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预感到我的预感灵验了(禁止套娃)。记忆里的死神——冲矢昴所在的书房内,屋主工藤优作当然也在场。工藤夫妻显然早就知道冲矢昴的秘密,而我除了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外,剩下的便仅有自己对他长年的想象了。既然死神这一次依然不打算向我伸出手,那么作为他同伴的工藤家也没有理由这么做。
“我和内人今天讨论了下,还是认为小姐住去那位先生的地方比较妥当。”工藤优作开门见山道。
我就知道是这个提议,把我甩给安室透的确是最方便的决定。毕竟这一家都是名人,之前还有过一阵子媒体骚动,若是又发生什么事引来记者,那我在这里就很不妙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任何挽回的想法。一旁不知为何比我紧张的有希子脸上显然多了不悦的表情。
“等一下,小优,不是这么说的吧!明明人家说的是等那位帅哥在场才告诉他们,这样让他们当场手牵手私奔才比较浪漫!这样不就一点都没戏剧性了嘛!”
……有希子的关注点似乎比任何人都要奇怪。
“还有你,小莓莓!”她突然又把不满转向了我,“不要这么逆来顺受!你应该马上含泪求助赤……冲矢昴君,要有一点女主角无辜受苦的演技啊!”
啊这……先不说我是不是女主角,这是排的一出什么戏码?为什么女演员想的剧情是那么俗套的啊,这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剧本……好吧,我算是明白了,工藤有希子生过孩子后就没怎么演戏了,怕不是剧本的审美也停在那个年代……
“有希子,那种女主角现在已经不流行了哦。”不知为何和我同步了的优作吐槽道,“不过有希子来演的话依然会很受欢迎吧。”
原本还因为前半句吐槽面露怒相的名演员,瞬间甜蜜地红了脸:“讨厌,都一把年纪了还说这样的话……你真是的~”
“我是真的这样想的,只要是有希子演的角色,哪一个都……”
“优作~~”
唐突地,秀起了恩爱。这下我不得不按照有希子大人的剧本看向冲矢昴求助一个救场,可他却显然在偷笑,而且在发觉到我的视线后干脆明着笑了起来。
“请两位放过她吧,她还不太擅长这种玩笑。”看在替我说话的份上,就原谅他刚才的笑声了。当然我本就不会怨恨死神,这个世界如果发生什么不随心意的事就怨恨,那我的人生恐怕都只剩下怨恨了。我的世界还太小,可不能被它填满。
“抱歉,也许我该说清楚些。”并非像昨晚那样坐在书桌内侧,而是站在桌前,我知道这是工藤优作对我的尊重,显然他很清楚坐着提出刚才那个建议是有多傲慢(尽管他是屋主有权决定这些),而他谦逊地与我平等对话,则会显得这更像是朋友之间的礼仪。而因为清楚这点,我自然不会感觉到丝毫冒犯,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可他却没有开口,而是从桌前绕开了,露出了他堆着书籍与电脑的桌面。
而后我看到了,一瓶葡萄酒与两个酒杯。
浓厚的色彩如黑夜一般深邃,在灯光下却又因其浓郁饱满的酒体呈现一种独特的挂杯形状——如金色的花一般沉眠在酒的表面,攀爬在杯壁之上。
即使没有看到葡萄酒瓶我也能猜出这大概是哪个品种的葡萄,而在酒瓶的酒标面前,我更确定了。
“兵库产葡萄酒<金夜睡妆>,厂商是来栖庭酒庄。原料是由山梨名产的葡萄品种‘甲州’,与日本葡萄酒之父川上善兵卫培育的川上品种‘BLACK QUEEN’混合而成。其特点是结合了双重酸味强的原料后产生的丝滑口感与刺激感。酒庄年产量为29,000瓶,面向海外销售,价格是其他国产葡萄酒的4~6倍,约为19,440日元含税。”
我脑中的资料被熟练地读取出来,于我而言,只是机械地阅读就行了。但即便是见识过风雨的工藤优作和有希子,此刻也对我丝滑顺畅的介绍产生了些许意外,而冲矢昴也睁开了他的眼睛——那双死神的绿色瞳孔倒是未变。
有希子回神很快。“哎呀,小莓竟然懂酒……真是意外呢。”她看了眼一旁的丈夫,语气却不再如同之前的淘气,“优作,你早就知道了吗?你们昨晚聊过酒的话题?”
工藤优作微微皱了下眉间,但只是一瞬便恢复了儒雅的浅笑:
“不,昨晚我们没有聊过。果然像听说的那样……”
听说?
——“那么,莓小姐现在该知道我为什么要如此提议了吧?”
为什么?这不是很简单吗?我很麻烦!
没错,我很麻烦。自阿一把我带离来栖庭纪念病院那天开始,就会有麻烦发生在我周围。阿一失踪,幸和美雪出事,美羽出现,而如今……不知道是哪位带着那座山里特产的酒来拜访工藤家,就像是明着对我说“我在看着你哦”那样。
我会给这个家带来麻烦,而眼前的三人已经从刚才那位访客身上发现了这一点。能拜访工藤家的必然不是泛泛之辈,那么那个人只有可能是——
“是十二林国生教授送来的礼物吗?”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同时给了我一道歉意的笑容。
“是一位体型高大的男人送来的,对方以女儿曾受到我们家照顾一事表示问候,还说也很关心我儿子的那些网上传闻。”
“我虽然没和那位医生见过面,但知道他以前是演艺圈很有名的整形医生,我很敬重的一位女演员生前也受到对方帮助。”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那边在暗示两位名人最好不要趟这趟浑水,以免一家三口受到伤害吗?
接着,冲矢昴说出了比这些更有冲击的话:
“那个男人,应该是叫角川吧。”
从体型高大这个词我就猜到是他了……3号,免古地棲河,现用名:角川有藻,教授如今唯一信任的一位助手。
并不是我从那里逃了出来,而只是心血来潮的佛祖张开了手掌——经典剧情总是这样的。
7
老实说,我对时间的概念与普通人不同。在遇见死神之前,我长年生活在没有见过天空和大地的地方,我所在的地方叫作lab——那是实验室的意思,那个和大楼天台相比狭小不少的房间,是我对这个世界大部分时候的印象。
当时的世界里,仪器是高楼大厦,试管是花草树木,如果连接线和贴片是衣服,那么针管和吊瓶就是食物。我曾经过的是那种植物人般的生活——如果电视剧里那些植物人的片段属实。
比他们稍好一些的是,我至少有自由活动的时间,当穿白衣的“教授”他们离开实验室的时候,当灯光完全熄灭的时候,我可以在这里做任何事,除了破坏以外。不过我也没有自己破坏过东西的印象,这点来说我一直都比较“木”,或者说是,“物件”。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和他们不同的“物件”。虽然我现在知道那是小白鼠的感觉,但当时我只知道我是另一种东西。
要说为什么我会这么想,是因为白衣们和我是如此不同。他们显然有着一种不同于我的规律,会离开实验室,会互相交流,他们穿着衣服,当然也会喝水。而我无法离开,无法说话,也不被允许穿衣,即使是喝水,我也不可以用杯子喝,而是用导管从嘴角灌入。更重要的是——
“我不用睡觉。“
多么奇怪的生活啊。对生活在这米花町的大部分人来说,恐怕都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生活。就像我那时候不会意识到这世界上有几十亿人那样,那时的世界只有白衣,整个宇宙只是一间实验室。
之后,我知道了外面的事,也见识过了外面的世界,我似乎自然而然地就知道了一切原本的样子,自然而然地学会了一些语言。而后,名为“一”的男人,实验体1号把我带离了那里。
在书籍、电视、还有网络的三重情报下,我已经非常清楚我与普通人的生活状况有多大差异,我自然也不会逢人就说这些事,而且我也清楚,这样的过去一旦被别人知道后,我一定会陷入重回实验室的情况:不是被人带走研究,就是被白衣组织的人抓回去。在遇到了幸和美雪,还有安室透,毛利兰他们后,我不想再过上那样的日子。
之前的十多年对我而言不过是重复的每一天,当我第一次逃离那里遇到死神后,之后的十年便是日日夜夜的每个24小时——由于时间太过长久,我甚至不清楚那到底是不是十年,对于我而言那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即使是那位创造了诸多故事的小说作家,那位出演了许多故事的女演员,他们能想象到那样的日子是怎样的吗?我也不希望他们去做多余的想象,我没有理由告诉他们。
我当然也不会向死神倾诉,我不想用那不人道的过去乞求死神的同情,我希望他只是我精神上的灯塔。因为他不会帮助我,我才能够自己一个人。要是依靠了他,我无法保证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或者该说,我悲观地无法想象他的失败。
于是我只能努力微笑,我自以为的笑,来宽慰眼前无能为力的三人:
“早知道,应该让安室透一起进来的。”
尽管我知道那无济于事,当我意识到自己被监视的当下,我只确定了一件事,美羽一定是那个男人带来的!正如最初安室透对我的推理那样,雨男和我出现在东京的日子几乎相同。
这一次,我深刻认识到了雨男事件与我的关联。并不是他害了我喜欢的美雪和幸,也不是他捉弄我让我毫无办法,而是他会出现在这里,正是因为我在这里……我就仿佛是整个案件的帮凶一般,而眼前的三人和所有人,本应该谴责我的。
安室透要是知道一定会很生气吧,无论是以侦探还是警方的伙伴身份。我因为指纹和美雪被逮捕的事对他产生了抗拒,也许害他错过了重要的信息。对了,我还没把美羽出现在波洛的事告诉他,他之后一定会气死,也许会做个五十份三明治想撑死我……
所以,那一天,我们在巷子里看到的现场。
那一夜,我们在天台模拟的现场。
那些人,都是因为我的出现而死。
幸会受伤,美雪被逮捕,也是因为我。
阿一的重伤也是为了我。
大家都会……
“……小莓!”
有希子的声音突然穿过沉思,直击我的脑门。我抬头望去,她已经站到了我面前离我不足20厘米的距离。因为才刚洗过澡,我还记得她身上的香味,虽然我的体温很快冷了下来,但她似乎全身还暖洋洋的,就像太阳一样。
“不可以低下头,绝对不可以!那些都是坏人的错,不该是你低下头的!”
“……哎?”
“虽然优作和我这么决定,但我们绝对不是要抛下小莓你不管哦!”
她伸出手,一把拍住我的脸颊,她体温的热量从双颊传了过来,我的脸很快就发烫起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位女演员完全不像是有个快20岁的儿子,依然是如幸看的刑事剧里主角一样朝气蓬勃:“小莓只要想着自己的事就好了!”
我实在无法反应,只能机械地望向工藤优作,希望他能安抚下自家老婆。然而成年人的稳重即使到了这时候也是同样。
“我妻子能演好任何角色,但果然比起犯罪者,她更适合演正义的理想主义者。”
这时候还要夸一下老婆吗!
“当然,我也比较喜欢大团圆的故事。”他向我微笑道,“只是现在还不到真正的高潮,先抑后扬的剧本总是让人紧张。打草惊蛇会让最终的胜利就变得渺小,而忧患余生则会使一切停滞不前。人生是很长的,‘只要从头来过,一切还为时未晚’。”大作家亲自说了他著作《死人的消息》里女侦探的台词。
他既已提到“打草惊蛇”,莫非他们已经知道了那个组织?我的目光赶紧移向了死神——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他在我看向他时便眨了眨眼。他知道,一定是知道的。
“你知道美国的FBI常用怎样的思路吗?”他唐突问我,而被有希子夹着脸的我只能动了动嘴唇表示困惑,毕竟我又不认识FBI。
并不介意我滑稽的样子,他继续道:“假如一栋楼着火了,比起救一个人,更倾向于给整栋楼灭火。最大的仁慈不是尊重一个人,而是公平地对待所有人。反过来说——最有效的战斗,不是消灭一个敌人,而是所有敌人。”
冲矢昴用他怀念的声线缓缓告诉我这番话,不再是冲矢昴的声音,而是死神原本的,属于我记忆里的那种。
我无法说他的话对不对,但我至少明白了一点,他有认真考虑过我的事,考虑拯救我一人会怎样的未来。
他们都是好人,我也明白了这一点。他们说的都没错,他们的人生经验都比我丰富很多,他们会给我未必正确却很有用的建议。无论是否照着做,有参考总比无中生有来得好。而我也要学会自己思考了……
“那个,”我在有希子的双手间调整了位置,总算能完整发出声音了。“我可以今晚就去找他吗?”
盖在我脸上的手终于松开了,但有希子这回却又抱住了我:“哇哦,小莓莓好大胆!但是这样就看不到莓莓今晚抱熊熊的样子了,所以不~行~~”
这下对妻子一向宠溺的工藤优作,也不得不摇了摇头苦笑:“这种理由可不行啊……不过今晚你还是就住着吧,我想既然和对方打过照面了,他们也明白今晚和明天没有区别。倒是你,不担心下那位年轻人好吗?”
有道理,为了保护安室透,我是不是应该也远离他才好?
“没关系的啦小优,之后一定是亲亲热热的恋爱情节!就算是严肃题材,也要加一点这个才吸引主妇们哦!啊~对了~小新和赤井先生说的那些干脆改编成小说拍成剧就好了~”
抱着我的工藤有希子,又发表了不得了的新言论。虽然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于是这一夜,我没有再与书房作伴,而是在客房里抱着那只熊,好好地思考了接下来的事。等明早安室透来的时候告诉他这件事吧……
不可思议的是,深夜的时候我像是一时陷入了睡眠般,脑中空白了好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