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美啊。”季寒趴在窗台上,支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窗外的夜空。
卓赞坐在床铺上,整理着医药箱,听到她如此认真的感慨后,打趣道:“是美,可惜了,不能安静下来,好好赏月吟诗品茶一番。”
“我只是觉得好看。”季寒的眸子里流光波转,映出漫天稀薄的星光。远处的孤立而又高高矗立着的山峰,被层层密林披上了一条深绿色的毛毯,宛如对月吟唱的诗人,山在歌唱,星辰在和声,稀薄的雾气是它们的欣赏者。其实这样就好,不用摆酒煮茶,不用对月作诗,只是这样看着就好。季寒是这么想的。
卓赞停了手里的活动,扭过头去,看着季寒。打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觉着这丫头怪怪的,说不上哪里怪,就是和他接触过的姑娘家不大一样,甚至于比时沁还要捉摸不透。时沁像一朵妖艳的曼珠沙华,绚烂夺目,不同于季寒一般犹如山涧寒泉。她看起来年轻,活泼,可心里到底还藏着旁人看不穿的心事。
回想起来,林守尘那家伙倒是时常与她心通意会的情状,倒是稀奇。
想到这里,他轻轻一笑,感慨而又惆怅。
门被轻轻推开,两个人影蹑手蹑脚地移了进来。
“打点好了。”林守尘环顾了一眼屋内,道:“走吧。”
“记得把包袱留下。”时沁走到床边,将上面的短匕别回到了腰间。她又回过去看了一眼,朝着卓赞笑道:“还有你的医药箱。也留下吧。把我的药带着就行。顺便带着火石和纱巾,一会儿有用处。”
“好。”
今夜的洛河平静无波,时不时会有鱼儿露出水面吐几个泡泡,泛着银光的鱼鳃一闭一合,像是在低声倾诉着什么,亦是像夜空下虔诚而又庄重的祈祷者。河面倒映着一座拱形的巨桥,这座桥名为敬山桥,其宏伟之壮大,巧夺之天工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其桥身自两峡之间,通体白石,侧面上的凤翥龙翔图被精雕细刻,弯曲的龙身与展翅啼鸣的凤相对,巧妙而自然地与拱形的桥身结合起来。从前,多少武将诗人于桥上或是桥头把酒畅欢言,而今竟成了人人谈之色变的危地。
一队巡逻兵握着佩刀,带着一股肃杀的气息,从桥上快速走过。
不只是敬山桥,在姜城里的大街小巷里也同样有不下百条队伍来回穿梭,巡逻着。城内依旧灯火通明,却无一人外出。他们早已习惯这样危险却又安全的生活。
而此刻,敬山桥通向的其中一端,是一大片密林,百草丛生,枝繁叶茂,安静而清幽,一阵阵凉风吹过,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时而也会有莺啼鸟啭之声。林守尘,季寒,时沁,卓赞四人正聚集于此。
“你这朋友,倒也真靠得住。”时沁坐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缩成了一团,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对卓赞说道。
“哈,碰巧吧。他管着这一带,放个人应该没什么问题。可是要出去可就难了。”
“说的也是。那个,林公子,咱们怎么出城呢?”
林守尘站着,背倚着树,道:“现在。”
“你有法子?”
“调虎离山。”
季寒在一旁附和点头。
“小丫头,你点个什么头?”
“我负责调虎。”季寒眨了眨眼,认真回答。
时沁彻底糊涂了,“你们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卓赞站了出来,皱着眉,看着林守尘,隐隐有责备之意:“林兄,我知道现在处境危险,可是男子汉大丈夫,决不可让女子来冒险。”
“这个自然。”林守尘面对卓赞投来的目光毫不在意,只是温尔一笑。
“那你要如何调虎离山?如你所分析,巡逻兵里有程门的人,他们要来捉人,可绝非你我便可摆脱的。”
“可如果。”季寒咧着嘴,在袖袋里摸索着,“他们来捉到的,不是人呢?”
突然,“哐”的一声,门被重重地踹开来。
坐在柜台子前的老板被吓得一激灵,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本想发火,却见十几个身着墨色重铠、手持皮鞘长刀的士兵将自己与柜台团团围住,又迅速将喉头涌上的斥责怒骂生生咽了回去。
“可有见过此人。”为首的队长站了出来,将一副画像展开,问道。
老板哆哆嗦嗦道:“见……见过。”
“人在何处?”
“人……在……在楼上,可让小的给您……给您指派个人来带路。”
眼见老板想要喊二全的名字,为首的人摆了摆手,用冰冷而近乎命令的语气说道:“不必。既是店主,你,亲自带路!”
“是……”
“动作麻利点!”为首的人向身后的人做了手势,然后单独跟在了老板身后,催促着。
老板已是上了年纪,手脚已不算灵敏,再加上惶恐害怕,一路上跌跌撞撞,踉跄着走到了那个房间门前。“诶,大人,就,就是这间。”
男人毫不留情地踹开了房门,往屋内巡视一番,眉头紧锁。倏然之间,他意识到了什么,一个转身,翻过栏杆跃了下去,平稳且轻巧地落在了地上,如同矫健的猫一般。他一挥手,朝门外走去。其余的士兵皆是缄默不语,整齐地跟在了男人身后。
随着迅疾的步伐,男人暗自咬咬牙,眉头已经彻底拧成了一团。
他中计了。
一连十五六座客栈,全都有林守尘的踪迹,又全然找不到林守尘的踪影。他分明没住在任何一座客栈里,这么做显然是为了分散注意,耗费兵力。
难道那家伙要今夜在野外躲藏?
不,不可能。野外的部守比城心一带还要严密。
男人握紧了刀柄,思路突然滑向了一个不可预测的方向。如果,如果那家伙根本就不打算躲藏,而是立刻出城,那么他如此费尽周折地分散注意……
想到这里。他立即吹了口哨,一只白鸽飞旋而至,落在了他的肩上,他从袖里拿出一张草纸,咬破指尖……
城西门口,也就是敬山桥附近,一队巡楼兵停在了原地。
“中计了啊。”男人像是在嘲笑自己。
他身后的将士心中似有疑虑,却不敢开口询问。所有的士兵都惧怕这个时常挂着微笑像是狐狸,动起手来却像恶虎一样的男人。这个男人一嘴的络腮胡,双目睁圆,方正的脸中央立着一个又高又挺的鹰钩鼻,嘴角轻轻扬着,带着一丝狡黠与孤傲。他的手上站着一只白鸽,轻轻抬手,鸽子便乖巧地展开雪白的羽翼,飞向不远处的树梢上。
原来如此,愿来如此。
就在半炷香之前,有人汇报敬山桥边的树林里有声响,像是男人的声音。他于是迅速率领着身后的这支队伍赶往那里,企图亲自活捉林守尘。等真的抵达所述地点,却什么也没找到。别说活生生的人,就连只野狗都没有。
他,白虎,堂堂程门的关门子弟,姜城一等镇守巡视兵首领,竟被耍了。况且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耍的。
“朱雀,那老家伙轻判了。单单一个七皇子,出动了程门五将中的两位,还没能抓住这个漏网之鱼。看来是老家伙眼神不行了,连看人也不准了。”
白虎说着,像是在和某个人聊天,亦或是自言自语。头顶的树梢上,白鸽灵活得歪了歪小脑袋,宛如听懂了倾诉者的话语。
洛河环绕着姜城周边,从城里到城外。皓月高悬,将银光发散在涌动的河流上,浪尖泛起的点点光芒好似宝石般的光泽。清风徐来,带过一阵潮湿清新的味道,令人心旷神怡。
在这样一条河边,有四个人正在不断拧拭去衣服上的水渍。“哈!好家伙!竟然就这样逃出来了!”卓赞笑声朗朗,虽然透着些疲惫,却掩饰不住紧张过后迸发而出的喜悦与轻松。
“是季寒的功劳。”林守尘说着,眼角余光扫向同样在拧衣服的季寒。季寒本就白皙的脸经过冰凉的河水浸泡以后,显得愈发苍白病态。想到这里,林守尘又不禁看向时沁,却不巧看到时沁跪在地上,双手支撑着身体,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而卓赞在一旁帮她按摩背上的穴道,过了一会儿,时沁身上类似于缺氧的状况才有所缓解。
“带药了么?”林守尘问道。
“带了。”卓赞点点头。
“服下没有。”
“昨日份的服过了。今日的话……还不能服,否则伤身。”
时沁缓缓站起身,用手抹了一下嘴角,又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嘶哑:“无妨,只是刚才不小心呛了水。再往前赶些路吧。我想,他们很快就会来了。”
“嗯。也好。”季寒搀住站着有些晃动的时沁,点头道:“那我们走得慢些,好不好?”
“可以。”林守尘从腰间取出一卷布,按在地上徐徐展开来,上面画的正是从姜城到鹰滩的路线图。他匆匆扫过几眼,便重又收了起来。“我想,他们也不会再想追来了。”
树林里洒下一束束月光的余晖,将本就幽静的密林衬托得更加安谧,好似是睡着了。只是时而会有夜莺与布谷鸟那曼妙的歌声缥缈在稀薄的寒雾中,空灵地回绕在枝叶间,萦绕在耳畔。
季寒紧紧跟在时沁的身后,以防有什么不测。可是她也注意到,卓赞虽然一言不发,却也和她走得很近,目光也有不少次交错。季寒甚至断定如果时沁真的倒下了,第一个上前去扶的的人一定是卓赞。当然,他也要扶得比她稳得多。
她能做好什么事呢?时沁会轻功和采集情报,卓赞会医术,林守尘身为将军,武功自然不会差,那自己呢,脱离开从那个现代科技社会带来的手机以外,她简直是一无是处。季寒想着,自己不过就是个高中学历,学到的东西也大多是半吊子,想来在这个世界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再一次包围了她。一个个残破而又模糊的记忆碎片在她脑海中拼接起来,逐渐清晰而接近,却也如一柄利刃暗暗逼近了她的心口。
时隔许久,那种熟悉的感觉再一次降临。像是她第一次为苏琪作证后被犯人家属威胁时,像是她被千夫所指、万夫唾骂为杀人凶手的时候,亦或是,她最后跳进海里的时候。
一句句,一个个人,重又回来了。
“季寒,帮帮我!帮帮我!求你了!我真的想让他们付出代价!我要他们死!”
“好……”
“季寒,你记着,四年,只有四年,四年后老子出来照样杀了你!不光是你,还有苏琪,还有那群刚刚指着我鼻子骂我畜生不如的人,哈哈哈,老子记性不赖,都记下了。如果你一会儿乱说话,老子敢保证,你,他们,只能活到老子出狱那一天!”
“好……”
“你为什么不帮我!你反悔,你为什么?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你为什么啊?!”
“季寒你个冷血的怪物,苏琪受了那么大罪你却说出那种话?喝醉酒,诱惑,你怎么不去给那男的处朋友啊!你们才是一对啊畜生!”
“我……”
“季寒。”
那一天,晴空万里,阳光明媚,苏琪站在学校顶楼天台,给季寒编辑最后一条信息。
“季寒,我走了,就今天,就现在。我不会怪你了。记得帮我照顾一下家人,也好好照顾自己。永别,勿念。”
她终于想了起来,自己的病,是为什么出现的。
“想什么呢?”
不知不觉,林守尘与她并了肩走,他那温柔又沉稳的声音将她的神思唤了回来。季寒勉强压制住内心的波涛汹涌,只是喉咙间像是塞了块石头,吐不出也咽不下,疼得她快掉出泪来。她压低了声音,故作淡定道:“没什么。”
“先想着明天的事吧。说不定还是要折腾一番。”
“那我的手机……”季寒支支吾吾道。她还是离不开那个东西,与其说是离不开,倒不如说那东西在自己身上时,她起码能感觉到自己是有用的,可以成为林守尘的一部分力量。至少刚刚在姜城内,她就成功帮助了他们。
“两日后,他会给我消息。”一旁的卓赞开口了,停顿了一下,复问道:“话说,你们那东西究竟是什么神器,还是那根本是你们把戏。”
“嘿嘿,那不是把戏。”季寒忍不住笑了笑,道:“说是神器,倒也合适。”
她将那个世界,以及自己手机的事情,如同说一篇动人的虚构小说一般,娓娓道来。但她刻意忽略去了苏琪的事情,但只说自己患了心病,跳了海却不会游泳,最终却出现在了这里沙漠的一片湖里。林守尘注意到时也只是看了她两眼,默默赶着路。卓赞和时沁虽不敢相信,但听了季寒所说的调虎离山的手法——先用手机的录音功能,录下林守尘的声音,再设定成可以定时响的闹钟,待到四人走出一定距离后,闹钟发响,但却只响十秒钟,等到巡逻兵追来时,闹钟关闭,任他们也不会想到声音是从这么一块跟纸差不多薄的“砖石”发出的声响。纵使再不可思议,也不得已相信了。毕竟他们亲眼所见,这看似荒谬的计划也确然成功了。
四人就这么走着,一对在前,一对在后。季寒不断地说起曾经世界的故事,那个世界对他们而言十分奇妙而瑰丽,无需烈马驱动的汽车,如鸟儿一般载人翱翔的飞机,高楼大厦,政治经济,使他们多多少少可窥见到自己所处世界未来的模样。
“我真希望战争结束后,玉溪国能如你的国家一般繁荣强大。”卓赞由衷感叹道。
季寒看着他真诚的样子,突然觉得他也并不像平时那般神秘,他也是个很坦诚的人,至少对自己的国家是如此。
“那么,你们那里,也会有战火吗?”、
林守尘在前走着,头也不回,只发问了一句。
“也会有的。只是我们这个国家的军事与经济力量已经发展得足够强大,在国际组织里有一定的地位。我们主张和平,所以我们国家不去进攻他国,也不会被他国进攻。但是别的国家不一样,有的地方贫穷落后,没人愿意帮助他们;有的地方拥有巨大的优势——也就是自然资源什么的,但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守护它,所以也就会被强国盯上,炮火连连,不停不休。”
季寒一边回想,一边叙述道。她第一次觉得林守尘他们未必能与自己感同身受。身处时代不同,对事物的理解也理应有所不同。
“为利而已。放多少年以后看来都是一样的。”林守尘像是轻笑了一下,带着些嘲讽悲哀的意味。
“比起你说的那些个强国欺弱的行为,我倒理解殷人。好歹是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为之。”时沁捂着隐隐发痛的肚子,痛觉激醒了她的头脑,使得她在白日的奔波疲劳与深夜里的煎熬中保留着清醒。幸好,幸好,她还活着,也还能思考。年轻到底还是有年轻的好处,即使是承受着病痛的身体,也能经历得起这样大的折腾。
不远处传来夜鹭粗犷而悲凉的啼叫,不知是不是巧合,林守尘也突然停下了步子,站立不动。
他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些愠怒,却由于那股读书而得的从容文雅的气质,脸上的表情并无甚大变化,只是眉头往中间稍挤了些。
“时沁。”他第一次郑重叫她的名字,不加敬称。“贪婪向来不是屠杀的理由。杀缪就是杀缪,它从来不存在着原因,也从来不配存在着为人所谅解的,所谓的‘苦衷’。既然我们一起做事,那么立场,就绝对不能有误。”
一旁的两人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相视一眼,张口想要调节,却又听见时沁回答道:“我哪里有立场。林守尘,我之所以肯与你合作,揪出程门内奸,就必然有我的理由。事成之后,我们也就两清了。我这人眼界狭窄,生活也平庸,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只求两件事。”
时沁看着林守尘,一字一句,面带微笑道:“活命,和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