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
北七家地处郊区偏僻的地点,公交站点没什么人。秦萤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孤零零地站在站牌旁,盯着夜浓车稀的街道。
黑色的影子,和站牌的影子交错,藏在了浓稠的夜色中。
口袋里,突然升起了震动。她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瞧了一眼。这一眼,心中猛然缺了一角,直直下坠。昏暗的天空,开始安静地下起了小雪,落到脸上,冰凉地生出湿意。
秦萤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子,默然盯着脚下的马路,平复着呼吸。然而,手机嗡嗡带着誓不罢休的气势,咄咄逼人地响个不停。
“钱钱钱,你能不能别一天二十四小时,打电话?周末,我晚上还得去公司加班。”她颤抖着,用极力平静地语调说着话,可心里的委屈,止不住地从扎紧的口袋跳出来。秦萤破了平静颤抖,忍不住的质问了声:“妈!我才二十四岁,我才工作不到半年,求你能不能考量考量我一下!”
生怕电话里,再冒出什么猛兽凶禽,也生怕自己会克制不住哭泣,秦萤猛然住口,抽了下鼻子,拼命眨眼,然后匆匆补上:“车来了,不说了。”
猛然按下电话,关机。
车站旁,灰褐色的树枝安静地伫立,秦萤仰头看着灰沉沉的天。
伸出了手。
这个城市的冬天,终于下起了雪。
秦萤想着小时候,从城镇回乡下时,在簇拥中挤上了回家的大巴。她开始不由怀念地想起家乡无边无际、覆盖了天地的雪。那种外面冰冷的,羽绒服下暖烘烘得感觉。白得,令人舍弃忧愁。摇摇晃晃地车厢,拥挤不堪的道路,灯火通明的夜景,一家四口拥在一团,热热闹闹的嬉笑。什么时候,她犹如一只蚂蚁,藏在蚁群里兢兢业业。回头,再无一丝灯光照亮来路。
夜色里的车,终于来了。
秦萤拉上羽绒服里的衣服帽子,遮挡着脸,低头上了公交车。
密封的车厢在报站中打开合上,冷气窜入拥挤的空间,玩闹地蹭过人群,惹得人打了个哆嗦。
抵达公司的时候,她才想起了开机。
嗡嗡嗡。
口袋里电话的震动,持续不断。她拿起来,正好看见最上面刷过的两条信息,一下子瞳孔大睁,面无血色。
信息,下午8:15。
李哥:我跟老板谈谈,公司的事你先不用来了,我这另外安排。那个小秦啊,如果家里实在困难,或者有什么事……
猛然点开,脸上才恢复了点颜色。心跳正常起来,她真的害怕失业,即使这份工作的工资并不高,可是于她而言,已经是生活的全部了。
贫穷,让人绝望和恐惧。
定下心,她才看到李哥的信息全文:我跟老板谈谈,公司的事你先不用来了,我这另外安排。那个小秦啊,如果家里实在困难,或者有什么事,可以叫老板先提前预支一部分。家里有事,跟父母好好沟通。
呼吸猛然一顿,脑袋像猛然挨了一锤子,一片空白。她手慌乱地点开通话记录,最近通话里,第一个就是李哥的八点十分通话记录。除了李哥,下面显示的十六条未接来电,全是母亲。
一下子,像扒光了衣服。极力隐藏的事,身上的遮羞布,没了。脑海在嗡鸣,她仿忽站在灯光下,被公司的人指指点点,上下审判。
她说了什么?
对啊,赶紧回想,暴露了多少。钱钱钱,你能不能别一天的打电话,对了,除了这些话还有什么?越是挣扎,越是混乱。脑海里人面闪烁,脸上的嘲讽、可怜晃动。
“我跟你说啊,她啊父母……”
“钱钱钱,不知道她家里是不是欠债了,听说一大笔。”
“有那样的家,就是个无底洞嘛。毁咯!”
“你说会不会铤而走险,你看网上那新闻说的事儿,可怕极了。”
“……”
手机的嗡嗡声,如催命符一般,凌迟着她脆弱的神经。
她想不起来了,她真的想不起来了。只有那群人,似曾相识,又不认识的指指点点,指指点点,从她的脑海里争吵,小声诋毁,面目狰狞。
啊!头好痛。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然而才一两分钟。她面色惨白,一戳就倒。嗡嗡,最令人逃避的声音,还在响,无休无止。她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的,点了开上面的消息。
母亲:你干什么去了?干什么不接电话?
母亲:你怎么那么不听话啊,你是不是要弄死我们才甘心。
母亲:我们老了,也没几年活了,你是不是不想管我们了?
母亲:我们说啥你都不听了,也不理我们了。
……
对啊,我不想接你们电话。
对啊,我不想理你们。
对啊,我想杀死自己。
秦萤捂着脸,缓缓蹲下去,低低自言自语。你知不知道,这种无处不在的绝望,真的就要死去了,连灵魂都是灰色的。想要逃避世界,想要杀死自己的感觉,这一刻意外的强烈。
她有一个赌徒哥哥,自暴自弃,欠了高利贷。
她有一个主妇母亲,强势又可怜,所有人都得听从掌控,堆积着无数负面情绪。
她有一个退休爸爸,懦弱可怜,只把她当成了希望,却又心心念念着儿子。
她不知道,为什么到这一刻,她都没有奔溃,而格外清醒。短的一生,她却像漫长地走不到尽头。
电话又响了,母亲好像有着雷达一般的摄像跟踪技能。甚至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时会开机的手机,母亲都清楚得像亲眼看见一般,瞧啊,来了!
她觉得这一刻,按下拒绝,像极了夏天,盯着咬她手臂吸血的蚊子,悄无声息地靠近,重重的按下,蚊子那吸满了血、红得鼓起来肚子,噗地一下变成一团血花。
看着挂断的电话,她轻轻地笑了起来。抬起头四顾打量,这个城市的夜:这里的城市,是一座不夜城,高楼耸立、灯火通明的璀璨繁华,友人高谈阔论、簇拥蒸腾地热闹。路灯温馨的光,行人的嬉闹行走,但无论多么繁华热闹,都与她无关。
她抱紧了自己,夜又冷又深,诺大的城市,容不得她的存在、停留。口袋里电话的震动,持续不断。她看了一眼,母亲两字,犹如她标的定位,放到口袋不再理睬。有人说,能被夺命连环Call的,应该是幸福的吧?那意味着有人心心挂念,若是不爱,谁管你死活。能说这话的人,定然是幸福极了。源自家庭的心心挂念,如紧箍咒一般,禁锢着她。她脚上有根母亲栓的绳子,飞得太高太远,会被扯下来打断翅膀。不会飞,会被推搡着强迫飞行。
她该怎么办?
她这个小可怜该怎么办?
谁能告诉她答案。呼呼的风声,不能。
她一步一步走向公司的高楼,走向最顶的天台。俯视着这座城市,极美的城市啊!五光十色,华灯初绽。而她的人生,是这些光找不到的黑暗角落,在下水道、阴沟槽里,腐烂酸臭的地方。
“啊,真是糟糕透顶的人生啊。”
“是啊,糟糕透顶的人生。”秦萤想着,随口应道。
不对!
这是?
这个声音?从哪里来?
回过神的秦萤发现,这不是她说的话,怔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