨文并没有清楚的看到,只是和白面男边走边聊了几句:
“你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
“这个嘛,以后慢慢你就知道了,嘿嘿。”
一脸猥琐的白面男搓了搓手嘿嘿笑道。
“......”
杨文赶紧往前快走几步,只想离白面男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