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萤四下打量了一番,周围空荡荡的,除了黑漆漆的角落,就是远处光带来的明亮。
“别看了,听到脚步声,我就知道有人来了。”那个声音,男性,低沉,带着点熏醉的意味。他颓丧气息十足道:“人生不如意,十之有八九。如果伤心大哭,多狼狈。如果想要自杀,还是别寻看了,若是见到了多尴尬啊。”
咕咚,是灌了口酒的声音。空气里,确实有淡淡的酒味。
“每个人心里,都背着座山,压着许多事。有的人活成了孙悟空,有的人活成了自己,有的人埋在山下面。”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
“想死的人,身上带着的气息,是从人群中可以看到的。灵魂是无声无息地哭泣,压抑中甚至麻木,灰色的天空,灰色的人生。小姑娘,你为什么想死?”
“身上背的东西太重,那就卸下来一点。”
“小姑娘,我走了,你啊多想想。人生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秦萤四下寻找,依然静悄悄地。人恍惚地出现,又恍惚地消失,若不是飘着微弱的酒精味,大约她真的以为自己魔怔产生了幻觉。
人生,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吗?那是,没有遇见吧。毕竟,大不了的事,没过去的人都已经沉寂在了事情的尸骨里。秦萤想着,脑海里闪现出一些零碎的画面——
母亲拉着她的手,一声声教导:“你要乖,是个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母亲嫌弃地指着一群闹腾的少年少女,骂道:“看见没,不学好。那些乱七八糟的,搞东搞西,你要敢学他们那样,吸烟喝酒,你就别当我女儿。”
母亲拿着棍棒不要命的打,她害怕的捂着头:“妈,不要打我了。不要打我了!”
母亲流着眼泪,哭着绝望地说:“你怎么那么不听话啊。女孩子,要自尊自爱,你如果乱搞,人家怎么看你。你跟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一起干什么啊!”
……
命令、要求,禁锢着她。那种身后万丈深渊的感觉,怎么避的开?
她突然,想喝酒、吸烟了。
“妈妈,什么才是女孩子的样子?大家闺秀,安安静静、不言不语吗?你要的是玩偶,还是人啊。人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我依附你而生,还是你捆缚我行走?”
“什么叫学他们?听歌跳舞,晚上聚会晚归,做一样的事,聊天,就是不学好吗?可你知道多么平常的闲散时光,我却孤零零地,一个人远远瞧着。我想要朋友。”
“如果你说的乱七八糟,就是染发、玩游戏……那就是坏蛋,搁在很久之前,要流氓罪入监狱什么的,可是这是什么年代了,普普通通的日常,为什么要活在七八十年代。把我变成你的样子。”
她开过口,但是以缄默告终。她深深记得,幼小无措的她,面对墙壁,小声抽噎,背后的母亲拿着棍棒,身上有数道红色的抽痕。母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绝望得,好像要死了。她害怕,只知道按照她说的做,一切就都会好了。所以她哭着说:“妈妈,我听话。我不去了,不听歌了,也不去跟着玩了。”
秦萤摇摇头,那些都是幻觉。已经丢在垃圾桶里的记忆,为什么还能时不时的窜出来?如果真的有失忆胶囊就好了。她是想跳下去的,但是她不想给人添加麻烦。更何况,这是在公司,当那股冲动、失智的状态离开,她清醒了下来。
生活,总是要过下去的。至少,在死亡面前,她希望她是体面的,不是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秦萤坐在地上,望着夜空,天上尚有星星,她却看不见光亮。面对糟糕地逼迫,一句句为了你好,生为子女,怎么反抗呢?她真的无能为力,这种无能为力切割着她的躯体、心、意识,乃至自我,丢失麻木掉才能活下去。
“母亲,我真的不是机器人。我也有血有肉,会哭会疼。”
捂脸,扇了自己一巴掌。一步一步的丧失,她看的见,但,她真的无能无力。心有所念,这一刻不知为何,她好像竟因此忽略了电话的嗡嗡声、金钱的困扰、母亲的掌控。醉酒当歌,人生几何?或许,酒是好东西,可以消忧解愁。
从楼上下来,直奔超市,秦萤选了一排两罐的啤酒,米酒,青梅酒,鸡尾酒,红酒,又犹犹豫豫地拿了小小瓶白酒,左顾右盼拿了一小盒烟。转悠时,瞅见了一宠物火腿肠,鬼使神差地顺手撂进袋子里。最后,挑选了几包麻辣吃的,作为可能的下酒零食。站着结账的时候,她还有些羞赧,低垂头,脑海冒出一个个念头:是不是看到这些烟酒,收银员会不会认为我是个坏女孩呢?或许,这样子很像帮别人带的,会不会以为我跟一些男的?……
陡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候,秦萤的脸色惨白起来。明明做了最大的叛逆,明明已经逃离母亲的所在地,可是那些二十来年的教育,如附骨之蛆,缠绕着她。
“喂,快点。你还要吗?”
在身后人推了下,她才愣了下,回过神,发现已经排到她了。秦萤脸色陡然羞红,忙从口袋掏钱,收银结账,忙乱地提着袋子急走。
秦萤提着大包小包,坐在了公交车上,靠着车玻璃时,大脑才得到松懈。疲惫感,一波一波,犹如潮水涌上身心。
你知道什么叫套子里的人吗?
别里科夫,一条被套子套住了手脚、思想的可怜虫。然而,她的忍受顺从,与之有何区别?秦萤苦笑。她深深的明白,那种长期的压迫刻在了骨血,所以每当她抗争一份,都需要莫大的精力去对抗自我受到的教育冲击。顺从,能避免争执,能抵挡恐惧,一切禁止的东西都是踏实的。母亲教会了她活成别人的样子,唯唯诺诺,不敢抗争分毫。母亲的一切,如咒语一样砸在她的身上,她只能蜷缩在母亲撑开的套子中苟且偷生。
然而,她不愿。她下了一个决定:从今天开始,她要试着变得坏一点。坏一点的人,才能无所顾忌,才能活的好一些。她想,活的好一点,自我一点。如果烟酒是学坏才接触的,她希望它们都能让她的乖巧滚远,让坏这个词多跑来一点。
这,是第一步,属于她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