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内,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断涌动着,像是永不停歇的潮水一般,一波接着一波荡起。街上,叫卖声,过往的人不断擦肩而过,络绎不绝。偶有顽童嬉戏打闹,拿着风车样的玩意儿在拥挤的人堆里跑来蹿去,他们身子幼小,又无所顾忌,就算被堵起来,也能轻易从大人胯下穿过。后面追着的家丁就不轻松了,这边说着“请让”,那旁念着“借过”,轻易不小心撞翻了路人手里的东西,也只能点头哈腰地给人低头赔两句不是,转而绕过面前人继续追去,把身后的叫骂声甩了个干净。
高大的墙,竖立在这样一座城里,其大约有几十人高,灰色的泥石安静而肃穆地矗立在那里。从上往下瞧,是热闹的集市,与来来往往的人群;从下往上看,则是湛蓝清澈的天空,成群结队在片片白云下振翅飞翔的白鸟。
来到此地的人总会不约而同地望向天空,然后啧啧称赞。
“看看,整个玉溪国,除了那姜城,就属这儿最舒坦,最适合颐养天年。”
随后身边的人听了,也会连声附和。
皇城,其实不过是人们叫惯了的外号。在数百年之前,这里的名字,还是为人所熟知的“长阳”。殷军进攻,勤帝之长孙辉炎枭,也就赤帝,迫于形势,下旨迁都于长阳。因此原本的“皇城”便成了如今的鹰滩。鹰滩地势高,又临海,本是极安全极易于发展经济的地方,奈何离殷国太近,被攻破了一次城门后,赤帝便害了怕,担忧自己性命,急着迁了都。可惜命运弄人,在赶往长阳的路上,赤帝因过度疲累,被自己的侄子钻了空,刺杀于帐中。
此时,一环佩蓝玉,身着蟒袍,佩戴华冠的男子骑在马上,缓缓驶出城门。他身边跟着一位同样骑马的女子,半戴面纱,头盖斗笠,乌黑的长发披在腰间。
“你瞧,这儿不管多少年,都是一样的热闹。”男子虽是在打趣,面容却愈发冷峻,本就如刀削般的眉骨紧紧绷着,眸子里像是能随时射出一支利箭来。
“太平安乐,不正是你所想的么?”
女子笑了笑,嘴角登时旋出两个好看的梨涡。
“我想的?我想的哪里是这样的乐不思蜀,我想的……”
“你想的,是这些人应当气愤填膺,手举着大旗,腰间别着刀,嘴里喊着杀敌报国的口号,是不是?”女子的声音很细很轻,却透着严肃与庄重,“大皇子,你出城出得太少,看见的人少,故事也少。你应当明白的,不是所有人都渴望太平安乐。许多人真正求的,不过是今天吃饱饭,然后活过明日。他们不会卖命的。他们是民。你才是真正该卖命的人,为他们卖命。”
“我知道。”大皇子林守月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女子明白,林守月已经听进了心里,于是也停了话,默默走在他的旁边。
“林守华昨天来信,请求增援。”
林守月抬起头,眼神变幻几回,又平静下来。他攥着缰绳,一言不发地眺望前方,他向来这样冷漠,女子是知道的,可是他的冷漠向来只是表象,不开口说话,只是喜欢内心沉思,一年四季都冷如冰霜的面孔总是让人瞧不出喜怒哀乐来,她却可以,哪怕只是一点点细微的表情变化,她也能觉察出来。
“别担心。”她同他望向一样的方向,说道:“已经增援了。朝廷有足够的兵力。”
“统共不过三十万,哪里足够?”林守月冷哼一声。
“派去了十万。仗一时也打不到这里。你瞧瞧,这些人多忙碌,忙着生活,忙着作乐。哈,那里还有两个小孩子乱跑……”
林守月扭头看去,两个小孩正向自己这里跑来,小小的脑瓜上扣着蓝色的布帽,在茫茫人海里游来移去,像是水下的鱼儿。他不动声色,将手中的缰绳又握紧几分。“你瞧瞧,前个在跑的男孩儿,像不像林守华。”
女子扑哧一笑,侃道:“哪里像了,只不过你这会儿想起来了,指桑说槐罢。”
“没有的事,我看着倒挺像。话说回来,也许久没见那小子了。”
“他已经被废去皇籍。听说是打了败仗,内疚至极,觉得自己配不得作皇嗣。最近也莫名失去了行踪。”
“哦?”走到了城下门口,林守月停了下来,饶有趣味道:“最后一次行迹,是在何处?”
“殿下对他心存疑虑?他如今已是平民,无权无势,纵然暗中有人密切关注,也无济于事。他的那封绝亲信,是我呈上去的。”
“林释,这与我无关。”
林守月边扬起鞭子,边淡淡说,像是在说一件极稀松平常的事:“我只知道,他是我弟弟。”
深夜,发亮的星辰被浓厚深重的云霭遮住,漆黑无边的夜幕上挂着一轮圆月,除去点点像蟾蜍与兔子般的斑驳外,其余地方干净明亮,像是神仙们打坐的垫子,圣洁,而富有诗意。冷风拂过树林,落叶簌簌落下,像是为一年的生活落下了帷幕,也像是提醒人们要入冬了记得多加衣服,街上的人正走着,突然与呼啸的着夹杂着寒气的风打了个照面,忍不住地双手互相抱着手肘,缩成一团,牙不住地打冷颤。
明月,清风,落叶,秋日,这些往往是为诗人们助兴的景物,此刻却成了人们噩梦的根源。战火的逼近,资源的匮乏,以及大量的征兵布告贴满了大街小巷,使得人们不光要做好挨冻挨饿的准备,还要做好挨打的准备。凄苦。
此刻,这座城里的一家旅店里正进行一场激烈的争吵。
“讲道理老板,五十个铜子,一晚,太贵了。”
卓赞笑眯眯地倚在柜台,同老板谈笑风生,仿佛他不是在砍价,而是在与老板闲聊家常。
这位老板身材瘦弱,个头有些矮小,狭小的眼睛不停滴溜溜地转着,一脸的尖酸刻薄相。见这几个登上门来的客人身着不凡,想着好好敲诈一笔。他谄媚笑起来,手捏着袖子擦了擦头上根本不存在的汗,嘿嘿笑道道:“哎呦客官,瞧瞧,这大晚上的也没几个人来,我这生意没法做啊。这不,刚刚好不容易来了些个达官贵人,住满了,我就想着好歹余下三间,总还会有没处去的人,好说歹说那些老爷才肯同意,结果呢,您们可就真来了。哈。真是缘分,是缘分不是?”
“哦,我们这些个没处去的人,钱都在路上花了个精光,你是老板,刚才听你说的,我觉着你有大慈大悲之心啊。三十个铜子,怎么样呢?”
“唉,这可就不好作了。您这……算四十个行不?”老板搓搓手,作出为难状。
“三十个。多的钱再没了。”
“哎呦……”
“老板您这是……不愿意?”
“倒也不是不愿意……哪儿敢啊客官……实在不行……”
“您要真为难,我们就睡外边儿去。就这一晚,也是冻不死的。就算冻死了,算命。我们认命就是。”卓赞干脆耸耸肩,摊开手,一副无奈的样子,作势要转身走开。
老板急了,眼见生意要紧,赶忙讨好道:“唉,客官您这又是何苦。咱是信仰觉萨的人,便是来了,咱就不能赶您走了啊。这样,这样好了,依你的来,三十,成不?”
“您真是个善人。我们也单只借宿一晚,用不着讲究什么,热水,不用,膳食也不必。进了屋,我们便即刻歇下,不会给您填麻烦。”
林守尘把一袋铜币搁在了柜台上,沉声道:“一间。”
“好咧,好咧。二全,带客官去歇息下。”老板喜滋滋地拿过钱袋,将铜币倒出来,毫不避讳地数了起来。“一个……三个……诶!二全,岔了,二列头一个屉子里头,钥匙在那儿!……九个……十个……”
二全带林守尘一干人等上了楼,同时也不忘跟他们搭几句话。“诶,几位是打算去哪儿的?”
“鹰滩。”季寒走在最前面,离二全也最近,回答说。
“哎……”
“怎么了?”
“唉,也就是近些天的事。殷人打到雀洲了,怕是下个就是鹰滩。这儿跟鹰滩离得近,前段儿都是达官贵族来住,他们是逃出来的,带着奴隶家丁,带着妻妾儿女,一群接着一群,热闹得紧。也就是这些时日走的都走了,没几个人来,老板他才会答应你们哪。”
二全憨憨笑着,一脸的朴实纯真,看脸相也不过十来岁。他犹如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看看那些人穿金戴银的,我觉得真好。假如到了绝境,他们也绝是饿不死的。那天来了一个大哥哥,他说要好好读书,等再过些年,仗打完了,没过多久武将下场,文人就该上场了。哈哈,那个大哥哥穿得一身好衣裳,一瞧便是富贵子弟,说着那些话,听来容易,我又哪里会有钱来买书呢?一年到头来跟着东家干,也不过挣来个饭钱啦。不过听说书是极有意思的东西,老板有,可惜是拿来给他小女儿的,向来不让我们这些个下人碰……”
跟在二全身后默默上楼梯的四个人均抬头向上望了一眼,目光深远,神情复杂。
“你们可要小心,这几日都是巡逻兵在四处转悠,半夜不要在外面随意走动,当心被认作了潜伏的殷兵,一枪给挑去。前几天就有人折在这上面了……”他走到一间房门前,停下了步子,掏出钥匙,开门。“喏,到了。”
“多谢了。”林守尘将肩上包袱取下,递给二全。“辛苦你引路,这是酬劳。”
“啊……”二全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没敢去接,道:“这都是份内之事,不用给的……”
“没关系,反正不是值钱的东西,我们赶路,与其拿着累赘,不如赠给他人。也算是积善行德了嘛。”季寒夺下那包袱,硬塞进二全怀里。二全没来的及反应,只得紧紧抱住了。
“多……多谢,多谢。”二全有些激动,眼眶里滚了几颗热烫的泪珠,差些要落了下来。“真的,谢谢。”
他能感觉得到,包袱里裹着的,是好几卷捆成圆筒状的书籍,下面叮铃作响的,是一堆铜币,大约有一百来文。
“愿觉萨保佑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