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厦,操练场内。
一位年迈的将军,大约六十有七,高大而黑瘦,手里拄着一把长剑,剑尖抵地,却未有丝毫磨损。他站得笔直,带着一种威严而从容不迫的气质,发鬓斑白,从头盔里流泻而出的几丝乱发随着风起,不停地飘摆舞动。
这位老将军身旁站着的,却是一个年轻而略显老成的战士。战士也随他站得笔挺,像是一棵永不会倒下的松树,手里握着一杆长枪。
“许久未见了,你竟也这么大了。”老将军笑呵呵地捋着花白的胡须,感慨道。
林守华微微颔首,道:“确实许久了。上一次见老将军的时候,我还是个成天爬树玩水的毛孩子。那时候总怕着您。”
“哦?怕我?我有什么可怕的?”
“你敢当众教训父皇啊。”林守华笑道:“当年您可是个大红人儿,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狠狠训斥父皇还没掉脑袋的,除辛将军外再无他人了。”
“你父亲他,是个固执的人。”辛成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事情来,语气也变得意味深长。“也是个重情之人。可是当了皇帝,哪里能重情,最好仰仗的便是才能,便是实力,依靠感情这种虚无缥缈的物什子,大都是废物。”
辛成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像是要把身体里的秽物也要吐干净了。“可惜了,我和你父亲,都是废物。我实在愧为三大战神之首啊,如今竟是连雀洲也没保住。”
“……殷人突然集中兵力进攻潮河,往城里水井投下剧毒,这是谁都没料到的事。”林守华安慰他道,“但原本快要沦陷的北漠又回来了,并且很安全。也算是……”
“北漠?北漠!北漠不算什么!那群野人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我早就该想到的,从几年前就该想到的!”辛成突然显得异常激动,眼里像含了炭火一般,瞳孔燃烧着,嘴角颤抖着,仿佛那夜踏过潮河城前大桥的殷人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
可是他的面前什么都没有,只有苍茫的天空,浩浩汤汤的操练场,大风刮过,黄沙席卷着大地。
“华儿,还有一事,我没向你父亲禀报。”
林守华猛地一怔,头脑有些发懵。他知道那时极重要的事,连父皇都没能知道,自己也没权过问,可是身体却是不受他控制似的,到底还是发了问:“何事?”
“赤焰枪。还存在于世上。我亲眼所见。”
“赤焰枪?!”林守华吃了一惊。神话传说里的武器,怎得会在敌人手里出现?
辛成眯起了眼睛,不停左右张望,捋胡须的手收了回去,垂在腿侧,仔细一瞧,竟是在微微战栗。林守华隐隐察觉出,是一股神秘强大而危险的力量在恐吓着辛成将军。这位百战百胜,嗜血如食的最强战神,即使年迈,也绝不会轻易流露出这样犹豫且怯懦的表情。
“那晚,潮河城破。我率着兵,就站在城门后不远处,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门。一旦开始攻城,就立刻命令弓箭手上弩备箭。可是过了很久,都没有动静,我的士兵们慌了,也有些人开始急躁,他们觉着殷人退缩了,不敢再攻城了。潮河的城门建得足够高,天梯够不上,可是这样一来也有了弊端,就是敌不见我,我不见敌。又过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城门随着一声巨响,突然震颤了一下,我们明白,他们是开始撞门了。”
“结果,但只撞了一下,我便听着那声音有些不对劲。那不像是撞木或撞车的声音,而像是刀剑劈砍在门上的声音。可是没时间了,那声余响还未消,我也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门就裂了,接着裂成了一块一块的,塌了下去。我还未看得清城墙上大窟窿里的那一边家伙,就立即下令弓箭手射击。可是没用,真是没用。我冲上前去交锋时,看到一个骑着枣红马的男人向我俯冲过来,一手勒着缰绳,另一手背在后面,横握着一杆长枪。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样的枪,通体错金,上面缠绕着火浆一样的东西,那么黑的夜里啊,那杆枪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我曾听过赤焰枪的传说。我小时候特别相信赤炎枪的存在,后来越长越大,想找也没个踪迹,便也以为是哪个说书先生编造的神器,就不再相信。可是那晚,我见到那杆枪的一瞬间,我就能肯定,那就是赤焰枪啊!那个样子,那样的威力,只有兰帝能驾驭他啊!”
林守华察出不对劲,忙问道:“可是,那骑马握枪之人……”
“我瞧得并不真切。可是当时我与他并未交手,他似乎也并未有要与我交手的意思。我们擦身而过,那男人向我这里看了一眼,眼神冰冷得不行,凌厉中透着些阴狠,像头饿狼似的。”
说到这里,辛成叹了口气。“可惜了,没能一试身手,能以一击破巨门的神枪,这辈子倒是想亲身见识见识。”
其实关于那晚的事,辛成并没有完整述出,也正因为如此,那晚所发生的一幕幕场景,如同噩梦般纠缠在他的心头。他是见到了赤焰枪,可是那被赤焰枪所选中的少年,分明只是一个少年,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不过那么大点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成为赤焰枪的主人呢?
林守华忽然问道:“将军何故单与我说此事?”
“你镇守这里这么多年,殷军攻过来时,你心里有什么打算?”
“殊死一搏。即使豁出命,也绝不能让殷人破了城。”
“很好。我当时,也是这样想。可是没用,整整十万人啊,加上我,硬是没拦住那只有八万人的殷人。当时我们也算是殊死一搏。后来我才知道,他没跟我交手,只顾策马狂奔,是为了赶往城西。那里我们的兵最多,他竟是要一个人去支援。”
“你说说,荒唐不荒唐?一个毛孩子,硬是从十万人的堆儿里闯出去了。”
“没,没人拦着他吗?”林守华迟疑道,单单一匹马,一个人,怎么可能从辛成手下的十万精兵锐将中闯出去呢?
“不是没人拦他,是没人拦得住他。能一击劈开数十米巨门的枪,就算是再厉害的兵,也只是凡身肉胎。他们拦不住的。我本想追上去,奈何军阵一乱,就也追不到了。”
话罢,辛成无奈一笑,多少含着些凄哀伤感,他看着空荡荡的操练场,回想起昨天第一眼见到林守华时,他也正骑在高大矫健的战马上,一手勒着缰绳,一手背后横握着枪。
“赤焰枪一事决不可外传。自那晚后,我本想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只自己来对付那人。可是思来想去,积虑许久,最终想着到底是上了年纪,见了神器惊慌失措不说,倒是没守住玉溪国的国土,我愧对你父皇,愧对国家,愧对天下人啊。”
“将军……”
“我见了你,有些感慨了。便也说了出来。可真正目的,却也不是抒情。”辛成咳了两声,嗓音有些嘶哑。“听闻你弟弟自请革籍?”
“……是”
“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儿?”
“听说是自疚……”
“你也信?”
“什么?”
林守华一愣,没反应过来。
“你们兄弟俩,我都是亲手带大的。你的枪术,是跟成器学的,可尘儿的剑术,是我教的。他什么样子我最清楚。什么剑法学不会,什么敌人打不倒,他就会闷着头,跟头犟水牛似的一个劲儿地往里钻,到最后就算把自己累死,也得拿下。我就喜欢这孩子,可也最恨这股倔劲,跟你父亲十分的像。”辛成笑着,嘴角的皱皮堆到一起,竟透出了些和蔼亲切,少了威严庄肃。他收回了剑,转过身,走下瞭望台的楼梯。林守华紧紧地跟在了后面,顺势一摆手,示意亲侍不必跟上。
“此番贸然革籍,必然会引起些人的注意。可也算是卸去了累赘,是桩好事。这两天,你去派遣些兵到鹰滩,不要引人注意,一点一点派过去,记得伪装。”
“这好办。可是,将军,为什么?”
“你弟弟,若是我没猜错的话,怕是要坏事。”
“他……他不会。”
林守华跟在后面,缓步走着,辛成没有回头,因此也不会看到林守华脸上露出的,欣慰而温和的微笑。
“哥,在走之前,我想请你办些事。”
“什么事?我尽力办到。”
“我这支队伍,暂且安放到金厦。接下来的日子,一点一点,把他们乔扮伪装一下,不引人注意地调遣到鹰滩。”
“鹰潭出事了?”
“不,不是。上次峡谷里,我遭到埋伏,冲逃之时,曾与一人打了照面。那人虽未理会我,只是站立不动,手上的武器却很特别。我担心,是赤焰枪。”
“赤焰枪怎么可能还存于世上?会不会是你当时过于紧张,瞧岔了,或是记错了。”
“我不知道。那人拄着一杆长枪,立在那里,我只是经过,就能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威压,那不是持枪人带给我的,我能分辨得清,是武器。当时那杆枪,正在离我不远处,一个少年手里,虎视眈眈。”
“那你要我调兵去鹰滩……是想取下沧澜剑?!”
“不是。”
林守尘朝着兄长胸口给了一拳,轻笑道:“是要守住。”
“那倒不难。殷人一时打不到鹰滩去。那儿有奥成器将军,绝不会叫殷人钻了空子去。”
“是要帮我守住沧澜剑。取剑的,不一定就是殷人。”
“你怀疑鹰滩分部里有细作?”
“嗯。准确地来说,是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