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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毒害

南屏山的营地之夜。

部队在极端的紧张、战斗、不安、忙碌以后,突然安定、沉静下来,人们的思绪就像活跃的山泉,沿着各自的方向奔流,有的回想过去,有的展望未来。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这样安静的休息,没有追击的枪声,没有拼杀的怒吼。在柔和温暖散发着清香味的茅草铺上,体力很快恢复了。然而,有个别同志由于对家乡的思念,由于对革命前途感觉渺茫,心情却变得沉重起来。这些祖祖辈辈从来没有远离过家乡的农民出身的战士,思乡心切。他们总是把沿途所闻所见的国民党残害人民的罪行,和自己家庭的命运联系起来,并通过自己的想象,构出了许多比实际更加悲惨的情景,然后就确认自己的亲人遭了残害,越想就越思念家乡,就越想找自己的仇人复仇!

本来这些思想问题,通过不断的教育,是会得到解决的。但是由于黄国信自身的悲观情绪和错误主张,不仅不能有效地解决这些思想,反而使这些思想得到了诱发和加深。俗话说“毛毛雨可以湿人衣”,黄国信的那些错误论调,潜移默化地毒害着一些战士们的思想。

根据井冈山的经验,找一块适合扎根的地方去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这在郝大成、吴可征和大多数同志来说,是十分明确的。但是,这毕竟是新鲜事物,在部队中,认识并不完全一致。要使大家都清楚,还需要经过较长期的教育,甚至还要经过激烈的斗争。一条正确路线的贯彻,绝不是一帆风顺的。黄国信身为特派员,他的怀疑和反对,更增加了某些同志的疑惑:“这条路到底能不能走得通呢?”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铺垫着干茅草的睡铺上已经扬起了战士们如雷的鼾声,但有的人却还没有入眠,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王光磊是个没家没业的孤儿,他有着无忧无虑的性格,大家都叫他“不知愁”。他无牵无挂,部队好,他就好,部队就是他唯一的家。他耐不住这种沉闷,便对另一个战士搭讪道:“老姜,你若是不把二胡丢掉,现在拉一拉多好!”

“是啊,在峡谷里那一仗,不带它也够累的了,真是不用的时候嫌多,到用的时候嫌少啊!”老姜十分惋惜地说。

“可惜是可惜,可是别心痛,到革命成功以后,我到大城市里给你买个好的。那弦轴上啊说不定还镶着闪闪发光的红宝石哩!”王光磊的滑稽腔调把几个人引笑了。

“干吗等那么久,土豪家里有的是,说不定郝大队长回来就能给带一把来。”

罗雄粗声粗气地插进来说:“你们对二胡怎么那么上紧?二胡能吃啊还是能打敌人?还是多动点脑筋,多搞点枪支才是正经事!闹革命嘛……”

于是话题又转到革命这个题目上来。一直沉默不语的赵铁牛心事重重地说:“革命嘛,看怎么革法。黄特派员比咱们知道得多,他说:‘咱不能这么干下去了。在九里十八坪干了没有?干了。在白马山干了没有?干了。可是到头来还是跑。现在来到这南屏山,可是家里的人呢,却丢给谷敬文去残害!……’”

赵铁牛的话刚完,王永祥就附和说:“黄特派员说,照咱们这样再拖下去非垮台不可,我看也不是没有道理。部队刚从九里十八坪出来的时候有多少人啊,足足二百多,可现在……”

罗雄生气了,他大声说:“你们胡说什么?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咱们跟土豪劣绅就是争着一条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黄特派员的话呀……”罗雄琢磨了一下措辞,气愤地说,“少听一点!”

“你们争论得好热闹啊,”这时黄国信从大殿外面走进来,显然,战士们的争论他已经听到了一部分。他感到自己的主张已经得到一些战士的支持,本来郁闷烦乱的心情顿觉舒畅了好多。

赵铁牛嘟囔着说:“也不知听哪个的才是。”

黄国信就在大殿门里边的草铺边上坐下来,带着挑衅的口吻说:“罗雄同志,你说不要听我的,我倒要听听你的!”

“哼!”罗雄哼了一声没有讲话。

黄国信做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催促道:“你可讲啊!”

“对,你讲啊!”几个战士也催促着。他们想在这个问题上通过争论,会变得明确些。

“我坚决不同意你那些分散隐蔽、流动游击的主张。”罗雄火辣辣地说,“我看你的分散就是散伙思想!你的隐蔽就是悲观失望!按你这种‘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的办法,哪里像革命噢!”

黄国信微微地冷笑了一声说:“发脾气,耍态度,不是讨论问题。哼,我看你也讲不出多少道理来,我可以摆出事实给你看。就说我们九里十八坪吧,开头力量有多大啊,谁想到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跑到这个兔子不屙屎,山鸡不垒窠的荒山来安营扎寨。敌人太强大了,不分散隐蔽,连革命的老本都保不住!……”他长吁了一口气说,“这是血的教训啊,真叫人痛心!”

“那你说怎么办呢?”

“现在敌人力量太强,我们整个大队在一起活动目标太大,这就是我们没法摆脱敌人‘追剿’的原因。现在不是大张旗鼓的时候,应该分散活动,缩小目标,保存力量,等待革命高潮的到来。……”

黄国信的话没有讲完,罗雄就毫不客气地把他的话头打断了:“想要我们放下枪杆子吗?万万办不到!”他气愤已极,连嗓音也都变了。

黄国信嘿嘿地冷笑了一阵说:“我并没有说放下枪杆子,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我不知道曲解还是直解,你那个‘分散隐蔽’啊,也和放下枪杆子差不多。”

“你知道俄国十月革命是怎么成功的吗?”黄国信轻蔑地问。

“这……”罗雄一时答不出来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

“你那一套我是不懂!”罗雄气哼哼地说,“我就是懂得不能放下枪杆子!我就是懂得跟地主豪绅斗!我就是懂得要按照毛委员指引的路走,要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郝大队长说,这杆革命红旗绝不能叫敌人砍倒!你可好,这红旗敌人砍不倒,你倒想拔了!”

“你啊,罗雄同志。”黄国信也激动起来了,“你是个又固执又倔犟的人,碰到南墙也是不回头的。我倒要看看,照这样干下去,还能坚持多久!……”

罗雄见黄国信还要继续呱呱下去,就大发脾气地说:“黄特派员同志,有话请等郝大队长回来再说,现在,我命令睡觉!”自己先咕咚一声倒了下去!

“真是牛脾气!”黄国信无可奈何地说,“同志们好好睡吧。等郝大队长回来,我们就开大会,彻底解决解决,这是革命的大问题啊!”他开始舒畅的心情,忽而又变得沉重起来。他感到,在这支部队里推行自己的主张,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黄国信走后,战士们开始沉静下来,有的在思考,有的却扬起了鼾声。

黄国信从战士们的宿营地走出来,在静林庵前面的草坪上独自徘徊。现在他的心境乱得厉害,脑子里就像塞进了一团乱麻,理不出一点头绪。

残月把树林的影子投印到他的脚下,这些支离破碎、乱七八糟、摇曳不定的阴影,也恰像他此时此地的心境。他张目远望,前面是一片渺渺茫茫,阴暗模糊,黑影憧憧,也恰像他在展望着自己的前程。黄国信在残月下徘徊着,在他看不清前程时,又回头细数着走过来的脚印:

黄国信是黄汉臣的独生儿子,在中学毕业后,黄汉臣就叫他在家学习管理家业。在他父亲同谷敬文竞选谘议局长的时候,他把希望寄托在老子身上,抱有和谷敬文一决雌雄的野心。但他老子在竞选和贩烟土上接连栽了两个跟斗,落了个倾家荡产、断送了性命的下场,黄国信的希望也幻灭了。他从自己祖居的深宅大院里搬了出来(他的宅院已经变成谷敬文的产业了),借了亲戚家半间草屋住着,七十二行选了个遍,最后他摸起扁担,当了私盐贩子。

黄国信毕竟跟他的老子不同,他有文化,有胆量,有谋略,“小算盘”打得比他老子更精明。他深知靠贩私盐发家致富以同谷敬文争雄,是不可能的,但他并不死心,他把贩私盐当成是“卧薪尝胆”,时刻窥视着东山再起的时机。

那时谷敬文到处设着缉捕私盐贩子的盐卡。黄国信被这些盐卡抓到不止一次,丢了盐担子,挨了皮鞭子,黄国信对谷敬文恨入骨髓!

在一九二五年,一个风雪弥漫的冬夜,黄国信又被盐卡卡住了。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黄国信接受了以往的教训,他对盐卡说:“你把我的盐没收了,你能得到多少好处呢?我们一无仇二无恨,你不如把我放了,我给你三块大洋,岂不两便?”盐卡听他讲得也有道理,同意在接受贿赂后放行。

黄国信从怀里向外掏着叮叮当当响的大洋钱时,就像割他的肉一般心疼——这是他的血汗钱啊!于是他灵机一动,故意把银圆撒落在地上,趁盐卡把头拱到地上去摸银圆的时候,他把牙一咬,抡起挑盐的扁担打死了盐卡。他把盐卡的尸首丢进了山沟,把盐卡的步枪藏进了山洞。谷敬文得知此事以后,就派团丁搜捕他,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黄国信只好东藏西躲,亡命在外。在这期间,革命形势迅猛发展,各地农民运动正风起云涌,北伐在即。他对自己前程的利弊得失,前后左右仔仔细细做了多次的权衡,他认为再走他父亲的老路,发家致富,已经不可能了。对无家无业的他来说,参加革命才是他飞黄腾达的良好时机。他怀着一个赌徒押宝的心情,到了处在北伐前夕的广州。

在革命大发展的洪流中,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他投机参加了共产党,梦想在北伐成功之后,做一个开国的功臣。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国民党叛变了革命,对共产党人举起了屠刀!黄国信脱去军装,回到了九里十八坪,在豹子山上找到了县委,同时也认识了吴可征和郝大成。由于他对谷敬文有着旧恨新仇,在一九二七年九里十八坪的冬季暴动中,他斗争非常积极、宣传非常卖力。在追捕谷敬文的时候,他一枪打中了谷中一的脚踝骨;在暴动成功,打下谷家寨的那些日子里,他整天东奔西跑,到处指手画脚、夸夸其谈。再加上他那较多的社会阅历,贩私盐时学会的那套善于伪装,长于钻营,见风使舵的本领,他当上了县委的宣传委员。在起义胜利初期,他是“城市中心速胜论”的热烈的拥护者和积极的宣传者。大革命失败后,低沉下来的“革命”热情,又一度有了回升。他认为革命有可能很快取得胜利,那他仍然还是一个“开国的功臣”。凭他的聪明才智,比起那些黑泥脚杆子来不知强上多少倍。他仍然相信“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是万古不破的“真理”。有时他暗自庆幸地想:“在人生道路上,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父亲不是因为贩卖烟土倾家荡产,现在不是像谷敬文一样变成革命的对象了吗?”暴动成功,报了私仇,又当了县委委员。学习刻苦,工作卖力,斗争猛烈……全都成了他向着个人目标攀登的阶梯。然而,谁又能想到,革命道路却是这样的曲折艰难,变得成败难料了!

在九里十八坪突围时,他以县委特派员的身份,被派到部队里来。他自恃是上级党的代表,又参加过北伐战争,自以为很懂军事,便坚持部队四处流窜,他以为这样,既可以躲避敌人,壮大自己,又可以走州过府,大吃大喝。没有想到事与愿违,人越打越少,处境越来越难。

自打吴可征从井冈山回来以后,郝大成和绝大多数的红军战士,便认准了井冈山的这条路,信心百倍地要找一块适合扎根的地方去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可是黄国信却认为这是一种空想,根本不可能成功。他有些悲观失望了,对革命前途丧失了信心,对革命能否胜利产生了怀疑。可是自己既然已经成了共产党了,除了革命外,又有什么别的前途呢?如果他再落在谷敬文手里,谷敬文不把他剁成八块才怪哩。有时候他这样想道:“这真是,骑上猛虎难下地,不是虎死是人亡;也只好,深山沟里放木排,难以回头顺水淌了!”在他看来,革命也罢,不革命也罢,反革命也罢,全都是为了个人的前途。穷人为什么革命呢?还不是为了不受剥削不受压迫?谷敬文为什么反革命呢?还不是为了保住他的权势财产?全都是为了自己,这就是他的人生哲学,这就是他的“真理”。

黄国信按照自己的处世哲学,在革命的严重关头,最艰难的时刻,打着这样的算盘:是革命好?还是脱离革命好?如果脱离了革命,万一革命成功了呢?那自己不仅得不到革命的利益,而且变成了革命的罪人!可是又一转念,如果不脱离革命,革命果真失败了呢?那自己不就成了革命的殉葬品了吗?我既不能同谷敬文一样,他除了反革命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好走。我也不能像郝大成一样,他除了革命到底之外,也没有第二条路好走。第三条道路有没有呢?应该是有的,如果是脚踏两条船,那不是可以左右逢源了吗?

黄国信在草坪上徘徊着,清理着自己的思绪,考虑着当前的处境,想找出一条道路来。“城市中心速胜论”早已经被事实粉碎了,他也不可能设想带着几十个人去攻打什么大城市。到处流窜看来也真不行。吴可征和郝大成要走井冈山的道路,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那是空想,绝不会取得成功。黄国信对农民有着根深蒂固的看法,他认为农民自私、落后、散漫、愚昧,农村经济文化落后,怎么能战胜城市呢?他轻视农民,鄙视农村。他绝不会跟着吴可征和郝大成傻干。

于是黄国信除了攻占城市、到处流窜之外,又找到了一条路,那就是分散隐蔽、流动游击。他认为这是保存革命力量,等待革命高潮到来的最好方法。这样既不是取消革命,又不遭受被歼灭的危险,是一笔不蚀本的买卖,是一个万全之计。可是多么奇怪啊,吴可征和郝大成却偏偏不同意这样干。他想一跺脚自己离开部队一走了之,让你吴、郝带着部队去闯吧。失败了和我黄国信有什么关系?即使上级追查下来,也没有我黄国信的责任,谁让你们一意孤行不听我的话呢?想到这里,似乎又觉得不妥,如果这支部队被消灭了,我是有责任的,我是特派员啊!如果只有我一人回到县委,他们问我:“部队在哪里?”那不成了临阵脱逃了吗?我应当把这支部队带到正确的道路上去!于是,他又坚定了同郝大成斗争的决心。并且他预计到这场斗争可能出现两种结果:一种结果是说服了郝大成,自己变成了胜利者,这当然很好;一种结果是和郝大成闹僵了,那也没有关系,自己可以离开部队,不是我要走,是你们逼我走的,自己既脱离了艰苦危险的斗争,又是一个受委屈遭迫害的人,这也不坏。不管出现什么结果自己都不吃亏,都立于不败之地。当他找到这个左右逢源稳操胜券的前途之后,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怀着一种奇异的情绪,回到大队部,安然地躺下了。

在他睡熟之前,他脑海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巧妙的比喻:他把郝大成比成了执拗无比的指北针,不管时局如何演变,不管形势如何发展,它只认准一个方向,坚定不移;而他自己好比是一个风向计,以个人得失作为轴心,哪个方向对他有利他就转向哪里。接着,“生意要兴隆,学会看行情”这些投机商人的生意经,在他脑海里接连不断地蹦了出来,心境变得恬然舒畅。他不知不觉地安安然然地睡熟了。……

罗雄在战士们睡熟之后,去查了一圈岗哨,回来坐在大殿门口吸烟,烟火一明一灭地闪动着。已经是过半夜了,月亮落到了西山头,山林渐渐暗淡起来。黄国信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言论,烦恼着他的心。

罗雄,二十四年前,降生在白马山区一个贫穷的佃户家里。当他睁开眼睛看着这个不平的社会时,他的母亲却闭上两眼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在父亲的抚养下长大,给地主放过牛,也给财主喂过马。他体格魁梧,性烈如火,力壮如牛,胆大如虎,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在他二十岁的那一年,他父亲串联山民抗租抗税,当地大土豪魏天宝给他加上“聚众滋事,图谋造反”的罪名,送进了监牢。

这魏天宝有钱有势,独霸一方,无恶不作。他常拍着胸脯子在人前大叫大嚷:“县府里没有杀我的刀,州府里没有斩我的剑,我是铁脖子魏爷!”虎视眈眈地看着你,以不容你怀疑的声调说:“魏爷叫你三更死,阎王不敢留你到五更。”

罗雄为了救父亲,纠合了几个伙伴准备进城去劫狱,结果收回来的是父亲的尸体。罗雄没有落泪,没有叹息,只是血红的眼睛里喷射着令人生畏的怒火,牙齿咬破的嘴唇滴着鲜血。在埋葬了父亲以后,半个多月,他一句话也没有和人说。有人说他气疯了,有人说他急傻了,那铁脖子魏天宝却认为他是屈服了,高枕无忧地睡着安稳觉。也有人猜测着,在这极度的沉默里,会有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雷爆发。

在一个狂风怒吼的深夜里,魏天宝看见他的马棚里突然起了大火,连忙披上衣裳从卧室里闯出来。一道闪电——罗雄的柴刀劈断了他的“铁脖子”,魏天宝连哼一声也没有来得及,就翻滚到台阶下。就在这一夜,罗雄进了深山。……

郝大成的大队开进白马山的时候,他参加了红军。在经历了几次战斗之后,他跨进了中国无产阶级先锋队的行列,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党员。

罗雄爱憎分明,疾恶如仇。他有着突出的长处,又有着他的弱点:他正直无私,忠心耿耿,但又直来直去,脑子不易转弯;打起仗来,硬杀死拼,奋不顾身,却又不大讲究战术,只会猛冲猛打,不善于巧干;他思想通了,服从得最坚决,思想不通时,倔犟得厉害;他对你热情起来犹如烈火,他对你严格起来毫不讲情面,不大讲求方式;他心地纯正,不存半点杂念,但又过分天真简单;他勇敢里含着鲁莽,他果断里含着轻率,……在他的优点后面往往又伴随着一个缺点,这就是罗雄的性格特征,要改变这种状况,绝非一日之功。

罗雄对黄国信有一种本能的反感,对他的行动看起来不顺眼,对他的言论听起来不对味。到底为什么,他一时也很难说得清楚。……

赵铁牛惊叫了一声,从一场噩梦中醒过来,看见大殿门口坐着个黑影,便轻声问道:“谁在那儿!”

“我!”罗雄简单地回答着,然后又问道:“你怎么还不睡呢?今夜没有你的岗!”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噩的梦!”赵铁牛仿佛心有余悸地说,并用手去抹额头上的冷汗。

“做个梦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从来就不做梦,每天让你跑上百儿八十的,看你还做梦不做梦!”

赵铁牛闷声不响了,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罗雄猛然回头不高兴地对他说:“郝大队长说过,叹气的人骨头软,我也不喜欢叹气的人,红军战士嘛!”

“中队长,你别瞧不起人!”赵铁牛被罗雄的话激怒了,反驳了一句。

“哟,耍什么牛脾气啊,”罗雄见赵铁牛生了气,他的火头倒没了,“好,说说你的梦吧!”

赵铁牛从草铺上爬起来,蹲到罗雄旁边,一边回想一边讲述着他的梦境。他说:“我梦见我那年老的爸爸和女儿小芬,还有小芬她娘,全都叫谷敬文五花大绑地抓了去啦!谷敬文对他们说:‘你还指望铁牛回来救你们吗?赵铁牛早叫我打死在白马山的峡谷里啦!’一枪就把我爸爸打倒了!小芬一下子扑到爷爷身上哭号着说:‘爸爸,快回来替我们报仇啊!’我正想向谷敬文猛扑过去,可是眼前有一条河隔着。我扑得太猛,一下跌到河水里,觉得全身都湿透了。我醒来一摸,原来是出了一身冷汗!……”

“你别胡思乱想了,”罗雄本想找几句话安慰他,但想来想去想不出,只是说,“梦这个玩意嘛,哪里能当真呢?快睡觉吧,我也要睡了,明天郝大队长回来就好啦,我们不但能得到好武器,而且也有粮食了。”

“大队长能让我们回九里十八坪吗?”赵铁牛胆怯地试探着问,自知不可能,但是,他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

“你说什么疯话?回九里十八坪?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时候!难道你忘了吗?我们要找合适的地方建立革命根据地啊!”罗雄斥责道。

“可是黄特派员说,要建立根据地谈何容易!”

“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他的话你少听一点为妙。”

在白马山峡谷突围之前,黄国信在赵铁牛的心目中,只不过是个上级派来的人,并不享有什么威信。但是,他提出的分散隐蔽、流动游击却符合了赵铁牛的愿望。赵铁牛一直盼望能打回自己的家乡,活和自己亲人一起活,死和自己亲人一起死,革命也要和自己亲人一起革。现在听黄国信这么一讲,反正革命根据地也很难建立起来,那么,回到家乡和自己的仇敌拼杀一场,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两个赚一个,这也就算革命到底了!至于这样,能不能取得革命胜利,他并没有去考虑,他想得没有那么深,看得也没有那么远。

赵铁牛闷头蹲在那里,一言不发。险恶的梦境紧揪着他的心。

“我看你是中毒了,你这些话若是叫大队长知道啊,哼,有你好看的,你好好想想吧!”罗雄说完就钻进大殿里睡觉去了。

赵铁牛这个离家还不到半年的农民,要成为一个坚强的具有无产阶级觉悟的战士,还需要走一段漫长的道路。对于赵铁牛来说,刚才的那场梦真是太可怕了。他一直呆呆地坐在那里,瞅着满天繁星,想念着生在那里,长在那里的家乡。

他想:“郝大队长回来后,是准不会同意分散隐蔽、流动游击的,我应该趁他没有回来的时候就走。回到九里十八坪,我就先找史太昌游击队,如果家里人真的被谷敬文害死了,我要替他们报仇。就是谷敬文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他!”他想到这里,把心一横,站起来往山下走了几步,但他又犹豫了。这时他才体验到,要离开部队——自己生活过的战斗集体是多么使他心疼不安啊。他处在极度矛盾中。他来回地慢慢踱着,这时他耳边又响起小芬的呼声,他又开始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我回家乡去替亲人报仇有什么错吗?没有。在南屏山算革命,回到九里十八坪,不也是一样革命吗?那里离谷敬文更近!离仇人更近,那才叫革命哩!对,我得回到家乡去,亲人们在等着我呢!”

赵铁牛犹豫了几次,最后还是回九里十八坪的想法占了上风,于是他慢吞吞地向山下走去。但他的脚步是沉重的,那路边的树枝也好像在阻拦他,不让他去干这种丢脸的事。他走着,好像走得理由挺充分,走得很正大光明似的,但是,他回头看看,离开营地越来越远的时候,他的心情就越发沉重起来,不由得沉痛地嘟念着:“难道就这样走了吗?如果人人都像我一样,这支部队不就散了吗?若是郝大队长和党代表知道了,心里该有多么难过啊!”他拖着沉重的腿又走了几步。他的心疼得像刀绞一般,“不,我不能走,我不能离开同志们,不能离开郝大队长和党代表,我不能离开部队这个家啊!”他噗通一声,坐在路边,抽抽搭搭地啜泣起来。

高山苦寒,破晓的凉风吹进缺门少窗千疮百孔的大殿,罗雄被冻醒了。他在朦胧中向身边一摸,草铺是空的,他坐了一会儿,头脑清醒了些,心想:“赵铁牛上岗去了?为什么枪还在?”赵铁牛和他关于噩梦的谈话使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莫不是中了黄国信的毒,真的走了?”

这时天已经透亮了。罗雄对谁也没说一声,就怒气冲冲地向山下奔去。他满怀愤怒向山下一望,见前面不远的路边坐着一个人。他跑到跟前一看,正是赵铁牛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罗雄走到他的跟前,赵铁牛连头也没有抬,他的心正沉浸在痛苦之中。

罗雄怒火中烧,一把抓住赵铁牛的前襟,把他拉了起来,大声地质问道:“你这个没出息的,你想开小差啊!”

但是赵铁牛并不分辩,也不言语,他的心在痛苦折磨中变得有些麻木了。

罗雄把铁牛这种表现当成了抗拒,变得更加气恼了。他猛力把赵铁牛一推,赵铁牛没有防备,向后踉跄了几步,绊在一块树根上,差一点跌下去!

赵铁牛的牛性子也上来了,握起拳头凑到罗雄面前,怒冲冲地说:“你为什么推我?”

“走,到队部去!”罗雄命令道。

“我偏不走,看你有多厉害!”

罗雄见赵铁牛不动,就去拉他,赵铁牛猛力把他摔开,于是两个人虎视眈眈地怒视着,眼看一场殴斗就要发生了。

这时王光磊几个战士从山上跑下来,惊异地喊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你问问他!”罗雄生气地说。

“我根本就没有走!”赵铁牛也怒气冲冲地分辩着。

“你没走?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罗雄向王光磊和其他几个战士命令说:“把他拉回大队部去!”

“不用你们拉,我自己会走!”赵铁牛推了王光磊一把,头也不回地向驻地走去。

赵铁牛回到驻地,战士们议论纷纷。宋少英知道了这件事,焦急万分。她知道这件事情如果不及时处理是不行的,它将会对部队产生很不好的影响。她首先找到了黄国信,激动地说:“黄特派员,郝大队长不在山上,把管理教育部队的重担托付给你。部队出了事,你到底负的什么责任呢?这支部队从成立那一天起,还是第一次发生这种叫人痛心的事呢。”

黄国信却沉静地说:“不要急躁嘛,你先不要追查责任,应该先找找发生这种事情的原因!”

“那你说是什么原因呢?”宋少英紧盯着黄国信问。

“很简单,大家感到这样干下去没有前途!”

“我不同意,首先不是大家,而是个别的同志。个别的同志是一时的糊涂,看不清、想不开,这是可以理解的。你有责任教育他们,用正确思想引导他们。老实说,如果党代表或是郝大队长在山上,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宋少英越说越激动起来,她忘记了、并且也不愿意克制自己激愤的情绪。

“你的意思是这次离队事件的责任,应该由我黄国信来负了?!”黄国信也火起来。

“就是这个意思!”

“照现在这样干法,不用说离队,就是逃亡也可能发生。我负不了这个责!”

“照你看,应该怎么干法呢?”

“还是那句话,只有一个办法,改变斗争方式!”黄国信怕更加触怒宋少英,而没有明确说出来,只是转弯抹角闪烁其词地说,“如果硬要这样干下去,只能把部队引上绝路。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很久,鉴于已往血的教训,我们应该暂时把红旗收一收,分散隐蔽、流动游击,像种子一样埋在地下,等待时机……”

“够了!”宋少英忍不住打断了黄国信滔滔不绝的话头,一针见血地说,“黄国信同志,对革命前途失去信心的不是别人,首先是你。这次事故,不只是你应负责,更确切地说,是你这种思想毒害了战士,事故就是你造成的!……”

“不要血口喷人!”黄国信几乎暴跳起来,但他忍住了,做出宽仁大度的样子,“宋少英同志,我理解你的冲动,我原谅你的幼稚。同志,你还年轻,又是女同志。革命嘛,不能单凭热情,不能盲目乱干,要等时机,要讲方法。要……”

“不要不着边际地说些空洞的名词了。”宋少英不耐烦地说,“我问你,你打算怎么样把种子埋在地下,又怎么样生根发芽呢?”

“应当这样,在强大的敌人面前,只有分散隐蔽才能缩小目标,只有缩小目标,才能保存力量;在一块地方扎根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必须流动游击,这样才能扩大和积蓄力量,等到敌人力量削弱的时候,再实行起义。”黄国信滔滔不绝地说着,“宋少英同志,关于革命的理论,你还懂得太少呢。”

“你那一套理论我确实不懂,我不理解,你把革命武装分散了,怎么能壮大自己力量,又怎么能削弱敌人呢?那不正好叫敌人个个击破吗?你是把部队向错误的道路上领!”

“宋少英同志!”黄国信暴跳起来,“我现在还是县委的特派员,你应该对我有起码的尊重!”

“我是个共产党员!”宋少英毫不退缩地说,“我应该尊重党!应该尊重党支部的决议!应该尊重革命的利益!”

正当宋少英和黄国信激烈争辩的时候,罗雄怒冲冲地走来,拉了宋少英一把说:“别和他争了,你看赵铁牛的事应该怎么办?大家都在议论纷纷,不及时处理是不行的!”

“特派员在这里,”宋少英说,“我们研究一下吧!”

“你是中队长!”黄国信对罗雄说,“你认为怎么处理好?”

“开大会!”罗雄余怒未息,不假思索地说,“要严格处理!”

“开大会?”宋少英愣了一下,“是不是急了些?”

“急?房子失了火还能迈方步吗?”罗雄焦躁地跺了跺脚,“要马上开!”

黄国信扫了罗雄和宋少英一眼,心里暗自想道:吴可征、郝大成不在,罗雄鲁莽,宋少英简单,会议是开不好的,到头来,还不是由我来引导吗?我应当抓住这个机会来阐明我的主张,要部队跟着我走。于是他做出深思熟虑的样子说:“我看开个大会也好嘛,听听大家的意见,看看大家的想法,像铁牛这样的事情,应该开个大会来解决!”

大会是在静林庵前面一块平坦的草坪上进行的。中队的全体战士排成方块坐在草地上。主席台既没有桌子也没有凳子,只是有几磴原来铺设的进入山门的台阶。宋少英、罗雄和黄国信都坐在台阶上。

会场的空气是沉闷的,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对赵铁牛行为的看法也不一致。

赵铁牛坐在队伍中间,把头垂向草地。他的内心是极端痛苦的。

黄国信也心事重重地吸着烟,仔细地观察着战士们的表情,听着战士们嘁嘁喳喳地议论。

罗雄向会场巡视了一会儿,突然用粗犷的声调说:“我们部队出了丢脸的事,赵铁牛离开我们的部队,他要走!悲观了,动摇了,真可耻!我们的党代表和郝大队长,带着我们吃了多少辛苦,受了多少艰难啊。风里雨里,东战西杀,忍饥挨饿,出生入死,为了保住这支部队,党代表受了重伤,郝大队长日夜操劳,同志们英勇战斗,总算把这支革命力量保存下来了。郝大队长连口气都没有来得及喘,就带着三中队下了山。现在赵铁牛趁郝大队长不在的时候,倒要离开部队……”罗雄声音呜咽了,没有讲下去。

王光磊带头喊起了口号:

“谁要离开部队就是脱离革命!”

“坚决革命到底!”

“坚持武装斗争!绝不放下革命武器!”

战士们忍不住喊起口号来。他们一边喊着口号,一边气愤地看着赵铁牛。他在人们的盯视下,羞愧地低垂着头。

罗雄待大家稍稍安静一些的时候继续说:“赵铁牛,你向大家坦白坦白你的可耻的思想,检讨检讨你的错误行为吧!”

赵铁牛满眼噙着泪花,抬头看了一下会场,痛苦地说:“我没有什么好讲的,处罚我吧!”说完又把头低了下去。

罗雄说:“你不检讨,好吧,大家说说看,应该怎么处理他!”

“我提议开除他!”一个战士猛然站起来,“他丢了我们革命部队的脸!”说完又猛然蹲了下去!

“开除,正合他的心意!应当重重地处罚他!”一个战士激烈地说。

这时宋少英站了起来,她心平气和地说:“同志们,一个革命同志一时想不开,犯了错误,走错了路,比方说,他走到了悬崖边上,我们到底是拉他一把好呢?还是推他一把好呢?”宋少英故意把话停下来,给大家一个思考的时间,并思忖着下面的话应该怎么说。

“应该拉他一把!”

“他是我们的阶级兄弟!”王光磊说。

宋少英提的问题,和她的倾向性,获得大多数同志的赞成。她接着王光磊的话说:“对!他是我们的阶级兄弟,我们应当团结他,帮助他。他是有错误,但我们有责任帮助他认识错误,改正错误。赵铁牛同志,你谈谈你对自己错误的看法吧!”

赵铁牛摇晃了一下站稳了,他感激地看着宋少英,然后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只想到自己亲人自己的家,忘了革命。……可是后来我又不想走了……”

“不要光讲好听的了!”有的战士叫了一声。

罗雄说:“不要乱插,让铁牛同志讲完。”他觉得宋少英的意见是很对的。他的态度也有了转变,变得不那么冲动了。

“我夜里做了个噩梦,梦见谷敬文那些狗杂种们在折磨亲人,我觉得心里闷,可是谁来和我讲讲道理呢?我和罗中队长说了,他让我睡觉去!若是党代表在这里,他开导开导我,我心里就会亮堂些。黄特派员说:‘革命不能照这个样子干下去了,要分散隐蔽、流动游击了。’我想:既然这样干法不行,还不如回家看看亲人,把仇人杀他几个!就是和土豪劣绅拼死,也算革命到底了!”

赵铁牛这些出自心坎的话,引起了一些战士的同情。

“我再说几句,”王光磊站了起来,脸涨得红红的,反映出他心情的激动,“今天开这个会,是为了帮助同志,赵铁牛是有家乡观念和单纯的复仇思想,这是不对的,正像郝大队长说的,是看得近,想得浅。可是他为什么早不想走晚不想走,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走?依我看,这个根还是在黄特派员身上,我们要从这根上刨一刨!”

“对!王光磊说得对!”

“我也有这样看法!”

接着战士们都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会场顿时沉默下来。

宋少英看到会议气氛有了好转,便又站起来发言,她说:“铁牛同志有错没有?有!王光磊同志的意见很好,我们是要从两下的根上刨一刨。赵铁牛同志自己身上有弱点,就像一个身子虚弱的人一样,抵抗力差了,病菌就容易侵入,他就容易生病,我看赵铁牛的病根就在这里。铁牛同志刚才说的全是心里话,因为他有些糊涂观念——思念家乡,单纯的复仇思想,才上了错误主张的当,中了错误言论的毒!要想不生病,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锻炼好自己的身体,加强自身的抵抗力——这就是提高自己的政治思想水平;一个是消灭病菌,防止毒害——这就是批判错误言论。”说到这里,宋少英感情激动起来,“……什么分散隐蔽,什么流动游击,全都是鬼话。我们一定要走井冈山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的道路!”

黄国信坐不住了,真想给宋少英一个迎头痛击,但又觉得还不到火候,一忍再忍,只是扭动了几下身子,却没有跳起来。这时黄国信的心情是复杂的:当罗雄要立即开会时,他马上就同意了。他估计这个会议,对贯彻他的主张是有利的,在“乱打一锅粥”的情况下,只有由他来收拾,他就可以把战士引到自己这边来。在会场上出现骚动和纷乱的情况时,他内心里隐隐地有一种快感,他倒不是出于幸灾乐祸,而是感到部队思想越乱,越能说明他的主张正确。对于他的主张能否在这支部队里顺利推行,他并不盲目乐观。他深知郝大成、宋少英、罗雄这些“死硬派”会拼命抵制。但是,他只要把战士们抓到手里,就是你郝大成比钢还硬,又有什么咒念?他预计到,今后要走什么道路的问题,会有一场大辩论。吴可征短期是回不来的,郝大成孤军作战,那就更好对付。郝大成能打仗,黄国信从内心里佩服,可是讲到动脑筋搬理论,就是三个郝大成捆在一块儿也不行。我黄国信这十几年的寒窗之苦,绝不会是白费的!赵铁牛的检讨,把他挂了一下子,这并没有引起他多大震动;王光磊提出来刨根,使他有点吃惊,他没有想到,一个放下锄头把子不到几个月、连个大字也不识的泥脚杆子,会提出这样的看法,但他并不在乎。刨根就刨吧,他相信自己的主张并没有错。只是宋少英的发言,才真正刺疼了他。他已经做好了回击的准备,只是考虑着回击的方式和时机。他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听着宋少英的继续发言。

“我完全相信赵铁牛同志,他一定会认清错误,也一定能改正错误。我们热烈欢迎铁牛同志走到正确的革命道路上来,铁牛同志仍然是我们的好同志!”

会议的气氛改变了,战士们的脸上出现了轻松的笑容。赵铁牛感动地望着宋少英那热情、严肃的脸,觉得全身轻松。这并不是因为少英帮他开脱了什么,而是从她的亲切的话语里,得到了鼓舞,得到了同志式的友谊和信任。

罗雄等少英坐下以后,他站起来说:“本来我是要狠狠处罚赵铁牛的,可是我现在不这样想了,咱得来个说服教育,只要赵铁牛认真检讨,知错改错,这就好嘛……”会场上响起了掌声,可是罗雄摆了摆手让大家把掌声停下来,他继续说,“要处罚的应该是我,赵铁牛同志把他的噩梦都和我讲了,可是我没有对他做思想工作,我叫他‘睡觉去’。我是个中队长,我有责任。……”罗雄亲切地看了赵铁牛一眼说,“铁牛哇,没有什么值得垂头丧气耷拉脑袋的!你这个错误,顶少也得掰一半给我!”

罗雄的声音是激动的,感情是诚挚的。战士们亲切地望着他,等待他继续讲下去。

罗雄向黄国信望了一眼,愤愤地说:“照我说,黄国信同志应该检讨!毒根在他身上!”

宋少英首先带头为他鼓起掌来,她觉得罗雄说得很实在。尤其使她痛快的是他在大会上点了黄国信的名,这对罗雄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成长。从战士们的情绪和会场上的气氛来看,会议的效果显然是很不错的。战士们的糊涂想法和认识上的偏向,虽然谈不上彻底解决,却基本上被扭转了。她认为黄国信有可能在会上做一点皮毛的检查,等郝大队长回来,那时对歪风邪气和糊涂思想要来一个大清扫。

黄国信本来是要讲话的,但他听到罗雄指名要他在大会上检讨,就觉得是受了极大的侮辱。他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觉得胸口里窝着一股气,憋得难受。如果让他检讨的话是出自宋少英之口,她是女同志,尚且可以原谅。可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既粗鲁又莽撞的中队长,竟敢当众点他这个特派员的名,他真有些受不了。但他还是硬把怒火压在心里,做出宽宏大量的样子,从容地站了起来。他认为有必要采取手段以争取更多的群众,所以他的发言颇费了一番心机,他拖着长腔慢吞吞地说:“今天的大会,开得很好。不过我要纠正一个错误的观念,那就是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说成是‘离队’。我说啊,这不叫离队!……”

黄国信发现会场上全都以惊异的目光瞪着他,感到他的妙论产生了可喜的效果:“什么叫离队?那就是开小差!那就是脱离革命,那就是背叛我们的伟大的事业!可是我知道赵铁牛同志是个好战士,他苦大仇深,是自觉自愿参加革命的,他在战斗中也是勇敢顽强的。如果说他是想脱离革命,那就是天大的冤枉!他今天的行动绝不是什么‘离队’,而是改变斗争方式!……”

宋少英听出了黄国信发言的不良用意,便站起来针锋相对地反驳说:“今天发生的离队事件,如果不叫离队,可以叫作‘中毒’!就是中了你的毒!”

黄国信气哼哼地瞪了宋少英一眼,愤愤地说:“请不要打断别人的话,有你说话的时候!”接着他又对着会场继续发言:“铁牛同志这次行动有错误没有呢?有!他不应该自由行动,这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表现。部队要分散,分散到什么地方,同志们当然可以提意见,领导上是会考虑大家的意见的,民主嘛!但是,最后还是要由领导上来决定!有的同志想回到家乡去,因为家乡人地两熟,既便于隐蔽,也便于斗争……”黄国信说到这里,他感到需要利用战士们的思乡情绪,达到推行自己主张的目的,便索性讲得更明确些,“同志们的这些想法,是值得重视的。我们是可以把部队按地区分小些,也可以回到当地去坚持斗争!同志们,是应该好好想一想的时候了,我们干革命,就要认准方向,绝不能碰到南墙不回头啊。碰上暗礁要转舵,遇上暴风要收篷。蛮干瞎闯是不行的!……现在,先不要武断地下结论,大家可以平心静气地想一想。我提几个问题供大家思考:一种认为我们应该随着革命形势的变化,必须改变斗争方式,那就是分散隐蔽、流动游击;一种是在这荒山沟里打转转,空想什么建立根据地。哪一种有前途?革命方法是不是只能集中不能分散?分散部队,缩小目标,在敌人十分强大的情况下,是不是保存革命力量的最好方法?回到自己家乡同压迫我们,剥削我们,残杀我们的阶级敌人战斗,是不是就算离队?流动游击,是打击敌人的最好办法还是悲观失望?……”

黄国信想用这一连串似是而非的问题,把战士们完全推到云雾山中,就像无数根柴棒,在刚要澄清的河水里,猛搅乱捣一阵,把水搅混。混水里面好摸鱼。

黄国信果然把一些战士的思想搅乱了,会议的情绪又出现了逆转。那些一时糊涂而开始清醒的战士,又被卷入这阵黑旋风里去了。

王永祥猛然站起来说:“黄特派员说的是个办法,我同意!”说完又猛然蹲了下去。

“我也同意!”肖应良接着喊了一声,但他并没有站起来。

“我不同意!”王光磊跳了起来。

“我也不同意!”

“坚决不同意!”

几十个喉咙同时喊着,会场纷乱起来。

罗雄面对着这个局面,感到又惊讶,又意外,又气愤。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完全不是他原先想象的那个样子。他知道黄国信讲的这些全是歪理。他想反驳,可是一时又得不到要领,抓不住要害,就像一个砍柴的人面对着一丛枝丫交错的荆棘棵子,不知从何处下手好了。他扭头看看黄国信的得意扬扬的脸,心头不由得升腾起一股子怒火,他暴跳起来,把插在腰里的枪一拍,指着黄国信大声喊道:“黄国信!你放毒!”

黄国信也跳了起来,气势凌人地对着罗雄说:“罗雄!你的组织纪律观念哪里去啦?!你就是这样对待上级吗?同志,扣帽子耍野蛮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我是特派员,阐明我的主张,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权利!……”

宋少英对这场斗争也是缺少经验的,但是她的思路却很明确。在吴可征离队养伤之前,召开的那次支部会议武装了她的头脑,吴可征提出的“走井冈山道路坚定不移”的思想,在她心中扎了根。她感到黄国信的言论,是有欺骗性的,给部队带来的毒害也将是很严重的!她一边听,一边思考着从什么地方入手,才能抓住问题的实质,才能击中黄国信的要害。宋少英也预感到郝大队长回来后,将要有一场尖锐复杂的斗争!但她想到党支部,想到广大的指战员,想到党代表和郝大队长,她增强了斗争的胜利信心和力量。

黄国信的话越说越快,宋少英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同时宋少英也不想马上插嘴。她在这场斗争中,变得比较沉着了,她的激动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镇定地静听着黄国信的发言。

黄国信对罗雄耍了一顿威风之后,又对着会场继续发言:“同志们,改变斗争方法的时候到了!一个崭新的局面就要出现在我们面前!分散隐蔽、流动游击,这是正确而完善的斗争方法!……”黄国信还要继续讲下去,就在这时候,会场上有人喊了声:

“快看啊!郝大队长回来啦!”

这喊声就像一声不可抗拒的命令一般,战士们呼啦一声全都站了起来:

“大队长回来啦!”

“来了这么多人啊!”

“快迎接他们去!”

“散会!”罗雄喊了一声。他像没娘孩子望到了亲人一样,和战士们一道向山下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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