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生殿内，忆方埋着头，有些懊恼自己没能将帝尊交代的事情办成，连言语间也变得有些吞吐。
“冥主还是那般，借自顾不暇之名……避谈此话。”
而帝尊胥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般，自顾在案前摆弄着香料，将几种香料混好以后，又一点点给燃香盏添香，不紧不慢道。
“他是个怕事的性子，若是游说了这么多年都不见有态度转变，如今却突然倒戈于我，才叫人要多虑。”
“帝尊说的是。”
忆方心中的浮石这才落了下来，只是帝尊早已知此结果，为何又让自己去这一趟？
不待她思索明白，胥又道：
“留生崖的恶鬼已然集结待命。只等事发之日，万鬼入界，也不知道人界挡不挡得住。”
原来自家帝尊早就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也是，几千年来，他交给她的事，从来只是用来锦上添花，真正扼住命脉的事情，他都是亲力亲为的。
“人界不是有……须眉圣尊？”
但见胥抬眼看了忆方，又轻轻摇了摇头继续弄着眼前的香料：
“他最不喜沾血腥了，鬼血可是六界最臭的血，若是这次一举沾个数万只鬼的血，他怕是得恶心上个几百年。”
须眉圣尊在忆方这辈仙族的眼里，是个虚浮飘渺的名字，被人说起来时，总是如何如何厉害，所途经之处，万物生灵皆化为死水，往生什么的，想都不要想。
又闻其生性残虐，脾气乖戾，喜怒无常。好在这位圣尊不喜血腥之味，已经不问六界之事几十万年了。至于其身在何处，原本是六界无人知晓的谜团，而近日不知他到底发了什么疯，竟然现身人界，做起了人界君主的榻上臣子。
但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自家帝尊的聪慧之处，竟拿恶鬼的血来克他。
许多事情虚虚实实，忆方又是个容易摇摆不定之人，历过这许长的日子，早已不辨真假，不知善恶。若非帝尊胥引之，她恐怕也浑浑噩噩便了了此生。
“忆方曾经在人界听闻，佛界里的佛专惩大恶，难道这须眉圣尊曾经为祸六界时，佛界真的没有出过手吗？”
其实不然，除了人界偶有传闻外，佛界于事实上是个六界之中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几乎没什么存在感。佛界虽霞光照耀，而进去之人却从未见回来过的，更不曾见里面出来过什么。
“佛界里到底是什么？”
胥轻微挑了眉看她，伸手抚上忆方的发丝，眸间柔波闪动，叫忆方立时哽在那处，紧张得不敢动弹。
只见帝尊胥指尖夹着一片叶子从她发间拿下来。忆方立时觉得心下失落不少，也不知这许多年相伴了，自己竟还在期盼些什么，难不成也如那个昼离一般，纠缠个一万年便能结果了？
耳边柔声将她唤醒，胥已然捧着小香炉在掌心，轻轻抚着。
“你听闻的那些，不过是人族臆想出来的东西。那里面到底有什么，自六界相生以来，从未有人见过。或可能，六界万象之溯源，亦可能，祸因之根本，也未可知。”
胥说的话她总不能十分明白，但听他言传，总是归途。忆方当初将一切信念交给这位帝尊，便是为了使自己不再动摇他念，不再万物之间摇摆不定，所以此心才能坚定不移。
——
妖界。
昼离跪坐在玉兮夫人面前，面色凝重，双手为其奉上一盏清茶。
“晚阳的事情我还是放心不下，我想先去人界寻一趟。夫人博爱，昼离无以言谢，若是夫人以后有需要的，尽管言说，刀山火海，昼离都去得。”
“上神说笑了。”玉兮夫人只笑的蔼祥，“老身知道你是个重情义之人，去便是了，这几日老身便替你照看照看他，你且放心去吧。”
玉兮夫人的确是普天之下最为和蔼的长辈，也是昼离见过最气度非凡之人。有这样一位母亲大人，也难怪将御风生的那般善解人意，心怀大爱。
越是念及于此，昼离心中越是歉疚。御风本是博爱之人，却将自己毕生，都奉送给了她。叫她如何承受的起？
昼离起身退开两步，对着玉兮夫人便俯身跪地，行了跪拜大礼，道。
“谢谢夫人。”
——
人界，大靖。
离那日事发其实不过月余。却好似过了百年，连六界也仿佛翻转。
昼离再次来到大靖皇宫时，与往日的华而不实大相径庭，此刻的大靖皇宫有了魂，巍然立在大靖的命脉之上，庄严肃穆，似个随时迎战的将军，叫人心生敬意。
“许久不见，昼离上神似乎憔悴了许多？”
云央一身飒爽之姿，束着高高的马尾，气势丝毫不输于任何男子。她将佩剑递给随侍便带风似的走向了昼离，人还没到，便已经开始对着红栏处的昼离打趣，足见再次相见她有多欣喜。
昼离回眸浅笑，却面露疲倦，连眼神间也比云央初见到她时，更暗淡了许多。
“才过去一个多月，大靖便已经焕然新生。”
“还会更好的。”此刻的云央从未这般自信过，侧首远眺宫墙之外，大好山河，眼中尽是心满意足，道，“因为我相信，所有事情都总会走向最好的。”
所有事情都总会走向最好的。可是他们呢？那到底是为什么，他们要获得那样的结局？
昼离站在红栏边，亦随着云央的目光眺去，大靖山河尽收眼中。只记得她初来时，这还是个病入膏肓的地方。
“当初看你做那些事的时候，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你竟真的成了大靖的帝王，还这么快。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说服他们的？我不相信那些小小的信物，有那么大的说服力。”
云央会心一笑，与昼离并肩站着，看见远处巍峨山峰上云雾缭绕，似是她曾经最想去的地方。
“因为靖帝帮我在他们心中种下了种子。信物虽小，却能撼动人心中埋藏最深那颗的种子。这种子发芽了，一切就开始有了胜算。你说的不错，最终说服他们的并非信物，所以我还答应他们，必定带他们推翻现任掌权国，使大靖成为新的掌权国。”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原本昼离是决计不信的，可见云央现如今这般飒爽英姿，简直脱胎换骨，焕然新生，叫她不由得不信。
“若依人的惯性，只会觉得这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的妄言吧？”
“如若办不到，便当众自剜双目，自断双腿，由他们亲手将我吊在城楼上，任飞禽啄食。”
昼离不禁打了个寒颤，想到自己，必是说不出这番话来的。云央这女子，对自己未免也太狠了。
“可……他们如何信你的？”
云央轻笑，取下左手的银甲，露出一截断指，似乎没能削好，正巧削在了一截骨头中间，若非这剑锋利，恐怕她这削下去还会更痛苦。
“你！……”昼离看着那从肉间露出的骨头，浑身发颤，不想云央一个看似羸弱的人族女子，竟然有这样的胆识与魄力。
云央却好似全然忘记了当时那疼痛，此刻谈及，不过云淡风轻，仿若只是耍了个剑，不小心割破了手指。
“我自断一指。大靖无人能担此重任，况且我要做的都是他们想做而不敢做的，又无需他们这些大臣亲自上战场，既然此时有人出头来担这个责任，那他们何乐而不为？若是失败了，大不了赐我一个千古骂名，写我祸水误国。我本就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无牵无挂，若不一搏，与死何异？”
“那，你的娘亲呢？”
昼离还不曾知道，她离去后，那位所谓的娘亲得意洋洋向她邀功，道是若非她在那酒中动了手脚，也不会有后来云央举旗推翻掌权国的好机会。果然她敬给昼离的那杯酒，也脱不了干系，只是这位娘亲恐怕不知道这靖帝多疑，并不会只布置她这一个下手机会。现今看来，留着她，只会做铸下更多大错，不必她出手，须眉便已经知道她的决定，自己就替她无声无息将此事了结了。
“我从未有过娘亲。”
云央忽然换了脸，神情变得肃穆，而正是她强作这无情的模样，才叫昼离在她身上找到了些人气。她终归也是个有所盼念的女子，只是命运待她如此，她也只好与之殊死一搏。
而云央仿佛陷入了沉思。大靖这些年历经太多磨难，险要折寿于此，她若不出手，从此便要埋没史间了。
“昼离。”云央顿了顿，转头看她，“你喝过人肉汤吗？”
人——肉——汤！
可怕的不是这三个字，而是她竟然对此丝毫不觉得陌生，脑海间甚至浮现一些血腥画面。
许多人被扔在一个天坑里，里面寸草不生，滴水未有，甚至中开裂缝。这些人互相撕咬，搏斗，如同野兽。有的人不慎卡进了裂缝，便转瞬被撕扯开，四分五裂。
有个声音说：最终活下来，能掌握此间生灵生死的人，才能重生为掌控这万物的主。
到最后活下来的是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男子已然精疲力竭，却丝毫没敢松懈于眼前这女子，他亲眼见这女子凶狠乖戾，连牙齿也因撕咬其他人，咀嚼生肉，变得尖利无比。
这女子虽然娇小，却灵活非常，时刻跃动着，亦守亦攻。两人僵持许久，终究露出破绽叫对方看了去，跃起身便互相扑过去……
“你在想什么？”
云央的声音骤然闯入。昼离如同噩梦惊醒，回过神来，拍了拍胸口喘着大气，看了一眼云央，语气沉重道。
“我不知道……我觉得，吃的人，才真是可怕。”
“是啊，那还是我的亲生父亲。”云央苦笑，终究垂下了头。
昼离这下才惊得退了半步。分明是十分可怖的事情，却不知她是如何说出口的。
“你……？”
“那人对我们说，她每吃一口父亲的肉，便给她一锭白银，我每吃一口，便给她一锭黄金。”
谈到这般往事，云央眸中忽然露出更多脆弱，泪光在眸中打转，咬字也慢了许多。
她……？！
“我不肯，她便逼我。”云央的手抓着红栏恨不得能抓了进去，手背上的青筋突兀可见，说这话时几乎是从不曾在她身上见的咬牙切齿。
“你可曾见过一个娘亲，逼着八岁的女儿，吃父亲的肉？喝父亲的汤？”
昼离难以想象那般场景，她也无法替云央抹去这段记忆，她只能覆上她的手，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抠开，暖在自己手心。想了半晌，仍旧欲开口安慰她，却还是无话可说，只好让这愤怒也抑在喉间，不得开口。
“我这一生，也算坎坷历尽。”云央倒是看开的快，说罢轻叹了一声，便又可以露出笑来了，她转头看向昼离，“你是有事来的吧？”
“嗯。上次有一样东西落在这宫里，似乎被人捡了去，想问问你除了靖帝死的那日出现在竹篱轩的那个女子，还有何人曾来过？”
云央摇头，却又唤了身旁的宫女去取个盒子。
“的确是她带走了那支簪子，不过好在你先来了我这里。”
“那就是有消息了？”
云央从宫女手中接过盒子打开，递给昼离，里面赫然躺着的便是那支骨簪。
昼离欣喜，接过骨簪贴在心口面露安然：“怎么辗转又回来了？还好又回来了。”
“看来你们的感情真的很好。”云央见昼离那爱惜模样，如同看着闺中密友出嫁一般，自己也跟着高兴，转头便吩咐宫女去备酒菜。
“不用了。我这便回去！”昼离拿着骨簪，心间的大患便已消除了，她上前将云央抱紧，感激地在云央肩上蹭了蹭脑袋以示亲昵，道，“谢谢你。”
云央也是受宠若惊，轻轻拍了拍她背：“好了，你这哪像个神官？”
说到神官就来气，若非这神官，哪有这几个月如此多的事，她现在能活着，都是踩在身边之人的命上。
“什么狗屁神官，他们巴不得我死好久了。”
“那，下次记得叫我，我来帮你。”云央还是这句话。
“嗯！”
若是换作之前，昼离只觉得云央不过是为了感谢她的救命之恩说的话而已，听听便罢了。现在她觉得，云央一定是她的福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